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漢壯句型對比看漢語的語序類型

摘要:虛詞和語序作為漢語中兩個最重要的語法手段常常被配合使用改變句法結構，從而影響句子的句型變化。嘗試從功能角度，對漢語和壯語的句型進行粗略對比，考察漢語和壯語句子的常態與發展，并從句型角度反觀漢語的語序類型，對漢語的語序問題作了一些思考。

關鍵詞:句型;對比;語序類型

中圖分類號:H12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0)15-0154-03

引言

自從Greenberg(1966)建立當代語言類型學的文章發表以后，類型學便成為了許多學者研究漢語一些問題的新視角，而其中一個基礎性卻又備受爭議的問題是漢語的基本語序到底是什么，可謂百家爭鳴，說法不一。

一、漢語的句型研究

漢語句型的劃分主要有兩個角度，一是結構的角度，二是功能的角度:從結構角度概括句型的常用方法是在上位句型中采用結構關系標準，分出主謂句和非主謂句;下位句型多采用核心成分的性質為標準，非主謂句中分出名詞性、動詞性、形容詞性、嘆詞非主謂句四類，主謂句中分出名詞性、動詞性、形容詞性、主謂謂語句四類;再下位句型中又以核心成分的結構關系為標準，如動詞性謂語句分出動賓、動補、連動、兼語謂語句等類，或是狀心、心補、述賓、插心、重疊等謂語句。若再往下概括下位句型，低層次的標準就不統一了，語義、鑒定詞、成分數量等也成為標準。這種側重核心成分，在不同層次交叉使用結構關系和性質標準，所概括出的句型簡明實用，有層次，體現出句子的結構關系，具有一定的科學性[1]11-24。

經學者論證，在目前各種句型系統中，李臨定先生的句型系統是在把握漢語句型事實、分析各種句型之間的聯系和變換關系方面做得最好的一種[2]。

從功能角度對句子進行劃分，是漢語語法研究的新課題。從句子的功能角度出發，即從它的表達功能、交際功能和認知功能，也就是語用功能出發。申小龍先生在漢語句型的功能分析上作出了一些有益的探索。

申小龍先生提出，一個句子的表達功能，就是說話人造句的語義意圖，亦即說話人造這個句子究竟要讓它起什么作用。表達功能是整個句子的形式內聚力。漢語句子的表達功能主要有三種類型，即敘述事件、評論話題、闡明關系[3]。他根據句子的表達功能，將句型分為施事句、主題句、關系句三大類。

施事句是以敘述行為事件為表達功能的句子，是一種動句。這類句子由“時間坐標(時間語)+空間坐標(地點語)+施事者(施事語)+核心事件(動作語)”組成。這四項基本成分中，時間、空間往往可以靠上下文和環境來表明，施事者在可以意會的情況下可以不交代，它們常常作為語篇信息在句子中延續，只有事件即動作行為是施事句必不可少的核心。這個核心經常是由動詞組來鋪排的[3]。因此，施事句的下位區分，申小龍的視點是放在動作語上。根據施事句是以一個還是多個動作語(含一個或數個動詞)為核心分為單段施事和多段施事句兩種二級句型。

主題句是以評論話題為表達功能的句子，是一種名句。這類句子由“客體(主題語)+評論(評論語)”組成。首先提出想要說明的一個話題。它可以是一個詞，也可以是一個詞組，甚至是一個句子形式，總之是一個要說明的板塊，然后對這個話題加以評論[3]。它的下位區分采用綜合性的“層次—視點”法，即首先確認不同主題句的特有的表達功能，然后以這種表達功能的最典型的構造特征為視點做下位區分分為三種二級句型:以評論語為視點的主題句，如“半條巷子里的人都是靠這口古井過活的。”(陸文夫《井》)[4]376;以主題語為視點的主題句，例如“這事情誰也沒有見過。”(陸文夫《井》)[4]390;以主題語與評論之間邏輯關系為視點的主題句，即復雜化的主題句，如“徐麗莎記化學公式很容易，做實驗也是毫不含糊的，這種事情卻老是記不住。”(陸文夫《井》)[4]401。

關系句是以闡明事件與事件之間的邏輯關系為表達功能的句子。它的著眼點不是一個事件內部的邏輯關系，而是事件與事件之間的邏輯關系，它在形式上也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句子形式的契合[3]。例如:“她不好直接出面，便由居委會主任召開了一個勤儉持家、孝敬老人、向工人階級學習的婦女座談會，把徐麗莎一頓狠批。”(陸文夫《井》)，“如果當年能讀大學的話，說不定我們還是同學呢!”(陸文夫《井》)[4]422。

依據以上的標準，在他的《中國句型文化》一書中，首次建立了具有民族文化特色的漢語句型體系。他根據《左傳》的語言材料建立了一個上古漢語的句型系統，又對當代具有代表性的中篇小說《井》做了窮盡性的剖析，探究《左傳》時代句型系統在現代漢語中的發展面貌。(《井》是一部有影響的中篇小說。它的語言沒有理論文章那種歐化的“板面孔”，比較接近漢民族的口語，較能體現以漢語為本族語的人們的語文感受[4]363，這是申小龍先生選擇它作為句子常態分析材料的原因。)

申小龍先生的漢語句型新論，在學術界中褒貶不一，引起了很大的爭議。爭議和批駁主要都是從文化論的角度出發，焦點在于他認為中國現代語言學錯誤地追隨西方語言學的描寫主義和科學主義，只有改用中國文化語言學的方法論——文化認同法才能得救。(所謂“文化認同法”，就是“從漢語語法的特點看到漢族人思維形式的特點，也可以從漢族人思維特點入手認識漢語語法的特征。”)大家普遍認為他過于注重漢語的文化特征，對漢語的主謂二分強烈不滿，并且輕視漢語的結構規律[2]。

但不可否認的是，申小龍先生所采用的材料分析方法是科學的，他以各類句子的實際運用頻率確認其在漢語句子常態中的價值。這對于句型頻率的統計價值而言，還是有作用的。

史有為先生對此持肯定態度，他指出:“從實用角度看，可以提出句型價值的概念。任何事物都有其自身的價值。某事物的價值是在與另一些事物相比較中而存在、而顯現的。不同角度的比較就可以得到不同的價值。”“某句型與相聯系、相對待的另一些句型進行比較，就獲得該句型的價值。”使用頻率是句型價值最主要的表現。史有為先生說:“各種句型在實際交際的使用的頻率是不同的。”“如果一部作品有足夠的語言量，又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其句型使用頻率的統計結果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句型的價值。比如申小龍以《左傳》作為上古漢語的代表性材料，劃分為五大句型作了統計。這些句型是申小龍對漢語的理解為基礎來表述的。句型雖然分得粗一些，但統計數字還是很有意義的。統計結果表明施事句與其他四種句型的使用頻率之比幾乎為3∶1，可見施事句在上古漢語中的地位和使用價值。”[5]

二、壯語的句型研究

壯語研究中，對壯語語音、詞匯的研究甚廣，并取得了重大成果，但關于壯語語法的研究比較少，尤其對壯語的句型進行系統性研究的還比較缺乏，系統性的成果比較少。

壯語句型的研究，其最集中的成果體現為張元生、覃曉航先生編寫的《現代壯漢語比較語法》[7]中。對于漢語壯語的句型對比，張、覃只是粗略地做了結構對比，由于沒有頻率做依據，其對比只能說明有或無，而不能對比出句型各自的發展，所以，筆者采用申小龍先生的做法，作出統計，跟古漢語和現代漢語做比較。首先要明確的是，筆者采用申小龍先生的方法，并不是沿用他的文化論，而要學習他的句型統計頻率的方法。

筆者從功能角度分析壯語的句型，選取具有代表意義的壯族文學作品《武鳴壯族民間故事》為語言材料并做詳盡分析，建立壯語的句型系統，與古漢語和現代漢語的句型系統相比較。《武鳴壯族民間故事》收集的故事，是大多壯族成人耳熟能詳的，國際壯學學者白麗珠博士將這些地道的口傳文學用文字記錄下來，并保持原汁原味的“民間”味道，不多加修飾，盡可能地接近壯民族的口語，比較全面地展示了壯語的語言面貌。筆者選取其中的10篇進行考察和分析，即:《哥哥沒有鼻子》、《禿尾雨掃墓》、《偷天》、《甘羅的故事》、《魯班的鋸子》、《貓為什么吃老鼠》、《蜣螂為什么拱屎》、《稻稗之爭》、《感謝老貓》和《造屋等仙人》，共16 283字、383句。

上位句型以表達功能為標準，分出施事句、主題句和關系句三大句型。下位句型中，施事句分出單段施事句和多段施事句兩類，主題句分出以主題語為視點、以評論語為視點和復雜化的主題句三大類。

為了論述方便，筆者主要從施事句和主題句兩大句型進行分析統計，著重點在于考察壯語中敘述行為事件的句子和評論話題的句子這兩種表達功能不同的句子。對于關系句，由于它是闡明事件與事件之間的邏輯關系的，而每個單句的表達功能無外乎就是敘述和評論兩種，筆者的處理方法是，將關系句拆開，看其中的各個單句的表達功能是敘述行為事件，還是評論話題，即看單句是屬于施事句還是主題句。這樣一來，就可統一于施事句和主題句兩大句型。

同時，筆者也對這兩大類各種不同句型的句子的實際運用頻率作了詳盡的統計，從句型頻率統計上探究壯語中具有不同表達功能的句子的地位和使用價值。

在論述分析前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武鳴壯族民間故事集》是用文字記錄下來的口傳故事集，十分接近壯族的口語，因此，在故事集中有許多對話和問答，在斷句時，筆者把“××說”后的說話內容獨立成句。因為在《武鳴壯族民間故事集》中，“××說”的“說”前大都沒有修飾成分，說話的內容都有獨立的句調，“××說”對于說話內容僅僅起一個引導作用，“說”對所說的話沒有動賓那樣的支配關系，所以把所說的話獨立成句。

三、漢壯句型比較

“窺一斑而知全豹”，根據以上的分析，從這些句子的表達功能和基本格局來看，壯語的句子也可以大致分為主題句、施事句和關系句三大類。將關系句分解開來，分入施事句和主題句兩大類以后，施事句是289例，占句子總數的3/4，是主題句(94例)的三倍多。這說明在壯語里，敘述行為事件的句子的運用頻率遠遠高于評論話題的句子，施事句在句子的運用中占絕對優勢。

四、語序類型學上的思考

虛詞和語序作為現代漢語中兩個最重要的語法手段常常被配合使用改變句法結構，從而影響句子的句型變化，由此，我們可以從句型的角度反觀漢語的語序類型，通過漢語和壯語句型的對比，對漢語的語序問題進行一些思考。

劉丹青先生把當代語序類型學比較重要的參項分為下面幾個大類:1)具有語序蘊涵性單向或和諧性雙向的參項。假如含一種結構的AB語序意味著另一種結構會是CD語序，這便是蘊涵性;假如有CD語序的語言也意味著有AB語序，則語序和語序就形成和諧關系。2)具有優勢語序的類型參項，即AB和BA兩種可能中，有一種可能在人類語言中更常見，更占優勢，出現更無條件。3)語序不太穩定的參項，即該結構的語序難以從其他語序推知，因為在其他方面類型相同的語言中，這類結構的語序常常不一致或不穩定[8]。

上古漢語敘述行為事件的句子，即動詞句句型高頻使用，占絕對優勢，到現代漢語中名詞句句型占優勢，是否是語序類型發生變化了呢?并不盡然。這一變化只是從句型的運用頻率上證實了漢族人思維習慣和交際要求的發展，說明漢族人的語言交際，評論多于敘述，主觀表態多于客觀描述。而從語序類型學上看，漢語是主題優先(或稱話題優先)的語言，從商周時代的古代漢語到現代漢語的諸方言，漢語始終表現出主題優先的特點。句子中的任何一個邏輯成分都可以作為已知信息放在句首，把句子變成主題—述題句。根據漢語主題優先的原則，我們可以設想在這其中的發展中，古今漢語的語序類型基本不變，主、賓、動三者的語序類型，有時會受話題化、焦點化等成分的影響，但語序類型并未發生強烈變化，現代漢語是古漢語的繼承和發展。

漢語是屬于SVO型還是屬于SOV型，學界一直存在爭議。《馬氏文通》以SVO為基本語序描寫漢語，同時也涉及一些沒有明確條件的特殊語序。國內學者也大多認同漢語屬于SVO型語言。但戴浩一、李吶和Tompson等海外學者認為，把漢語分析為SOV型語言有利于解釋某些現象，也試圖從歷史的角度證明漢語是在從SVO型轉變為SOV型語言。而孫朝奮等人統計的結果則顯示漢語仍是SVO型占顯著優勢的語言，并且指出漢語基本語序兩千年來是穩定的，對此劉丹青先生有較系統的論證[9][10]222-241。目前把漢語作為SVO型語言已基本達成共識，但劉丹青先生認為在類型學上，漢語是一種不典型的SVO語言，他通過漢藏語系若干語言的對比，較詳細地論述了漢語的不典型性，提出了與介詞、連詞、定語包括領屬定語、形容詞定語、關系從句以及指稱類定語等有關的語序間題有待深人研究。劉丹青同時指出，壯侗語作為SVO語言比漢語更典型[8]。通過上文漢壯語的句型系統的對比，我們可以看到，壯語的句型系統和上古漢語的句型系統是相一致的。從歷時角度看，雖然漢語基本處于優勢語言的地位，但由于兩千多年來長期而深入的語言接觸和影響，漢語及其諸方言顯然也受到了南部漢藏語系壯侗語族和苗瑤語族諸語言的深刻影響，從句型系統的一致性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了漢語SVO語序是歷史發展的直接繼承，或者說古今漢語在語序類型方面未曾有過強烈的變化。

結語

根據以上對《左傳》、《井》、《武鳴壯族民間故事集》的句型剖析、考察和對比，我們得出了古、今漢語和壯語的句子類型及其實際運用頻率的系統，由于漢語、壯語本身的發展，以及所選語言材料本身的局限，得出的句型系統必然存在局限性。但以各類句子的實際運用頻率確認其在漢語、壯語句子常態中的價值，還是讓我們了解了漢語、壯語句子的大致面貌和常態。通過漢壯語的句型系統對比，對漢語的語序類型進行的一些思考，因為時間和能力所限，僅能提出一些淺顯的、未成熟的看法，還需做進一步的對比、分析和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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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