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
搖著三輪車,而沒有鈴聲。沉默,在生活的沸騰之河擠來擠去,于十字街頭一隅。悄然落下,如秋天的一片落葉。
支起補鞋機,也支起不幸者的幸福。
(他感知世界的第一天,就知道命運是不完整的。搖動著補鞋機。噠噠噠噠,成為小城合奏曲的一韻。而他不說什么。)
富有彈性的腿,隨著裙子的色彩,走來走去,走出一聲聲動聽的足音。
(而他,永遠走不出那一聲,去成為小城的流行樂。)
轉動著補鞋機,而沒有微笑。憂郁,在明朗的季節晃來晃去,于矮矮的小屋,默默生根。如窗前四季回黃轉綠的一棵苦竹。
搖著三輪車,也搖著破碎的日子。
(他很想抽煙的那一天,就知道生活是沉重的。彈幾聲六弦琴吧,叮咚叮咚,成為小屋孤獨的昭示,而他從不流淚。)
堅硬的腳,隨著瀟灑的節奏,起起伏伏,踩出一條又一條的路。
(而他在陌生的路上,找不到自己深深的腳窩,去蓄滿多情的雨水。)
十字街頭的一隅。矮矮的小屋。
補鞋的聲音,六弦琴的韻律,一直在響,在響。
只是在寒冷的冬,下雪的日子。
冷冷的厚雪之上,沒有彈性的腿之跳躍,沒有堅定的腳之痕跡。一條深深的深深的三輪轍印,碾過,碾過無聲的小城,成為別樣的風景,或別樣的標記……
背簍與老人
他走著,感到了背簍的沉重。背得動小樓一樣的垃圾,背不動紛紛落簍的冷眼。
楊花如雪。紛紛揚揚的美麗,不屬于他。
而垃圾堆上的塑料花,成為他背簍里的風景,開著,開著,裝飾了生命的蒼白。
幾只狗,在垃圾前凝眸。駝下的背影,永遠無休止地漂泊,漂泊。
小城之外,一座沒有炊煙的小屋,棲息著廢品的氣息,棲息著一份凄涼的孤獨。
他走著,感到了背簍的沉重。網一樣的背簍,漏得下千粒金子,漏不下一滴歲月。
小城遺失的,他是否全拾到了?夕陽鍍紅鐵架般的瘦骨,他不說話,遠離跳舞的霓虹燈,遠離奔跑的車流。
黑暗中他流著淚,拾起被殘忍包裹的痛哭的女嬰,無力的啼哭壓折蝦一般的背。
幾只鴿子絕望地飛旋,逃避著黑色的槍口。
(孩子在背簍里掙扎。)
他走著。感到了背簍的沉重。一無所有的背簍盛得下所有的遺棄,盛不下被遺棄的生命。
他走著,繁華的呼嘯撲面而來,淹沒不了一聲微弱的啼哭。
他感到了自己的衰老,破爛的搖籃里,搖晃的小手在空中抓取,摳痛了他的沉默。
一個少女憂郁地走上舞臺。
一曲悲歌,搖落千萬雙盈眸的淚水。多少束鮮花,拋向少女的舞臺。而少女獨獨走開。
(想起被一束破爛的塑料花搖落的辛酸的童年嗎?)
小城之外,沒有炊煙的小屋之外,一座隆起的墳,芳草萋萋,網滿野花。野花燦爛,黃透晚秋的凄涼……
老礦工
一定是個燦爛的早晨,太陽給大地鍍上金色的光澤,而天上海浪般疊起的云霞,映紅草葉上還沒有滴落的露珠。高高的井架下,深深的井口,走出來的,是你。戴著黑色的帽子,穿著黑色的衣服。成為一尊黑色的雕像。
深深的井,深深的黑色。
(黑色,夜的顏色,死亡的顏色。)
穿越黑色,一次次披著深深的黑,你走向陽光,讓陽光把黑色一片片鍍亮。
長長的巷道,長長的寂寞。
(寂寞,無聲無息的磨難,等待。)
穿越寂寞,一次次你走向溫暖。讓妻兒的微笑,把寂寞一陣陣搖落。
過去的都過去了,正像煤的燃燒。
深深的黑暗,長長的寂寞,你走著,灑落了青春。煤一樣的黑發,已被黑色的世界染白。
一定是一個美麗的黃昏,落日的余暉在高高的井架上閃爍。上班的鈴聲已經響過,堅定地走向井口的,是蒼老的你。走向井下,將生命再一次默默地燃燒?
小街,寡婦的窗戶
寡婦的窗口。在小街。長長的小街,高高的梧桐樹下,黑色的窗欞,不點燈。
而深深的小街因陽光的暗淡,而憂郁。矮矮的木樓,蟲蛀的洞穴,時時奔跑著螞蟻。
(瓷瓶里的插花早已枯萎。而蒼白的臉比花更瘦。歲月凝固在黑色的相冊,不動。)
小窗因很少的叩門聲而憔悴枯黃。
老人目光中的欣慰,暗淡了小窗上的月光。
(嘆息般的淚水,模糊了古銅色的鏡子。)
燥熱的黃昏。夜夜撥彈六弦琴的人,用顫抖的手推開了小窗。轟隆隆的沉雷,撕碎了窒息在小木樓上的沉默。
陰雨連綿的時候,疲倦的老貓破窗而出。
(她靜靜地躺在濕漉漉的床上。因了一次的勇敢。再沒有勇氣起來。)
而小街更加窄了。穿流行色的超短裙的姑娘們,放慢了富有彈性的雙腿。走過窗口,再不把明眸里漲滿的春潮隨心溢流……
老藝人
月光,很冷很冷,走進深深的小巷,爬入古老的窗欞,剪破小屋帶著霉味的昏暗。照亮老藝人枯瘦的手指在舊琴弦上永遠彈不落的夜。
今夜,小城流行搖滾樂。瘋狂的情緒,嘶啞的宣泄,流行樂大合奏,搖搖滾滾。酒吧的小廳,燈光閃爍。
老藝人抱著琴走出孤獨的小屋,不知道等待什么。
遠處的搖滾樂,現代的風暴,亮了陽臺上久閉的燈。一個爵士鼓手舉起瀟灑的鼓槌敲落冷冷的月,敲落閃爍的星斗。
琴弦突斷。老藝人在舊式藤椅上坐下來。月光不見了。高高的大廈,倍加輝煌。
他伸出手,把幾滴古老的琴弦上的淚,輕輕彈落,輕輕彈落。
研究歷史的老人
高速公路上。飛來飛去的轎車,挾著現代的風暴,搖撼著遠古生長的小草,城市高高煙囪上剪不斷的長發,
低矮的小屋里,老人頭發上的歲月。
(他走在漫漫古道,瘦弱的馬,拉著沉重的木車,蹄聲噠噠,濺起的灰塵,拂滿長長的衣袖。關山遙遙,聽得一兩聲犬吠,緩緩打開關閉已久的柴門。)
黑暗里,他用手輕輕撫摸陶罐上的波紋,水聲嘩嘩,而他垂釣不出那條沉默了幾千年的魚。
夜色沉沉。彩色的熒光屏上,吹來沙漠的炎熱。搖滾的燈光,搖滾的音樂。女兒們在為一場精彩的現代舞鼓掌。
老人不動。他點燃的煙斗冒著久遠的寧靜。
(無塵的江邊,唐時的明月沐浴著離別,一葉孤舟正在遠去,淚斷陽關。燭光搖曳的小樓,一曲琵琶,彈落盈眸的淚水,濕透多少的青衫。)
而老人看著一角絲綢路上遺失的碎花布,眼角發澀了。
小販的叫賣聲在窗外很響。新潮服裝大展銷。衛星正在轉播一個遠方國土上的事情。
冷清清的小屋,一頁又一頁古裝書里,演變著興興衰衰,榮榮枯枯。而老人經歷著歷史的起伏,成為歷史之外的另一種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