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早期宗教對我國國家起源與形成的影響與作用

國家起源研究是近年來學界的熱點。關于國家起源的動力因素，除了學界早有的戰爭說、人口說、灌溉說、貿易說之外，我國學者又提出了洪水說、宗教說等說法，對于洪水說已多有學者論及，但宗教對國家起源的影響則沒有引起學者們足夠的重視。

早在20世紀30年代李安宅先生就曾說過，原始社會的宗教職業者，憑著自己的機巧，“由著私巫變成公巫。及為公巫便是儼然成了當地領袖。領袖的權威越大，于是變為酋長，變為帝王——酋長帝王之起源在此。”(李安宅《巫術的分析》)陳夢家先生也曾這樣評價過商代的巫：“由巫而史，而為王者的行政官吏；王者雖為政治領袖，同時仍為群巫之長?！?陳夢家《商代的神話與巫術》)李宗侗先生也指出“三代君及官吏皆出自巫?！?李宗侗《中國古代社會史》，臺北華同出版公司1954年版，第118頁)張光直先生則從薩滿巫教、藝術以及文字等三個方面系統闡釋了宗教在我國國家起源過程中的作用。巫教在國家起源中占基礎性的地位。藝術和文字則是巫通天或祖先的媒介，也是他們借以攫取權力的手段(張光直《美術、神話與祭祀》，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童恩正先生撰文指出巫在中國國家起源中有其不可替代的關鍵作用(《童恩正學術文集：人類與文化》，重慶出版社2004年版，第319頁)。

在先民們向早期國家邁進的特殊時期，正如馬林諾夫斯基所言：“對于野蠻人，一切都是宗教，因為野蠻人恒常都是生活在神秘意義與儀式交接的世界里面?！?馬林諾夫斯基《巫術、科學、宗教與神話》，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8頁)宗教在當時社會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這一時期的宗教又不同于后世真正意義上的宗教，我們或可稱之為“早期宗教”，其仍隸屬宗教的范疇。而現代意義上的國家則應具備一定的行政人口、一定的行政地域以及強制性的公共權力等基本特征。因此我們將從這三個方面來探討龍山文化時期早期宗教對國家起源與形成的奠基與影響作用。

一、早期宗教與人口的自然增長

人口的自然增長首先來自于人口出生率的提高，在龍山文化時期，人口的自然繁殖與早期宗教存在著緊密的聯系。龍山文化時期發現了大量石祖、陶祖，并且它們均呈勃起狀。紅山文化中發現了小型孕婦像，裸體，腹突起，臀部肥大，有表現陰部的記號。黑格爾曾說：“對自然界普遍的生殖力的看法是用雌雄生殖器的形狀來表現和崇拜的?！?黑格爾《美學》，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67頁)由此我們可以得出原祖崇拜這種宗教信仰必定推動了人口的自然繁殖。另外龍山文化時期的生育儀式也促進了男女的結合?！柏食跎瘢瑫r維姜螈。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詩經·生民》)聞一多《姜嫄履大人跡考》說“上云禋祀，下云履跡，是履跡乃祭祀儀式之一部分，疑即一種象征的舞蹈。所謂‘帝’實即代表上帝之神尸。神舞于前，姜嫄尾隨其后，踐神尸之跡而舞。其事可樂，故日‘履帝武敏歆’，猶言與尸伴舞而心甚悅喜也。舞畢而相攜止息于幽閑之處，因而有孕也。”為我們解讀了姜嫄履大人跡而孕的真正含義，我們也有理由相信這種生育儀式在當時一定廣泛存在，為當時男女的結合提供了機會。

其次，人口的自然增長必須以農業和畜牧業的發展為基礎，而龍山時代農業和畜牧業的發展也與早期宗教有著緊密的聯系。

一方面，農業發展離不開農時，而農時的掌握則歸功于宗教。《尚書·堯典》載堯帝命羲和制定歷法，敬授民時。羲和何許人也?《史記·歷書》云：“堯復遂重黎之后，不忘舊者，使復典之，而立羲和之官。明時正度，則陰陽調，風雨節，茂氣至，民無夭疫?！濒撕湍酥乩柚?，重黎是顓頊時絕地天通的大巫。羲和也應當為巫了。龍山文化時期的歷法當由宗教人士制定。山西襄汾陶寺遺址編號為ⅡFJT1的大型建筑，“面積約1400平方米，是迄今發掘最大的陶寺文化單體建筑，規模宏大，結構復雜，集觀象與祭祀等功能于一體”(何駑、嚴志斌、張管獅、馮九生、王曉毅《山西襄汾縣陶寺城址發現陶寺文化大型建筑基址》，《考古>>2004年第2期)。觀象是制定歷法的基礎環節，祭祀當然是宗教活動?？梢娹r時的掌握當歸功于早期宗教。

另一方面，先民采用一系列祭祀和巫術儀式促進農業和畜牧業的發展。龍山文化時期的先民們認為土地是有靈的，只有討好了土地神靈才能保證豐產?！稜栄拧め屘臁吩疲骸凹赖厝寨幝瘛！薄抖Y記，祭法》：“瘞埋于泰折，祭地也?！惫湃税严矏壑锫裼诘叵聛砑赖?，便是對土地的崇拜、討好之舉，以求豐產。黃展岳先生根據世界民族志的資料指出，在許多原始民族中都有用血祭奠土地，祈求恢復地力，獲得豐收的信仰(黃展岳《中國古代的人牲人殉》，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14頁)卡納在《性崇拜》中也說：“對于那些開始以農業生產為主要生活來源的原始部落來說，除了天上的神靈之外，土地就成為最重要的崇拜對象。他們不但要求風調雨順，而且把活人當犧牲，將人血流在田地上，把燒化的骨灰撒在田地里，這樣做了以后，如果多長出莊稼，就認為是神靈的力量?！?卡納《人類的性崇拜》，海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8頁)

龍山文化時期發現了大量的灰坑，恐怕這其中的相當一部分就是當時人向土地獻祭的遺存。除了祭祀土地以外，交感式性巫術也用來促進土地的豐產。弗洛伊德在《圖騰與禁忌》中談到“土地的增產也可戲劇性地經由人類的發生性關系來加以促成”(弗洛伊德《圖騰與禁忌》，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24頁)。弗雷澤在《金枝》中也談到了以巫術促生產的想法。他認為原始民族把促使谷物豐產和狩獵豐收的神異功能常常歸于某種精靈的力量，而把這些精靈的形體想象為人形或各種動物形。在農業部落中每年還按播種、收獲等不同的季節舉行各種促使增產的巫術活動，而在這些活動中使用的用具、器皿都帶有濃厚的神秘色彩(弗雷澤《金枝》，徐育新等譯，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26頁)。我們知道對土地的祭祀以及各種巫術的實行并不能真正帶來土地和牲畜的繁殖，這些宗教活動的實際意義在于提高人們對生產的重視程度，從而使農業和畜牧業獲得豐收。

第三，人口的穩定增長還依靠死亡率的降低，這就需要醫學上的保證。龍山文化時期所謂的“醫學”就是巫術了?！稄V雅·釋詁》：“醫，巫也。”《說文》釋“醫”：“醫，治病工也?！耪呶着沓踝麽t。”《世本·作篇》、《呂氏春秋·勿躬》亦有此記載。由此，我們認定為醫的彭當是巫。那么，身為巫師的彭如何治病呢?《山海經》為我們提供了線索，《大荒西經》載：“大荒之中……有靈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藥愛在?！笨磥砼硎菑撵`山與上天相接而獲靈丹妙藥了。這所謂的“藥”很難有治病的療效，巫師為醫的原因恐怕在于患者的心理作用。生活常識告訴我們，如果患者具有某種信念，身體的免疫力或許會提高，疾病也有可能減輕甚至消失?！洞呵锕騻鳌冯[公四年“鐘巫之祭”何休注：“巫者，事鬼神，禱解以治病求福者也?！辩娢字尾〔⒉挥盟?，僅是溝通鬼神，禱告求福而已，這也可為我們上面的推斷提供佐證。那為什么患者會給予巫師充分的信任呢?這恐怕在于巫師做法時產生的神秘感。列維·布留爾曾指出“不管是什么樣的療法，只有具有神秘力量的療法才有價值”(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商務印書館1957年版，第45頁)。此言甚是。

二、早期宗教與酋邦地域的擴大

龍山文化時期，酋邦林立，但各酋邦只有有限的地域范圍，各酋邦通過不斷地兼并逐漸走向更大的地域規模，逐漸形成了國家。這種兼并最重要的形式是各酋邦間的戰爭，其中早期宗教的作用不可忽視。一方面，各酋邦在戰前以天的名義宣傳戰爭的正義性，進行有效地戰前動員，給敵方以強大的威懾力。禹在征伐三苗出征時宣稱：“非唯小子，敢行稱亂，蠢茲有苗，用天之罰?！?《墨子·兼愛下》)禹就把伐三苗說成是替天行道，利用宗教來解釋戰爭的正義性，在做好戰爭動員的同時給敵方以巨大威懾力。這一作用在此后的三代時期仍能看到。啟在征討有扈氏時聲稱：“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今予唯恭行天之罰?！?《尚書·甘誓》)商湯伐桀時亦聲稱：“非臺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尚書·湯誓》)武王伐紂時亦言：“今予發惟恭行天之罰?！?《尚書·牧誓》)

另一方面，在具體的戰爭過程中早期宗教對于激發戰士斗爭的勇氣起了重要的作用。《史記·封禪書》：“黃帝且戰且學仙，患百姓非其道者，乃斷斬非鬼神者”?！渡胶＝洝ご蠡谋苯洝罚骸包S帝乃下天女日魃，……逐殺蚩尤，魃不得復上，所居不雨，……所欲逐之者，令日：‘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撥開荒誕的神話迷霧，我們可以知道，早期宗教激勵著戰爭中戰士們的斗志，使他們所向披靡，勇往直前，同時也給對方士兵形成巨大的心理壓力，挫傷他們的銳氣。

國家起源與形成的過程中，戰爭與宗教本是密不可分的，無論是在戰前還是在戰中，宗教都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戰爭中取得勝利的酋邦兼并了戰敗的一方，強制性地擴大了自己的地域范圍。

三、早期宗教與強制性公共權力的形成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指出“國家的本質特征，是和人民大眾分離的公共權力”。在與人民大眾分離的公共權力產生過程中，宗教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昭王問禮于觀射父曰：‘《周書》所謂重、黎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無然，民將能登天乎?’對日：‘非此之謂也。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各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朗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日覡，在女日巫?！吧訇恢ヒ玻爬鑱y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民匱于祀，而不知其福，享無度，民神同位……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國語·楚語下》)所謂“絕地天通”正如楊向奎先生所言“天與地的溝通為少數人獨占”(楊向奎《中國古代社會與古代思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63～164頁)，正是通過這種方式，溝通神靈的權利與人民大眾分離，公共權力得以形成。張光直先生對此做了精辟的論述：“自天地交通斷絕之后，只有控制著溝通手段的人，才握有統治的知識，即權力。”(張光直《美術～神話與祭祀》，第29頁)馬林諾夫斯基認為“舉行巫術的時候，永遠有字眼說出來或者唱出來，永遠要有某種儀式行為，而且永遠有個主禮的人”(馬林諾夫斯基《巫術、科學、宗教與神話》，第176頁)?？刂茰贤ㄌ斓厥侄蔚娜?、主禮的人便是創造公共權力的人。可見，這里的公共權力源于宗教控制權。

當然，公共權力必須能夠較穩定的存在，才算真正形成。那么攫取權力的人如何保證權力的穩固?王震中先生曾論及：“最高酋長總是宗教系統中的核心人物……由于這些酋長被說成是神的直系后裔，人們常常以為最高酋長本人就是神的象征……而對于最高酋長來說，通過大型宗教祭祀活動，既可以使其統轄的全社會在精神上得到統合，又可以把世俗要求變為神圣的要求，使服從變為宗教需要，使他的世俗強權合法化。”(王震中《中國古代文明的探索》，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3～164頁)童恩正先生也有相似論述：“利用宗教的手段為自己政治目的服務，從而使私有財產的出現、階級的分化和國家機器的形成一步步的走向合法化，這恐怕是沒有問題的。”(《童恩正學術文集：人類與文化》，第320頁)可見，公共權力的穩定存在是以宗教信仰、宗教手段為依托的。換言之，離開宗教，所謂的公共權力，就無法得到人們的認同，也就無法長久地存在。

酋長利用宗教壟斷公共權力的具體方法，我們也可以從考古發現中窺其一二。山西省襄汾縣陶寺遺址在數百座墓葬中，發現陶鼓6件，其中4件完整者有3件出自大墓，1件出自中型墓。發現特磬4件，分別出自4座龍山早期的甲種大型墓葬中(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山西隊((1978～1980年山西襄汾陶寺墓地發掘簡報》，《考古))1983年第l期)。山東朱封、尹家城龍山文化遺址分別發現鼉鼓1件，均出自大墓(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山東隊《山東臨朐朱封龍山文化墓葬》，《考古))1990年第7期)。在良渚文化的貴族墓葬中，出土了琮、璧等許多精美的玉器。根據這些出土的鼓、磬、琮、璧均出于大、中型墓，不見或很少見出自小型墓，我們可推知這些器物或許已被酋長或其他少數地位高者所壟斷。多數學者認為，鼓、馨、琮、璧為巫師通神的法器，說明酋長等通過壟斷通神的法器而壟斷了宗教控制權，從而壟斷了公共權力。

山東諸城呈子遺址發現墓葬87座，灰坑14個，且這14個灰坑均分布在高級墓區，大多在大墓周圍，低等墓區不見。大多數坑中填有灰土、陶片、動物骨骼、石器、骨器及完整陶器等，應為祭祀坑(昌濰地區文管組等《山東諸城呈子遺址發掘報告》，《考古學報》1980年第3期)。劉莉認為這是祖先崇拜的有力證據(劉莉著，陳星燦等譯《中國新石器時代邁向早期國家之路》，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132頁)。酋長都被說成祖先的直系后裔，對祖先的崇拜和祭祀就是對酋長合法地位的承認和強調。換言之，酋長便是通過宗教祭祀活動為壟斷的公共權力披上了合法的外衣。

綜上所述，早期國家時期人口的自然增長與早期宗教緊密相連，酋邦地域的擴大與早期宗教也密切相關，公共權力的形成與早期宗教密不可分。因此，早期宗教實為我國邁向早期國家必不可少的重要因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