“緊抱信仰的人開始平靜下來”是詩人許敏的組詩《緩緩吹去一個人的傲慢》中《獻詩》的一句,在這里,詩人的“信仰”及“傲慢”顯然是由建立在一種精神觀照之上的,源自自我意識中的高蹈,而精神的本源無疑就是鄉土。他篤守著鄉土之源,運用經歷、記憶和熱愛重塑了一個詩意的鄉土,從體察到呈現,從觀照到返回,由此構成了他詩歌中具有塑造性的重要意象,成為一個詩人寫作內外的一面精神銅鏡。
通讀許敏的詩作,幾乎全部都與鄉土有關,在他的經驗中,鄉村中的事物如同“樹頂的星群,像一個內心”,鄉村事物在他的觀照中上升為“星群”,并成為內心對世界的體察,成為一個精神抱緊的升華為信仰的內心。從對鄉村事物的洞察出發,到鄉村事物成為精神事物在內心的存在、支撐,詩人的內心逐漸豐富、強大,并且向著寧靜的方向回歸,這種精神如同一場蟄伏在內心深處的風,不時會像提醒一樣從心尖上滑過,“我淡忘了的風,從草尖上滑過/緩緩吹去一個人的傲慢”(《吹送》),從而“信仰”終于得以由熱愛、信守而“平靜下來”,轉化為寫作之矛或盾,至此,一個詩人的寫作及思想終于得以確立和呈現。
在《緩緩吹去一個人的傲慢》這組詩作中,詩人以內心的敏感和豐富的閱歷大量呈現了鄉村意象,使熟視無睹或者逐漸淡忘的鄉村事物得以在詩歌中鮮活地表露出其生命的內涵,諸如“村莊、房屋、燈火、鳥巢、白雪、風”以及“麻雀、斑鳩、螢火蟲、杉樹、青草”等景物、動植物等,屢屢穿插出現在詩句之中,通過詩人形象而巧妙地運用,成為特定的意象型的詩歌場景,以其靈活、生動、深刻而叩擊著閱讀者的神經,進而叩動內心的記憶、想象和美好,直切心靈柔軟而溫暖的部分。
在許敏的詩歌中,值得一提的還有一個重要的替代式意象:許樓。這個意象在許敏的詩歌中不斷地出現,就像“道路、河流”一樣隨意而自然,甚至等同于諸如“屋舍、鳥獸、蟲冢、花草”一樣普遍的鄉村事物。很顯然,許樓就是詩人出生和成長的鄉村,然而通過詩人在詩歌中反復、混合的呈現和表達,已經不僅僅只是詩人許敏的家鄉,而成為中國廣袤鄉村中一個詩意之鄉的代名詞,并且由狹義的個體的村莊而成為廣義的公眾的村莊,更上升為鄉土詩歌寫作中一個記憶和經驗的懷想之地。由此,許樓實實在在的有福了!
在意象建立之后,就是意象對思維、思想的攀附、滲入和提升,最終達到精神的確立與呈現。這從許敏的詩中可以輕易挑出確切的實例,就拿組詩《緩緩吹去一個人的傲慢》中的《獻詩》為例,讓我們先讀一讀以下這些句子:“那些白日里/穿越林梢的麻雀,斑鳩,灰喜鵲,白頭翁/它們都到哪里去歇息,它們把夜晚交給了螢火蟲/一粒,兩粒,三?!兄@么美而易親近的距離/仿佛漂亮的卵石露出水面,所有的燈火都黯淡下去/而我是村莊唯一的孩子,杉樹一樣舉著自己/手握青草,持續地高燒,把夜晚看成是一垛堆高的白雪……”
在這里,鄉村意象通過句子的組合,輕而易舉地達成了鄉村精神的轉化和提升,獨特而生動地表現了鄉村夜晚在詩人記憶、經驗中美好的懷想,從而把閱讀帶入一個精神之境。由“穿越林梢的麻雀,斑鳩,灰喜鵲,白頭翁”到“一粒,兩粒,三?!钡摹拔灮鹣x”,表現了鄉村“白天”和“黑夜”的“美而易親近的距離”;由“露出水面”的“卵石”而比喻鄉村夜晚“黯淡下去”的“燈火”;“杉樹”是記憶中的自己,陷入由鄉村夜晚而引發的“高燒”,“一垛堆高的白雪”呈現了無限的蒼茫和想象……而這僅僅是一個簡單的例舉,諸如這樣的意象、句子對意蘊、內涵的轉換,在許敏連續寫作的詩作中比比皆是,能夠堅持在恍惚中懷想和沉浸的人有福了!
《緩緩吹去一個人的傲慢》這組作品,可以看做是許敏詩歌寫作的一個成熟標志,而這組詩本身就是由創作到心靈的一個隱喻,詩人自己對此保持著足夠的清醒,開始有意識地由自發進入自信、自足,建構個體詩歌的精神面貌。鄉土作為他詩歌寫作的重要意象,在題材進而到意象上并不算是獨特的,但他靈巧地將個人經驗切入大眾經驗,又從大眾經驗中提煉出個人體驗,獲得了獨立的精神意境。由此,他完成了對鄉土的實踐到實驗過程,真正地從寫作中發掘出行之有效的詩歌煉金術。
在中國的詩歌寫作中,鄉土詩曾經是十分重要的一部分,有許多優秀的鄉土詩作,一直在召喚著我們內心美好的情感??梢哉f,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份揮之不去的鄉土情結,不管是處身城市還是鄉村,始終都懷著一份對田園、泥土的向往和懷念。從某個意義上說,鄉土不僅僅是鄉村事物的現實和記憶呈現,更重要的是情感、心靈的回歸,同時也是對寫作的純粹質地的撫摸以及對當下喧嘩、流俗風氣的拒絕。由此,對照當下紛繁、混亂的詩歌寫作之象,不能不這樣認為,許敏對鄉土詩歌的堅持和努力,無論如何都是值得尊重的,而他從鄉土寫作中所獲得的“信仰”及“平靜”,也正是對一個堅持安靜、純粹的寫作者的應有的回報。“緊抱信仰的人開始平靜下來”,而褻瀆信仰者則越來越陷入混淆、虛妄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