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擁有自己獨特的藝術世界和寬厚綿長的人文思想的優秀作家,是可以不用借助群體和社會歷史思潮的力量,而以完全獨立的文學品格和業績面對文學史的嚴格篩選的。
集中閱讀遲子建這幾年的作品,我驚訝于她已經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文學世界。這個世界不以沿海和內陸、城市和鄉村來區分,看似地貌邊遠,實則穿越普遍的人類的密林、生活的心海。
一種一以貫之又逐漸深化的文學意緒含化在遲予建的小說中,那就是對在時代日常流程中逐漸流失的美與愛的追懷和尋求。追懷是向后回溯,尋求是面對目下和向往未來。這一切,關涉當今時代人性的健全發展和人類永恒的生存理想,基底上是對生命的殷切惜重。
回望。回望的撿拾的情感視線,而不是趨前的爭搶的獵取眼光,從一開始就給遲子建的小說帶來了與眾不同的個人色彩?!赌莵G失的……》發表時,作家不到21歲,她本然的生命感悟,在最初的寫作中就與清涼如水的傷感優美的調子對準了,除了天賜,我們實在找不到更合情合理的猜想。短篇《那丟失的……》到《逝川》之間,還有《沉睡的大固其固》《舊土地》《在低洼處》《北國一片蒼?!贰稛o歌的憩園》《關于家園發展歷史的一次浪漫追蹤》《白雪的墓園》《在松鼠的故鄉》《從山上到山下的回憶》《守靈人不說話》《回溯七俠鎮》等等;中篇《北極村童話》到《岸上的美奴》之間,又有《遙渡相思》《原始風景》《懷想時節》《爐火依然》《舊時代的磨房》《秧歌》《向著白夜旅行》《洋鐵鋪叮當響》《原野上羊群》等等,涓涓細流匯成了自己的一條河。作家的主體姿態也許是并非出于自覺的,但均朝著一個不變的自然落日、故園人情的方向回游。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中期,遲子建這樣的自覺開始體現在《逝川》《廟中的長信》《親親土豆》《霧月牛欄》等動人的佳作的時候,才被當時的部分專業人士發現了她“追憶”的意味和“還原生活”并對“靈性的吐界”探照的價值。甚至,一直到現在,遲子建這個向后尋覓人類家園的“習性”也沒有絲毫改變。相對于紅塵滾滾一往無前的時代,遲子建的小說里始終活躍著那一個頑固而無可救藥、可親可敬的“逆行精靈”。回憶使寒冷的時間轉化為溫暖的歲月,留戀讓荒涼的空間變換成蔥郁的家園。在現實中沉睡和流逝的,在文學中被她喚醒與激活。
從發表時間上看,遲子建的小說面世始于1985年。從此其特異性仿佛與生俱來,一直到21世紀,她的創作始終不能讓人依各階段文學的基本類型來給出歸屬。
家園。80年代中期到末期,文壇上小說的醒目標識一類是“實驗”、“新潮”或者“先鋒”,一類是“尋根”或“民族文化”。前者趨于形式的奇觀和生命的抽象,后者顯示內容的魔幻和與“五四”民族性批判性對接,表層上看是漢語文學及民族文化,但是寫作的動力引擎大都是從國外特別是拉美進口。這些扎堆出現的創作容易構成“現象”或者“事件”,而且作家一定要在作品之外說出高屋建瓴的話,創世的熱望使他們成為預言家和寓言的最后寓意闡釋者,反而忽略了活生生毛茸茸的現世人間關懷,于是我們看到,他們對寫作觀念的極大彰顯甚至壓過了寫作本身,這有利于歸類并方便了偷懶的文學史家的工作。遲子建似乎并不清楚也沒有思量過這些入隊的便捷和好處,她沉浸在“北國”的純粹之愛里,不嗜畸變也不喜歡殘缺,寧肯從格局不大的陽面柴門進入世界,也決不選擇山陰豁口以冷風肆虐的方式刺痛生命,她鐘情于生養自己的土地和親人,生命的自然狀態的完美,是她寫作的理想。
這樣的跟生性融為一體的寫作,由于潛心一致,必然有越來越整飭和氤氳開來的氣象。早期的作品稍顯稚嫩的散文詩化的抒情語感,漸漸地浸洇在人物和事物的體內,通過人物的語言、心事、表情、動作以及交會中的人事物理吐露出來,從《沉睡的大固其固》的夜晚“星星仍然鼓著腮幫在唱”到《北國一片蒼?!贰澳锬樕系狞S昏越來越濃”,短短的兩年時間,我們從中可以明顯感知她對家園的親近使她逐漸觸摸到了豐盈的質感的痕跡。
對家園的親近或者就在家園中領受它的四季冷暖和隱秘靈性,這是遲子建從不移變的情感和信念,在不變中讓這種信念和情感清晰和深化。長篇小說《樹下》更為確鑿地為遲子建活現了童話與北方中國的人性理想溫柔相恰的情韻。到了90年代中期,又一部長篇小說《晨鐘響徹黃昏》的發表,標志著她駕馭長篇作品的能力和對生命與人生的思考的新深度。連同數量不少的中短篇小說,幾乎篇篇精致而富于感染力,其藝術價值在喧亂的文學情境中安然卓立。無論外在的環境因素怎樣的紛雜,她的作品都帶著空谷幽蘭的氣質和林間水滴的晶瑩,更值得重視的是,她所傾心的“傷懷之美”,此時已經具有了獨特的人間洞察和豐富的體驗的深度。已經奠定了遲子建作為中國最優秀的特色作家的地位。直到現在我仍然這樣認為:“遲子建是90年代中期最高藝術理想的追望者,她的《白銀那》《日落碗窯》《霧月牛欄》給刻意走向極端的分流寫作提供了高不可攀的反響參照。這最簡單的事情一直做下去,就容易獲得對生命的大悲憫的品質,就可抵達文學理想之巔。安寧、純然的藝術理想以本色發出光亮,刻意而為的一切都只能作為這光亮的陰影?!?/p>
命運。永長的人類關愛如何會讓我們常生傷懷之痛?遲子建的作品呈現給我們的問詢常常是脆弱和堅韌伴生著的,熱流和涼意總是給蒼生帶來不可知的遭遇。除了溫慰,遲子建更多地對命運給與了深切的理解。在她創作十年之后,作家將自然、人情、世事糅合得更為不落雕痕,而情感、生活的去向顯得不再像以往那樣有把握,敬畏生命的同時,作家對風俗的規約、自然的神性也飽含喜愛和敬畏,更重要的是,命運對理想生活的成全和修改都得到了尊重。以和解而不是反抗為特征的人文性文學,就是有所愛有所畏的文學。大概從《逝川》這里,命運和性格、記憶、歲月的關系作為內核慢慢地長成在遲子建作品中。命運會時不時地造成人的誤傷,命運面前,人們以及人與其他生靈之間暖老溫貧,相憐相攜,互通音訊,彼此體恤。命運只能更加讓我們懂得珍惜生命。羅素說:“世界不是為我們而造的,而且,不論我們渴望的東西如何美麗,命運都可能禁止我們獲得。”《逝川》《親親土豆》和《霧月牛欄》就是在這樣的層面上顯現出了經典般的光澤。命運之手造成的生命、親情和愛情的痛失感一度在遲子建的筆下得到了強化,長篇小說《越過云層的晴朗》、中篇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等在美妙的行文中貫穿著悲哀的力量,即便如此,遲子建也沒有放大命運的兇相。渲染殘酷和黑暗,表達恐懼和仇視,這是別人的嗜好;自忍大慟,緊抱懷念,有所原諒,這是遲子建對命運之錯的寬解和慈心,了解她的讀者只能更加由衷地敬重并祈福于她。
邊地。我想先從《滿洲國》說起,我總是覺得它與《額爾古納河右岸》有著某種氣脈相承的聯系。
長篇小說的“史詩”企望,曾經強勁地鼓蕩著中國作家的心旌?,F代以來的“史詩性”漢語長篇小說常以主流意識形態的歷史觀作為參照系,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革命文學”、40年代的“抗戰文學”、五六十年代的“革命歷史題材”和體現“社會主義建設”的“工農業題材”,無不是順應著意識形態強勢力量的歷史論斷,以相關的題材內容展現所謂“史詩性”;而80年代以來的“史詩性”長篇小說更多地是對以往歷史認識的補寫和改寫,同樣是“史”大于“詩”。只要參照已有的給定的歷史觀,其史詩性必然只是對人所共知的重大歷史過程的文學性注釋和稍加細化而已,歷史褶皺中的生活樣態和人的生存心態等等的豐富性內藏,這些最能體現文學的藝術價值的東西,就失卻了活的血肉筋骨和生動的心神表情。
現代文學史上“東北淪陷區”文學曾與《滿洲國》的歷史情境同構。那時候的作家,除了蕭紅,基本都行進在歷史主流敘事的幫襯之路上。即便是蕭紅,《生死場》的社會歷史意義也是明顯重于它的藝術價值;《呼蘭河傳》因為有了時間和空間的距離感,平民生態和風俗世情的因素得以較多呈現,其中鮮明的哀民生的意蘊雖然富于強烈的感染力,但是基本的歷史判斷在民族自尊的倫理規約下仍是服膺于社會主潮的需求,結構上的散漫也使得這個以“小城”意象構織“史詩”的良好意圖沒能得到充分的實現。
偽滿時期是東北地域最富歷史復雜性和人性遭際意味的歷史,無論誰來書寫,都必然首先面對一個既要保持忠實于歷史氣氛和史實的嚴謹態度,又要超越蕭紅的難題。遲子建要駕馭這么一個有著較大跨度和如此繁復的史事的儼然龐然大物的“滿洲國”,確實令人始料不及。歷史被轉換或者說被還原為生活,而且是平民的日常生活,小說以難能可貴的勇毅探照到了北國平民日常生活中的人際世界深處,構成了以平常普通的“人”為支點,“個人’一“家園”—“國族”的關系史,前兩者都具體可觸,“國族”則被小心翼翼地呵護在了“人”與“家”的底限處,一點也不妨礙它的尊嚴的存在。那個不倫不類的偽“國家”橫陳在普通百姓的頭上,也是一場“命運”的考驗,只不過是整體性的厄運與磨難,但是“人”依然要生活,他們生活的表面模式和內在的復雜性,還是被遲子建照料得分寸恰當十分得體?!稘M洲國》的文學史價值至今為止仍然沒有得到業內人士足夠的重視,原因也許就在于我們對史詩性文學理解上過于倚重對意識形態的指涉程度的認知,而對平民生活與歷史的關聯缺少應有的敏感,因而產生了無法予以學理詮釋的偏差。
從《滿洲國》再看《額爾古納河右岸》,這也可以看作平民生活的史詩,但是會隨著位移于特殊的區域,文化習俗信仰的不同,其平民生活史詩的風貌就有了與漢民族文化相區別的特征。無疑,《額爾古納河右岸》也可屬于在熱潮中的“邊地書寫”。
看看今天,盡管描摹邊地尤其是對少數民族聚居區的生活風情的描寫已經成為熱點,遲子建的很多小說也始終進行著對邊地的書寫,但是仔細辨識,就整個文壇風向而言,她的寫作仍處于熱鬧的文場之外,具有真正的“邊地”特色,邊地是她的肉身的近鄰和精神的原鄉,她不是邊地的旅行者造訪者,也不是借宿者暫居者,沒必要搖鐸采風或者非要把動物寫成人,因為她將自己置身其中,仿佛與生俱在。
獨行。遲子建的創作給類型化文學研究與評論出了難題。前面說過,她的作品既不“先鋒”也不“尋根”,而我們看到有不少的評論者意欲用“鄉土小說”和“女性文學”來框定,也同樣吃力而無關痛癢。即便稍顯有效性的研究比如將遲子建與蕭紅相對比分析,也仍然不能準確理解遲子建內在的人文情味。
我們的文學評價上的很多習慣都是可疑的。對重大、沉渾、震撼以及性別奇觀的追求和倡導,讓我們見識了無數實際上是腫大、渾濁、空喊、怪異的廢品。向愛向美的藝術的理想似乎被攀高求大的氣勢洶洶的瘋狂勁給撕扯得面目全非了,正常的善意在情感上表現為愛與痛惜,好像這就一定是格局小的、思力淺的、分量輕的,而要成為大作品必須要有巨型的惡,它生長驚心動魄的恨與仇,仿佛那才是重大的、深邃的有分量的——于是,如遲子建這樣的不符合通用的標準化評價的不愿出奇制勝也不以“重大、沉渾、震撼”為尺度的作家就多多少少被遮蔽在了文壇幕布的后面。這又使得遲子建免于遭受被勢利的文壇所異化的可能性,成就一種與文壇的急功近利的舞蹈反向而行的人文漫步,不是忙于追趕無暇他顧,而是在時有停頓并從停頓中采擷欣喜,不是黏著于世風人聲的漩渦里不肯自拔,而是并非傲慢地秉有離地輕飛的超然之美,是謂“逆行精靈”。
集中閱讀遲子建這幾年的作品,我驚訝于她已經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文學世界。這個世界不以沿海和內陸、城市和鄉村來區分,看似地貌邊遠,實則穿越普遍的人類的密林、生活的心海。以往那個清水醇釀般的感傷的純美意義上的遲子建,已經走在通往人文關切的大山深處的路上。細小如縷的人文關愛,不再是以自身記憶為核心的情愫,而是普照式的情懷,綿長彌漫,寬憫如天云浩茫。傷懷之美還在t但更多的是悲涼之霧遍披華林。如果說,早期和幾年之前的遲子建總是令人不期然地聯想到蕭紅的話,這個時期,遲子建已經分明蟬蛻為一個新的她自己。
一個擁有自己獨特藝術世界和寬厚綿長人文思想的優秀作家,是可以不用借助群體和社會歷史思潮的力量,而以完全獨立的文學品格和業績面對文學史的嚴格篩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