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伙伴

清明回鄉(xiāng)下祭祖，望著田野里大片耀眼的油菜花，連同綠浪涌動的麥苗，兒時的記憶忽地在腦海中彌漫開來。田園依舊，而曾經在這方熟悉的土地上嬉戲追逐的童年伙伴卻早就各奔了東西。想想昔日的小伙伴，如今一年中能見上一面兩面的已屬不易，而其中一個叫做“海”的伙伴，則有十多年沒有音信了。

海的家其實住在外村，他之所以頻繁出沒于我們莊上，并和我們結為死黨，是因為他常常到他外婆家來。聽村上人說，海的外婆年輕時是個大美人，曾做過國民黨軍官的姨太太。海的外婆怎么會落魄下嫁給海的外公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這個并不顯老的老太總是衣著鮮亮整齊，雖不茍言笑，但對海卻寵愛有加。有幾次，我們幾個小孩在她家玩游戲，忽然找不著海了。等我們千呼萬喚地把海找出來。卻發(fā)現他的腮幫鼓鼓的。我們一下子明白了，一定是海的外婆悄悄給他吃了什么東西。

也難怪海的外婆那般疼愛這個外孫。海不僅長相俊美，嘴巴也甜蜜。鄉(xiāng)下有句俗語叫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大約就是專指海這樣的人，這與我們這些一上臺面就感到拘謹的孩子形成鮮明的反差。有一次。我和海同到一戶“吃公家飯”的人家作客。那戶人家本就家境優(yōu)越得令人炫目，再加上一屋子賓客，我一進去就恨不得找個角落藏起身來。而海卻落落大方，一口氣硬是將一屋子人挨個兒叫了個遍。

我喜歡和海在一起玩，是因為他會玩，用現在時髦的話說，那就是玩得富有創(chuàng)意。想想那時候的春天，我們樂此不疲的一件事就是在土墻上掏蜜蜂。那時農村的草房還不少，泥墻上遍布著大大小小的窟窿，這些窟窿往往就是蜜蜂的“家”。我們只需折一根小樹枝，輕輕捅入墻窟窿，若有蜜蜂，就能聽到這小東西在里面“嗡嗡”地反抗，再輕輕扒拉，不一會，一只肥碩的蜜蜂就乖乖地被“押解”出來。掏得的蜜蜂裝在扎有小孔的瓶子或盒子里，再往里面填些菜花，這個天然的“音樂盒”被我們帶在身上，放在枕邊，整個春天就被我們擁入懷中了。

小時候物資貧乏，然而我卻沒少吃黃鱔。我那捕黃鱔的技能完全因了海的指教。他教我把縫衣針放在燈上燒紅弄彎了，制成魚鉤；找個陰暗潮濕的地方，挖些蚯蚓以作魚餌；剪一些約摸一米長的蘆葦桿。以作浮標……等到太陽落山了，我們肩并肩提著準備好的漁具，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向小河。專找水草豐沛之處，這里放一個，那里放一個，并一一做好標記。第二天一早，我們一起去收魚。若是運氣好，十把鉤子，總能逮到五六條黃鱔，運氣差一些，也能逮到一兩條。還時常有些意外之喜，譬如鉤子上居然掛著一條大烏魚，那是足可以讓全家人好好滋補一番的。

過年的時候，海的一雙巧手更是有了用武之地，那就是刻喜箋。莊戶人家過年，別的都可以省，唯獨貼對聯、貼喜箋的習俗是必不可少的。一直以來，鄉(xiāng)親們的喜箋都是從集市上買的，只有海異想天開，居然自己琢磨著刻起喜箋來了。在海的引導下，我也學會了刻喜箋。刻刀、模具、刻盤等所有的工具都是自制的，雖然粗糙，但經濟實用。我們把鮮艷的紅紙按尺寸剪裁后固定起來，上覆模板，下墊刻盤，然后就有模有樣地操刀鏤刻了。不管是“招財進寶”、“年年有余”，還是“五谷豐登”、“福星高照”……那些網眼雖然又細又密，但在我們的刀下居然連綿不斷，并有序地組合成生動的文字和圖案。多年來，我家過年的喜箋全都出自我手，并惠及親戚鄰居，這頗為我的童年生活收獲了一些贊揚之聲。

我的伙伴海無疑是聰明過人的，可不知道為什么，他在讀書方面卻不容樂觀。小學畢業(yè)后，海就無心繼續(xù)念書，從而過早地離開校園，走向了社會。最初，海是隨他的父親到外地搞建筑，據說收入還不菲，但父親覺得海在工地太辛苦，以后出去也就不再帶他，而是把他送到鄉(xiāng)里一個車行里學修自行車。這個時候，我還是一個中學生。我偶爾路過他的車行，看海老氣橫秋地坐在那里修車，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羨慕，是失落，還是憂傷。

年輕的車行老板并沒有把他的事業(yè)進行下去，而是很快就調整了方向。我考入醫(yī)校讀書那年，海轉行成了一位理發(fā)師。說實話，海那樣一雙巧手。老是修補車胎確是有些委屈了。轉身理發(fā)行業(yè)后，海的“頭頂功夫”很快就得到了人們的認可，兩三年后，他的理發(fā)店由鄉(xiāng)里遷到了鎮(zhèn)上。等我醫(yī)校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小鎮(zhèn)工作時，海的理發(fā)店在小鎮(zhèn)已經聲名鵲起。那時候，海偶爾會到我們單位來找我玩，我的一些同事看見他就和他開玩笑說，你是來幫我們理發(fā)的嗎?海就趕緊回答，是啊是啊。然后下次來的時候，果真帶了理發(fā)工具，就在我們宿舍的樓道里，幫我的同事們一一理發(fā)。

后來，海有了一個漂亮的老婆，亦是從事理發(fā)行當的。結婚不久，夫妻雙雙奔赴上海，開創(chuàng)“美容”事業(yè)，從此，我和海也就幾乎失去了聯絡。等我再見到海時，已是幾年之后的事了。那次見面，是海帶他老婆到我工作的醫(yī)院來看病的。兩個人的頭發(fā)均染成金黃色，衣著十分光鮮時尚。然而，那一次見面，我分明看到海那張俊朗的臉上布滿陰郁、不安和焦灼。但沒想到那次相見之后，十多年來我和海就再也未能謀上一面，只是偶爾從海的親戚口中，得到一些關于他的只鱗片爪的信息，大意是說海夫婦抵達上海之后，所謂的“美容”事業(yè)立即陷于困頓，到后來可謂處處舉步維艱。海的女人憑借姿色另攀了高枝。最終棄海而去。如果事情僅限于此，我也并不覺得奇怪。真正令我驚駭的是，有一天，有人忽然告訴我，海已經永遠地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關于海是怎么死的，鄉(xiāng)間流傳著好幾個版本，我沒有考證哪個版本更具說服力。這些年來，在我的意識里，我的兒時伙伴——海，從未消失過。我想，他只是去了一個更為遙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