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清初;宋曹;重入金陵詩;書法
【摘 要】20世紀90年代,從郭沫若先生的后人手中流出一本明末清初書法家宋曹的《重入金陵詩》冊頁。該冊頁是宋曹書寫的自作詩17首,他于詩中將親眼目睹的明清易鼎后南京的變化以詩歌的形式記錄了下來,是非常值得珍視的。同時,其書法渾厚凝重而又揮灑自如,拙樸稚澀而又超逸雋美,雄健剛勁而又蕭散雅致,格調不凡,與詩文在審美和達意抒情上達到了高度的一致與和諧。
20世紀90年代,從郭沫若先生的后人手中流出一本明末清初書法家宋曹的冊頁,書寫的內容是《重入金陵詩》,末頁有郭沫若的題跋:“宋曹,鹽城人,字彬臣,明崇禎(宏光)時官中書,入清不仕。”鈐“郭沫若”白文印。正如郭老所記,宋曹為江蘇鹽城人,字彬臣,號射陵,生于明萬歷庚申年(1620年),卒于康熙四十年(1701年),在明末曾做過中書舍人的小官,入清后,清廷對他曾幾度詔舉,均以母老固辭,隱于鄉間,沉浸于詩文和書法上。著有《杜詩解》、《今秋堂文集》等,尤以書法理論著述《書法約言》影響最為深廣。
此冊頁凡12開,每頁縱24.2厘米,橫23.6厘米(圖一~四)。書寫的是宋曹自作詩17首,其詩曰:
重入金陵詩
記得當年入帝京,江天回首斷鴻輕。
眼中還是登高客,不盡千山落日情。
江風拂地濕晴沙,巢燕飛飛覓舊家。
日暮不知何處去,飄飄孤影逐殘花。
留連山色把杯看,獨上高樓復倚欄。
忽憶紛紛車馬客,共云當日是長安。
千峰月到晚鴉啼,曲曲朱欄海客迷。
昔日侯門為傳舍,至今猶識板橋西。
一時山閣共銜杯,千載齊梁誰復來。
裘馬相逢不回首,年年臘過訪春梅。
自號山人葛■川,千峰月色好求仙。
獨憐搔首空回去,倚棹山頭一問天。
青山一片望中收,我欲題詩最上頭。
莫怪花枝笑歸客,不知轉眼客誰留。
白雪丹楓萬壑煙,疏林隔浦憶當年。
家家九日游山罷,燕子磯頭夢幾遷。
蔣山西苑采花秋,月掛城頭客倚樓。
何處琵琶聲隱隱,醉來曾記是江州。
高城獨步散晴暉,飄渺江煙上客衣。
惆悵晚鐘宮碣斷,不知歸鳥向誰依。
紫金山上草蒙茸,誰傍宮門聽晚鐘。
塞下曲終愁獵馬,荒煙一片月朦朧。
白發棲遲到石頭,千山還是舊時秋。
偶然醉罷一懷古,王謝堂空起戍樓。
名花翠竹影重重,代過齊梁聳萬峰。
千百年前皆往事,從來不斷景陽鐘。
古廟陰森曉樹齊,千年斷碣草萋萋。
不知誰代衣冠冷,門掩悲風落燕泥。
花飛水逝石城開,自古游人酒一杯。
北去舳艫淮甸滿,東歸賈客夢江來。
風物蒼茫動客悲,況當衰病日西垂。
金樽寶瑟舊時事,無數傷情唱竹枝。
倦客重游帝闕非,江干落拓一身微。
草荒鐘阜云空繞,千載離亭露滿衣。
射陵逸史宋曹草
1644年是一個在漢民族尤其是漢族知識分子心中產生巨大沖擊和激蕩的年代,農民起義軍在闖王李自成率領下攻入北京,崇禎帝自縊于煤山。而后,清軍在山海關打敗李自成,長驅入關,迅速占領中原,席卷江南。在這場更朝換代風云劇變的歷史大動蕩中,雖然有過“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之類的殘酷屠戮與破壞,但大多數的城池則是腐敗權貴的逃亡和向強悍入侵者的順降而易手,城市的面貌和秩序并未受到大的破壞,南京城即為此例。南京作為六朝繁華之地,太祖發祥之區,雖自永樂帝起不再是首都,但其陪都的地位維系有明一代,在明朝200多年里繁華依舊,即使在明末大廈將傾,民生凋弊,盜寇四起,義幟紛張,乃至于北京已然淪陷,清軍大舉南下的形勢之下,十里秦淮仍然是燈紅酒綠,絲竹不絕,笙歌唱和。直到清軍即將兵臨城下,這才“驚破霓裳羽衣曲”。南京是以和平的方式實現政權過渡的,并未有刀槍的廝殺和野蠻的燒殺掠搶,但即使如此,也早已不是昔日的繁華。宋曹作為一個明朝的遺民,親眼目睹了此時南京的變化,并以詩歌的形式把所見所感記錄了下來。
宋曹的這17首詩題冠名為《重入金陵詩》,所謂“重入”,說明他在以前曾經去過金陵,抑或是數度到過金陵。而這次去金陵,原來熟悉的景色已面目全非,已是“惆悵晚鐘宮碣斷”,“荒煙一片月朦朧”,“草荒鐘阜云空繞”, “王謝堂空起戍樓”,雖然樓臺板橋猶在,但已然曲終人散,一派蕭疏。戰爭雖然沒有對南京的建筑格局和城市面貌造成大的破壞,但繁華、富貴與溫柔、韻致早已被沖刷殆盡。宋曹的詩形象地描繪了改朝換代歷史大動蕩時期的南京城的狀況,比之一些歷史書籍的實錄更具形象感和真實感。當然,也不排除作為遺民的宋曹在詩中所流露出的感情色彩,他對朝代更替無可奈何,看到眼前的滄桑變化,他的心情沉郁、傷感、悲涼、無奈,一種黍離滄桑的感嘆油然而生,這也是他詩17首的基調。無論如何,宋曹以自己的親眼所見給我們留下的文學記載,是非常值得珍視的。
宋曹是我國書法史上的大家,他理論與實踐并重,對于書法的學問,他特別強調要師古人,嚴厲批評一些急功近利,不循規矩,不知法度的時人,“任筆為體,恣意揮運,以少知而自炫新奇,以意足而不顧顛錯,究于古人妙境,茫無體認”。另一方面,他又反對盲目學習古人,一味死摩摹,強調“學而思,思而學……再學再思,再思再校”,不能“一味仿摹古法”,要使古法為我所用,達我之思,最后“必須脫去模擬蹊徑,自出機軸,漸老漸熟,乃造平淡,遂使古法優游筆端,然后傳神”。他對書法的標準,總體上是在提倡一種中和的書風,“然筆意貴淡不貴艷,貴暢不貴緊,貴涵詠不貴顯露,貴自然不貴作意”。含蓄、自然、流暢、疏宕,是他的運筆法則。在結字上,他認為當“使骨肉停勻,氣脈貫通”。對疏與密、平與險、滿與提、肥與瘦、疾與澀、妍與峻、速與遲、神與勢,不能執其一端,應當是相反相成,相輔成趣,其要在于“度”,過猶不及,取其自然,致其中和,達到字雖不連卻氣脈相連,墨縱有余而肥瘠相稱。不因行筆太遲而癡重少神,不因筆行太速而窘步失勢,布置有度,起止便靈,從而達到無機智之跡,無馳騁之形,外若優游,中實剛勁;志專神應,心平手隨;體物流韻,因時變化。這便是他所提倡的中和書風的最高境地。宋曹也非絕對地強調中和含蓄,藏而不露,他對不同的書體又有不同的標準,比如對他最擅長的行草書,就要求是“作行草書須以勁利取勢,以靈轉取致,如企鳥峙,志在飛;猛獸駭,意在馳。無非要生動,要脫化,會得斯旨,當自悟耳”。后人有評,認為這正是宋曹的夫子自道。我們現在看到的大都是他的行草書,既優游蕭散,又俊逸勁爽;既深厚含蓄,又靈動健美;既規矩有度,又流變酣暢。尤其是他晚年的書法,更墨隨意運,心手雙暢,人書俱老,已入化境(圖五)。
宋曹學書是從董其昌起步的,他早期的書作完全是董華亭的路數,不激不厲,疏朗瀟灑,瘦硬中微帶尖峭,平和中顯出勁挺。而后,他書風起變,直法晉唐,于二王、懷素、孫過庭、顏真卿用功最多。尤其對顏真卿更是朝臨夕摹,日揣夜思。到了晚年,其書法更臻成熟,自抒性情,風骨灑落,雄健渾厚,格調高邁,形成自家面目,決非當時的一般書家可望其項背。
宋曹的《重入金陵詩》冊,既有顏書筆意,尤其是帶有明顯的《祭侄稿》的意蘊,又有個人特色。《祭侄稿》是顏真卿為祭其被叛將安祿山殺害的侄子季明,懷著“撫念摧切,震悼心顏”的心情,和著血和淚寫下的千古絕章,前12行敘述個人身份和頌揚季明的生前情況,心情尚能控制,字還比較平穩,至“賊臣不救”,尤其“父陷子死,巢傾卵覆”時,悲憤、哀痛進入高潮,心緒不可遏止,神情處于恍惚之間,字忽大忽小,時滯時疾,時松時緊,時疏時密,錯錯落落,涂涂抹抹,疾馳急奔,信筆由之,舛誤增多。悲、傷、怨、憤、痛、惜之情一瀉而出,成為書史上言態、述心、表意之絕構。而宋曹書寫《重入金陵詩》冊時的心情,有與顏氏相通之處。他在明已覆亡,清又立朝未久時重入金陵,撫今追昔,感慨自是無窮。他既無兼濟天下、報效蒼生的宏愿,也就只剩了對往昔的懷念、對舊跡的憑吊和一腔黍離滄桑的感嘆。從書風上看,他的作品里有《祭侄稿》前12行的圓渾、沉郁、頓挫、雄健,而少了后面的錯落、激昂、險峻、宕蕩。“詩為心聲”,“書為心畫”,這完全是因為心境的不同:顏書是發激憤之情,宋書則是抒傷時之慨。宋曹作書的心境,雖然也有哀傷和悲愴,但畢竟是和緩的、容雅的、平穩的,沒有情緒的大起大伏,大跌大宕。他的詩文與書法在審美和達意抒情上都達到了高度的一致與和諧。
此冊的書法,給我們的感受是渾厚凝重而又揮灑自如,拙樸稚澀而又超逸雋美,雄健剛勁而又蕭散雅致,行與行之間疏密錯落,字與字之間回環照應,布局疏朗,意韻天然,筋強骨勝,格調不凡,真如渾金璞玉,一派化機。雖然留有顏字的痕跡,但又顯出特立獨行的個人特色,這大概也是其為郭老巨眼所賞識寶愛并加題跋的原因吧。
〔責任編輯:張金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