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平日的印象中,王安憶衣著并不講究,她的理論是:天天在家里,用不著買太多的“工作服”,再貴的衣服,一年也不一定能穿一次。但是她有“禮服”,一襲絲綢旗袍,淡淡的海的顏色,在香港作聯二十周年隆重的慶典晚會上,她給中國作家代表團增了彩,請她簽字、合影的男男女女追著她,圍著她。凡有人拉她拍照,她都特別配合,鏡頭一對準她,她臉上就綻開燦爛的笑容,昂首挺胸地往那兒一站,高而挺拔的身材還帶著點模特的“范兒”。
王安憶從不主動和人搭訕,顯得挺孤傲,這是有目共睹的。這么多年里,她無論作為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還是中國作協副主席,抑或她參加什么著名作家活動啥的,我們總有很多機會見面。她從來脖子挺著,頭昂著,面無表情。當然,年頭多了,日子長了,我也看慣了她那沒有表情的表情。有時我會主動地朝她齜一下牙,她一定會還我一個有點羞澀的微笑。工作需要時我也會往她家里打電話,她的聲音聽來還熱情,只是問一句回一句,想和她“煲”電話粥是不可能的。凡到這時我就在心里問自己:一個不愿與人交流的人怎么寫小說啊?想解答這個百思不解的問題我從沒指望王安憶本人。但是,天賜良機,這個疑問終于由她親口給了我解答。
王安憶說,這么多年她在“工作單位”必須上班的時間就三五年,其余時間都是“獨立生活”,基本是待在家里寫作,即便調到大學里工作,也是有課去上,無課在家,很少參加應酬。這樣的狀況使她不太會、也不喜歡與人打交道。她至今不上網,不會收發郵件,最大的消遣和信息來源是一份《新民晚報》。
我所擔心的是,王安憶對社會生活的感受會受到環境條件的制約,從而影響她個人生活感受之外的創作。王安憶卻不以為然。她認為,相對的封閉可以把她的立足點圈起來,圈成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她說:在這個世界里一切都能夠自圓其說。當然,這也是取決于作家自身的生命力,生命力旺盛,生態就平衡,重要的是要經營好這塊園地,而不要妄想去超越經驗的局限。我笑說,我原以為小說家都是 “私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可你的確是把“經營”的好手,經營創作的園地,經營生活的家園。
王安憶寫了很多優秀的中短篇小說,我也讀了不少。但從她的長篇小說《長恨歌》入圍第五屆茅盾文學獎那天起,我就開始收藏她長篇小說的各種版本了,只是直到今天也沒找她簽過一本。不知道為什么,她那明察秋毫的眼睛和不冷不熱的性格,好像“抑制”了我的熱火朝天。那些年,我們總是遠遠地、淡淡地相視一笑,無話可說。給《長恨歌》頒茅盾文學獎的當天,所有在現場的人都跟打了雞血似的亢奮,王安憶卻在丈夫的陪同下拒絕了很多記者的采訪,閉門“歇”了。我當然不會上趕著非要采訪她不可,只是暗自佩服她的自信、淡定和決非做作的低調。
她從來不太在乎別人的評論。她說過:當我在寫作的時候,我所做的勞動無法向別人傳達,我根本不期待別人完全理解。我自己閱讀的經驗也和別人不一樣,所以有時候很難找到一個特別合適發表意見的人。王安憶這話我以前聽過,而當她面對我再次說起時,還真覺得她說得實在,沒有假裝謙虛。王安憶也是水做的女人,肉長的心,她一定喜歡聽表揚,但我理解她決不是抵觸批評,她覺得要真的讀了作品,真的有分析,才有交流的可能。
在香港和澳門,我們朝夕相處,有很多話題可聊,我發現,只要有機會走近她,就會覺得她特別隨和,無論吃、住,無論講話、拍照,無論什么場合,她一點兒都不擰巴,隨和得一塌糊涂。不管事先是否通知她發言,拉上場她就有話可講,頭頭是道。無論她累還是不累,想不想購物,喊她逛街她就陪著。出門前她還會輕聲問一句:海風涼,你帶外衣了嗎?
王安憶是把復雜的事情簡單對待的那種人,這真不是因為她“情商”高,而是一種習慣的思維方式,這種方式的核心在于她的真誠。我們在香港時就約好回來的第二天,一起到杭州參加葉文玲大姐的新書發布會,并到葉大姐的家鄉去采風。她說葉大姐是她的同學,別的會可以推,這個會是一定要去的。遺憾的是我們到杭州的當天,葉大姐突發高血壓住院。王安憶和我商量怎么辦,是否還去。我說,人都住院了,我們再去“采風”一是給人家添麻煩,二是還有心情“瘋”嗎?王安憶沉重地表示:那就不去了。誰知,葉大姐的家鄉仍然非常希望這個活動繼續下去,浙江省作協的領導也千方百計動員王安憶去。“我先走了。”王安憶執拗地堅持說,“胡殷紅說不能給人家添麻煩,她說讓我別去了。”于是王安憶當天就回了上海。后來浙江方面打電話責怪我不出好主意。我心想,這就是王安憶,當她接受你、信任你時,你就是她的一部分,當她愛你的時候就一定愛你。她不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