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孤兒”故事變遷蘊涵的集體心態(tài)

“趙氏孤兒”的故事發(fā)端于《史記·趙世家》[1]，在后世廣為流傳并不斷地在戲劇、小說中被改編，而且流傳到法國并為伏爾泰改編成《中國孤兒》。由于戲劇、小說的世俗性、大眾性，其逐步成形與不斷修改的過程往往是處在一個與觀眾、讀者互動的場域中而吸收了他們的意見，因而可以折射出作者們和受眾們的集體無意識心態(tài)。通過挖掘這些故事文本的隱含意蘊，并將不同文化中的文本相互比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將故事蘊涵的集體心態(tài)加以展現。

關于“趙氏孤兒”的故事，要數《史記·趙世家》最先建構了其部分情節(jié)。在《史記》中，用以李代桃僵的是“他人嬰兒”，而在后世的小說、戲劇改編本中，對這一情節(jié)作了重大改動：由“他人嬰兒”改為程嬰自己的嬰兒。以情理度之，將自己的孩子送去代替他人就死，本應是一件極其痛苦、折磨，充滿了內心的沖突與煎熬的事；但與這樣的閱讀期待不同，在這些改編本中，對于程嬰舍棄自己孩兒時的心情只是輕輕帶過。

又如明代徐元（徐叔回）根據明萬歷世德堂刊行的元南戲《趙氏孤兒記》改編而成的《八義記》，再如明代馮夢龍撰、蔡元放改編的《東周列國志》。

上述文本將“他人嬰兒”改為程嬰自己嬰兒，本是為了增加情節(jié)、情感上的緊張與沖突，使之更能吸攝觀眾的心神。然而故事作者們雖作了這樣的改寫，卻又并沒有深入展開，反而在最有可能發(fā)生主人公心理掙扎、沖突的地方忽略了對其心理的交代，而只描述了程嬰對杵臼也將被牽連犧牲的愧疚心理。從這種處理方式，多少可以探討其所可能折射的某些集體心態(tài)。

一、倫理獨斷心態(tài)

從通常的情理而言，程嬰在作出舍兒救孤的決定時，心中本應是極其痛苦、沖突的，因為他面臨著是否以自己兒子替換趙孤（或加上晉國小兒）生命的艱難抉擇。程嬰的艱難處境蘊涵著一系列倫理學意義上的難題，它們體現為倫理原則的相互沖突：其一，是切己的關懷與對他者的關懷這兩種倫理價值的沖突。切己的關懷，即對個體自身及與該個體有極密切關系的親人的關懷。這于程嬰體現為對自己生命及自己孩兒的愛。對他者的關懷，即對他人以及集體、民族、國家等共同體這些他者的關懷。這于程嬰體現為對主公趙家以及一國小兒（在紀、徐劇本中）的關切。這兩種倫理價值都各自有其意義和合理性，然而也時會發(fā)生兩種價值不可兼得而相互沖突的境況，在這種境況中，倫理主體遂會面臨極困難而痛苦的抉擇。其二，不同個體的生命價值之間、少數個體的生命價值與多數個體的生命價值之間是否可以排列成差序格局以比勘高下，是否可以犧牲較低端的生命價值以保全較高端的生命價值？體現在趙氏孤兒故事中，即程嬰孩兒的生命價值是否低于趙氏孤兒的生命價值，程嬰孩兒一個人的生命價值是否低于晉國一國小兒生命價值的總和？程兒的犧牲是否合理？其三，是否可以因為某些特殊的關系（例如父母與子女、主與奴等）或特殊的情況（如某幼小個體尚無成熟的理性），而使某一個體可以擁有對另一個體的生命主權？換言之，程嬰雖作為父親，但他是否有權決斷、處置其嬰兒的生命，是否可以將他人（其子）的生命拿去作犧牲？

上述從“通常的情理”出發(fā)的分析只是今天的眼光，但具有參照系的意義。顯然，故事作者們并未按這種眼光去看問題，他們編寫的文本中并未展示這些倫理難題。而正是在這種與今天眼光的不同中，可以折射出古代作者們不同于今天的集體心態(tài)。一般來說，切己的關懷比對他者的關懷更具原發(fā)性（后者往往要通過后天的習得），也更具情感上的強烈程度，但在上述三個文本的呈現中，程嬰之產生要將自己的孩兒拿去犧牲的念頭是輕而易舉的，仿佛水到渠成、天經地義，其中沒有任何的痛苦、猶豫與掙扎；反而其不忍之心乃僅是針對他人——公孫杵臼——而發(fā)。這也就說明，對于故事作者們而言，上述倫理難題是根本不存在、也沒被意識到的。對這些倫理難題的不去注意甚至遮蔽，也就體現出在他們的心態(tài)中預設了一種對他們來說不言自明的明確而斷然的倫理學判定：“大義”（對他者的關懷）顯然是高于“私情”（切己的關懷）的；趙孤或一國小兒的生命顯然是比程兒的生命更值得保存的；父親當然可以主宰兒子的生命。這是一種獨斷主義(dogmatism)、沙文主義(chauvinism)的傾向：在諸多同樣既有合理性又有局限性的倫理原則中，預設性地將某些倫理原則置于絕對地高于另一些倫理原則的位置上。換言之，他們將某些倫理原則看作天經地義的，亦即將其先驗化了。我們可以約略體會到，這大概也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比較普遍的心態(tài)吧？魯迅在《<二十四孝圖>》中所拈出的郭巨埋兒故事也反映出與此類似的心態(tài)：在家貧的情況下，郭巨為了保存母親的生命而埋掉自己的兒子[2]。

二、當人面對先驗倫理原則

康德認為人應是目的性的存在，“你的行動，要把你自己人身中的人性，和其他人身中的人性，在任何時候都同樣看作是目的，永遠不能只看作是手段”[3]。與此觀念相參照，可以發(fā)現，與上述故事文本將某些倫理原則先驗化、絕對化緊密相連的是，上述故事文本在某種程度上將人物的意義局限于作為實現這些先驗原則的工具。程兒沒法反抗地成為了實現“大義”和一國小兒性命的工具。程嬰舍兒救孤則是出于“一者報趙駙馬平日優(yōu)待之恩，二者要救晉國小兒之命”“以報吾主之恩”，也即對他者的關懷的先驗倫理原則。在故事文本中，程嬰面對這些原則時，其自由意志意義上應有的思考被遮蔽了，他雖要將己兒送死，但沒有顯露出任何的猶豫、懷疑和痛苦。因此可以合理地推測：在故事作者們的心態(tài)中，這些原則是強有力和無可置疑的，主人公不應有任何猶豫的余地；主人公的存在意義是工具性的，即在于使這些原則得到實現，與之相比，其作為一個正常人所應有的內心想法與情感并不重要，因而也就沒有加以描寫。故事作者們的這種集體心態(tài)在趙武得知屠岸賈是殺父仇人這一情景中也得到了體現。在《趙氏孤兒大報仇》和《八義記》的情節(jié)設置中，趙武都被過繼給屠岸賈為子。雖然趙武生理上的父親是趙朔，其心理上、生活中的父親卻為屠岸賈。即使屠十分奸惡，但趙武畢竟一直將屠岸賈當作自己的父親，與之一起生活了十幾二十年，在這個長期的過程中，他不可能不對屠產生父子之情[4]。以情理而言，當他一朝從程嬰口中得知自己一直以來的父親竟不是父親，而是殺父者，同時倫理原則加之于他的要求他將一直以來的父親當仇人對待的說服力和壓力又如此強大時，他理應感到情感上、心理上的難以接受和痛苦糾結。但戲劇中的呈現是這樣的：《趙氏孤兒大報仇》：

(正末云)元來趙氏孤兒正是我，兀的不氣殺我也！(正末做倒，程嬰扶科，云)小主人蘇醒者。(正末云)兀的不痛殺我也！(唱)……元來自刎的是父親，自縊的咱老母。說到凄涼傷心處，便是那鐵石人也放聲啼哭。我拼著生擒那個老匹夫，只要他償還俺一朝的臣宰。更和那合宅的家屬……他他他，把俺一姓戮；我我我，也還他九族屠。[5]

《八義記》：

[末]你就是趙孤兒。[小生]呀。十八年枉叫讒賊為父。好氣殺我也。[倒介]……[小生起介]……我是不肖兒。使人氣沖牛斗。怒決江河。便死待何如。管教屠賊受分尸。閻王注定已無辭。[6]

在劇本的設置中，趙武雖因痛心而暈倒，但并非因為在“父親”與“仇人”兩種激烈沖突的倫理認知之間糾結，而是氣恨于認賊作父，可見他不假思索地接受了從“父親”到“仇人”的倫理認知轉換，并接受了為親父報仇的倫理原則，迅速產生出對屠的切齒痛恨，下決心狠狠報復。面對此類倫理原則時，他沒有展現絲毫的思考、懷疑，也沒有因情感糾結而生的痛苦；他與屠十幾年中理應積淀的父子之情沒有成為任何障礙，仿佛根本就不曾存在，又或一下子就可以在心理上一筆勾銷。此種劇情設置顯然體現了作者們的某種心態(tài)，即人在先驗倫理原則面前不應有任何思考的空間和自由，所可做的除了迅決地接受并努力促成其實現之外別無選擇；人成為了先驗倫理原則借以實現的手段。體現在劇情設置中，人之所以為人的內在情感、主體性、自由意志也就無足道。在這個某種意義上，這是一種帶著“去主體化”“去自由意志化”乃至“去人化”傾向的集體心態(tài)。

三、其 他

程嬰毫不猶豫地決定舍兒救孤、趙武毫不猶豫地決定殺屠岸賈報仇，這樣的人物形象設置也反映出故事作者們另一層面的集體心態(tài)：對賢圣人物的期待與想象模式：賢圣人物應該是堅定的、單純的，其心中只堅定持守著某些先驗原則，而決不會產生與之相反的想法，因而也不會有思想的矛盾與彷徨。借用巴赫金的概念來說，這種賢圣人物具有一個非“復調性”的、“獨白性”的內心世界，在其中，并非“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調”[7]，而是只有一種主導性旋律，如果有其他聲音，也從屬于這一主調，只是對其的附和與襯托。

1736年左右，伏爾泰讀到了馬若瑟翻譯的《趙氏孤兒》，對之產生了濃厚興趣，1753年開始將它改編成一部法國式的悲劇《中國孤兒》，1775年在巴黎公演。[8]

伏爾泰的《中國孤兒》架構了與《趙氏孤兒》相仿的情節(jié)：南宋末年，成吉思汗攻陷京城，宋帝臨死前向大臣盛悌托孤，成吉思汗聞訊即四處搜捕，盛悌乃決定以親生兒子頂替宋孤。在劇本的呈現中，他作出這個決定并不是輕而易舉的，他內心中充滿了痛苦：

天呀!我的痛苦只有你知道，我的夫人，我的兒子，把我的心弄碎了。[9]

在他心中支撐他做這個決定的倫理原則并不具有壓倒性的強勢，這體現在他產生了一陣無力感，期求得到更多的道德力量：

人是多么軟弱無用，天呀！給我些力量罷！若使沒有道德的力量來支撐我，我早已屈服了。[10]

接下來，為宋室盡忠、主宰兒子的生命將之拿去換宋孤之命，這樣的觀念及背后的倫理原則進一步受到了挑戰(zhàn)，盛悌的妻子奚大美激烈地辯駁丈夫：

……最使我難受心痛的，是你把一個無知無識的孩子，我的心頭肉，人家并不要他的血，而你卻忍心把他交給到韃子的手里。[11]

你還要提起皇帝做什么！你的君臣的命分也早已完了，再沒有比父子夫婦的倫常更神圣的了。做人第一件要事是保護家庭，這是天經地義的第一條法律。至于什么責任呀，君臣關系呀，國體呀，這些都是人為的東西。要把我的兒子犧牲了而去搭救太子，在我是做不到的。我是疼愛我的兒子，你也應該愛你的無辜的兒子，同時也要顧慮到愛你的夫人。[12]

可見，不同于上文論及的中文作者們的心態(tài)，這個劇本的作者并不將劇中某個人物的所持有的倫理原則呈現為先驗性的、不可置疑的、唯一正確的。在作者的心態(tài)中，相沖突的倫理原則處于平等的、相互辯難的地位：對他者的關懷（為宋室盡忠）與切己的關懷（父子、夫婦之愛）孰輕孰重？盛悌是否有權利掌控兒子的生命主權而將之拿去置換宋太子之命？在劇本中，這種沖突與相互辯難便被作者投射為盛悌與奚大美的觀念沖撞而得到展現。

劇中又安排了奚大美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說出真相以期救回己兒的情節(jié)：

鄂司猛臣遵照陛下圣諭已把那個孩子搜索出來，正待要把他縊死的時候……有一個發(fā)狂的女人兩眼都是眼淚，張開手臂，向衛(wèi)兵們高聲叫喊：“住手，你們要殺害的是我的兒子，他是我的兒子，你們弄錯了人。”……[13]

這種安排也折射出和中國作者集體心態(tài)形成比照的西方作者心態(tài)：人在面對在一定文化語境中的強勢倫理原則（如忠、義）時，并非是毫無選擇、無可作為的被動體和工具性存在，人可以有自由思考的空間，可以對這些倫理原則進行反思、質疑乃至以實際行為來反抗。于是，基于這種觀念而建構起的奚大美形象就和中國劇本中所呈現的程嬰、趙武的行為方式迥異其趣。

可見，法國改編本對中文文本最大的參照意義在于，在其中倫理原則的對等辯難和人面對強勢倫理原則時的自主空間得到了呈現。

[1]《左傳·成公三年》和《史記·晉世家》也敘述了趙氏族滅之事，但未提到趙朔在被殺諸人之中以及趙武是其遺腹子。

[2]魯迅《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圖>》：“至于玩著‘搖咕咚’的郭巨的兒子，卻實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親的臂膊上，高高興興地笑著；他的父親卻正在掘窟窿，要將他埋掉了。說明云，‘漢郭巨家貧，有子三歲，母嘗減食與之。巨謂妻曰，貧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

[3][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原理》，苗力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81頁。

[4]《趙氏孤兒》第四折、《八義記》第三十八出《孤兒耀武》對屠岸賈、趙武生活相處中的父子情感有所描寫。見《中國十大古典悲劇集·趙氏孤兒》，第84、85頁；《六十種曲·八義記》，第80、81頁。

[5]《中國十大古典悲劇集·趙氏孤兒·第四折》，第90頁。

[6]《六十種曲·八義記》第四十一出《報復團圓》，第93、94頁。

[7][俄]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白春仁、顧亞鈴譯，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29頁。

[8][法]勒內·波莫《<趙氏孤兒>的演變——伏爾泰與中國模式》，董純、丁一凡譯，《國外文學》1991年02期。

[9][10][11][12][13]伏爾泰《中國孤兒》，張若谷譯，重慶：商務印書館，民國31年3月版，第13、15、17、20—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