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歌曲的札記

音樂界對推行“個人崇拜”一向積極。如用衛星發上天逼著全球聽唱的《東方紅》：《人民日報》更是一度發表社論讓人們《萬代高唱〈東方紅〉》?？墒菗泄病捌叽蟆贝?、解放戰爭期間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粵中縱隊司令員、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任中共廣州市委副書記、最后任《羊城晚報》總編輯的作家吳有恒發表文章揭露：他親身參加過在陜甘寧邊區大禮堂召開的那一次大會，明明是一位農民歌手在大會上發言，說著說著唱起了：“太陽出來滿天下，陜北出了個劉志丹。他帶領窮哥兒們鬧革命，他帶領隊伍去打橫山……”卻是經音樂界的“個人崇拜”發燒友蒙上蓋上就變了。記得《國際歌》在“文革”以前采用的中共早期領袖瞿秋白譯的歌詞是：“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是神仙和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p>

現在有些歌兒的歌詞不像歌詞，可能與“文革”中我國音樂界的曾經大量“創作”毛澤東“語錄歌”有關系。“紅太陽”平常說話和歌詞可以畫“=”號，音樂界有頭有臉兒的人欣然帶頭“發燒”，那還不“影響深遠”。順便說一個小故事，香港作家潘耀明，明報出版社和《明報月刊》總編輯，筆名彥火。一次陪原在菲律賓的老母親回故鄉探親，過深圳海關。在海關“執勤”的“毛主席的紅小兵”把老太太的行李拖過來，拽過去，檢查過，又檢查。一件行李里有易碎的東西，老太太請求說：“細佬哥(蘇按：粵語：小孩兒)，這件行李，請你們輕手點兒!”對方一聽，勃然大怒，高聲罵道：“你這個死伯婆(蘇按：粵語：死老太婆)，敢叫毛主席的紅小兵細佬哥，你對偉大領袖毛主席什么態度!”一人罵，眾人和，嚇得老太太不知所以。彥火忙向一位看來是頭頭的求情，說明老太太剛從菲律賓過來，還不懂國內的規矩，請高抬貴手，放過老太太一馬。頭頭說：“那好，但是要罰她唱一首‘語錄歌’。”說著，“卡!”的一個立正，把《毛主席語錄》小紅書擎到胸前，“導唱”道：“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領導我們事業的……’”老太太既不懂這種“導唱”模式，更不會唱什么“語錄歌”，怕怕地問：“‘領導我們事業的’，是什么?”“毛主席的紅小兵”們一聽更是炸了窩，說老太太“故意搗亂”，“思想反動”……直到把老太太逼得哭起來。

先有“語錄歌”的“示范”，接著就有了《通用歌詞兩百句》、《歌詞手冊》……之類的東西在出版社紛紛出版。而先秦諸子的公孫龍子在《樂記·樂象篇》里說：

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唯樂不可以為偽。

其實以權力或依附于權力，逆人之心志強加于人，也起碼同是一種“為偽”。

出于同樣的道理，我還想說：暴露的、批判的、諷諫的歌兒本未可絕。在文藝領域里，曲藝有相聲，戲劇有諷刺喜劇、諷刺小品，美術有漫畫，文學有雜文、諷刺詩，也有諷刺小品，難道音樂就不能有暴露的、批判的、諷諫的、本質上維護人民利益的歌兒?我國古時候幾千年何曾這樣，我重讀《東周列國志》，每見有這種古歌就夾一張紙條，讀完全書數一數，竟然夾了26張紙條。

如衛國懿公好鶴，他養的鶴上等的食大夫級俸祿，次等的食士級俸祿，他出巡，鶴也隨從，用大軒載著，號稱“鶴將軍”。

衛懿公是一個橫征暴斂，肆意揮霍，懶于國政的家伙。一次，北狄的騎兵突然襲入衛國。衛國的人民不樂意為這個昏君賣命，紛紛躲入深山。懿公好不容易捉回一些人，據《東周列國志》記載：懿公問：“為何無意上陣作戰?”眾人曰：“君用一物，足以御敵，安用我等?”懿公曰：“何物?”眾人曰：“鶴?！避补唬骸苞Q能御敵耶?”眾人曰：“鶴既不能戰，是無用之物，君蔽有用以養無用，百姓所以不服也?！辈贿^大敵當前，衛國百姓們還是上了陣，行軍時唱著：

鶴食祿，

民為耕，

鶴乘軒，

民操兵。

狄鋒厲兮不可攖，

欲戰兮，

九死而一生!

鶴今何在兮?

而我瞿瞿在此行!

又如吳王夫差，一次作戰得勝，被勝利沖昏頭腦，班師回朝，便日夜貓在桐蔭梧茂樓臺連角的句曲新宮里，只顧擁著美女西施尋歡作樂，不修國政。吳國老百姓就教成群的小孩子到句曲宮門外反復齊唱：

桐蔭冷，

吳王醒未醒?

梧葉秋，

吳王愁更愁!

再如衛國老百姓憎惡州吁和石厚兩人不體恤人民疾苦，殺伐無度，就在他們帶兵經過的路邊唱這首歌：

一雄蔽，

一雄興，

歌舞變刀兵。

何時見太平?

恨無人兮，

訴洛京!

又如優孟假托學唱“老妻村歌”，當面給楚莊王唱的這一首：

貪吏不可為而可為，

廉吏可為而不可為。

貪吏不可為者，

污且卑；

而可為者，

子孫乘堅而策肥。

廉吏可為者，

高且潔；

而不可為者，

子孫衣單而食缺。

君不見楚之令尹孫叔敖，

生前私殖無分毫，

一朝身沒家凌替，

子孫丐食棲蓬蒿。

勸君莫學孫叔敖，

君王不念前功勞……

寫著，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若是在“文革”前，還不被打成“以影射惡毒攻擊紅太陽”的“現行反革命”?可不是，功高如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劉少奇、“唯我彭大將軍”的彭德懷元帥者，又有誰可以例外?

一時我還記起《史記》、《漢書》、《后漢書》……里都有許多這類歌兒。如《后漢書》里寫到做臨淮太守時候的朱暉，臨淮地方多與朝廷高官或后宮顯貴沾親帶故的豪門，朱暉以法治郡，處事從公，不賣他們種種惡行的賬，他們就上下勾結，說動皇帝罷了朱暉的官。而老百姓卻是敢怒也敢言，反復傳唱這樣一首民謠：

強直自遂，

南陽朱季，[蘇按：朱暉是南陽人，兄弟排行老三。]

吏畏其威，

人懷其惠。

這也是一種對高高上頭的批判或諷諫的歌謠。我購有一部清代杜文瀾輯的《古謠諺》，中華書局2000年版的精裝新書，厚厚100卷、1074頁，內中更是輯錄了大量暴露、批判、諷諫的中國各朝代謠諺。如隨便引一例書中收自《晉書·羅尚傳》的歌謠：太康末年，趙廒在蜀地造反，羅尚向晉武帝司馬炎吹噓，說是他能“計日聽其敗矣”，羅尚就被封為平西將軍益州刺使西戎校尉。其實他“性貪少斷”，蜀人傳唱的一首指名道姓歌謠卻是：

尚之所愛，

非邪則佞。

尚之所憎，

非忠則正。

富擬魯衛，

家成市里，

貪如豺狼，

無復極已。

蜀賊尚可，[“蜀賊”一為“李特”，李亦起事于蜀，殺趙，攻羅。]

羅尚殺我，

平西將軍，

反更為禍。

把話說回來，須知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前的戰爭年代，我們在東北作戰，部隊里也唱一首部隊從山東帶過來的歌：

張老三向來會說話，

他說他戰斗化做得頂呱呱。

[可是]偷吃干糧袋，

背包不會打，

子彈和槍胡亂掛……

有一天夜間緊急集合，

他拿著褲子當了褂![蘇按：“褂”即上衣。]

笑壞了別人，

氣壞了他!

隨著“個人崇拜”的登峰造極，暴露的、批判的、諷諫的歌兒在官看得緊的明面上徹底地斷子絕孫了，誰不怕動不動就說你是“懷著刻骨的仇恨”“影射”“惡毒攻擊紅太陽”?粉碎“四人幫”，所謂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收攤兒，經過撥亂反正，實行改革開放，許多事情都天大變，地大變，展現一派新機了?？删褪潜┞兜?、批判的、諷諫的歌兒始終還沒有在太陽底下“還陽”。是老百姓不愿意聽?還是音樂界一門心思趨利避害有所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