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事物

長安一片月

與李白相比，我年輕了點

與李白眼中的明月相比

我看到的，要加上一千年的滄桑

一千年的陳舊。長安大了

月光薄了。仿佛一只繡著桂花的鞋墊

被棒槌磨成了剪紙，貼滿大街小巷

長安一片月，風將它吹得干凈無垢

除了漫長的時光，此刻

它又讓我衰老了一次

固執了一次，扶著夜色哭了一次

挪動一個詞

你們挪動過一個詞嗎

羅伯特·弗羅斯特這句話不是沖我說的

但他所說的“你們”射線般擊中了我

我深知，這些年反復練習著

將“愛”挪到“痛”的前面

將“堅強”挪到“孤獨”的中間

將“永恒”挪到“時間”的后面

這是幾項把肋骨當成堤壩的工作

我日益感到沉重!尤其是那些螞蟻

借著月光一次次武裝成一支軍隊

秒針一樣折磨著我。羅伯特·弗羅斯特

現在我越來越不愿挪動“故鄉”兩個字

就讓她呆在山青水秀的地方吧

山是父親的山，水是母親的水

你不用挪動我，風一吹草就綠了

明亮的事物

一場雨掛在庭院中，像一軸油畫

旁邊是空氣、樹木、田園、明亮的玻璃

風吹著，閃電多么難以令人置信

整個夏天雨水布滿空中

身體里有一些事物開始發芽

風吹著，雨線傾斜

記憶中有一座塔……

雨花一朵接著一朵——

仿佛接踵而至的感動

暗中長出了翅膀，它們在空中飛

我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屋里飛

我承認:我的眼睛里隱藏著一把刀

修剪了路邊的草坪，人間

良莠不齊的事物，長短不一的光線

2002年在五臺山

2002年在五臺山，夜讀葉芝

這顆愛爾蘭的頭顱，在爐火旁打盹

讀到“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四周寧靜，風輕，霧凝，文字像佛音

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縈繞著一顆塵世之心

想想茅德·岡。想想山腳下的積雪

我就剩下一個引號，在泛黃的書頁中

螞蟻一樣爬動。原來絕望也是一種美

我深信不疑。那一刻

我透明。我蔚藍。我冰清玉潔

那一刻，我像風吹遍了寺內寺外

像夜晚一樣徹底而單純

沒有什么比我更楚楚可人

零度春天

我愛過的事物，在滹沱河一帶

有月光中的蛙鳴，稻田上空的風

有高于屋頂的天涯山，深埋河畔的黃連

我愛著它們。一個獨身主義的女子

落日一樣愛著長河

我從不拒絕這種熱愛，一九七八年

命運就安排了這樣的過程

一個孩子，愛著廣袤的故鄉

——大而無言的理想，只是一座空無的梳妝臺

我寄予它的，都染上了憂郁癥

特別是在春天，萬物相見的流水旁

我突然沉默，光線一樣沿著一個上午走動

不抒情，不贊美，在零度的春天

在滹沱河一帶，我愛過的事物

有一生中難得的寧靜

我看見一只鳥

——突然飛高，飛遠

一位鋸木工的上午

一位鋸木工人站在樹下

將長木頭切成短木頭

圓木頭切成方木頭

一個上午

身后已碼起高高的一摞

他還在工作著

像一臺機器開足了馬力

嗡嗡作響

光線打在他的臉上

仿佛明亮的鋸齒

一下一下切割他的身體

自己卻渾然不知

這么多年

他已被時光碎成了一截

又一截的斷片

在他的的記憶中

他曾無數回一邊鋸著木頭

一邊望著落日

從松樹上傾斜著余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