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論古代中國的兩宮帝母并尊現象

傳統中國崇奉嫡子繼承制，但僅就帝位承襲而言，真正嫡子承統者數量有限，畢竟一般而言皇庶子往往多于正宮皇后所生之子，擁有更大的選擇空間。庶子繼統，乃嫡子繼承制遇到困難時的最有效選擇。這些庶出皇帝登基后，若嫡母(即前朝皇后)己去世，其生母自然晉升皇太后(如漢文帝登基，庶生母薄氏稱皇太后)；而若嫡母與庶生母都仍在世，就會出現兩官帝母并尊現象了。在此情況下，前朝皇后被尊皇太后無疑。而新皇帝的本生庶母，卻不能那么輕易地被奉為皇太后。帝制時代，兩宮并尊下的皇帝庶生母之尊號，在歷史上卻有不同的表達，具體可分為以下幾種情形：帝太后、皇太妃、元徽號之皇太后、有徽號之皇太后。這些皆是皇帝為實現生母嫡化而作出的努力。

皇帝本生庶母的嫡母化，既是對嫡庶有別觀念的大膽挑戰，又是對母以子貴觀念的積極落實。

最早的兩官并尊，出現于戰國末期的秦國。秦莊襄王年幼時為華陽夫人撫養，莊襄王即位后，尊華陽夫人為“王太后”。《春秋公羊傳》載：“子以母貴，母以子貴。”血親母子乃一對命運相關之共同體，彼此的地位變化都會影響對方。依照母以子貴，莊襄王可名正言順地生、養母兼顧，故又將生母夏氏尊為“王太后”，夏氏身份得以嫡母化。不過，此時僅可稱為王太后并尊，因為在制度上還未出現“皇太后”之稱。莊襄王之子贏政稱帝后，中國進入皇帝時代，與皇帝制度相輔相成的一系列制度也便隨之逐步齊備。贏政為秦始皇后，為表達對父母的感念，便追尊莊襄王為“太上皇”，生母趙氏為“帝太后”。此時的帝太后，尚是為死者所享有的尊號。而當歷史演進到漢哀帝時期，情況又發生了變化。

漢成帝死后無嗣，宗室劉欣以外藩入繼大統，是為哀帝。哀帝在事實上變為成帝之嗣。哀帝尊成帝之母王政君為太皇太后，成帝皇后趙飛燕為皇太后。但此時哀帝尚有自己的祖母傅氏與生母丁氏。在講究母以子貴的環境下，“推親親以顯尊尊”(《漢書·孝元傅昭儀傳》)必不可少，尊奉傅氏和丁氏便成了當務之急。后來經過朝臣的一番討論，漢廷決定尊奉傅氏為“帝太太后”，又把秦始皇所創“帝太后”搬過來，用以尊奉丁氏。之所以有“帝太太后”與“帝太后”，主要是考慮到太皇太后與皇太后健在，對兩者需要避諱。至此，皇太后和帝太后并立的局面形成。這樣，“既足伸人子之情，兼不紊昭穆之序”(《廿二史札記》)。也就是說此種做法既符合孝道，而又未擾亂國家皇統的承續規則，可謂兩全其美。

丁帝太后之后，兩宮并尊還曾多次出現。匈奴所建漢國劉聰登基后，尊奉嫡母單氏為皇太后，生母張氏為帝太后；北周宣帝稱帝后，尊嫡母阿史那氏為皇太后，生母李氏為帝太后；同樣，北周靜帝在父親宣帝死后，尊嫡母楊氏為皇太后，生母朱氏為帝太后。

“帝太后”稱號的運用，是踐行儒家孝文化的一項具體內容。

東晉哀帝時，又出現了“皇太妃”之尊稱，皇太后與皇太妃并尊局面開始出現。太后、太妃并稱，一直流傳至宋代。故明人于慎行日：“前代人主嗣位，有太后者，生母止稱皇太妃”(《谷山筆麈》)。從字面上看，“皇太妃”并非太后，但實際上兩位皇母往往“恩禮無異”(《萬歷野獲編·圣母并尊》)，或等級差別極其微小(《南齊書·禮志》：“晉朝太妃服章之禮，同于太后，宋代皇太妃唯元五牛旗為異”)。晉哀帝即位以后，尊嬸母、晉康帝皇后楮氏為皇太后。他的生母周氏原為晉成帝(晉康帝之前任皇帝、兄長)貴人，所以在哀帝承統且皇太后褚氏健在的情況下，周氏不能封皇太后。哀帝規定母親可為“皇太妃”，并且“儀服與太后同”(《晉書·章周太妃傳》)。由于周氏本來為晉成帝的貴人，故縱然從名分上講周氏為褚氏之嫂，但在講究尊卑有別的古代中國，周氏還得屈居昔日的皇后褚氏之下。

東晉以后，這種局面曾多次出現。如劉宋后廢帝劉昱尊嫡母王氏為皇太后，尊生母陳氏為皇太妃；北魏孝明帝元詡尊嫡母高氏為皇太后，尊奉生母胡氏為皇太妃(高太后駕崩后，胡太妃得晉位皇太后)；宋哲宗即位后，尊嫡母向氏為皇太后，尊生母朱氏為皇太妃。在五代時期，卻出現了一個本末顛倒的特例。后唐莊宗在位時，奉嫡母為皇太妃，卻將生母尊奉為皇太后。唐莊宗的這種行為，不為后世看好，明朝人沈德符曾在《萬歷野獲編·圣母并尊》中對此做法嗤笑道：“冠履倒置，蓋胡虜不學使然，真貽笑千古！”

作為皇帝本生庶母的尊號，“帝太后”與“皇太妃”名異實同，都是母以子貴原則與避諱皇太后原則共同作用的結果。

清代史家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辟有“兩太后并稱”之條，專述唐文宗朝之帝母并尊。唐敬宗即位后，尊母王氏為皇太后。敬宗崩逝后，其弟文宗即位，此時王皇太后依舊在世，而文宗又有本生母蕭氏，蕭氏需享受到母以子貴的待遇。由于王皇太后并非昔日皇后，不能視為文宗嫡母，故文宗又將生母蕭氏尊奉為皇太后，使其享受與他的非本生之庶母王太后一樣的尊崇待遇。是為第一次出現兩宮皇太后并尊。不過此二位帝母，并沒有嫡庶的區分，只有與文宗有無血緣之別。

明代宗在明朝率先開創了兩宮皇太后并尊局面。明代宗是在兄長英宗遭遇“土木堡之變”后登基的。當時，因代宗嫡母、英宗皇太后孫氏與代宗生母吳氏都健在，故為了區別兩位長輩，代宗尊孫氏為上圣皇太后，生母吳氏為皇太后。吳太后沒有“上圣”之號，目的在于“稍別等威”，即明辨嫡庶之別。明憲宗時，又尊嫡母錢氏為慈懿皇太后，生母周氏為皇太后。直到錢太后駕崩后，周太后才得以加“圣慈仁壽”之號，其性質與北魏胡太妃晉升太后相同。

明世宗以藩王身份承統后，在繼續尊奉伯母張皇太后的同時，也把自己的生母蔣氏尊為皇太后。世宗嘉靖三年(1524)，張太后稱“昭圣康惠慈壽皇太后”，蔣太后稱“章圣慈仁皇太后”，從尊號之字數來看，兩太后尚存差別。直到嘉靖十五年(1536)，兩太后之尊號差別方才取消。明神宗登基后，尊嫡母陳氏為仁圣皇太后，庶生母李氏為慈圣皇太后，兩宮并尊環境下的皇帝本生庶母基本上完成了嫡化進程。

清代共出現過三次兩宮帝母并尊現象，分別是順治朝的兩博爾濟吉特氏并尊、康熙朝的博爾濟吉特氏與佟佳氏并尊、同治朝的慈安與慈禧并尊。同治帝即位后，以嫡母鈕祜祿氏徽號為“慈安皇太后”，庶生母葉赫那拉氏徽號為“慈禧皇太后”。鈕祜祿氏稱“母后皇太后”，而葉赫那拉氏稱“圣母皇太后”，之所以如此區分，意在強調鈕祜祿氏乃前朝皇后，地位更尊，而葉赫那拉氏僅相當于以往憑借母以子貴之“帝太后”或“皇太妃”，在本質上是嫡母化了的皇帝本生庶母。

可以說，皇帝本生庶母的嫡母化，貫穿了整個中國的帝制時代。皇帝尊奉本生母，明顯在樹立一個可供后世垂范的孝子形象，這種做法無疑具有榜樣的作用與意義。隨著皇權的逐步強大與后宮名號制度的漸趨完備，在清末同治時代，皇帝本生庶母結束了漫長的嫡化進程，達到了尊貴的頂峰。盡管如此，慈禧太后仍然在地位上稍遜于慈安太后，二人之間的嫡庶界限依稀尚存。我國古代是一個講究尊卑禮儀的國家，皇帝親屬的名號，不僅關乎個人榮譽，更與國家形象、國家體制有著密切而復雜的關系。事實表明，儒家禮制盛行下的中國傳統社會，處處存在著等級高下的差別，在尊貴的金字塔頂層，從來不曾有過真正的、絕對性的二元化。認識并理解這一點，對于解讀古代中國宮廷政治的權力運作，不無益處。兩宮太后并尊，這既是一種政治現象，也是一種文化現象，體現了我國古代最高統治者對儒家傳統思想文化的忠誠服膺和積極實踐，值得共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