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呱子
柴呱子:雀形目,葦鶯科。學名葦鶯,別名柴呱子、呱呱嘰、魯班鳥、葦串子等。上體棕褐色,眉紋淡黃色,下體呈沾黃的白色,胸部具有少數不明顯的灰褐色縱紋。常隱匿在河邊或塘畔的葦叢中,叫聲響亮。
稍微讀過幾天書的人大約都不會對《詩經》陌生,比如《國風·周南》的起首篇也是整個詩三百第一篇的《關雎》,知道的人就一定不會少。“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美妙的詩句傳唱了幾千年,至今余音繚繞,不絕于耳。
關于這個雎鳩,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歷代注經的、考據的、格物的說法多有不同,有說魚鷹的,有說是葦鶯的,還有說是別的什么鳥的,總之,吵來吵去,沒個定論,一直到現在,還是沒有人能夠給出一個讓所有人都信服的最終答案。估計這樣的爭吵還會繼續下去,大概永遠都不會有個頭。但有一點是大家都普遍認同的,就是這個雎鳩是一種鳥,而且是水鳥。想想也是,不是水鳥,跑河中間去湊什么熱鬧?不過還是有人要獨辟蹊徑,做出與眾不同的姿態,前段日子閑翻《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居然在清初大學者王夫之有關《詩經》的專著中看到雎鳩是山禽而不是水鳥的說法。
好在孟子救了我,他老人家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關鍵時刻,真如醍醐灌頂,一下子就點醒了我,是啊,書也是人寫的,不一定全對,我為什么要那么迷信別人?我注六經,何如六經注我?對于經典,各人都有各人不同的讀法,何必強求一致,哪怕是誤讀又有何關系?
有了亞圣作為堅強的后盾,我立刻覺得自己的腰桿子挺直了許多。其實雎鳩在這首詩里也就是個愛情的象征,它的原型究竟是什么鳥已經不很重要了,我就是把它當成是葦鶯也未嘗不可,何況,我這樣認為也不是毫無道理,且不說有那么多的專家學者本來就很認同這個說法,單單從我對它的感性認識上,也覺得葦鶯就是雎鳩的說法比較靠譜,至少,葦鶯的叫聲是跟“關關”比較接近的,而且,在愛情生活方面,僅僅從表面上來看,它似乎也很忠誠,經常成雙成對、雙飛雙棲,這一點,也比較符合原詩的意境。但這也僅僅只是個表面現象,因為后來的研究者發現,葦鶯對待愛情并不那么專一,甚至,雄葦鶯還是個標準的風流浪子、婚外戀的高手,它的妻子們永遠都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少個配偶,它往往建有好幾處巢穴,巢穴之間相距并不遙遠,平均距離也就兩百米左右,它先在一個巢穴里大聲唱歌,一旦吸引一只雌鳥與之交配并產卵過后,就會偷偷飛到另一處巢穴,與另一只雌鳥約會,是個真正的花心大蘿卜。當然,古人是不知道這些的,他們看到的往往只是表面現象,看到兩只葦鶯在一起就以為它們恩愛有加。同樣的例子還有,那對傳說中情深意濃、生死與共的交頸鴛鴦,也只是在熱戀期間形影不離,一旦交配成功,往往便會分道揚鑣,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它成為古典詩文中忠于愛情的典范。所以,對于古詩中的這個愛情鳥形象,我們不能也不應該用今人的觀察去否定古人的認識,說到底,古人也僅僅只是借它來作個比喻。
這種叫做葦鶯的水鳥,顧名思義,它的棲息地應該跟蘆葦有關,名字里有個鶯字,說明它很會唱歌,事實也正如此。因了這個緣故,有人甚至還給它戴上了個“蘆蕩歌手”的桂冠。我以為,這頂帽子戴在它的頭上不大不小,正好合適,因為在我有限的見識中,還從來沒見過有比葦鶯更能唱且唱得如此好聽的水鳥。每年五月過后,離我小時候居住過的那個叫做時莊的小村子不遠的黃夾灘上蘆葦長有一人多高了,就能聽到一眼望不到邊的茂密葦蕩深處傳出“呱呱嘰、呱呱嘰、呱呱嘰嘰呱呱嘰”的悅耳動聽的鳥叫,我們便知道,“柴呱子”又飛回來了。
柴呱子就是葦鶯,時莊人把葦鶯叫做柴呱子,原因是蘆葦在我老家那兒被叫做蘆柴,再加上它的叫聲,便組合成了這樣一個有趣的名字,很是形象直接。更形象的還有,也有人叫它“呱呱嘰”,干脆就用它的叫聲作為它的名字,雖然有點討巧,卻也十分貼切,可以更好地彰顯它作為鳥中歌手的特點,這一點,頗與“知了”相似。還有地方叫它魯班鳥,這個名字也跟它的叫聲有關,不過,這個地方的人是把“呱呱嘰”聽成了“掛掛線”,于是,便據此認為它的前生一定是魯班的門人,要不然也不會轉世投胎變成一只鳥了還念念不忘要“掛掛線”。
為了尋找柴呱子鳥窩,我和二哥費了好大的勁。柴呱子這東西還真是鬼精靈的很,我們剛剛明明聽到它就在左近不遠的地方“呱呱嘰、呱呱嘰”地大聲叫喚,等我們摸到那里的時候卻早就不見了蹤影,就在我們一臉失望準備原路撤離的時候,它卻又在我們右邊不遠的地方唱起歌來,仿佛存心要逗弄我們,于是,我們只好又折回身向右邊摸去……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們的努力終于沒有白費,有一天,我們終于摸到了它的窩邊,當我和二哥小心翼翼、大氣也不敢多喘一口地透過茂密的葦葉的縫隙,近距離地觀察著眼前這只在蘆葦梢頭大張著嘴巴快樂地唱歌的柴呱子時,我們都仿佛聽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我們不敢弄出一丁點的響動,害怕因此而嚇跑了它,更怕它飛下來啄我們,聽老人們說,柴呱子要是發現有小孩或是別的什么動物在它的窩旁活動,會不要命地飛過來發動攻擊的。
柴呱子夫婦不在窩里的時候,我們會偷偷地去看它們的窩。它們的窩做很精巧,不知道怎么弄的,它們把相鄰的幾根比較粗壯的蘆葦拉到一起連接起來,像是一個樹杈,然后就叼來一些枯草細枝在這上面搭成一只漂亮結實的杯狀小窩,窩底還會鋪上一些尋來的羽毛、軟草之類,雌鳥就把蛋下在這些羽毛、軟草上,然后一動不動趴著孵化,一般情況下并不輕易離窩,只有實在餓得不行的時候才會離開一會去尋些吃的。
柴呱子們在蘆柴地里快樂地歌唱的時候。莊子上也會飛來一些杜鵑,它們起早貪黑、不知疲倦地“布谷布谷”地叫著,催促人們早早播種,千萬別誤了農時,它們甚至能把嘴里都叫出血來,其對工作的負責態度、敬業精神,著實令人感動。然就是這樣的一種鳥兒,對于柴呱子來說,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壞蛋,它們像個小偷一樣,總是趁柴呱子夫婦出去找食無暇顧及窩里鳥蛋的時候,偷偷飛過來銜走一只鳥蛋,然后再把自己蛋產在窩里。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盡管杜鵑的蛋要比柴呱子的蛋大上許多,但打食歸來的柴呱子媽媽似乎對此視而不見,一點都沒發現窩里有何變化,還是像往常一樣趴在蛋上繼續孵化。說也奇怪,這杜鵑的蛋總會比柴呱子的蛋先孵化出來,小杜鵑鳥剛剛鉆出蛋殼,就會用屁股倒退著把其它的鳥蛋甚至是剛剛出殼的雛鳥擠出窩外,以此來獨享“義母”的全心撫育,其排斥異己的本領竟是與生俱來,令人嘆息。更令人嘆息的還有柴呱子媽媽,發生了那么大的事兒居然毫無察覺,還一直以為別人的孩子就是自己的親子,不辭辛苦,兢兢業業,專心養育,直到杜鵑雛鳥的身體都比“義母”大上好幾倍了,柴呱子媽媽還會從遠處叼來小蟲子一口一口地喂它。
對于杜鵑鳥抑或柴呱子的這些不同尋常的舉動,若是從自然這個層面上來說,我們都不好去評說它們究竟是誰對誰錯,存在即合理,這就是大自然的法則,對于大自然,我們所能做的只能是尊重,是敬畏,而不是也不該去試圖改變。
苦哇子
苦哇子:鶴形目、秧雞科、苦惡鳥屬。學名白胸苦惡鳥,別名苦哇子、苦厄鳥、苦惡鳥、姑惡鳥、白面雞、秧雞、百腹秧雞等,體型略大,頭頂及上體灰色,臉、額、胸及上腹部白色,下腹及尾下棕色。叫聲單調。
為了看它,我和小兔子兩個人從洪郢隊的大塘埂上跑下來,順著秧田埂,七拐八繞地,一路往下追。秧田埂很窄,有的地方開了一些缺口,需要小跳一下才能過去,上面秧田里的水呼呼地往下面秧田里流,小溪流一樣,還發出潺潺的聲音,要是平時,我們很可能就不往前跑了,或許會找來一些樹枝什么的,在這些小缺口上搭個小橋,玩上半天,但今天不行了,我們無暇理會它們,前面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們。還有幾段田埂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雜草,是農人剛剛從秧田里薅了扔出來的,要是平時,我也可能會停下腳步,細細研究一下,看看是三棱光還是稗草——對于它們,我有與生俱來的喜好,但是今天,我卻有點討厭它們,它們長長的須根上沾滿了稀泥,讓我們走在上面直打趔趄,一滑一滑的,有好幾次,我都差點摔倒了,我倒是不怕摔個跟頭弄一身泥水回家不好交差,我怕因此耽擱了我們的行程,誤了我們的大事。草棵里時不時地會游出一條水蛇來,滑溜溜地從我們眼前一閃而過,就鉆進了旁邊的秧田。水蛇我是害怕的,雖然我也知道它們無毒,輕易不咬人,但它們滑溜溜的身體就是讓我覺得疹的慌。現在我也顧不了這些了,好在前面有小兔子呢,他不怕蛇,要不是今天有事,他興許還會逮上幾條,拎著它們的尾巴在我面前炫耀一番呢。走到新莊隊地界的時候,陳林老遠地望見我們,喊:“你們干什么呢?急急忙忙的。”我們才無暇理他,扔下一句:“看苦哇子呢。”就又急急地往前趕,等他追到我們的時候,已經氣喘吁吁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我們說:“剛才,剛才我還聽到它在前面的秧田里叫。”真是廢話,要不是聽見它叫,我們會追到這兒來?其實我們也很懊惱,但有什么辦法呢,誰讓我們那么急切地想看到它的真面目?每次都是聽到它在前面不遠處的秧田里叫,等到我們終于跑到那里的時候,它卻連個鬼影子也不見了,就在我們摸不著頭腦的時候,又聽到它在前面不遠處“苦哇——苦哇”地叫。
那天我們終于沒有如愿,等我們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前面的一片大亂塋阻住了我們的去路,雖然苦哇子還在前面“苦哇——苦哇”地不停召喚我們,我們卻再也不敢往前走了,對于我們來說,大亂塋就是雷池,我們不敢越過去半步。不要說現在天色已經近晚,黑魃魃的暮色正水一樣悄無聲息地慢慢浸過來,就是中午,我們也不太敢靠近大亂塋,離得老遠,似乎就能感覺到一股陰森森的寒氣撲面而來。
鄉下的小孩子都害怕鬼。原因自然是聽多了鬼故事。那些脖子上系著繩索、伸著長舌頭的吊死鬼,手里提著個腦袋到處游走的砍頭鬼,還有水里變幻成小鴨子、小葫蘆等引誘人上當尋找替身的淹死鬼等等,都讓人聽了毛骨悚然,特別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聽到一點點風吹草動,更是害怕得不行,仿佛那些故事里的妖魔鬼怪真的都趁黑冒出來似的,有時,半夜里做夢,也會被嚇醒。
但是對一些傳說中由鬼魂變化而來的東西,小孩子們卻不會害怕,相反還會很喜歡。比如在老奶奶講的故事里,蝴蝶就是由梁山伯和祝英臺的鬼魂變來的,鴛鴦是由焦仲卿和劉蘭芝的鬼魂變來的,柴呱子是一對相愛著的青年男女的化身……小孩子們聽到這些傳說。哪兒還有半點的驚慌?有的只是同情和歡喜,對這些可愛的小生靈,更多了些憐憫之心,輕易不肯去傷害它們。
苦哇子就是這樣深入人心的,它也出現在老奶奶的故事中。
小秧下地以后不久,還沒長到小腿肚子那么深,苦哇子就開始在秧田棵里“苦哇——苦哇”地叫喚了,聲音洪亮、綿長,一聲比一聲凄涼,仿佛受了無盡的冤屈,特別是在凄風苦雨的夜晚,苦哇子的叫聲在夜空里回蕩,能把人心都叫得水淋淋的。我奶奶一聽到苦哇子叫就嘆氣,說是苦了這個孩子了,做婆婆的可不能這樣對待媳婦,人心都是肉長的,將心比心,誰的孩子不是娘生的啊?奶奶說苦哇子是個苦命的孩子變的,這個孩子原來是一戶人家的媳婦。后來被惡婆婆害死了。她給我們講起了苦哇子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黃夾灘上住著一戶人家,生有一個兒子,兒子長大娶了個媳婦,媳婦很是賢惠,小夫妻倆恩恩愛愛,倒也是個好姻緣,婚后兒子出去做生意,媳婦在家侍奉公婆,盡心盡力,按理說日子過得也算和美。可是她的婆婆卻不省事,覺得自己那么多年都受婆婆氣,現在好不容易自己也當了婆婆,要是不折磨折磨自己的兒媳婦,自己這個婆婆不是白當了?于是,對新媳婦百般刁難,什么重活粗活,都讓媳婦做,稍不如意,還要打就打,要罵就罵,小媳婦忍氣吞聲,想畢竟是自己的婆婆,丈夫的媽媽,除了經常會在夜晚一個人坐在床上想想娘親掉掉眼淚外,倒也毫無怨言。但媳婦的忍讓并沒使婆婆良心發現,相反,她認為是自己做的還不夠到位,于是,想了個更狠毒的辦法,變本加厲折磨媳婦,她用納鞋底的錐子在媳婦大腿上扎了個洞,又在錐過的洞里,放進幾粒小麥,說大腿上種小麥,老娘還沒見過呢。小媳婦不堪折磨,終于倒下了,但惡婆婆不依不饒,還要她起來干活,有一天早晨,她看媳婦遲遲不起,二話沒說,摸起棍子就沒頭沒臉地朝媳婦身上打去,嘴里還說,你個懶鬼,太陽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干活?但任她怎么打,媳婦就是一點反應都沒有,她感到奇怪,就伸手去推,這才發現媳婦身上是涼的。再用手往媳婦鼻子底下一探,哪兒還有一絲氣出?媳婦生生就讓她給害死了。惡婆婆這才慌了神,但她又不敢把媳婦的尸首抬出去,怕鄉鄰們知道她害死了媳婦沒法交差,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惡婆婆從柴房取來斧頭,生生就把小媳婦剁成了碎塊,裝進一個大壇子里藏了起來。但紙里終是包不住火的,半年過后,出外做生意的兒子回來了,他不見了自己的媳婦,就問老娘媳婦哪兒去了?惡婆婆支支吾吾最終說出了真相,指了指墻角的壇子。兒子大吃一驚,忙趕過去揭開壇子一看,就見壇子里一只灰鳥沖天而起,口里叫著“苦哇——苦哇”飛出了門外。
奶奶講這個傳說的時候聲音有點哽咽,我的鼻頭也有些發酸,妹妹干脆哭出了聲,講的人和聽的人在這一刻都心生酸楚,為那被虐待致死的媳婦鳴不平,同時也恨死了那個惡婆婆,我們都希望她沒有好下場。果然,奶奶抹了一把眼淚,接著說:媳婦被害死后,家里再沒有人替惡婆婆做事,惡婆婆只好自己做家務活。有一天,就在她去河邊洗菜的時候,突然晴空里喀嚓嚓一聲炸雷,一下子把個惡婆婆打成了一條螞蟥。說時遲,那時快,一只苦哇子箭一樣飛了過來,一口就把這條螞蟥給吃掉了。
故事的結尾果然大快人心,但苦哇子真的吃螞蟥嗎?我還是心存疑惑,在我的印象中,螞蟥是個神通廣大的家伙,有很強的再生能力,刀砍斧剁都不怕,甚至有人說就是燒成了灰都沒用,只要見了水,照樣會變成許多條小螞蟥,這樣的說法自然有些夸大的成分,但是螞蟥能在動物體內寄生卻是不爭的事實,所以我很懷疑苦哇子真的能消化得了螞蟥,我疑心這也就是民間故事里才有,圖的就是個暢快,實情究竟怎樣,怕是誰也說不清楚,起碼,我是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是因為我沒有親眼見過苦哇子吃螞蟥,不但沒見過苦哇子吃螞蟥,就連苦哇子到底長的什么樣,我也說不清楚。除了那次和小兔子特意繞了那樣遠的路一路追捕毫無結果之外,我還單獨在秧田邊蹲守過好幾次,終是沒有讓我如愿,總是只聞其聲不見其形,給我的感覺就是這種鳥兒很像傳說中的神龍,見首不見尾,很神秘。問時莊隊或者百花隊的其他人,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說法都很不一樣,有的說像是小麻雀,有的說像是水老鴉。直到有一天,我在網上看到它的照片,才知道它并不像小麻雀,也不像水老鴉,而且我還是見過的,只是當時它沒“苦哇——苦哇”地叫,我不知道它就是苦哇子而已。那次,我在二舅家秧田邊的小汪塘邊玩,無意中發現一只腳長尾短、頭尖嘴長、嘴角有一抹紅色的白胸灰背的水鳥站在雞頭闊大的葉片上,看到我望它,哧溜一下就鉆進了旁邊的秧田,當時我不知道這就是我苦苦找尋的苦哇子。還以為是其他一只我不認識的水鳥。對于苦哇子。我原以為“踏破鐵鞋無覓處”,卻原來“對面相逢不相識”,我相信時莊人或者百花人見過苦哇子的一定也不少,只是都和我一樣,“見君不識君”而已。
關于它的傳說,也有許多種,歸納起來,大致有三類:我奶奶講的那種大概屬于一類,說是被惡婆婆虐待致死的苦媳婦所化;另一類則截然相反,說是不孝婦所化;第三類跟晚娘有關,說是個苦孩子所化。不管哪一種傳說,有一點是共同的,總是離不開一個“苦”字。
小翠
小翠:佛法僧目,翠鳥科。學名翠鳥,別名魚虎、魚狗、釣魚翁、金鳥仔、大翠鳥、藍翡翠、秦椒嘴等。喙大,多以魚為食,羽衣鮮艷。
好久沒見到小翠了,有時候還真有點想它。
在時莊提到小翠,如果不特別加以說明,很可能引起誤會,容易形成說話的兩個人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到了最后才發現都是自說自話、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的尷尬局面。原因是在時莊名字叫做“小翠”的本來就有兩個,一個是人——丁家的二女兒,“小翠”是她的小名,大名叫做“玉翠”;另一個是鳥——一種水鳥,大名叫做“翠鳥”的,它還有個別名叫做“釣魚郎”。名字一樣固然是容易弄混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她們都很漂亮,都有一批追隨者。比如同樣都是“我喜歡小翠”或者“我今天看到小翠了”這樣的話,大亮子說和毛頭說很可能就有不同所指,大亮子嘴里說的小翠多數指的是翠鳥,而毛頭嘴里說的或者不說只是心里想的小翠有可能就是玉翠了。大亮子是我鄰居,比我小幾歲,在大人眼里還是除了吃喝拉撒睡還有玩別的啥事都不懂的小屁孩,而毛頭卻是長成的小伙子,跟丁家漂亮的二女兒小翠年齡相仿。
我說我想小翠了自然指的是想翠鳥,這倒不是我想掩飾什么,“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使我是喜歡丁家二女兒小翠也無可厚非,前提是我得和她年齡相仿,而我十二歲之后就離開了時莊。那么小的年齡還不懂男女之事。在小男孩的眼里,一只飛鳥、甚至是一只小蟲子的魅力,有時是要遠遠勝于一個漂亮女人的美麗容顏的。
小翠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水鳥,小的時候我這樣說,到了今天,年紀一大把了,我還是這樣認為。這可能跟我眼界的狹小、識見的有限有關,但至少,小翠是漂亮的水鳥之一這樣的說法是被大多數人認同的。最近一段時間,我常去一個叫做“鳥網”的著名網站瀏覽,我在那里看到最多的水鳥圖片,就是翠鳥。鳥網匯聚了一大批來自天南地北的攝影高手,毫無例外地,他們都是愛鳥人士,他們中的許多人也和我一樣。都親切地稱翠鳥為“小翠”。
是的,我認為這樣的稱呼很親切,它像是在呼喚一個人,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或者一個漂亮女孩,事實上在時莊就是如此,我相信,叫小翠的女孩也不僅僅只有時莊才有。
說到攝影,我想起以前在一本雜志上看到的一個德國攝影師,人名字我忘記了,但是他做的事情我還記得。為了拍到翠鳥俯沖到水下捉住游魚那一瞬間的姿勢,這個攝影師甚至動用了紅外線照相機、電波和聲控的快門按鈕、遙控旋轉鏡頭和高靈敏度的閃光系統等當時最先進的攝影設備和技術。他在漢堡附近的一個自然保護區為自己搭了一個帳篷,在湖邊安放了一只玻璃養魚缸,在缸中放入翠鳥最愛吃的魚,以此來誘惑他的拍攝對象上鉤。每天早晨5點鐘,鳥兒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他就在隱蔽的帳篷中開始工作了,直到晚上8時鳥兒進入夢鄉后他才離去。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句話好像放到哪兒都是正確的,終于有一天,翠鳥毫無顧忌地在他眼前展示了精彩絕倫的俯沖絕技。為了這一時刻的到來,他在湖邊整整守候了192天。作為回報和獎賞,他拍攝到了攝影史上翠鳥水下捕魚的第一個珍貴鏡頭。我有時就在想,是什么給了他這樣的動力?那么多的水鳥,他何以單單選中了翠鳥而不是別的?思考的結果,我以為翠鳥的漂亮與靈動或許是激發他靈感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也是見過翠鳥捕魚的,只不過,我沒有那位德國攝影師那樣先進的設備和高超的技術。能把那一精彩瞬間定格在膠片或者磁盤上,呈現到觀眾的面前,我所能做到的只是把它印刻在大腦皮層的某個溝回里,讓它安靜地待在記憶的隱秘角落,并時時若靈光般閃現,供我在某個靜謐的午后獨自享受。
我在時莊生活的那段時光,常常一個人偷偷地鉆進黃夾灘的蘆葦叢中,和我的好朋友們約會,它們是柴呱子和小翠。柴呱子是個偽裝專家,有時把自己緊貼在葦桿上一動不動,像片葦葉,要是不仔細尋找,還真不容易發現,好在它耐不住寂寞,時不時要亮一亮自己漂亮的歌喉,“呱呱嘰,呱呱嘰”地大叫一通,所以即使它隱藏得很巧妙,還是經常會暴露自己的行蹤。而小翠卻要安靜得多,它不像柴呱子那樣聒噪,也不像麻雀那樣和人糾纏不休,它喜歡一個人找個安靜的地方孤獨地待著。我知道去哪兒找小翠,它常常站在臨水的葦尖,隨著搖擺的葦桿上下起伏,或者站在河邊的高樹上,像個安靜的處子一動不動。它的個頭不大,比柴呱子也大不了多少,頭大尾短,嘴巴又直又長,除了腹部橘紅以外,全身覆蓋翠綠羽毛,在午后的陽光下,閃著靈動的光。它喜歡把清澈而銳利的目光,投向同樣清澈的水面。水面上一有風吹草動,某條不知死之將至的白條小參魚剛剛用尾巴攪動一下水面,留下一圈漣漪,它就會雙腿一蹬,收緊翅膀,像支離弦的箭,“嗖”地一下扎進水里,等它撲扇著翅膀再一次露出水面時,嘴里已經叼著一只頭尾還在不停甩動正在徒勞掙扎的銀色小魚。這一過程快若電光石火,稍縱即逝,有時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你就可能錯過了一場好戲,當真是靜如處子,動若脫兔。唐大歷十才子之一的錢起《藍田溪雜詠二十二首》中有一首《銜魚翠鳥》,描寫的正是這一場景,詩曰:“有意蓮葉間,瞥然下高樹。擘波得潛魚,一點翠光去。”刻畫精微,出神入化,果然大手筆。那個時候,我常常屏聲靜氣,躲在蘆葦叢中,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一待就是老半天,我怕一不小心弄出一點動靜,驚嚇了這個敏感的精靈。
時間長了,我還真的想去捉一只小翠來,好零距離地和它親密接觸,對于美好的事物,人總會起一種占有之心,哪怕是個小男孩也不例外,人性的貪婪原是骨子里就有的。但我終于沒有找到它的窩在哪兒,一直到我離開時莊,都從來沒有真正擁有一只小翠,只能遠遠地看著它,在葦尖上或是高枝上靜靜地站著,偶爾疾飛下來,箭一般扎進水中,叼起一只頭尾亂甩的小魚。我第一次真正近距離地和它接觸,已是十年以后,其時我在一所名叫沙崗的小學校里教三年級的語文。有一天,當我走進教室的時候,意外地發現,同學們都沒有在座位上好好地坐著,而是聚成一堆圍著一個叫做魏義國的同學。分開人群的那一剎,我驚呆了,眼前的情景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魏義國同學的座位上,赫然擺放著一只竹編的魚簍,里面盛著的正是我小時候一直想要卻終于沒有得到的小翠。他說,知道老師今天要上《翠鳥》這一課,他已經盯了這只翠鳥好多天了,終于在昨天晚上得手,在淮河邊上的洞穴里掏到了它。面對這樣的學生,我還能說什么?我也是從他這么大過來的,我也曾經想捉一只小翠來玩卻終于未得,我懂得小男孩的心思,況且,他捉小翠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玩而是為了讓我上課時能有個活的標本,我怎么忍心責備他?那堂課,因為有了這只小翠,效果自然好得沒法說,毫不夸張地說,是我十年教學生涯中最好的一次。那天放學以后,我領著魏義國同學來到他昨晚掏鳥的淮河岸邊。一起放飛了那只美麗的翠鳥,小翠“唧”的一聲騰身而起的那一瞬,我看到了小男孩眼中閃動的亮光,我們目送著小翠在河面上漸行漸遠的身影,最終成了一只小黑點消逝在河中間小洲上的蘆葦蕩中,誰都沒有說話。這是我第一次也是迄今為止最后一次那么近距離地見到翠鳥,后來我又去河邊找過它幾次,卻再也沒有見過它的身影,但我相信,它一定還在某片蘆葦叢中安靜地生活,依然會像個出色的雜技演員一樣站在搖擺不定的葦尖上一動不動,目光銳利地盯著波光粼粼的河面,依然會像箭一樣扎進水中,叼起一條銀色的小魚。只是這樣的畫面我再也無緣得見,小翠瀟灑漂亮的英姿除了在我記憶的影像中不斷閃回,就是偶爾在我的夢境中飛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