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者胡志標

不到人生絕望處，你永遠體會不到那份特有的荒涼，以及由此激發的全新人生。2009年末，記者三赴廣州與胡志標深談，我們力圖還原的，是這位避開媒體十年之久的落難英雄最真實的內心。

電梯自68層向下。突然，一段“鮮花曾告訴我曾經走過”的彩鈴響起。電話那頭，一個聲音不無興奮地說道：“標哥，你在中山?我剛看到你的新聞了!”

“瞎編的，我哪有接受過采訪!”很快，電話掛掉，電梯間依舊喧鬧，白領們議論著黃光裕案的新進展，這則網上的新消息是午餐時分的公眾話題。年輕人聲音很高，高得讓人很難注意到電梯口那位男人的表情——黃光裕，自己以前的經銷商，現在愛多品牌的所有者。

他是胡志標，在公眾視線里消失了足足十年的愛多創始人。

盡管人不在江湖，但諸如“標王隱姓埋名到企業打工”，“胡志標兩塊錢到菜場買菜”之類的假新聞，總會讓他的手機頻頻響起。“只要不影響到我的家人，我現在很少理會這些，但朋友們會打來電話來鳴不平。”

不是所有人都有年少輝煌，繼而摔入地獄的人生經歷，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抗得住地獄與天堂間的猛烈切換。這個27歲便帶領企業斬獲27個億的落難英雄，一度對外界緊閉心門，有人說他變得消沉、愛流淚，沒了凡事必爭第一的殺氣；也有人說他變得謙遜、低調，文質彬彬，比如無論大小場合，開口閉口都稱自己為“小胡”……

2009年12月，廣州，在與記者的三次深談中，胡志標說到動情時幾度掉下眼淚：“中國的企業家都是扛著棺材上路，我已經不想再做英雄，頂多做做英雄的服務員……”

一入江湖深似海

關于人生的潮起潮落，說到最后，一定是無言。

2006年1月20日，在獄中表現良好的胡志標假釋出獄。此時的胡志標清瘦、憔悴、身形有些佝僂。太太和舊部把他拉到賓館，沖完澡，換好衣服。房間里誰也沒有說話，胡志標率先打破沉默，他說他想回家看看父母。

六年未見面，父母身體還行，不過看上去明顯老了。半晌，胡志標突然抱住老母親，眼淚奪眶而出……

第三天，好友何伯權開車接他去吃飯，飯吃了5個多小時，最后何拿出一本書《不要虧待自己》——“不要去追究任何害過你的人，埋怨和報復別人都是虧待自己。”

“何伯權當時擔心我出來后心理上會有問題，后來看我的狀態，他放心了。” 這本書胡志標看了三遍，而他看上三遍的書又何止一本。這個昔日驍勇異常的商戰斗士，不過高中畢業，但高墻內，歷史、哲學、管理方面的書他讀了三百多本。久而久之，他總能蹦出幾句諸如“立乎其大，和而不同”等讓老部下們反應半天的古文格言。

很快，朋友們還發現了標王身上另外的變化。

他戒了煙，“身體不是我一個人的”；他甚至還戒了“偶像”，“我和松下幸之助天生基因就不一樣”；最后，他把酒也戒了，改喝礦泉水，而過去酒是他的心頭好，酒桌上一杯杯白酒朝嘴里扔，眼睛都不眨一下。這個習慣了站在公眾視野中的男人，還把家搬到大學校園里，整天和一群學生混在一起。

這一切實在是恍然如夢，夢醒前后的反差，是如此令人唏噓。

27歲時，他坐擁27個億，去飛利浦公司訪問踩紅地毯、搭私人飛機，享受國家元首級的接待。30歲時，他的婚禮轟動無比，遍邀全國媒體，138萬響鞭炮，18輛車牌號碼連在一起的白色奔馳，1000多位身份顯赫的貴賓。

然而一入江湖深似海，六年的牢獄之災依舊沒有洗去他對商業熱愛。對他而言，商業是生活方式，是謀生手段，也是一條繞不開的不歸路。

兒子要打游戲，他開玩笑說，你這個月績效考核不過關不能打；當年監獄里的假牙廠管理混亂，產品返修率長期高達30％，胡志標跑去鼓搗了一年，返修率立馬降到3％。當然，高墻內的假牙廠畢竟有別于瞬息萬變的外部社會，出來后，胡志標一口氣拜訪了500多位企業家，“就想看看現在中國做到一個億以上的企業是個什么樣子”。

他見史玉柱，史玉柱對他說：“胡老板，沒問題的，重新整合重新來嘛。我就這樣干的。”他見黃光裕，黃光裕說：“愛多商標現在在我這兒，我幫你保住了。”聽到這些，胡志標臉上總是帶著謙卑的笑容，彎下腰，鞠一躬，反復說我是來學習的。

標王沒有了殺氣，讓大鱷們很不習慣：“你什么時候搞得如此謙虛?”

跨越黑暗的大河

胡志標確實有了一種深入骨髓的謙虛，這和他過去的言行極具反差。VCD標準之爭時，他隔空點炮“產品標準是企業說了算，還是政府說了算?”結果被某部委司長怒斥為不知天高地厚。而現在，從天上摔下來的胡志標坦言自己“什么都不爭了”，無論新老朋友見面，他總會緊緊握著對方的手，堅稱自己為“小胡”。

出獄后，朋友們掏錢幫他讀書，他竟陸續讀完了北大、清華、中山大學等各大高校的企業管理課程，甚至還讀成了普萊斯頓大學的博士。

和那些到大學鍍鍍金結交幾個朋友的企業家不同，胡志標是真讀書。這讓那些學院派教授多少有些沒底，這位“恐龍級”的學員不僅每堂課必到，而且對教授們紙上談兵的分析一臉虔誠，但只聽不說。

更搞笑的是，愛多作為企業史上著名的失敗案例，此時已成各大高校的經典講義。研究財務的從財務角度分析愛多，研究零售的從零售上分析愛多，研究資本的講資本，研究法律的講法律，幾年來關于愛多倒掉的版本，胡志標一共聽了幾十個。

有一次胡志標參加一個培訓班，主講人發現他坐在臺下，立馬合上講義，“同學們，我們今天改講三株。”還有一次，主講人不知道他在臺下，講課說胡志標智商很高情商太低，大家要學他做營銷的辦法，搞關系千萬不要學他。

胡志標身旁的幾個朋友坐不住了，站起來想跟老師發怒，胡志標卻按住朋友：“人家幫你指出缺點，應該感謝人家。”

下課之后，他沖到教授面前突然深鞠一躬，隨后一把握住對方的手，“中午小胡一定要請你吃飯。”

其實，愛多倒下的真正原因，只有胡志標心里清楚。出獄后他甚至組織了十幾個人的研究團隊自我解剖，“人嘛，總要活得明白死得明白。一愛多當年產品沒問題、市場銷售沒問題、知名度美譽度沒問題，公司團隊還在，多元化造成的創傷也很微小。那么，這樣一個企業為何會瞬間倒掉?”

具體的為什么，胡志標始終不愿提也不敢提，外界自然沿著自己的思路定格了失敗的愛多。但有一點無法定格，那便是胡志標出獄時才37歲，哪怕今天他也不過40歲。他朋友多路子廣，底子還在資源尚存，刻骨銘心的失敗反而增加他變身絕世高手的可能?

然而，胡志標的表現，卻難免讓那些渴望見到史玉柱第二的人失望。

三年多來，人們并未看到他卷土重來的動作，相反，面對媒體他的態度是“消失”，而媒體對他的評價則是“消沉”。2008年，一本婚戀類雜志甚至憑空想象了一篇文章，說看見胡志標拿著菜籃到市場買菜，但包里只有2塊錢……

這類報道給胡志標帶來了不小煩惱，朋友聚會大家先是客套一番，隨后假裝不經意地旁敲側擊，“胡老板，老婆還是以前那個老婆吧?”久而久之，胡志標心領神會，“我這人運氣好，找到一個好老婆。對我沒什么要求的。”

江湖再現“胡一刀”

事實上，胡志標雖不至于挎著菜籃到市場買菜，但剛出獄時他確實沒錢。

但好在愛多時代的胡志標頗講江湖義氣，一群老部下同樣對他感情深厚。甚至其入獄期間還發生過這樣的故事：一群愛多舊臣酒過三巡，談及老板還在里面受苦，竟然紛紛跪倒下地，隨后“啪啪啪”砸碎酒瓶，批判自己忘了老板處境，獨享安樂。

也正因這群忠心的老將，出獄后的胡志標廣受邀請。2007年，廣州一家名為CVT的企業力邀胡志標出任總裁，其創始人便是胡以前的部下。

胡志標拒絕了總裁一職，改任他最為擅長的營銷總裁。一年多后。常年徘徊在生死線上的CVT賺了2個多億，胡志標硬是將一個技術型的企業推進為一個現實版的烏托邦。

準確的說，CVT是一家平板電視的供應商，愛多當年大品牌、大投入，俯沖式的營銷套路并不適用，而好在胡志標的名聲夠響，CVT的產品質量也不錯。那段時間，胡志標最喜歡做的事情是與圈子里的朋友徹夜高談，一旦將目標客戶的底細了解清楚，他立馬當夜部署，派出20幾個人的營銷團隊甚至親往實施。

一年下來，胡志標拿下了長虹、創維、海信等一線家電企業，緊接著他將非核心產品全線降價，殺得同類供應商無法接招。當然，商業畢竟是門錯綜復雜的利益游戲，對于那些有各種原因不肯合作的企業，胡志標也能彎下腰劍走偏鋒。

比如國內某知名電腦生產商，始終對CVT員工避而不見，山頭久攻不下，胡知道后，竟然派人查到該公司老總的出差航班，隨即到機場來個意外邂逅。飛機上的幾個小時成了胡志標的營銷時間，“除非對方中途跳機，不然他就得聽我說。”

事實上，除了拿訂單時的彪悍出擊，CVT顯眼的胡志標烙印，還有它的“共產主義思想”。胡志標用自己的經歷勸告老部下，“今天員工們可能是你的員工，明天也有可能是你的老板。千萬不要虧待他們。”

很多員工都來自外地，CVT每年會把他們父母接來廣州體檢，有病治病，沒病的組團旅游。僅一年的時間，這家近200人的公司擁有了奔馳、寶馬、奧迪、卡迪拉克等轎車41輛。“全是給員工的獎勵，但老板自己卻沒有車。”

此前，公司里踢皮球、推卸責任的事情屢有發生，胡志標則用他的“勺子理論”規勸大家：“地獄里吃飯，人被固定在一張圓桌上，但勺子比圓桌還長，結果小鬼們互相僵持最終誰也吃不到；但天堂就不一樣，因為大家懂得拿起勺子相互喂食。”“一個團隊最可怕的就是自私、狹隘和麻木!”

胡志標確實是一個極具煽動性的人，很快，CVT有了領導當著員工自我檢討，自我領責的先風。只是有些戲劇的是，CVT的領責文化一度有點“飄”。有一次，中層犯錯，軍人出身的董事長竟然抽下皮帶，開始鞭笞自己的后背，眾人勸阻不住，他又一頭撞向墻壁。為此，胡志標專門找到老部下徹夜長談。

出乎所有1人意料的是，2009年3月，胡志標突然從CVT離職。至于離開的原因，胡志標的解釋是，公司的營銷體系已經建立，自己再留下來也沒有多大用處，反而礙著了年輕人。讓人感動的是，聽說胡志標要走，許多人自發在廠門口唱起那首《真心英雄》(愛多VCD廣告歌曲)。

歌聲久久回蕩，人群中不乏抽泣之聲。

修行人生的下半場

2009年，胡志標正好四十歲。一位朋友拉他去搞了個新發型，回來后胡志標左看又看不習慣，硬是把頭發弄回幾十年不變的中分，“雖然短了點，但還是這樣看著順眼。” 也是在這一年，胡志標投資幾十萬元到電子商務網站“我耶”。“我耶”也被外界定義為“標王的第二次創業”。然而，胡志標很不喜歡錢界對他“再創業”的判斷，“我不會再去操盤一個實業，那樣太累，身體也吃不消。”

當然外界不愿這么看，還有什么比東山再起，更能觸動人的神經呢?不可否認的是，胡志標的名聲依舊有很大號召力，甚至他到家電展會轉了一圈，不久后圈子里也會冒出他復出的猜測。

比如2008年的彩宴節能燈，胡志標僅僅到老部下那里拜訪過幾次，最后媒體上關于他再度創業以及再度創業失敗的消息依舊滿天飛。

或許，人的一生只能容納一座高峰，而胡志標的高峰來得太早，并且摔得太沉。當然，這并不影響他獲得一個更適合他的人生。

2009年8月，胡志標以他的名義成立了一家管理咨詢機構。而成立這家機構的原因則純屬偶然。

去年，東北一個書商在他的點撥下開竅，兩年來郁結的問題，被胡志標兩天找出癥結。“他對著我大哭了一場，一定要給我百分之五的股份。”一家特產網站的負責人在機場碰到胡志標，詢問他如果做這個網站會怎么做，胡志標說了八個字“聚焦”、“做透”、“采購”、“推廣”，其回公司后，竟用畫框裱了起來。

如今的胡志標處事謙卑，這竟讓許多企業對他產生了莫名的信任感，許多人甚至把財務報表都拿給他看。而那些接受了胡志標建議的企業一旦收到效益，“總會表示一下，給點辛苦費”。“收了人家錢就得交稅，不然又得犯錯誤了。”于是，胡志標干脆成立了咨詢公司。

“或許他真的不是以前那個胡志標了。”一位之前和胡志標走得很近的老部下這樣描述他：他現在不再講求排場，也不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甚至到北京參加完活動，他會把旅行箱從五星級酒店拉出來，然后跑到鄰近的酒店和幾個員工擠一晚。不是沒錢，是覺得沒必要花這個錢。

當然，胡志標也有感傷的時候，愛多時代他資助的希望工程學生，畢業后千里迢迢從四川趕到廣州，表示要幫助他東山再起，他搖搖頭，“英雄還是年輕人做，我就做做英雄的服務員”。胡志標說，當時他的眼淚都流出來了……

編輯：葉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