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70年代末,錢谷融先生應邀在南通市文化宮作“文學的魅力”學術講座。作為他的老學生,我早早在主席臺下前排就座。無意間瞥見主持詞寫著“尊敬的錢谷融教授”云云。猶豫再三,我向大會主持人進言:“由于歷史原因,錢先生尚無高級職稱,不妨改為‘中國現代文學著名學者錢谷融先生’。”領導同志不惑大解:“錢先生名氣如雷貫耳,還不是教授?”我肯定地點點頭。出于對我的信任,主持人終于按我的建議作了介紹。講座精彩,掌聲陣陣。
時間倏忽已過30年,上述花絮不時在我腦海中浮現。
錢先生1919年生人,今年91周歲。大學畢業擔任一年中學教師后,一直在高校任教,當了整整37年講師,被戲稱為中國教育史上“講師齡”之最。“文革”結束首次評職稱時,錢先生竟未能進入申報副教授行列。對此,他本人倒處之泰然,但此舉在全國學界引起反響。因此,至1980年即他來通講學的下一年,校方就直接讓錢先生晉升為正教授了。
先生常稱自己生性散淡,愛讀書而不愛寫作。1957年春,華東師范大學召開大型學術討論會,受黨的“雙百方針”召喚,在校、系兩級一再動員下,他寫就3萬多字的處女作《論“文學是人學”》,5月份在上海《文藝月刊》全文刊出,《文匯報》同步報道,產生轟動效應。但下半年開始反右運動,錢先生即遭到全國性的猛烈批判,時間長達一年。從此,錢先生以一篇“修正主義文藝思潮代表作”引起海內外關注。據說周揚同志讀了此文,為其才華吸引,到上海時有所關照,錢先生才未被劃為右派。
我是1959年考入華東師大中文系的。錢先生西裝革履,神采飄逸。逢到先生的現代文學課,大家總是早早地涌進文史樓大教室。其時適逢建國10周年大慶,他又被動員提供科研論文而正在寫作《(雷雨)人物談》,談周樸園,談蘩漪,談周萍,談周沖,談侍萍,談四鳳……中文系收到他提交的論文,未及細審,就召開了有學生參與的半是討論半是批判的座談會。記得一次授課結束,錢先生才跨出教室,一位曾是“反右尖兵”而留校當助教者,奮起駁斥錢先生剛才宣揚的資產階級人性論、人道主義觀點,并說“《(雷雨)人物談》正是錢先生《論‘文學是人學’》修正主義文藝觀的評論實踐。”同學們聽了目瞪口呆。
接著是1960年早春,形勢嚴峻。上海作家協會召開49天歐洲資產階級文藝批判大會。指定尚不是作協會員的錢先生參加,啟發先生發言,將其作為靶子。后來成為作家的戴厚英當年還是中文系四年級學生,由于口才犀利被邀大會發言,她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革命大批判”一鳴驚人。
從此,錢先生沉默了。他脫下西裝改穿中山裝。
一次我倆在校園內遇見。我輕輕道聲“錢先生”!他停住腳步,慈祥地脫口而出:“景熙,你學習很認真。知道嗎,我內人同你都是奉賢奉城鎮人呢!”從未對話過的先生竟記得我的名字和出生地,讓我好感動。
到了1961年,文藝界氣氛有所松動。1962年第1期《文學評論》發表了先生的《(雷雨)人物談》。但不久又到了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時代,《文學評論》發表了批判他美化《雷雨》人物、宣揚人性論的文章。他徹底停筆了。
1964年我畢業離校,離開上海。不久爆發史無前例的“文革”。我與錢先生天各一方。直到本文開頭記敘的1979年南通市文化宮學術講壇上,我們師生才握手晤談。
這之后,錢先生成果斐然,名聲越來越大。但他溫厚淡泊依舊。對過去傷害過他的學子,不予計較。值得一提的是,當年以“小鋼炮”著稱的戴厚英,“文革”初又曾沖鋒陷陣,至新時期經沉痛反思而開始寫長篇小說,成了著名作家。但她的職稱遲遲不能解決,甚至沒有人愿為她作學術鑒定。而錢先生認為,歷史的荒謬主要不能由年輕人承擔,先生毅然為戴厚英寫推薦申報教授的評語。1996年戴不幸遇害,先生還寫了祭文。
先生得知我“文革”遭遇后,遇到熟人,總要關切我的近況。在我擔任高校學報主編后,先生主動寄來論文,以示支持老學生的工作。
去年國慶,我托華師大濮侃教授送去我的50年論文自選集,他非常欣慰。前月,我的一名學生在上海見到他。先生讓我的學生掛通我的電話,同我通話良久。他告訴我,每天早上同徐中玉先生在師大后門長風公園散步。“如果你到上海,在這時間段內,可以同時見到我倆。”笑聲爽朗,仁愛之情溢于言表。我想,這也正是學養深厚、半生坎坷的九秩老人生命和學術青春永駐的緣由吧!
徐中玉先生的體貌特征頗具個性;一邊倒略向上的粗短頭發,清瘦而棱角分明的國字臉,個高,腰背挺直。誰能想到行走輕快、思維敏捷的徐中玉先生已是96周歲高齡了呢?
上世紀50年代,華東師大中文系名教授云集。但1957年反右運動將施蟄存、許杰、徐中玉等先生一網打盡。在我1959年秋進校時,有資格講課的教授不多了。為此不得不從上海作協聘老作家王西彥先生給59級開文學理論課;而到我們高年級時,又只得請徐中玉先生出山,講授中國古代文論了。
中玉先生早就出版過《魯迅生平思想及其代表作研究》等著作。反右后,他被打發到中文系資料室。從此,他除了當好資料員,一頭沉進數百種典籍,邊讀邊做了上萬張卡片。他為我們講授一學年課,從來不談自己寫過什么,何時當的教授。開講頭一句:“今天學習某人某篇。”結語:“某人這一文論見解就介紹到這兒。”言畢,頷首,健步邁出教室。當時59級175人,擠在大階梯教室,兩節課上,鴉雀無聲。事后大家分析,凡好學者,如饑似渴記錄,唯恐漏聽一言半語;不太好學的,也被先生品格言行所震懾,誰敢東張西望說小話?
中文系沒有為先生配一名助教。175人的作業、試卷均由他一人批閱。一次,我的專題作業交上去,他對全文未作改動,文末寫上剛勁有力的八個大字:“自由抒寫,多得要旨。”一位教師見到,羨慕地說:“得到這八字批語可不容易啊!”我也由此頗受鼓舞……
日月如梭。轉眼到了云開日出的1979年初,南京師院中文系舉辦大型現實主義學術討論會。全國許多高校名家和剛復出的作家、理論家被請。我當時所在的南通師專因地處本省,也借光赴會。我校系主任讓我配合力邀徐中玉先生會后來師專講學。當年交通、用餐、住宿條件十分簡陋,更不用說付酬之類。先生當即一口答應,隨我一起抵如皋、南通。
之后,歷史為先生提供了馳騁舞臺。先生擔任了華東師大中文系主任,在培養人才、管理教學和科研方面,大刀闊斧;他親手主辦刊物《文藝理論研究》《古代文學理論研究》;他精心主編了惠澤全國學子、累計印數超千萬冊的《大學語文》;他親自籌辦了中國文藝理論學會、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學會。令人敬重的是,每個學術團體籌備畢,他必誠請更年長、有聲望者任學會主要領導;他自己最多只肯任常務副會長;1988年上海作協換屆,他以壓倒多數票當選主席,推辭未果,他就又一次接受重托,為上海文學界創作和理論盡心盡責。
但歷史也會不經意間開點玩笑。新時期首次評博導,徐中玉先生自然列入申報名單。據說由于先生的學子與京城某高評委的學子之間有過學術之爭,徐先生任博導竟被暫擱置。此事傳下來,時間已耽誤。大家為之惋惜、不平,徐先生卻顯現出了驚人的境界:不問緣由,不置一詞。從此也不再參與。哪怕之后上海乃至學校自身即可審批,哪怕他的“學生的學生”也早已成著名博導,他依然不聞不問,依然精力飽滿地超負荷工作和寫作,不斷為他人申報博導寫推薦意見,經常受請擔任全國各名校博士生論文答辨主評委。
徐中玉先生始終“向前看,為著摯愛我們的這塊土地。”“高尚情操,志士品格,書生意氣,我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曙光漸漸近來,重在切記教訓,不斷促進好轉勢頭,爭取更好的未來。”他晚年的論文自選集《激流中的探索》,字里行間洋溢著滿腔愛國情懷,深深的憂患意識。他在各種場合力陳深化改革的迫切性、艱巨性、長期性,有時幾近“杜鵑啼血”的程度,令人動容。他在上世紀90年代寫的《魯迅研究的新天地》中深刻指出,新時期之前30年,每次大規模運動,都會有人將魯迅的某些言論當作批判論敵的證據,這實質上是“利用魯迅的崇高聲望來達到‘運動家’們整人的目的”,是對魯迅的“非常不尊重”。徐先生精辟地解析了對待偉人的辨證態度:“有某些歷史局限的偉人永遠還是偉人。寫偉人的歷史本就不應當是造神。神的歷史可以有歷史意義卻從來不是真的歷史。”徐先生反復倡導學習巴金,要求講真話,反對說假話。認為在中國特定社會歷史條件下,《隨想錄》應視作巴金一生最高的文學成果。
中玉先生在同我的通信中,包括在和其他學生接觸中,一直關心著我的成長。對我個人學業和長期擔任學報主編工作的點滴進步。多有鼓勵。這30年來,中玉先生與我始終保持著聯系,先生寫給我的蒼勁有力的文字以及他那高邁親和的大師風范時時溫潤著我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