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夏家客棧的女人

2010-01-01 00:00:00姜燕鳴
飛天 2010年1期

那時正是早上八點鐘的樣子,集稼嘴一長街的排門都吱呀吱呀地打開了,初夏的太陽出來得早,黃燦燦的光影從朝陽的屋檐一直瀉到青石板路面上。林嘯走了一會就感到有些燥熱了。這大漢口真跟襄河不一樣呢。暖風中一陣花香飄過,他才注意到夏家客棧就在跟前了。再一抬頭,便瞧見穿著洋紅綢褂子、頭插梔子花的廖玉春倚在二樓的雕花窗戶前,一邊翹著蘭花指吸香煙,一邊跟街對面雜貨鋪的老板娘嘻嘻哈哈地拉著家常。

林嘯略一遲疑,也沒去打擾她,跟身邊的小李使了下眼色,就直接進了客棧。正在廳堂迎送客人的伙計阿三一見他倆,先是一驚,馬上又綻出笑臉道:“林先生來了!”林嘯朝他點了下頭,阿三忙把他倆往樓上引。走過一個窄長的過道,就把頂頭的一間房門打開了。

兩人坐下,阿三便要下樓給他們端茶水,被林嘯按住了。一看林嘯的臉色,阿三也忐忑起來,便問:“今天來是……”不等林嘯回答,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阿三馬上堵在門口,緊張地注意著門外的動靜。這時就響起廖玉春那柔亮的嗓音:“阿三開門,是我呀。”

人還沒進,那梔子花的香氣已經飄了進來。

“哎呀,我晃眼見林先生來了,一看果然是,怎事先不招呼一聲嘛。”她笑吟吟地說。

林嘯欠了欠身子說:“事情有點急,就沒跟老板娘打招呼了。你還好嗎?”

“好呀,好呀,你派了阿三來,可是幫了我大忙了。”說著要給他們拿煙抽,被林嘯謝絕了。廖玉春見他表情嚴肅,也噤了聲,忙找個椅子坐下。

林嘯瞥了她一眼,然后低聲道:“出了點岔子,寶生讓日本人抓去了……”

廖玉春頓時驚叫起來。

“兩天前派他和另一個隊員到漢陽蔡甸察看鬼子的據點,不料在路上碰到一小隊日本兵,夏寶生按捺不住,就與他們接上了火。后來寡不敵眾,只能邊打邊撤。那個隊員突圍出來,寶生卻因腿部受傷落到了鬼子手里……”

廖玉春著急道:“這可怎么辦?你們得趕快救他呀。”

林嘯說:“我正是為這事趕到漢口來的。寶生年紀輕,沒吃過多少苦,現在又負了傷,也實在令人著急……”

“他那細皮嫩肉的,哪受得了?”廖玉春只顧著說。

林嘯擰緊眉頭,時而瞟一眼窗外,似乎在等待著什么。阿三見此,便悄然下樓去了。

不多時,就有伙計端了個大托盤進來,里面盛著兩碗香噴噴的熱干面,外加幾個炸得金黃的面窩。廖玉春指著盤里的東西要他們快吃,林嘯遲疑道:“現在漢口的市面還沒恢復,物品奇缺,熱干面可是稀罕東西,你們從哪買到的?”伙計說:“老板娘讓我從黑市上高價買來面粉,就預備給你們吃的。”林嘯瞥了一眼廖玉春,責怪道:“老板娘要把我們當客,可不敢來了。”玉春笑道:“難得來一次,哪有連熱干面都吃不上的道理。”說著將盤里的東西遞到他們手里,兩人這才拿起筷子,將碗里的芝麻醬和佐料拌勻,就一手挑起熱干面,一手拿著面窩,呼呼地吃起來。

一會阿三又敲門進來,交給林嘯一個信封,說是有人送來的。林嘯說正等著呢。連忙打開信封,見里面還夾有兩個藍色的“派司”(即安居證),便笑道:“漢口的同志果然神通廣大,連這些都給辦好了。”他將信飛快地看了一遍,低頭思忖了一下說:“內線查明夏寶生現關押在漢口憲兵分隊,建議我們通過一些渠道,將他先送進醫院治病,再設法營救出來。我認為這個辦法可行。”

“但日本人不講情面,如果提早對他用了刑呢?”廖玉春忍不住說。

林嘯皺了皺眉說:“這也是我擔心的。不管怎樣,現在先去找人,將他救出來要緊。”說完三下兩下將盤里的東西吃完,又向阿三小聲交待了幾句,就帶著小李匆匆走了。

廖玉春看著他們出門后,也沒心思下樓,又回到自己那間起居室里,靠在藤椅上呆了片刻,便從茶幾上抽出一根煙點上了。

一道陽光倏而從窗口跳了進來,斜斜地投到發暗的板壁墻上,掛在墻中央的那張結婚照便隔成了一半陰,一半明。明里是她,寶生的臉卻只有下半部。她穿著白色的婚紗,挨著那半張臉的下巴嫵媚而羞澀地笑著。把陰的半邊連起來看,寶生的整張臉還算是俊氣的,他穿著白色西服,一副洋紳士的模樣,比平時要氣派多了。

廖玉春吐出一口煙霧,像是吐出一段往事似的。日子過得真快,一晃她已經跟夏寶生做了四年的夫妻。可當初她也是賭氣出的嫁。此前她一直被袁家少爺追著。袁家是她母親的遠房親戚,卻少有往來。直到她十七歲那年,寡母帶著她去法租界的袁家公館拜年,走進那花團錦簇的紅色小洋樓,就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袁家對娘倆的態度自然是俯視向下的,倒是二少爺袁守宇對廖玉春熱情備至。袁守宇正在北平上大學,敦敦實實的小個子,說話時愛蹦出一些聽不懂的洋詞匯,新鮮而別扭。廖玉春沒讀過書,卻對讀書人充滿敬畏,加之袁守宇比袁家其他人顯得有人情味,對袁守宇也就不那么排斥了。但袁家發現兩人親近的苗頭后,便一再阻止他們的交往,認為集稼嘴是三教九流雜居的地方,那里長大的姑娘肯定沒多少教養,進他們這等人家是不配的。這下才刺傷了廖玉春。廖家雖說窮,玉春卻是集稼嘴的一枝花,一直是在街坊鄰居的贊美聲里寵著長大的。何況她并不缺乏異性的愛,比如街對面夏家客棧的寶生就一直戀著她。寶生模樣比袁家少爺好,只是沒有袁守宇有文化,家境也沒他家那般顯赫,但她和寶生自小玩在一起,情感上也要近一些。那時廖玉春被袁家的富貴所惑,也萌生出做袁家少奶奶的想法,袁家這一拒,她也醒悟了。于是答應了夏寶生的求婚,甘愿一輩子留在集稼嘴。卻不知袁守宇聽到她與別人訂了婚,竟賭氣出走,到東洋留學去了。

廖玉春在一年之后才正式嫁給了夏寶生。剛做了幾個月的新娘,日本人就逼近了漢口。槍炮聲連綿不斷,時而敵機就來襲擾一番,形勢已十分危急。但夏老板還沒有走的打算。直到國軍全部撤離,眼見漢口即將落入敵手,夏寶生才決意帶父親和妻子到襄河鄉下去避難。臨行前,父親卻死活不肯走,說客棧是祖上傳下來的,又因寶生姆媽的辛苦經營才有了今天,她就是太累,才在生寶生時丟了性命,不能把她的心血也丟掉了。寶生說日本人在南京殺了幾十萬人,在這不是等死嗎?但父親還是不聽,說他東洋人總不敢把中國人全殺光吧!要走你們兩個走,我就守在這,就是死也要死在這里。夏寶生知道父親的倔脾氣一犯,八匹馬是拉不動的。只得囑咐老家人夏福照顧好父親,隨后便帶著妻子玉春乘船回到了襄河老家。

在鄉下剛剛安頓下來,就聽到日軍攻占了漢口。隨后日本人就把留在漢口的華人歸為難民,全部趕到漢正街以上地段,劃為難民區進行管制。夫妻倆開始著急,自家客棧就處在漢正街邊緣,不知能否幸免于難。廖玉春就怪夏寶生當初沒堅持讓父親回來,留在那里總讓人提心吊膽。寶生卻煩父親不聽他的話,自己在找死。這話一說出口就有點犯忌,尤其在那個時候。廖玉春聽得骨頭一陣發冷,隱隱感到某種災難正在向這個家迫近。

而此時,處在漢口的夏老板確實日子難過。日本人進城時,漢口已是十室九空,百業蕭停。人都跑了,誰還會來住店呢?客棧門庭落雀,夏老板也就沒事干。閑得發慌時,他就從樓下踱到樓上,又從樓上晃到樓下。偌大的客棧靜悄悄的,沒一點人氣,唯有空寂在沉重地壓迫著他。這時,對兒子的思念便像角落里蜇伏的蚊子,時不時出來叮他一下,讓他奇癢難忍。他這才開始后悔,當初就該跟兒子一起回到襄河去。

那天下午,一直沒出門的夏老板突然想去漢水邊看看,寶生和玉春就是從漢水坐船走的。夏福知道他又在想兒子了,便勸他不要去,說江邊停滿了日本人的軍艦,他們的子彈是不長眼睛的。但夏老板不聽,還賭氣說,我在這住了幾十年,皇上老子都管不了我去江邊,他東洋人還管得了我?夏福說不過他,又攔不住,只得叫他早去早回,免得碰上“宵禁”。原來日本人一進武漢,便將時鐘撥快了一小時,與東京時間相同,稱為“新鐘”。還把每天下午五時至次日凌晨七時這一段定為“宵禁”時間。到時,家家得關門閉戶,不得大聲喧嘩,不得上街走動,如果在路上被巡邏的憲兵隊發現,不管是誰,格殺勿論。

夏老板獨自往江邊走,沿路滿目凋敝,行人寥寥,讓他又一陣傷感。到了漢江邊,果然看到停靠的全是飄著太陽旗的日本軍艦,見不到任何商船,連一條漁民的木劃子都找不到。他有些難過,再回襄河看樣子是渺茫了。便坐在江邊的一塊石頭上,癡癡地眺望著江水的盡頭,那里便是他的故鄉襄河,此時兒子媳婦正在他家的老屋里,他們過得還好嗎?兒子是舒服慣了的,沒做過事,他能適應鄉下的生活嗎?好在把積蓄都讓寶生給帶去了,也免得他們在鄉下受苦。現在物價漲得厲害,客棧的生意又不好,一時不能再寄錢給他們,還得省著點花呀……他一直坐在那里呆想著,卻不知軍艦里的日本兵已經盯上了他。那時本是下午三點多鐘,太陽還在灼灼地曬著。夏老板不曾出門,便忘記此時已是新鐘的四點五十分。甲板上的兩個日本兵正閑著無事,瞄見江邊有個人坐著,他們也覺得好奇。這么長時間沒見一個中國人來江邊,怪沒趣的。現在來的這位,坐了半天還不肯走,又覺得礙眼了。他是探軍事情報還是示威來了?兩個鬼子陰險地笑著,便不約而同地舉起了槍,悄悄地瞄準江邊的那個活靶子。他們已沒有耐心再等上幾分鐘。

夏老板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呆長了,他站起身準備往回走,又戀戀不舍地回望了一眼江的盡頭。就在此時,只聽嘣的一聲,他頓覺后背萬箭穿心,還沒來得及反應,人已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廖玉春正在一團團煙霧中回憶著,忽聽樓下響起一個粗嗓門:“老板娘在嗎?”

她知道是黃胖子來了,此人是轄區警察分駐所的所長,總是隔三差五來客棧轉悠一會,無非是想跟廖玉春套套近乎。廖玉春知道這種人不能得罪,只能敷衍著。有時陪他喝杯茶,玩幾圈麻將,也有意輸些錢給他,到黃胖子說些葷話試探她時,又巧妙地避開,不讓其得寸進尺。黃胖子由此近也近不得,退也退不去,心勾得直癢癢,卻不敢貿然行事,只能像鼻涕似的粘著。此時廖玉春心里裝著事,就不想下樓去搭理他。

阿三還是敲門進來,說黃胖子帶著幾個人要上樓檢查。廖玉春皺眉道:“怎么林先生前腳走,他后腳就跟來了?”便要阿三先下去照應著,她馬上下來。說著起身整了整衣襟,又到梳妝臺前補了下妝,這才款款走下樓去。

黃胖子正坐在廳堂的靠背椅上喘著粗氣,另兩位在柜臺翻看著登記本。阿三給黃胖子遞上茶杯,他只嗯了一聲,也懶得答理。這時見廖玉春從樓上下來,他的臉色才稍稍和緩了些。

“喲,黃所長來了?一早就出來巡視,可是盡職盡責呀。”廖玉春臉上笑著,嘴上卻不含糊。

黃胖子忙道:“老板娘又在說笑話了,我們可是夾肉餅子,一邊是友軍,一邊是你們,兩廂都不好得罪喲。”

廖玉春交握著手臂,不緊不慢道:“那有什么,你只管秉公辦差,我們老百姓總是服從的份嘛。”

黃胖子笑道:“老板娘的嘴可真厲害,我都不好在這呆下去了。”話是這么說,身子卻紋絲不動,像粘在椅子上似的。

廖玉春說:“我可沒為難黃所長的意思,有什么巡查的地方只管去,我這可是熟地方,沒什么遮掩的。”

黃胖子不好意思道:“我也是例行公事,近來共黨新四軍一股部隊經常在漢口周邊襲擾,他們還出沒漢口市區,與城內的共黨分子進行聯絡,進行抗日活動。友軍憲兵隊特別惱火,怪罪起來,總是我們這幫弟兄辦事不力。”

廖玉春輕輕一笑道:“原來是這樣,那我現在就帶你們去查看,也免得有什么新四軍進來,壞了我們客棧的生意。”

黃胖子也站起身道:“也不用勞您的大駕,我們隨處看看就行。”便帶著兩個隨從拿著客房登記本上樓了。阿三見此,只得跟隨其后。

廖玉春倒是不急。此時她端坐在廳堂的太師椅上,喝著伙計給她泡的茉莉花茶,耳邊響著夏福零碎的算盤撥動聲,地上的陽光依舊從這頭慢慢移向那頭,似乎一切都在照舊。只是她心里知道,從公公慘死的那天起,這個家的太平景象就一去不復返了。

夏老板的死,對他們夫妻倆確是一場坍塌般的災難。剛到襄河時還不覺得什么,那時父親還在,況且還有積蓄。但夏寶生大手大腳慣了,辦喪事用了大半,加上房屋修繕和添置家當也花去不少錢,余下所剩無幾。以后又拿什么過活呢?在漢口時,一直是夏老板料理家事,寶生百事不管,只會當少爺。廖玉春做姑娘時就被姆媽溺愛,也沒做過多少家務事,嫁到夏家,有幾個伙計幫忙,她就心安理得地當起了少奶奶。來到鄉下,雖說沒有先前那般舒服自在,但有夏老板的積蓄墊底,一時也不至于像當地鄉民那樣種菜插秧,自食其力。現在父親撒手離去,一下斷了依靠,他們才感到生活的擔子扎扎實實地壓在了自己的肩上。夫妻倆只得硬著頭皮學做莊稼活,與鄉下人一樣早起晚歸。辛苦了幾天,兩人就有些吃不消了,開始就為誰多做少做拌嘴。夏寶生就煩自己找了個懶媳婦,廖玉春卻抱怨跟了夏寶生受罪。夏寶生一慪氣,就愛跑到鎮上去喝點悶酒。那天碰上林嘯在招募人去抗日。夏寶生有殺父之仇,正尋思如何去報呢,就乘著酒興報了名。從此跟著林嘯神出鬼沒地打游擊,炸碉堡,日夜不著家,把廖玉春一個人甩在老屋里,不管不問了。廖玉春本就嫌鄉下太清靜了,她過不習慣,現在寶生又一走,這下哪受得了?等到寶生回到家時,她就要寶生跟她一起回漢口去。寶生知道她在耍嬌氣,只說漢口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你回去當亡國奴?廖玉春就犟嘴道:“你整天在外頭,叫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守這么大的屋,來了強盜怎么辦?”夏寶生就安慰她:“襄河是抗日根據地,不會有強盜來的。再說隊伍馬上就要整編成新四軍,都正規了,我哪能隨便離開呢?”可廖玉春還是不愿呆在襄河,便說:“你要不回去,那我就自己回去。”夏寶生一聽就急了,自然不放她走。廖玉春也是個倔脾氣,見說不動他,便跑到游擊隊駐地找夏寶生的頂頭上司林嘯,要他讓寶生回漢口。林嘯本不愛與婆婆媽媽們打交道,誰知廖玉春這一去,他倒答應要找夏寶生談談。但夏寶生此時也一根筋似的扭住了,說跟她回去可以,但要等到報了殺父之仇再說。林嘯說:“讓你回漢口是做聯絡工作,也一樣是抗日嘛。”夏寶生一想到回去又要跟廖玉春拌嘴,還是硬氣說:“我不想離開隊伍,我要真刀真槍地和日本人干,要回就讓她自個回去吧。”林嘯見夏寶生執意要留下,也不好太勉強,想了一下說:“那好,到時我派阿三隨她一起回去。”

臨行的頭一天晚上,夏寶生還是趕回了家。廖玉春心里本憋著怨氣,一見人回來,氣也就消了。走的時候,林嘯又趕來為廖玉春送行。廖玉春望著林嘯騎在馬上那威風凜凜的樣子,驀然一震,這樣的男人不就像戲里的那些英雄么?她心里一晃蕩,便開始為自己的唐突懊悔,怎么能給他留下那種印象呢?

可是,當廖玉春在阿三護送下回到漢口時,集稼嘴已經被日本人劃入了軍事區范圍,不讓通行。對軍事區內的所有房屋,只要需用,就必須立即騰遷,作為日軍占領的辦公機構,或供給日本僑民居住。而原房屋主人和其他地方滯留的市民,則全被趕到漢正街這一帶的難民區去。幸好夏家客棧處在漢正街的邊緣,被納入到難民區,她家的客棧才得以保留下來。由此,難民區便成了漢口下層市民的收容所,到處人滿為患。房屋一時緊俏,空閑的夏家客棧頓時成了搶手貨,不管有錢沒錢的全都涌了進來。客房占滿了,就在過道上打起了地鋪,把個客棧弄得亂七八糟,臟得不成樣子。夏福看不下去,要趕他們出去。廖玉春也沒經歷過這種陣勢,但見那些人拖兒帶女地擠作一團,她的心又軟了,便止住了夏福,說這些人都是沒有辦法才進來的,就讓他們暫且棲身吧。還讓阿三端些米飯給他們吃。那些人見老板娘為人寬厚,便是千恩萬謝。到走時,又一再說老板娘的好,夏家客棧在她手上一定會發旺的。似乎因了這句吉言,此后的夏家客棧果然人流不斷,不會經營的廖玉春也由于良好的口碑,使客棧的生意得以起死回生,漸漸又恢復到夏老板在時的景象。夏玉春的老板娘也慢慢做得得心應手了。這時她就覺得自己沒有白回漢口,她對得起寶生,也對得起死去的公婆。

此時樓梯上又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知道是黃胖子他們檢查完了。廖玉春也不起身,故意跟柜臺上的夏福說起客棧里的一些雜事。等黃胖子下樓來,朝她拱拱手說:“老板娘,打擾了。” 廖玉春含笑道:“不要客氣,有什么盡管看,如果真有什么,我還要感謝諸位呢。”黃胖子只得附和道:“老板娘就是個明白人嘛。”說笑了幾句,廖玉春便請他們坐一會玩幾圈。黃胖子擺擺手說:“還有好幾家要看呢,等有空吧。”廖玉春給他們每位塞了一盒香煙,說忙完再來坐坐。黃胖子這才打著哈哈走了。

夏家客棧是一幢老式的兩層樓房,大門正對著街口,兩翼與左鄰右舍的門面連成一體。老遠就能看見門口懸掛的藍底黑字招牌,很是醒目。樓下的廳堂呈長方形,約有四十平米,也是磚木混合結構,屋梁和窗欞的雕工十分精細,年代久了,雖失去了原有的鮮亮,卻古香古色,有幾分厚重和沉郁。左邊的柜臺設在樓梯邊,樓梯背后是一個小小的房間,是管家夏福的賬房兼儲物室。廳堂中間是一個窄長的通道,是客人上下的必經之路。柜臺的對面靠窗口是一排靠椅,供客人歇息。空余的地方用屏風隔了個小小的飯廳。上了樓,左右兩邊各隔有五六間房。廖玉春在左邊占了一小間作起居兼臥室,其余皆用作客房。

從那鑲著雕花的窗口,廖玉春就可以飽覽樓下熙熙攘攘的街市。喧囂的人聲一浪一浪地迫進來,耳朵就像聽著煎炸的熱油鍋似的,但廖玉春自小在這種環境里長大,她習慣了,也喜歡這份熱鬧,太安靜了反而受不了,所以在鄉下就呆不住。那時她去找林嘯,只顧著要回漢口,也由著性子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現在回想起來,臉上又不覺一陣燥熱。她聽當地的婆娘們講,林嘯以前是襄河一大戶人家的少爺,在北平上大學時就參加了革命,幾經輾轉,后來才回到故鄉襄河組織抗日工作。她有些不相信。說他黑不溜秋的,哪像文質彬彬的闊少爺,倒像個種地的莊稼漢。婆娘說他整天在外打游擊,風里來,雨里去,還能那么嬌嫩?以前可俊秀著呢。廖玉春聽得新奇,回想那次遇上林嘯時,正是傍晚,她見大樹下有兩個男人在談話,就上前去問誰是林嘯,那個高個子男人看了她一眼,似乎顯出幾分驚訝。后來玉春道了自己是誰,他才回過神來,說自己就是林嘯。暮色中的他,臉龐黑瘦,五官不甚清晰,但目光睿智而堅定,看上去像個干大事的男人。她還記得林嘯在她說話的時候,一直微笑著。偶爾插上兩句,也是言詞婉轉,語調平和,讓人感覺很舒服。

廖玉春臨走的那天,驀地生出幾分不舍,與寶生的分離是一個因素,另一層卻是因為林嘯。沒想到林嘯還會騎馬趕來送她,廖玉春有些感動,她知道沉靜內斂的林嘯很少會這樣做,尤其對一個女人。何況林嘯長得英氣勃勃,是女人們都喜歡的那種男人。這就讓她有點受寵若驚了,一時暈乎乎的,像醉了似的。也是因了這份心思,她又強迫自己必須得走。如果她留在這里,想的可能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另一個男人。那樣就對不起寶生了。她回到了漢口后,也盡量淡去在襄河的記憶,包括她想的那個男人。現在他突然來了,真實地出現在她的面前,那份感覺又絲絲縷縷地縈繞在胸口,她斷不了不去牽掛他,為他的安全擔憂。何況他正做著解救寶生的事呢。

太陽從東邊慢慢向西移著,一直沒望見林嘯和小李的身影,她的心也一點點地提上來,有些惶恐不安了。

雜貨鋪的老板娘見她時不時往窗外張望,便笑道:“玉春嘛,是不是你那當家的要回來,你等不急了?”

老板娘嘴巴岔慣了,倒也不是有心的,她只能隨口應道:“是咧,昨天說回,推到今天,今天可能又推到明天了。”

老板娘便寬慰道:“總會回來的。這么漂亮的堂客他哪丟得下?”

她笑著沒言語,就瞄見一位穿灰格子西服、戴墨鏡的小個子男人走了過來,不禁一怔,這人好熟,難道是……正想著,男人已經進了客棧,不一會,就聽到阿三的腳步聲。

“老板娘,樓下有位先生說是你的表哥,要見你。”阿三進門后小聲道。

廖玉春聽得一驚,果然是袁守宇。他怎么來了?她聽說袁守宇不久前才回國,現在就在日本憲兵隊里做翻譯。此時突然來找她,想必是有關寶生的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只能去面對。起碼,也得知道寶生現在到底怎么樣了。

廖玉春換上一件紫色碎花旗袍后,站在梳妝鏡前左右比試著,這是她最中意的一件衣服,此時正熨帖地呵護著那誘人的身段。她的肌膚由于紫色衣衫的襯托,更顯得鮮潤白嫩,她的臉龐也因了幾分憂愁愈加地楚楚動人。那是一個十足的少奶奶模樣。這給了她信心,輕噓了一口氣,就往樓下走去。

袁守宇坐在靠窗戶邊的一把椅子上,阿三給他泡上了一壺碧螺春,他正在慢慢品著,似乎很有耐性地等著廖玉春。半開著的窗戶有風在輕輕拂著,時而把藍綢窗簾吹得撲撲飄起,貼到他的臉頰上,像被一只輕柔的手蒙住。等那手移開后,他聞到一股梔子花的香味,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稀客呀,表哥,怎有功夫光顧我這陋店里來了?”廖玉春打著招呼。

“太忙了,今天是到警察分駐所辦事,才得以有空來看看你。表妹可是越來越漂亮了。” 袁守宇瞧著美艷動人的廖玉春,也顧不上掩飾內心的情感。

廖玉春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撇了下嘴說:“表哥又在笑我們了,集稼嘴的娘們哪有你們租界里洋派又有教養呢?”

袁守宇知道她是在借題發揮,只得一笑了之。

廖玉春將他茶杯里的水續上,便開門見山道:“表哥是有事來的吧?”

袁守宇見她這么問,頓了一下,也直截了當道:“去看一看夏寶生吧。現在就靠你去救他了。”

“我丈夫怎么了?”她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袁守宇說:“他被捕了……就在憲兵隊。昨天已經動了刑,如果還不開口的話,他們也沒耐心了,處死的幾個抗日分子都很慘。何況他腿上還有傷。所以你最好還是去勸他幾句,免得再受苦。”

廖玉春還想盡力地保持鎮靜,手卻不聽話地抖動起來。此時她已經明白袁守宇的來意,他是來當說客的,現在日本人已經知道她是抗日分子的家屬。此前她一直對外宣稱寶生是到上海做生意去了,以免讓周圍人疑心。現在寶生突然被抓到憲兵隊,夏家客棧無疑就成了關注的重點,她將不得安寧了。怪不得今天一早黃胖子就來檢查呢。這些都還是次要的,關鍵是寶生現在的安危,如果他有什么三長兩短,她可怎么辦?

但她不想在袁守宇面前露出驚慌,沉默了片刻,便莞爾一笑說:“他算什么人物?用得著么?我看日本人也太高看他了。”

袁守宇說:“他畢竟是新四軍里的人,知道一些情況,憲兵隊當然不會放過他。”

廖玉春心里明白,但她還是做出不明事體的樣子:“能不能讓他先回來,治了傷再說?”

袁守宇搖了搖頭說:“這哪能行。除非你去勸勸他,交待了事情,一切都好辦。”

廖玉春咬了下嘴唇,沒馬上回答。她知道,如果寶生交待了,那么對襄河的新四軍一定會造成很大的麻煩,甚至危害。但不交待,寶生肯定必死無疑。她就將成為一個寡婦。但她內心還是不想讓寶生走那一步。就是死,也要死得像條漢子,對得起他死去的父親,她廖玉春也不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走在人前人后也有光彩。她沒看錯人,他丈夫不是個孬種。但寶生扛得住嗎?她心里七上八下,有些拿不穩。唯一的辦法,就是林嘯能盡快將他解救出來。但現在這種情況,恐怕一時很難,錯過了時機,可能一切都晚了。

袁守宇瞧著無助的廖玉春,似乎也動了一絲惻隱之心。他本來對廖玉春是有些怨恨。這女人本該是屬于他的,可壞就壞在太要強,受不得一點委屈,嫁給那種男人,不是自我遭賤么?現在落到這個地步,也著實令人可惜。袁守宇心里對廖玉春還存有一份留戀,他當然不想讓她也跟著遭殃。現在見廖玉春愁眉不展,他就有點看不下去。于是說:“你不勸也行,就去看看他,對他總是個安慰呀。”

廖玉春聽他這一說,倒也動了心思。不管怎樣,她總是要親眼見一下寶生。便答應道:“那好,我這就去看他,也順便帶點換洗衣服。”

這時,一直注意他們談話的阿三發現店門外有兩個陌生人站著,他以為是來住店的,便要出門迎接,對方卻盯著他上下地打量,他又瞧見街對面也有兩位在往這邊探,馬上意識到客棧已被特務盯上了。怎么會這樣呢?他覺得有點不大對勁。等到廖玉春上樓去換衣服,得知她要跟袁翻譯一起去憲兵隊,便越發著急了,說那不是女人家呆的地方,千萬不要去。袁守宇卻一再擔保不要緊,有他呢。廖玉春記掛著寶生,也執意要去看看。阿三見說不通,只得囑咐她一路多加小心。

廖玉春坐上黃包車,和袁守宇一前一后地前往漢口日本憲兵分隊,臨到位于大孚銀行舊址的憲兵隊駐地,見門口立著兩排端著刺刀的日本兵,不免有幾分緊張。來時她換了身素凈的衣裳,也褪了粉脂,盡量使自己看上去老氣一些,但幾個日本兵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袁守宇連忙過去打著招呼,好轉移一下視線,她便低著頭緊隨著往里走。

進門就感到一股陰森森的寒氣,對面而過的日本憲兵都青著臉,眼中透著詭譎。廖玉春直感到后背一陣發冷,像走進了地獄里。到了寶生拘留的地方,袁守宇便叫她停住,他自個進去了。廖玉春一人呆在那里,就見一排排的牢門,小得跟狗洞似的,進去必須低頭,牢內光線也十分陰暗,她看不清里面的動靜,只有陰森森的水泥地泛著冰冷的青光。一股混雜著陰霉尿臊的腐臭味灌進鼻腔,令人一陣作嘔。感覺水泥地上有人在翻動,還伴隨著幾聲斷斷續續的呻吟。她心里一縮,難道這牢里的人長年累月就窩在那冷硬的水泥地上?正想著,里面的房間突然傳出幾聲凄厲的慘叫。玉春駭得汗毛直豎,想著寶生落到這種地方,可是到閻王店里來了,手腳禁不住有些發抖。

鐵門哐當一聲,夏寶生被架著出來了。他的頭耷拉著,整個臉烏青腫脹,有些辨認不出。衣服上血跡斑斑,一條腿上纏著已經染紅的紗布,他看了一眼驚呆的廖玉春,又無力地垂下了頭。

廖玉春忍住淚水,此時她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將寶生帶回家。她知道,如果今天寶生出不來,明天可能就更危險了。情急之下,她只得求起袁守宇,要他在日本人面前說幾句好話,讓寶生先回家療傷。

袁守宇還是要她勸說一下夏寶生,廖玉春說:“打成這樣了,還有氣力說話?”袁守宇感到有些為難,不交待新四軍的問題,日本人是不會答應的。廖玉春敷衍道:“也不在這一時半刻的,回去你再問他也不遲呀。”袁守宇想了想,便答應去試一試。

但袁守宇不知道,就在他去夏家客棧的路上,憲兵隊突然又一次提審了夏寶生,使出電擊的酷刑迫使他開口。夏寶生實在忍受不了折磨,終于招了供。到袁守宇再去求情時,柴田大佐正好順水推舟,答應放人,但條件是一星期之內要把新四軍隊長林嘯引誘出來。袁守宇心里清楚,憲兵隊只是想在夏寶生身上再榨出點什么,對反了水的人,下場十有八九總是個死。日本人不干掉他,新四軍也會干掉他。袁守宇當然不會同情夏寶生,只是不愿看到廖玉春難受。女人一旦嫁錯了人,再怎么爭也是個苦命嘛。

就在廖玉春準備帶夏寶生回家時,林嘯正在附近的一個茶館與憲兵隊里的內線接上了頭。內線告訴林嘯,夏寶生可能已經反水,不僅襄河的新四軍根據地情況緊急,就是林嘯本人也面臨著危險,現在日本人已算著他要來漢口,知道夏家客棧就是新四軍的一個聯絡點,因此在夏家客棧附近都布滿了暗哨,隨時準備捉拿他。

林嘯得到這個消息,就知道面臨的形勢更為嚴峻了。這也印證了他的某種預感。其實剛聽說夏寶生被捕,他就隱隱覺得不祥。夏寶生年輕氣盛,做事愛由著性子,特別是夏寶生受不了風餐露宿、粗茶淡飯的部隊生活,漸漸顯露出一股嬌氣,經常擅自離隊跑到附近酒館吃喝一頓。經批評后,雖有所收斂,但日常言談中也流露報了殺父之仇,就回到漢口去享清福,不再受這份苦了。后來得知,他參加游擊隊也不全是為了報仇,而是在跟堂客賭氣。上次執行任務,也是不準備派他去的,但因夏寶生幾次出去吃喝受到批評,讓戰友們議論,弄得有些灰溜溜的。碰上這個任務,他就想表現一下,以挽回影響。林嘯本來決定由自己親自出馬,因為蔡甸是個大據點,日本駐軍較多,偵察任務相對要艱巨一些。林嘯準備先摸清敵人的虛實,然后再想辦法拔除這個釘子,以進一步擴展敵后根據地。但夏寶生一再地請求,表示一定完成任務。最后還提到自己慘死的父親,說得聲淚俱下,林嘯終于被打動了,當然也想考驗一下他,就答應派他去。但為了保險起見,他又派了一個隊員跟他一同前往。可是,他不但沒完成任務,還被敵人抓獲,影響了整個作戰部署。一旦叛變,又會給組織造成極大的危害。想到這些,林嘯便憂心如焚,也為自己當初考慮不周暗自后悔。

此時一旁的小李見他陰沉著臉,忍不住問:“隊長,我們怎么辦呀?”

林嘯思忖了一下說:“你得馬上回去,把這個情況上報隊部,要他們趕緊轉移。這里的事我來處理。”

小李說:“日本人就是想抓你,還是你回去吧。”

林嘯搖頭道:“不行。這里布滿特務,你年紀輕,沒單獨出來過,弄不好反而會被敵人抓去。再說我現在也不容易出城,敵人可能已經知道了我的相貌,所以你得趕緊走,要不兩人都走不成,那時就難辦了。”

小李還在遲疑:“隊長,我不能把你一人丟在這里,如果被他們抓去我怎么向上級交待?”

林嘯拍了下他的肩膀說:“我知道怎么敷衍他們,他們抓不到我的。快走吧,一定要趕在日本人的前面。”

小李點點頭,這才站起身說:“我通知部隊轉移后,一定馬上回來救你。”說完就要走,忍不住又回頭看他一眼,才匆匆出門了。

林嘯望著小李消失在人流中,心里也似乎松了一口氣。接下來,他就要獨自面對周圍的敵人,還要處理夏寶生這個叛徒。對他來說,這確實是一件困難的事。曾經一道的戰友,他的部下,現在卻要死在他的手里。何況,他還是廖玉春的丈夫。一想到廖玉春,他心里就涌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的心就陡然一跳,怎么和葉培蘭那么相像?葉培蘭是他的入黨介紹人,也是他的親密愛人,更是他心里永遠的痛。

他記得第一次見到葉培蘭時,正是一二·九那天,當時他正在游行請愿的隊伍里,隊伍好長,長如一條蛇陣,逶迤著向北平市府進發。可是不久,他們與軍警發生沖突。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長相清秀的女學生面無懼色地呼起了口號:“停止內戰,一致對外!”“反對華北五省自治!”接著同學們都跟著呼喊起來……軍警們在這群情激憤的呼聲下果然退讓了。之后他得知此女子就是葉培蘭,從此就認識了。更奇的是,出生在湖南一個鄉紳之家的葉培蘭已是一名共產黨員。她把自己讀過的《共產黨宣言》和《新青年》借給他看。林嘯本懷有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抱負,卻不知路在何方。在葉培蘭的影響下,林嘯開始涉獵更多的進步書刊,逐漸明白很多救國救民的道理,由此投身到革命的隊伍之中,成為葉培蘭志同道合的戰友。兩人的感情也在血雨腥風的考驗中日漸成熟,最終結為了伴侶。抗日戰爭爆發后,經上級安排,兩人分別被派到湖南和湖北兩省發展抗日組織,夫妻從此天各一方。但半年之后,因叛徒的出賣,葉培蘭被暴露了,為了掩護其他同志轉移,她將敵人引向自己,一路往山上跑,后來,她的子彈全打光了,肩膀也中了彈,便倒在了一棵松樹旁。但日本兵還是牽著大狼狗順著血跡搜上來了,等他們到了近前,見是位年輕女子,便淫笑著要活捉她。葉培蘭只是輕輕冷笑了一聲,隨后就地一滾,便墜進了身后的懸崖……

林嘯每想起妻子犧牲時的情景,便心如刀割,好長時間,他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但沒想到,自己現在也面臨和妻子一樣的命運——被叛徒出賣。而這叛徒竟是他最不愿傷害的一個女人的丈夫。他自從見到廖玉春,就驚訝兩個女人的相似,只不過廖玉春顯得比葉培蘭要嬌艷些。葉培蘭是不愛穿紅著綠的,她剪著短發,一身素色衣服,總是一副清爽干練的樣子。但林嘯還是暗自把廖玉春當成了葉培蘭,她的神態,她的動作,都讓他覺得葉培蘭復活了。由此,他對葉培蘭未盡的愛,也在無形之間轉移到廖玉春的身上。他一時真的忘記她已是別人的妻子。她就是他的葉培蘭。然而,廖玉春來找他談的卻是她與夏寶生之間的問題,她受不了苦,耐不住寂寞了,她要回漢口去。這時他才清醒過來,她不是葉培蘭,她是另一個女人廖玉春。葉培蘭是沒有這份嬌氣的。雖說她曾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但長期在革命熔爐里錘煉,她已成為不怕困難、不畏艱險的堅強戰士。林嘯因此有些失望,廖玉春不及葉培蘭,她只不過是個普通女子。后來,又覺得自己在苛求了,在他心里,葉培蘭是一位女神,而不是女人。人家不是葉培蘭,憑什么又非要跟葉培蘭一樣?他反復問自己的時候,對廖玉春的失望也漸漸消去,后來他還是忍不住前去給廖玉春送行。得知她回漢口后為部隊做了不少事情,他對廖玉春的印象也有了改變,覺得她和葉培蘭相像,肯定在個性上有某些類似的地方。由此,當他懷念葉培蘭的時候,另一個女人的形象也會浮現在腦際,他記不清葉培蘭的容貌時,就去回想廖玉春的樣子,兩個女人在眼前晃動的時候,已分不清誰是誰了。

正想得出神,一輛馬車突然躍入視線內。他驀地一驚,再定睛看時,車上坐的正是廖玉春和已成為叛徒的夏寶生。

眼前的情形也證實了內線的情報,日本人是有意放出夏寶生,以捕獲更大的魚兒上鉤。他迅速察看了一下四周,發現斜對面就是設著密密麻麻的電網,壘著層層沙包的法租界柵子口,此時那里的日本憲兵也明顯多了起來,正仔細地檢查過往行人的派司。如果沒有,就馬上拉到一邊將其帶走。

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他得調整方案,重新考慮下一步的行動。此時的他已經十分明確自己要做的事。他的目標無疑就是夏家客棧里的夏寶生了。但客棧那里一定布滿了特務,他直接去,肯定是自投羅網,憲兵隊正等著他呢。況且,他也不想讓廖玉春看到那一幕,盡量讓日本人減少對夏家客棧的懷疑。然而這件事又非做不可,他已沒有時間再耽擱了。夏寶生目前可能還沒敢說出全部的情況。如果時間長了,日本人等不急,再次抓他進去,逼他供出更多,組織可能就面臨更大的危險。所以他必須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這件事,還要盡量不殃及自己人,把損失降到最低點。

他腦子在快速地思考著,比如讓夏寶生離開夏家客棧,到醫院治病,在途中結果了他。一想又不行,廖玉春肯定會跟隨著。而且動靜太大,弄不好自己也會有危險。除非將他押送出來,到某個地點再行其事就比較方便。但不管怎樣,首先要把夏寶生給引出來,實在不行,就只能走夏家客棧這步險棋了。

正想著,忽聽茶館老板吆喝一聲,原來是兩個穿短褂的人進來了。他們像探子似的打量起一個個的茶客。林嘯馬上警覺,來人可能是便衣特務。便稍稍按下帽沿,手卻慢慢移向長衫下面,隨時準備握槍。老板是自己人,一看這情形,馬上給林嘯使眼色,接著便帶那兩位到稍遠的一張桌子上坐下,又是泡茶,又是遞煙,還故意站在一邊寒暄著,以遮擋視線。林嘯就瞅著這個空隙迅速出了茶館。

他還是準備到夏家客棧去看看動靜。可能的話,他會見機行事。此時已到下午,太陽似乎把馬路也烤熟了,熱騰騰的蒸氣直往上竄,周圍的一切都明晃晃地刺眼,街上行人較少,只有曬成紫銅色皮膚的黃包車夫在日頭下奔跑著。林嘯走得很快,不多時后背就沁出了細汗,他卻不敢耽擱。直到臨近集稼嘴時,他的腳步才稍稍放慢了些。眼見夏家客棧的四字招牌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大門口進入的人依舊絡繹不絕,似乎一切如常。再仔細一看,就發現有不少神秘人物在四周晃蕩著。這些跡象,都表明夏寶生確實已經叛變,他多存在一天,就對組織多一天危害,也給他增加一份危險。行動已經刻不容緩了。然而此時夏家客棧已經森嚴壁壘,刀槍不入,要硬性闖進去,只能是冒險的做法,不到萬不得已,還不能出此下策。如果讓里面的阿三來處理這件事,或者跟他里應外合,恐怕比自己單刀直入要好。但問題是,阿三可能還不知道夏寶生已經叛變,而自己與阿三現在又無法聯系上。想到這里,他倏地感到一股涼氣直抵心窩,暗叫一聲不好。如果夏寶生供出了阿三怎么辦?夏寶生已經是一條喪家狗,他是極有可能在被迫下說出阿三的。他感到腦子里像有無數條蛇在撕咬著,逼著他趕快下達行動的命令。而此時,他也不能讓其他同志出面了。稍有不慎,就會使這些同志面臨危險,使幾年經營的地下組織毀于一旦。但目前的情形,單靠他一個人顯然又是不行的,他必須得另找一個人幫他引蛇出洞,可是找誰好呢?

他又轉身往回走,準備讓茶館老板聯系可靠的人選。接近茶館時,突然聽到摩托車突突的聲響。他剛要拐進側邊的小巷,一輛三輪摩托車已從左邊的馬路橫穿過來。他晃眼覺得右座上的那個人面孔有些熟,再一瞧,果然是袁守宇。此人曾是他的大學同學,因政見不同,兩人并沒多少交往,后來得知他去了日本留學,回國后竟做了日本憲兵隊的翻譯。此人篤信日本為友邦,認同大東亞共榮理論,卻接受不了日本人在中國土地上的施暴。這種認同與排斥讓他與日本人之間產生一種若近若離的關系。他給日本人辦事,卻并不死心塌地。這樣的人,如果爭取一下為我所用,應該是有可能的。當憲兵隊的內線向他提供這些情況時,林嘯就存下了心。雖然對此人把握不大,但到見面時,起碼不會刀槍相見,兩人之間總還存有一份同窗之誼。如果再爭取一下,能讓他答應下來,不僅是現在,就今后也是十分有利的。如果不行,他就算暴露了目標,袁守宇一下還不會置他于死地。這點他還是有把握的。如此一想,他便改變方案,轉而往法租界的袁公館方向而去。

夏寶生剛回到夏家客棧,憲兵隊就派來一位醫生,說是給夏寶生治療腿傷。此時客棧外面已布滿了便衣特務,黃胖子帶著幾名警察也不時來光顧一下,對客棧進出的人都要細細地盤查,只等著林嘯自投羅網。廖玉春和阿三也失去了自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完全阻隔了與外界的聯系。阿三便十分著急,老林他們出門大半天,現在不知怎么樣了?他如果知道夏寶生放出來了,一定會馬上回來的。可現在怎么連個人影也看不到呢?如果他不知道,回來碰上特務可怎么辦?他只能裝著迎送客人的樣子,時而在大門口觀察一下街面的動靜,如果老林一出現,就示意他們趕緊離開。

夏寶生被單獨安排在一個房間里,里面除了那個鬼鬼崇崇的醫生,門口還把守著一個特務。廖玉春除了端水送飯之外,其他時間不準入內。每次進去,那醫生就死死地盯著她,接著又細細地檢查她送進去的東西。夏寶生的表情有些木訥,感覺廖玉春進來,眼睛才透出一絲光亮,似乎巴望見到她,卻顯出幾分謙卑。想說什么,又怯怯地看一眼旁邊的醫生。見玉春來到身旁,他小聲叫了聲玉春,就不敢往下說了。廖玉春看得揪心,這不像她所認識的寶生嘛。怎么一進憲兵隊就變了?真被日本人打怕了么?等她從那間房一出來,里面就傳出那醫生的咆哮聲,而寶生的呻吟更像是在哀鳴。

林嘯一直沒有出現。到下午,醫生突然出來跟門口的特務小聲說了幾句。特務馬上走到樓下,把黃胖子叫到一邊,小聲嘀咕了幾句。黃胖子喏喏地答應著,眼睛便瞄上了柜臺這邊。此時阿三正在一個木牌上寫好“客房八折”四個字,這是他與林嘯臨別時說好的聯系暗號,沒有情況,就一切照舊。如果有情況,就寫上這幾個字掛出去。此時他正拿著木牌準備掛在門口。突然聽到黃胖子在叫他:“阿三,你過來!”阿三怔了一下,隨即笑著回答:“黃所長找我?好,我馬上來。”說著迅速將木牌子掛了出去,正要轉身,邊上兩名特務已經上前,一下扭住了他的胳膊。

廖玉春正在房間里難受呢。夏寶生的樣子實在是刺激了她,以為把他接回來會好一些,豈知這樣做反而在折磨她自己了。她拉上了窗簾,再不敢在窗口那樣招搖了,一是回避特務,二是害怕對門的老板娘會笑話她。這時,忽地聽到廳堂里傳來阿三掙扎的叫喊聲,她腦子一炸,趕忙跑下樓來,一看門口已圍滿了人,阿三正被兩個特務扭著往一輛摩托車上拽。夏福上前攔阻,卻被邊上的警察猛地推了一掌,險點跌倒在地。廖玉春趕上前去,扯住黃胖子說:“老黃,阿三是個本分人,你們不能亂抓人嘛。”黃胖子卻一反往日的和氣,板著臉說:“他是新四軍派來的,老板娘都不知道嗎?”廖玉春吃了一驚,除了她,誰都不知道阿三是襄河來的,怎么一下子讓黃胖子知道了?便連忙否認:“他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伙計,怎么會是新四軍?你們抓錯人了呀。”黃胖子只顧說:“這是他們內部人說的,不會錯。”邊上一個特務馬上瞪了他一眼,吼道:“老黃,你胡說些什么!”

此時,兩個特務已將阿三押上了摩托車。阿三還在車上使勁掙扎著,等摩托車開出十幾米遠的地方,他又努力地扭轉頭,對廖玉春呼喊道:“廖姐,別耽心,我不會有事的。你自己要保重啊!”廖玉春陡地一抖,阿三從未叫過她姐姐,她感到某種絕別的滋味,淚水便呼啦啦地直往下淌。

阿三本是個孤兒,一直到處流浪,吃過不少苦,林嘯來襄河時,正是隆冬,看到他光著通紅的腳丫領著一幫窮孩子在碼頭邊撿破爛。林嘯看不過,便掏出一塊錢給他,要他拿去買雙鞋子。他接過錢,卻呆呆地望著林嘯。等到林嘯要走時,他突然奔過來一把拉住林嘯說:“大哥,我看你是好人,你就帶上我吧。我幫你拎行李,幫你做事行不?”說著就要搶過林嘯手上的箱子。林嘯看著面前這個衣衫破舊、臉頰凍得烏紫的少年,稍稍遲疑了一下,便點了點頭。從此阿三就陪伴在林嘯身邊,照顧他的日常生活。后來林嘯發現他是個很聰明的孩子,閑時教他識字,總能過目不忘。林嘯成立襄河抗日游擊隊,他也成為了隊伍中的一員,跟著林嘯神出鬼沒地打游擊,在戰斗的磨礪中成長,兩人的感情也日漸濃厚,不僅是得力的助手,更像是親密的兄弟。后來廖玉春要回漢口,林嘯本想要夏寶生一起走,擬在漢口建立又一個聯絡點。但夏寶生不愿去,為難之下,林嘯就另派了阿三。其實他心里也舍不得阿三離開自己,但那種情況下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只能派阿三去。阿三跟廖玉春來到漢口,也把玉春當成自己的姐姐,時時處處照顧著她,客棧的所有事也用心學,很快就成為玉春的得力幫手。有時廖玉春疏漏的地方,他就悄悄地彌補過去,使客棧免去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客源也不斷上升。連一向挑剔的管家夏福都夸阿三聰明能干。廖玉春也知道,自己做這個老板娘很省心,賬務上有夏福擔著,日常打理阿三又很得力,不需她費很多心思。有時她沒想到的,阿三也都去辦了。她也知道是阿三帶著任務來的,自從到漢口后,夏家客棧就成了新四軍實質上的聯絡點,阿三經常外出采購好物資,只等襄河來的人帶走,省去了中途的耽擱,也蠃得了時機。而且阿三做事很干凈,從不留下什么尾巴。這也是玉春欣賞他的地方。現在阿三被抓,不僅對襄河的新四軍,對夏家客棧,都是不小的損失。玉春驀然有種被抽空了的感覺。

“老板娘,客人等著退房呢。”夏福揉著腰在喚她。

廖玉春來到柜臺,這是阿三負責的事,現在他一走,事情一下就多了起來。她忙著將兩位客人手上的房牌收了,結算完房款,又讓伙計把剛入住的客人送上樓,眼睛還不時留意著周圍的動靜。

阿三用過的毛筆和墨汁還放在柜臺的一邊,周圍彌漫著一股墨香,仿佛是阿三的氣息。廖玉春的心又痛了起來,想到阿三這一去,生還的希望幾乎渺茫,她就有些坐不住了。不行,得把他救出來。林嘯還不知道阿三被抓,如果知道了,也會冒險救他的。但林嘯此時也有危險,與其讓他去,不如自己想想辦法。思忖了片刻,便決定還是找一下袁守宇,讓他在日本人面前活動活動,看能不能放阿三出來。但現在自己的行動失去了自由,幾個特務時時把守在門口,叫她動彈不得。除非找一個人去給袁守宇捎個信,讓他來夏家客棧一趟,那就最好了。這時見黃胖子踱了進來。廖玉春一下有了主意。黃胖子平時對她還不敢有什么冒犯,現在也是礙著周圍人在場,才做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但她掌握黃胖子愛占小便宜的心理,覺得讓他去辦這件事倒是很合適。

黃胖子得了兩包茶葉,果然答應馬上去找袁翻譯。還說這事得抓緊,要不阿三性命難保。廖玉春便謝了一番。臨走時,他突然冒出一句:“老板娘,你得注意樓上嘛。”

廖玉春聽得一怔,黃胖子的話怪怪的,像是有意想告訴她什么。聯想到剛才黃胖子說的那句話,她不禁心生疑問。難道是內部人說出來的?要說阿三做事很小心,也不張揚,所以林嘯才派了他來漢口。應該不會出什么問題的。特務怎么會突然抓他去?難道是寶生出賣了他?她的心一下子縮緊了。但還是安慰自己,不會的,寶生恨日本人,不會當叛徒的,他也不是那種人。也許是日本人虛張聲勢,殺一儆百,進一步給林嘯一點顏色看看,讓他早一點露面。此時她又擔心起林嘯的安危,憲兵隊正在街上到處抓人,林嘯并不常來漢口,對街道不甚熟悉,如果他真被抓去可怎么得了?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只巴望著袁守宇早點能來客棧。

廖玉春不知道,她所盼望的袁守宇,此時已坐著摩托車回到了法租界的自家公館里。袁守宇一踏進家門,便急不可待地脫下那身泥巴黃制服,換上家常的白綢褂子。本來他是不會這么早回來的,柴田大佐因為收復了夏寶生,格外高興,邀請他一起喝酒。但袁守宇有些疲憊,夏寶生招供了,他感到輕松的同時,又隱隱有一絲失望,怎么就招了?如果他不是廖玉春的男人倒還罷了,他便為廖玉春嫁錯了人而難過起來。不管怎樣,他從心里瞧不起這種沒骨頭的男人,連日本人也不例外。知道他的下場也不過是晚幾天送命,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也沒心情喝酒,就推說家里有事,臨時回來了。

他照例又來到后院的小花園里,此時花架上又有兩盆茉莉開了,他把鼻子貼近花朵嗅了嗅,使勁吸了一口氣,隨后又慢慢地呼了出來。坐在一旁的袁太太見兒子這番舉動,便笑著嗔怪:“沒見到這么看花的。”他便說:“您哪知道,我是要換換吸進的穢氣。”袁太太皺眉道:“你每次回來的樣子,都像去了地獄似的,是不是日本人不信任你了?”他搖搖頭說:“那倒沒有。只是我在那呆長了就不舒服。”袁太太問他原因,他只是搖頭而已。

這時,門房進來報告,說有個人自稱是二少爺的同學,出差路過此地,特來拜見,請二少爺示下。他問:“來人叫什么?”門房答:“只說姓林。穿著長衫,還蠻氣派,像是個生意人。”這邊袁守宇的臉色已經變了,喃喃自語道:“莫非他是林嘯?”門房看他臉色不對,忙說:“我去叫他走。”袁守宇揮手一擋道:“不必。先讓他進來再說。”

門房出去的功夫,袁守宇也站起身,往客廳里去。想著林嘯,腦子里便閃出那個偉岸青年,印象中的他一直是學校激進組織的活躍分子,自己那時除了讀書,就想著廖玉春,從不關心政治,與林嘯這樣的同學便漸漸疏遠。出國幾年,更是沒了音信。直到他當了翻譯,從大佐口里時常聽到這個名字,就猜想會不會是自己的同學。現在林嘯突然找上門來了,而且在這個節骨眼上,就有點不同尋常。難道真的是他嗎?一路想著已經到了客廳,環視了一下四周,又從客廳踱了出來,直接上樓進了書房。對身邊的下人說,他同學來了,就直接引到書房里來。如果憲兵隊有人來,馬上進來報信。

林嘯踏上袁公館的黑色大理石臺階,感覺雖沒想像中那般顯赫和張揚,但凡觸及之處,又無不顯示主人的尊貴和富有。對袁家的奢華排場他是早有耳聞的,現在親眼目睹,還是稍有幾分的震撼。等他來到書房,卻是另一番古韻情調。墻上掛著唐伯虎的《虛閣晚涼圖》,花梨木書桌上擺著大件的文房四寶,格子雕花書櫥里撂著一層層發黃的線裝書,正透著幾絲陳年的氣味,恍然間,他像是走進了上世紀某個翰林學士的書齋。只是坐在書桌后的那個人,梳著油亮的分頭,團白的臉上滿是現代人的神氣。

“袁翻譯官,還認得我這個老同學嗎?”林嘯朗聲叫道。

袁守宇忙欠起身子,指著林嘯笑道:“果然是林兄,好久不見,快請坐!”又示意傭人端上茶來。

林嘯接過丫頭遞上的茶杯,掃了一眼墻上的那幅對聯“莫憂世事兼身事,卻道新花勝舊花”,便打趣道:“守宇還想做世外的仙人嘛。”

袁守宇知道他話里有話,便笑了笑說:“處在亂世,何以談神仙?只是在自己一方陋室自娛罷了。”

林嘯說:“我們自北平一別,有五年沒見面了吧?”

袁守宇略一沉吟,點頭道:“是呀,你我那時風華正茂,記得林兄在校刊上發的文章,那才叫精彩呀。”

林嘯道:“你還別說,我那時可是羨慕你。”

“羨慕我什么?”

“外文嘛。我一上外文課就頭痛,看你總是嘰里呱啦,有滋有味的,問起你來,你總是輕描淡寫說容易得很。”

……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學校里的趣事,氣氛一下子融洽起來,彼此似乎忘記了各自的身份,又回到過去的校園里。

林嘯呷了一口茶說:“我還記得守宇兄當時酷愛寫詩,尤其是愛情詩,似乎正在初戀,對吧?”

袁守宇笑道:“是有這事。唉,可惜與她無緣嘛。”

林嘯驚訝道:“竟是一場苦戀?”

袁守宇說:“主要是家里反對,也怪我那時態度不堅決,豈知人家一氣之下,就做了別人的妻子。”見林嘯面露疑惑,他搖了下頭,似乎想就此打住,可心里的傷痛一被觸及,就轉為怨氣哧溜溜地直往外冒,嘴巴也就管不住了:“如果她嫁的男人比我強,倒也罷了。讓我氣不過的是,她廖玉春竟然嫁給了一個軟蛋……”

林嘯一聽,頓時瞪大了眼睛:“你說的就是夏家客棧的老板娘?”

袁守宇點頭道:“正是。我原以為她是個聰明人,卻不知她做了這等蠢事。”

林嘯一笑說:“人家可沒覺得自己虧了。”

袁守宇說:“那是她死要面子,我想她內心是不會愛夏寶生這種人的。”

林嘯道:“何以見得?”

袁守宇一下被問住了,他瞪大眼睛望著林嘯,突然一下變了臉,冷笑一聲道:“老同學,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今天就是為夏寶生而來的,是不是?”

林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袁守宇盯著他的臉問:“你就這么相信我,不會到日本人那里告發你?”

林嘯說:“我想……你還沒到良心泯滅的地步吧?”

袁守宇怔了一下,便站起身,在房里踱了幾步,忽地回轉身說:“說實話,我一直看好日本人,他們勤勉、守紀、團結、講衛生,男人尚武英勇,女人賢淑大方,較之中國人具有更高的理念和素質。比如柴田大佐,看起來兇狠武斷,但和我談起唐詩的時候,一點不比我這個中國人遜色。所以我贊同石原莞爾的說法,中國沒有爭取民族獨立和管理國家的能力,只能接受日本的領導,與東亞國家聯合起來抗擊英美,實現軍事、經濟、文化的一體化……”

林嘯馬上駁斥道:“但他們是使用強盜的方法,以在中國土地上燒殺擄搶來達到他們所謂的共榮。你呆在憲兵隊里,應該目睹了不少他們殘殺中國人的場面,難道就不受一點剌激?”

袁守宇沒料到林嘯會這般拷問他,仿佛胸口被人擊打了一下,頓時震得一呆。一直以來,他都盡量回避日本侵略中國這個事實,甚至認為七·七事變也只是兩國文化差異造成的結果,以后加深理解和溝通,一些沖突和誤解是可以得到消除的。但一次次目睹日本人對中國人的歧視和欺凌,自己也變得卑怯時,他又有一種人格被撕裂的痛苦。現在不是迫不得已的情況,他是不會去特高課牢房的,因為那一聲聲慘叫讓他受不了。最初他以為是些抗日分子,后來發現不是,憲兵隊是寧愿錯殺一千,也不放走一個。看到那些傷痕累累的人像牲口一樣被拖出去時,他那種被撕裂的痛感就愈加強烈。但他還沒意識到這是一種民族意識的蘇醒,只是一次次地用腦子里固有的觀念去強迫淡化這個痛苦。何況,日本人對自己不賴,在這個亂世,好多人都流離失所,而他袁公館不僅照樣歌舞升平,還能享受一般人沒有的恩惠和供給。由此,當他躺在自家露臺上吸著雪茄欣賞滿園春色的時候,便想讓那些血腥的場面也如吐出的煙霧一樣從腦子里悄悄散去。因為那些只會影響自己現時的心情,減弱他欣賞四季花香的情致。他是個享樂主義者,做上翻譯,也是想繼續維持整個家族興旺和榮華富貴的生活。但是,他慢慢覺得在享受這一切時,他內心其實并不快樂,總像有一個陰影籠罩在頭頂上揮之不去。漸漸他明白,這種感覺還是由于那些血腥的場面并沒從心底里抹去,因為他幾乎每天都要面對那一切,它就像噩夢一樣地纏上了他。

林嘯看到他表情上的變化,以為他似有不悅,便有所警惕。袁守宇雖不同于死心塌地的漢奸,但長期接受日本人的奴化教育,已對抗日有了敵對情緒。如果直接說出目的,弄不好反而壞事。且袁公館是日本人時常光顧的地方,他在此逗留時間越長,面臨的危險就越大。此時袁守宇不把話繼續往夏寶生身上引,是否也在防范他這個新四軍,或者先穩住他,已暗中派人向憲兵隊報信?他想到這一層,便決定試探性地切入正題了。

他又指著墻上的那幅對聯笑道:“守宇兄是覓到中意的人了?”

袁守宇搖了遙頭:“只是聊以自慰,沒得到的總是好的。尤其是女人嘛。”

林嘯知道他說的就是廖玉春,拿茶杯的手不禁微微一抖。此時這個女人也正牽動著他的心。剛聽到袁守宇與廖玉春有過一段初戀,他就有些不舒服,像是對方搶走自己心愛的物品一般。廖玉春成了他和袁守宇之間共同敏感的名字。他當初對她有幾分好感,只是因為她太像葉培蘭的緣故,由此產生了錯覺。此時被袁守宇提及,他才知道這個女人已經存在他的心里,抹不掉,也丟不下了。他不想讓她受到任何傷害。也是基于這個因素,他才沒有采取極端的做法,直接去夏家客棧處理夏寶生,而是讓自己鋌而走險,爭取讓袁守宇這個搖擺不定的人能為他提供幫助。前提也基于一點,他和袁守宇之間雖有深深的溝壑,但那段飄忽中的同窗之誼又在似有似無地拉扯著他們。然而,現實的隔閡畢竟太大,它像一把無形的刀子,總在試圖斬斷這份情誼。因此他們看似親近,實則疏遠。這也是彼此不敢深入話題,而相互防范對方的原因。但沒想到,他和袁守宇會喜歡上同一個女人。這讓他心潮難平的時候,又隱隱感到某種慶幸。這樣,就可以利用袁守宇對廖玉春這份感情,來達到他此行的目的。

“守宇兄確是有情有義之人嘛。”

“唉,看到她命苦,我又不忍心。”

“你在這空懷悲嘆,何不去為她做點實事呢?”

“你要我去做什么?”沒等林嘯回答,他一下警覺起來,轉而變臉道,“你是讓我幫著放了那個窩囊男人?不可能。大佐是想放長線釣大魚……林嘯,就因為我們是同學,我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計較你的出處。如果被日本人知道了,不光對你,對我也是很危險的。你何苦還去管一個反了水的軟蛋呢?我是不會答應你做任何事的。同學之間,敘敘舊未嘗不可,但除此之外,我確實愛莫能助。也請你多加注意,再發生什么事,就別怪我袁某人沒忠告過你。”

林嘯馬上站起身來,目光炯炯地直視著他:“知道廖玉春為什么沒嫁給你嗎?”

袁守宇一怔,隨后辯解道:“廖玉春是因我母親的嫌棄才嫁了夏寶生的。”

林嘯冷笑了一下:“你錯了。只因你沒有膽量承擔,所以你至今還在后悔這件事。在廖玉春眼里,你或許比夏寶生還不如。”林嘯說完,便拱手向他告辭。袁守宇目送著林嘯從書房里消失,呆了一下,突然追出院子叫道:“你去哪?”

“自有我去的地方。”林嘯頭也不回地答道。

“你不會去夏家客棧吧?”

林嘯并不回答。

“你最好別去,那里太危險了。”說這話時,林嘯已出了袁公館大門,不見影了。

短短兩天,對廖玉春可謂是煎熬。林嘯一直沒有出現,阿三又被抓走了,等了黃胖子一天的信,好不容易瞅著他的人,卻說沒見著袁翻譯。又說阿三在里面受了不少罪,已經暈過去兩次。廖玉春聽得受不住,就央求他再找一下袁翻譯,隨后又塞給他兩包香煙。

樓上的夏寶生一直在呻吟,腿上的傷也沒有一點好轉。不知是否被那陰沉沉的醫生嚇唬住了,只要玉春進去送飯,寶生就有些躲閃她的目光,喂他吃飯時還不時瞟一下旁邊的醫生。醫生一直板著臉不吭氣,但二十分鐘一到,不管是否吃完,他就要廖玉春端走,多一口都不行。

廖玉春心痛之時,又感到疑竇叢生。寶生的眼神分明在告訴她,過去的夏寶生已經不在了,現在是另一個夏寶生。黃胖子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他在暗示什么?而且是在阿三被抓的時候。她觸碰到某種可怕的東西,又縮回手,不敢再深入下去。她其實是害怕那個真相,不敢面對它。廖玉春懷著這個心病,又為阿三未卜的命運擔憂,幾天里茶飯不思,總感覺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像要發生。

不出所料,這天下午,黃胖子突然慌慌張張地來了。廖玉春看黃胖子驚悸未定的神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果然,黃胖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喘到她跟前,抖著嘴說:“老板娘,不好了……阿三他……死了!”

“你說什么?”

“他被兩個憲兵拖到頂樓上強行灌水,后來趁人不備,他就從樓頂上跳下去了……”

“啊……”周圍人都驚叫起來,卻見廖玉春已癱倒在椅子上,好半天,才捂著臉哭嚎起來。

悲哀了半天,黃胖子便提醒夏福趕快帶人去收阿三的尸首,怕時間長了被憲兵隊處理掉。夏福不敢耽擱,連夜將其運到姑嫂樹的墳地里埋了。夏福回來后一直哭喪著臉,廖玉春問了半天,他才苦著臉說,阿三死得很慘,倒地時還纏著捆綁的繩索,頸部血肉模糊,全身傷痕累累,肚子也脹得老大,像是灌滿了涼水,他一定是忍受不了折磨,才去跳樓的。廖玉春聽了,又禁不住嗚咽起來。末了便央求黃胖子去說情,準她去阿三的墳上看看。

第二天清早,她就拎了個籃子匆匆趕往姑嫂樹。找到阿三的墳,便將籃子里幾樣阿三愛吃的點心和小菜拿出來供著。想起阿三在時的種種好處,她又哭得肝腸寸斷。過了半天,發現有人靜靜地踱到身邊,她瞟了一下那沾滿泥土的布鞋,驚得一下抬頭:“林先生,怎么是你?”

林嘯低沉道:“我是早一個小時來的。”

廖玉春聽得心酸,禁不住又掉下淚來。林嘯便拍拍她的肩膀說:“放心,我們會報這個仇的。”

廖玉春站起身來,發現林嘯正在默默地凝視著她,有一道柔和的光從他深邃的眼眸里投射過來,沉沉的,那是一份復雜而難舍的愛憐。玉春胸口被激了一下,血流頓時加快了。

“這幾天你受了不少累吧?看人都瘦了。”他輕輕說了一句。

廖玉春聽得一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絞著手絹說:“我沒什么,倒是擔心你……”

林嘯一愣,不由瞥了她一眼。廖玉春有些慌亂,扭頭轉向別處。

前面就是姑嫂樹崗哨,此時有幾個憲兵正在換崗,另一個憲兵擋住一個拖板車的人在搜查著。看到這里,她的眉頭又蒙上了一層憂悒。

“你可要當心啊,憲兵隊的車隊正在城內四處抓人,崗哨都盤查得嚴了。”她小聲提醒道。

林嘯輕輕點頭說:“我知道。有位朋友用軍車送我來的,可以避免崗哨的檢查。”見玉春睜大眼睛似有不解,又接口說,“我把事情一處理完,就會離開這里。你以后要自個保重了。”

那話語似在惜別,又像在隱藏著什么,她感覺到了。她又觸摸到那個可怕的東西,卻止不住想探個究竟。她不能再欺騙自己了,也容不得讓人家一直為她隱瞞下去。她抬頭望著林嘯,吃力地吐出幾個字:“寶生他……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林嘯怔了一下,隨后轉過身去,艱難地說:“還是把實話告訴你吧。夏寶生……他叛變了。”

“你是說,阿三真是他說出去的?”

林嘯點了下頭。

廖玉春的臉色頓時白了,她抖著嘴唇說:“你要處理的就是他嗎?”

林嘯抓起阿三墳頭上的一把黃土緊緊一握,沒有回答她的問話。

廖玉春一路難受著,花了近兩個小時才走到集稼嘴。離客棧還有幾十米時,就看到雜貨鋪的老板娘嗑著瓜子和隔壁的婆婆在閑聊,廖玉春有些猶豫,她現在有些害怕碰上這些鄰居了。可不等走近,人家也瞄見了她,便像避瘟神似的各自進了屋。廖玉春受到這等刺激,越發是雪上加霜,她煞白著臉進門,黃胖子似乎也等急了,一看到她,馬上問道:“怎么到現在才回來?”她也懶得理,自顧往樓上走。

那間房門還是緊閉著,里面的呻吟還在不斷地傳出來,以前她會受不了,此時卻感到一陣厭惡。那就是自己的丈夫,他曾經滿懷殺父之仇,卻最終沒有硬過這口氣,成了一個敵我雙方都不齒的叛徒。如果他那九泉之下的父親知道了,還閉得了眼嗎?她難過地想著,卻再沒有眼淚,她的淚水已經在阿三的墳前流干了。一個活生生的阿三就這樣死了,是被他害死的。林嘯憋到這個時候才說出真相,也是不想讓她難過。可她心里明白,寶生是逃脫不了懲罰的,他是罪有應得。但無論如何,她接受不了寶生將要面臨的下場。畢竟他們還是夫妻呀。

她一直悶坐在房間里,連煙也不想抽了,只是不停地搖著扇子,似乎想扇去胸中的一腔怨懟和苦痛。

夏寶生成了叛徒,她便是叛徒的家屬。誰都瞧不起軟骨頭的人,何況他是在日本人那里出賣了抗日人員。她又想到剛才鄰居們的態度了,一直在集稼嘴頗有人緣的她哪受過這般冷遇?或許她們已經知道些什么了。如此這般,她還有什么臉面在這里呆下去?更要命的是,寶生現在已成了新四軍的禍害,他的任何舉動,就會直接關系著林嘯的安危。一想到林嘯被他出賣被捕,她的心倏地一觸,便有點受不了。她知道自己已愛上了這個男人。這在以前是沒有過的,包括對袁守宇,也包括對夏寶生。直到遇上林嘯,她才有了那種徹心徹肺的激蕩,那份甘愿將自己掏空的癡迷。如有可能,她會毫不猶豫地為這個男人獻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現在,她所愛的這個男人正面臨著危險,而這危臉的根源就來自夏寶生——她的丈夫。兩個跟她性命攸關的男人,現在卻成為了敵人。而林嘯要做的事,正是要親手結果夏寶生。這對她將是多么殘忍的一幕。這時,她才感到嫁給寶生是一場錯誤。她當初怎么沒遇上林嘯這樣的男人?她愛林嘯,卻已經晚了,她是夏寶生的女人,是他所痛恨的叛徒之妻,她身上也同樣釘上了恥辱的印記。至此,她與林嘯之間就有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她只能遠遠地仰望那個男人。這對她又是無法忍受的。她將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男人受到懲罰,卻不能再失去愛。她剛剛品嘗到一點甜蜜的滋味,馬上又被奪走,這對她無異于死。回想林嘯那般深情地注視她的樣子,她已沒有了激動,唯有羞愧和絕望在撕咬她的心。她無顏再面對這個男人了。但如此這般的困境,又讓她活不下去。唯有死,才能讓她得到解脫。冒出這個念頭時,她的身體便不自覺地抖了一下,有幾分悲哀,卻又是一種無法回望的絕然。一切都是因果報應,是命里注定,她怨不得別人。也不過短短幾秒鐘的猶疑,她又覺得輕松了。是的,如果寶生的結局是一死,那么她也沒必要再活下去了。不光是為寶生,也是為自己無望的愛情和尊嚴。既然如此,她就要避免林嘯與寶生之間的一場生死對決。與其讓他冒著危險做這件事,不如讓自己代他來解決這件事。也是讓寶生的結局少一點殘酷,讓自己的心好受一些。

此時,她已經瞥見床底下放置的一個紙包,那里面裝的是未用完的一些耗子藥。近來客棧里的老鼠猖獗,前天讓伙計買來四處撒了,剩余的半包,她準備給自己房里也撒上一些,倒是忘了。她彎腰將那紙包撿了起來,打開,小心將里面的藥分出兩半,等下就要給寶生送飯了,用完一半,另一半就留給她自己。不管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她跟寶生總是一場夫妻,死也要死在一起。

正決絕地想著,突然聽到門口有吉普車的響聲,便不由一驚,撥開窗簾一瞧,卻是一直沒露面的袁守宇。原來他是來傳柴田大佐的命令,要再一次提審夏寶生。

醫生卻不讓放行,說沒有大佐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帶走。袁守宇冷笑一聲說:“大佐正等著他驗明襄河新四軍支隊長林嘯,耽擱了大事,你可承擔得起?”

“林嘯抓到了?”醫生瞪著三角眼問。

袁守宇只是點了下頭,就要跟隨進來的司機把夏寶生從床上拉起。

醫生瞧著兩個人架著夏寶生一步步走下樓,出了廳堂,眼看就要上車,不覺自語道:“大佐怎么會要一個翻譯來提人?會不會有詐?”這么想著,便追了出來。

夏寶生一瞧見坐在后座的林嘯,便驚得往后一縮,不由叫了聲:“林嘯……”

廖玉春有些犯疑,怎么這個時候要提審寶生呢?忍不住走出來,見袁守宇進來時行色匆匆的,看到她只微微點個頭,也不打聲招呼,便感到奇怪。趕到門外,就聽見寶生趴在車前在叫林嘯,她的心頓時一跳,林嘯怎么會落到袁守宇的手里?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正準備湊到車前看個究竟,袁守宇卻用手一擋,不讓她靠近。又猛地拍了一下夏寶生的肩膀,斥責道:“你瞎叫什么?等下到大佐那里有你叫的時候。”

醫生已經出來了,他也聽到夏寶生叫了聲什么,便要湊上前看,袁守宇馬上堵住他說:“這里面確實是我剛抓到的林嘯,人家不請自來,想讓我這個老同學幫他的忙,我當然不放過這個好機會,將他一舉擒拿,就等著讓夏寶生一起去驗明正身呢。”

醫生狐疑地望著洋洋自得的袁守宇,便盯著夏寶生問:“是嗎?”

夏寶生喏喏地答道:“是。”

袁守宇冷冷道:“還會有假?快上車吧,大佐都等急了。”說著一把將夏寶生推上了吉普車。

廖玉春氣得直抖,忍不住罵道:“袁守宇,你太卑鄙了!”

車內的袁守宇只是輕輕一笑,便示意司機開車。

醫生突然從腰間拔出手槍,對特務們高喊:“跟著那輛車。

吉普車一下沖了出去。醫生也率領特務們跳上路邊停著的幾輛摩托車,像馬蜂似的尾隨其后。

廖玉春眼瞧著蜂擁而去的摩托車,呆了呆,倏地像醒了似的,馬上攔住迎面而來的一輛馬車,要馬車夫帶她去追趕前面那輛吉普車。馬車夫一揚鞭子,那馬便得得得地狂奔而去。

廖玉春坐在車上,望著前面的車隊徑直往憲兵隊的方向走,心便隨著馬車的奔馳蹦到了嗓子眼,由此對袁守宇的恨也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他果真成了日本人的走狗,這個沒人性的東西,幸好當初沒有嫁給他!竟然還托付他辦事呢。說不定阿三被抓就有他的指使。現在他又要把林嘯也送進去。一想到林嘯,她的身體就不自覺地顫抖起來。阿三是林嘯一手培養起來的,他們親如兄弟,可以想象阿三的死對他是多么大的痛苦。他一定是報仇心切,便急著找了袁守宇,卻沒想到袁守宇狼子野心,會借機來謀害他,好為自己在日本人面前邀功請賞。他如此機警的一個人,怎么會做出這種錯事呢?想到林嘯抓到憲兵隊后九死一生的結局,她一陣揪心,淚水也大滴地滾落下來。

我一定要救他!她陡然蹦出這個想法,心也止不住地狂跳起來。她不是個勇敢的女人,也從未想過做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她一直散淡而悠閑地活著,跟集稼嘴的其他女人一樣。是公公的慘死改變了她。她也未曾想過自己能成為新四軍的人,但因為夏寶生,她覺得自己跟新四軍有了關聯,新四軍成了她心目中的一個向往,因為那里有她的丈夫和兄弟,更有她所至愛的人。就在剛才,她還想過為他而死。現在林嘯有了危險,她所有的一切就退到了后面,唯有那個人的生死占據了她的整個身心。有這種思想支配著,她的行動也變得不同尋常了。

吉普車果真在憲兵隊門口停了下來。后來的摩托車見此,也跟著停下。醫生下車后,把手槍別回腰間,又與剛剛下車的袁守宇握手,以表示道歉。袁守宇也拉著他的手不放,幾分恭維道:“沒什么,有點誤會很正常。只能說明你特高班長辦事謹慎,在大佐面前,我一定給班長美言幾句,一路安全押送,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呀。”

兩人正眉開眼笑地說著,一邊的吉普車突然發動起來,他們再一回頭,那車已經飛馳而去。

特高班長的手還在袁守宇的手里握著呢,他愣了一下,馬上甩開袁守宇,大叫道:“快給我截住!”

廖玉春乘坐的馬車也到了近前,她看到袁守宇下了車,就準備趁林嘯也下車時將他救上馬車逃離出去,卻見吉普車又開動了,聽到那醫生在叫喊,她似乎明白過來,便叫馬車夫繼續追趕那輛吉普車。

走出一段距離,后來的摩托車果然又追上來了,開始朝前面的吉普車開槍。嚇得路上的行人紛紛逃竄,街上頓時亂作一團。馬車夫回頭對廖玉春說:“太太,這要出人命的,我不敢再走了,你換別的車吧。”

廖玉春便央求說:“車上坐著我的男人,我要救他。請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我會重重酬謝你的。”馬車夫見她急得眼淚直流,也被感動了,禁不住說:“我兄弟也死在日本人的槍下,我只當你是個妹妹,就幫你一程吧。”說著狠狠一甩鞭子。

摩托車追得很快,有一輛已經超過了馬車,槍聲也更為密集。眼看就到姑嫂樹的崗哨了,里面的日本憲兵聽到槍聲,也跑出來阻截。這時就看到林嘯從車里探出頭,對準追到前面的那輛摩托開了幾槍,摩托車扭扭怩怩地跑了幾米,就停在路邊不動了。另一輛摩托車緊隨其后,努力想繞過堵在前面的摩托車,又被林嘯趁機打中了車輪,吱了幾聲僵在了一邊。特高班長氣急敗壞地跳下車,叫嚷著:“快給我追!”

崗哨的日本憲兵堵上前朝著車內開槍,吉普車一邊回擊,一邊加速馬力迎面沖了過去。日本兵阻擋不住,只得閃在一邊開槍射擊。正在這時,附近那片樹林里突然傳來乒乒的槍響,兩個沖上來的特務頓時應聲倒下。原來是漢口地下黨派人接應來了。特高班長便躲到一邊喊:“有共黨分子的埋伏!”崗哨的日本兵馬上退回到沙袋后面,跟樹林里接上了火。吉普車便趁著空隙沖過了崗哨。隨后馬車也跟著沖了過去。廖玉春剛剛松了一口氣,卻見吉普車停在前面不動了。她趕緊叫馬車夫追了上去,到了跟前,一看司機血流滿面地趴在車窗前,她便喊:“林先生,快到馬車上來!”

聽到叫聲,就見夏寶生像狗一樣滾了下來,他趔趄著奔向馬車,剛喊一聲:“玉春,快救我……”緊追而來的日本兵馬上朝他背后開了幾槍,夏寶生張了張嘴,便悶聲歪倒在地上。廖玉春一見寶生死了,便尖叫一聲,跳下馬車,就要奔到夏寶生的跟前。

特務們又追了上來,槍聲呼嘯而過。

這時,就見林嘯一下探出車門,朝著沖上來的特高班長開槍還擊,特高班長身子一挺,歪倒在地上。林嘯隨后敏捷地跳下車,飛奔到正在地上哭嚎的廖玉春跟前。

“快走!”他一把拉起玉春,就往馬車那邊跑。

短短十幾米遠的距離,在槍林彈雨的阻隔下,就如天塹那般遙遠。林嘯一邊還擊,一邊掩護著玉春,兩人好不容易挪到馬車跟前,廖玉春突然踉蹌了一下,林嘯瞧見她的腿部在流血,回身要抱她上車,廖玉春卻硬要他先上。他不再遲疑,趕緊跳上了馬車,等他轉身要拉玉春上來時,背后槍聲大作,馬頓時受驚了,一個騰躍,突然狂奔而去。

林嘯眼見廖玉春朝前跑了兩步,突然身子一抖,便往后仰去。

“玉春——”

他悲愴地叫著,淚水一下涌了出來。依稀覺得那個倒下的女人像是葉培蘭,她又在自己的眼前重現生死的一幕。那個夏家客棧的女人廖玉春,讓他曾經的愛人得以再現,她倆真的合二為一了。

馬車夫極力控制著那匹受驚的馬,跑出百米遠的地方,才終于將其制服了。等馬車調轉頭,準備再去救起地上的玉春,卻見一輛摩托車急速地開了過來,到了廖玉春倒下的地方,便戛然停住了。車上下來的是一個小個子男人,他凝視著地上的玉春,緩緩脫下了帽子。

“那男人是她的什么人?”馬車夫驚奇地問道。

他想了想說:“是朋友。”

他想告訴馬車夫,這次行動就是在這位朋友的幫助才得以實施。他本來做了日本人的走卒,但經過爭取,特別是新四軍戰士阿三的慘死,讓他受到深深的震撼,便爽快答應協助這次行動。

此時,他看到袁守宇正抱起地上的玉春慢慢走向摩托車,隨后,摩托車便突突往回開去。車后揚起一股塵土,把他的視線給擋住了。他無法再看到玉春的身影。他就這樣與她永別了。

痛苦之中,他開始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此次代價太大,他們已經犧牲了一名戰友,一名內線,還有一位姊妹,打擊敵人的計劃不得實施,還迫使根據地被動轉移……造成這一切的原因,竟是他的一次用人不當。而這個慘重的代價,需要用幾年的時間才得以恢復,有的還需要更長,有的則是一輩子的痛。因為生命不可再來,唯有讓活著的人在痛苦中得到教訓。

至此,他沒有告訴馬車夫。他要保護好袁守宇。他想自己再回來的時候,袁守宇不僅僅只是朋友,而是他的伙伴。他相信會的。因為夏家客棧的那個女人,已經像神女一樣地撫過了他的靈魂。愛,是會讓一個人重生的。

責任編輯 趙劍云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福利网址| 91美女在线| 青青操视频免费观看| 漂亮人妻被中出中文字幕久久| 青青草原国产av福利网站| 亚洲视频在线网| 亚洲欧美日韩综合二区三区| 日本一区二区三区精品国产| 全免费a级毛片免费看不卡| 伊人久久大香线蕉aⅴ色| 欧美一级在线看| 51国产偷自视频区视频手机观看| 国产成人av一区二区三区| 在线观看免费AV网| 粗大猛烈进出高潮视频无码| 欧美区一区| 99这里只有精品免费视频| 精品国产99久久| 看国产一级毛片| 欧美综合区自拍亚洲综合绿色 | 青青极品在线| 日韩午夜片| 8090午夜无码专区| 国产亚洲精品在天天在线麻豆 | 九九热精品免费视频| 国产视频a| 久久国产精品嫖妓| 国产精品亚洲αv天堂无码| 成年人国产视频| 久草视频福利在线观看| 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五月婷婷精品| 日韩天堂网| 在线另类稀缺国产呦| 日本爱爱精品一区二区| 国产又黄又硬又粗| 夜精品a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一区亚洲一区| 国产大片黄在线观看| 久久综合色视频| 99在线视频网站| 九九视频在线免费观看| 欧美翘臀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国产一区在线观看| 91久久大香线蕉| 国产三级国产精品国产普男人| 亚洲va视频| 久久精品一卡日本电影| av色爱 天堂网| 国产jizz| 亚洲国产高清精品线久久| 成人在线第一页| 久久久精品无码一二三区| 亚洲天堂自拍| 免费播放毛片| 99久久无色码中文字幕| 26uuu国产精品视频| 97狠狠操| 欧美成人aⅴ| 亚洲AV一二三区无码AV蜜桃| 五月激情婷婷综合| 欧美一级高清片久久99| 99久久99视频| 免费国产无遮挡又黄又爽| 国产剧情一区二区| 综1合AV在线播放| V一区无码内射国产| 日韩第八页| 免费在线色| 日本欧美午夜| 亚洲区第一页| 国产麻豆永久视频| 91成人在线观看| 无码AV高清毛片中国一级毛片| 国产精品久久久精品三级|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精品 | 久久综合色天堂av| 日本成人不卡视频| 亚洲欧美另类日本| 久久久久九九精品影院| 亚洲天堂网视频| 影音先锋亚洲无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