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好運

列車離開B城快速地向南開去，夢縈倚在車窗旁，漫無目的地看著窗外荒漠的風景。冬末春初，北方還籠罩在料峭的蕭索中，春的萌動在冬的現實中還無力顯露端倪。一路聽著列車哐當哐當的單調行駛聲，夢縈感到百無聊賴的落寞。隨手從包里拿出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翻著。盡管這趟車坐了無數次，這次感覺特別疲憊。以往的憧憬和期待，被一種莫名的傷感取代，那雙無助的眼睛好像總在眼前晃悠……

夢縈到現在也不知道她叫什么，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學校的招待所。那天夢縈在前臺辦完登記手續后，招待所只剩下一張空床位。因為是考博的季節，所以學校周邊便宜點的住地早早就客滿了。夢縈提著行李進房間后不久，一個瘦削憂郁的女生一臉疲憊地進來了。

“也是來考博的?”夢縈朝她打了個招呼。

“嗯，還算運氣好，今晚有地兒住了。”她無力地笑笑。

夢縈感覺她很累，像是趕了很多路，就不再跟她拉話。稍作收拾，打了個招呼去系里拿準考證去了。

北方三月的天氣還透著微微的寒意，校園里則已挾裹了春的氣息。夢縈在常青樹叢中沿著熟悉的小徑一路走去，覺得神清氣爽特別舒服。盡情呼吸著濃郁的學院氣息，內心充滿了期待。想象著如果這次考試成功，又能繼續在這所眾人仰慕的名校里呆上幾年，那該是多美的事。夢縈兩年前有幸以在職人員的身份在這兒讀完了碩士，離開時充滿了留戀，總想還能回來繼續圓夢，這次是又來一搏了。

夢縈這次來考博跟單位里誰也沒說，只是請了幾天事假，好在現在考試報名都不用單位蓋章了。其實她也十分矛盾，不管現實中的環境讓她如何無奈，她畢竟擁有一份在外人看來十分體面的穩定職業。盡管在那座閉塞的小城里，工作環境和人際氛圍都不寬松，但穩定殷實的收入和美人的社會地位在就業壓力十分巨大的現實中還是讓人難以割舍。特別是將來還需要再次就業，不知會面臨什么樣的局面。畢竟自己已是人到中年，工作生活中有許多的牽掛，她還能不顧一切地去尋夢嗎?夢縈靜靜地望著深邃的湖水，一股涼涼的風掠過湖面，透著幽幽的寒意，讓夢縈打了個冷噤。她有些無奈地站起身，放眼環顧四周，準備離開。轉眼間發現湖對岸的一塊石頭上，也一動不動地坐著一個女生對著湖水在發呆，模模糊糊有點像同屋住的人。夢縈想著不管怎樣，既然來了，還是抓緊時間準備考試吧，便朝圖書館方向走去。

夢縈辦了一張臨時閱覽證。在圖書館里盡情地翻閱資料，她覺得這種沒有任何打擾的感覺十分難得，所以一直呆到閉館才離開。走到自己住的房間開門進去，發現同屋的室友早早地關燈睡覺了。夢縈心想她可能今天趕火車累了，自己也覺得該休息了。

第二天，大家都早早地起床做著去考場的準備，忙忙碌碌間夢縈和她都沒有太多的交流，一同走進校門后就分頭去了各自的考場。一天的考試直考得夢縈感到昏天黑地，晚上在學校食堂匆匆吃過飯后又一頭扎進圖書館，很晚才回住地。夢縈有點驚訝地發現同屋又早早地關燈睡覺了，真有點佩服她的從容鎮定。

最后一場考試結束在下午，夢縈走出考場的時候真想痛快地去逛街，徹底放松一下這兩天繃緊的神經，順便買點東西帶回去給兒子。可剛走出校門，便覺得渾身無力，緊張的考試已由心累轉變成體累，于是便折回去打算好好睡上一覺。反正是第二天晚上的火車，還有一整天的充裕時間，沒準同屋也想去逛街，正好有個伴。

夢縈推開房門的時候，室友已經回來了，正在整理著東西。夢縈輕松地跟她打著招呼：“考完了?”

“哎。”她還是有點憂郁。

“準備回去了?”

“是，今天晚上的火車。你呢?”

“我明天走。再去看幾個同學，順便買點東西帶回去給兒子?”不管考得怎么樣，既然已經結束了，夢縈還是有點興奮。

“哦，我也該買點東西帶給我女兒了。”她無力地垂下眼睛。

“我看你挺有把握的，每天睡那么早。”夢縈對她這兩天的放松有點好奇。

“不是的，我已經麻木了，反正就這么考唄，也不指望有什么結果。”她茫茫然地搭著話。

夢縈有些吃驚地看著她。

“因為這是名校，所以過來碰碰運氣，要真能取了，或許將來找工作有優勢點。可誰知道呢?”她沒精打采地往包里塞著東西。

“對了。來的那天下午你去學校湖邊了嗎?我好像看見你的。”夢縈又想起那個坐在湖邊石塊上發呆的女生。

“隨便逛逛，早就知道那個湖，從來沒去過，我在那兒坐了一下午，什么書也沒看，感覺特別累。我一路不停地考過來，像個沒頭的蒼蠅，漫無目的地亂碰亂飛，真不知道什么時候到頭?”她有些慘然地推了推眼鏡。

她原本在海邊的一個小城做中學老師，幾年里工作生活一切都過得順其自然，也平淡得讓她覺得無味，特別想走出去尋求精彩。不知什么時候起萌生了考研的念頭，而且越來越強烈。當時研究生還很吃香，畢業后基本上總能找到比較理想的機會。當她拿著報名表去單位蓋章時，領導勸她：“想想好啊!現在研究生都在擴招，你幾年后畢業可就不是現在這個情形了，到時想要找眼下這樣的工作可能都難了。”可當時她心中勾勒的藍圖正美著呢，所以決心也特別堅定。那年她還算幸運，最終被南方一所高校錄取為碩士研究生，也從此與原單位脫離了一切關系。

“那時我覺得一切都是新鮮和充滿希望的，想到三年研究生畢業后肯定會有一個更好的發展空間。”說這話時，她眼睛里依然閃著光。“可現在，我畢業快一年了，提到求職應聘我就心里發怵。”她的眼睛又開始暗淡了。

“怎么會的?”夢縈也勾起自己內心的某種憂慮。

“剛開始還挺有信心，覺得自己是正規院校學古代文學的研究生，在中專以上的學校找一份做老師的工作應該沒問題。沒想到一開始就到處碰壁。現在正規一點學校進人的門檻起碼都是博士，碩士擴招后又改成兩年制，你說現在畢業的得多少人啊。一年來為了找工作我經常會整日整夜地在網上搜索招聘信息。有時好不容易找到自己條件夠格的單位，可電話打過去對方一聽是女聲，還沒等我介紹完就很干脆地打斷我：對不起，我們不收女生，只招男生。連一點門縫都不開，其實只要給我一個試講的機會，我還是有信心的，我畢竟有好幾年的中學教學經驗。”說這話時，她有點義憤。

“那你沒去參加一些招聘會?”不知為什么夢縈心里開始感到有些不安，其實她讀完在職碩士以后很長一段時間也曾在網上夢游般地搜索，也不知投遞過多少簡歷，希望能有一個更好的改變現實的機會，結果都是虛擬一場。也許正因為此，所以她又想出來考一次博。

“別提招聘會了，有時不管在多大的場館里，都會讓人感到窒息。什么叫爆棚，你只要去過一次就知道了。可我得不停地在這種場合擠進擠出。每次都背著一大包的簡歷，有很多人干脆拖著行李箱來到處散發自己。”她像在講故事，“我進到那種招聘會里特別自卑，周圍全是比我年輕的畢業生，充滿著逼人的競爭力。還會經常碰到氣人的事，前面如果排著一長串的女生，招聘單位的人會站起來對著她們搖著長長的手臂：請前面的女同學讓一讓，讓后面的男生把簡歷遞上來。”

“所以你就又來考博了?”夢縈心里挺為她難受。

“只能說是來碰碰運氣，”她有些無奈地嘆道：“找不到工作，只能再想辦法接著上學。”

“博士畢業了，工作好找嗎?”這也是夢縈特別關心的，以前她總會天真地想如果讀到這么高的層面，應該會有很多機會的。

“很難講的，現在好一點的單位用人條件都很苛刻，要高學歷、年輕、有工作經驗的。反正外面有的是人讓他們挑。”她的話里透著蒼涼，“可我們要讀到博士畢業再找工作時，還會年輕嗎?又是女生，用人單位會選擇嗎?我真不敢想。”她很悲觀。

“那你干嗎要來考博呢?考在職的嗎?”她那雙無力的眼睛中透著疑惑。

“想找一個更好的發展空間。在機關呆著覺得挺沒勁，我們那兒地方又小。機會也少。”夢縈淡淡地說，其實內心深處開始有些動搖。

“你已經有這么好的工作，干嗎還要折騰呢?現在多少人想做公務員啊，你沒見現在考試錄取的那個比例嗎?我到現在都沒敢去考過。”她的眼中透著不解。

“其實這也真是一座圍城。外人看起來挺風光，可在里面工作時間長了真的會有很多困惑。當年我也是充滿理想地過關斬將考進來，可這么多年，覺得越呆越沒勁。專業知識用不上，成天在會議、文件、電話、應酬有時甚至是無所事事中消磨。”夢縈說起這些就會有點激動。

“那如果不管這些，也不想升遷，就保住一份工資行嗎?”她期待地等著夢縈的回答。

“你就這么點要求?”夢縈有些吃驚地望著眼前這位一臉疲憊的女研究生，“我想憑你的條件應該能做到吧。”夢縈好像有點恍惚了，一股說不清的滋味在內心翻騰。

“我現在只要這樣就很滿足了。”她說得很可憐。

“其實這些在你考研之前不是已經擁有了嗎?”夢縈很想給她些安慰。

“是的，盡管我到現在也不敢確認當初的選擇是否理智，可這一年來你不知道我找工作找得有多灰心。這次出來臨走時抱著我女兒大哭了一場，我已經幾年沒給她買過一件像樣的禮物了……我現在只能勸你別太沖動，對外面的世界不能太想入非非，尤其像我們，別再輕易做夢了……”

夢縈內心感到很震顫，以前會經常有年長的人拿這些話勸她，沒想到面前這位比她還年輕的知性女生會用這么蒼老的心態來規勸她。

“好了，我該走了。”她站起身，背起她的雙肩包。

“去哪兒?回家看女兒嗎?”夢縈也站起身。

“不知道，先沿著鐵路線找工作吧。”她拉開門。

“祝你好運!”夢縈心里特別難受。

“但愿吧!”她回過頭來慘然地向夢縈笑了笑，雙眼中充滿了無助，帶上門靜靜地走了。

夢縈沒來得及問她的姓名，也沒留下她的聯系方式。夢縈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呆呆地坐了很久。

夢縈上火車時，有一種逃離的感覺，最終一個同學也沒去看。買了一大包禮物給兒子，夢縈擁著這包東西仿佛護著生命中一個凝重的希望，在列車的哐當聲中倚著車窗迷糊起來，睡夢中仿佛又回到校園的湖畔。

也許今生很難有緣再與她相逢，更不知道自已今后還會不會再搭乘這趟車。望著窗外夜色還未褪盡的晨曦，夢縈在內心深處默默地祈禱：祝你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