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傅,這樣跟您說吧,現在存款利息這么低,一般情況下購買基金肯定要比您直接把錢存進銀行里合適……周衛東邊說話,邊站起身把空調葉片又朝一邊撥了撥,抬高了嗓門,盡量使用些通俗易懂的字眼,把購買基金的一些基本知識又向老師傅詳細地說了一遍。他說得很有耐心,不急不躁的。可看樣子老師傅還是聽了個稀里糊涂,老師傅往前探了探身子,口中問道,那買基金是不是肯定能賺錢?我咋聽人家說買這玩意兒就跟炒股票一樣,弄不好會賠個凈光。對周衛東的解釋,老師傅臉上仍現出將信將疑的表情,說出來的話就像是在跟誰抬杠。周衛東有些無奈,他笑了一下,心想,老師傅年紀大了,攢點錢也不容易,盡量給人家解釋清楚了。他扯了扯緊箍在脖頸上的毛衣領子,繼續耐心地跟眼前這位有點纏人的老師傅說道,老師傅,要不然這樣吧,我給您多拿上幾份資料,您回去再研究研究、商量商量……
好不容易打發走這位老師傅,周衛東松下一口氣。周師傅,你真棒耶!剛上班還不到一年的小劉沖他豎起大拇指,眼神里充滿了敬佩。剛才就是她接待的這位老師傅。老師傅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弄得小劉沒說兩遍就煩了。周衛東對小劉笑笑,沒說話,端起了茶杯。
周師傅,電話!小李在里間探出腦袋向周衛東招呼道。里間是儲蓄所辦公室,小李是儲蓄所所長。
電話是分行辦公室打來的,說是有重要事情,讓他現在就過去一趟。一放下電話,周衛東就有些發愣,重要事情?啥重要事情,我能有啥重要事情!在銀行工作了二十多年,他一直都是在下面儲蓄所里上班,上有組長所長,平時就連去分理處的次數都很少,除去開個大會什么的,一年到頭,也難得去分行幾回。周衛東面帶疑惑地看著小李。小李目光有些閃爍,她看看墻上的時間,扭頭對周衛東說道,師傅你去吧,下午不用回來了。小李是周衛東的徒弟。二十多年來,周衛東帶過不少徒弟,行里許多組長所長,甚至有不少中層干部,都是他帶過的徒弟。
周衛東知道這是小李在照顧他。意思是他辦完事就不用回來上班,可以直接下班回家了。周衛東感激地看了小李一眼,沒說話。周衛東把今天的幾筆業務又向小劉交代了一番,糾正了幾處不合適的地方。小劉目前正在實習階段,所里安排周衛東帶她。代理基金是銀行新開發的一項理財產品,小李特意把這項工作安排給了自己師傅。周師傅是老員工了,工作經驗豐富,別人她放心不下。
換好了衣服,把晾在外面的空飯盒裝進塑料袋里,猶豫了一下,又把飯盒放下。提溜個空飯盒去機關,那不是自己給自已上眼藥嗎。咋,隨時準備下班啊?周衛東在心里笑笑。
周衛東每天上班都帶飯,基本上帶的都是剩飯。今天他早早起來,先給老婆把藥熬上。老婆身體一直不好,血壓低,經常犯頭暈。周衛東老婆沒正式工作,在保險公司上班,跑保險。前天下午三點多,保險公司突然打來電話,說他老婆又暈倒了。接完電話,周衛東請假去接老婆,順路去了一家常去的私人診所,看中醫。血壓低,也就是貧血癥,老婆是先天性的,中西醫都沒有太好的治療方法。熬完藥,把藥涼上,周衛東打開案板上的飯盒,那是老婆昨兒晚上給他準備好了的。嗬,滿滿一飯盒餃子。昨天老婆在家休息,身體剛見點好,給他做的他最喜歡吃的羊肉餃子。望著滿滿一飯盒餃子和旁邊那一大碗黑乎乎的中藥湯,周衛東鼻子一酸,差點掉下眼淚。他把餃子撥出去了一大半,往飯盒里裝了點自家腌制的泡菜,又裝了一個饅頭。他知道,老婆一個人在家時,是從不舍得開火做飯的。周衛東女兒去年上的大學,亂七八糟下來一年就得花一萬多塊!不省著點,咋弄。可省歸省,再省也不能不吃飯啊。“人是鐵飯是鋼”嘛。老婆這病他知道,老毛病不說,也算是富貴病了。不犯不要緊,犯起來挺嚇人的。就連醫生不也說,平時要加強營養,多休息。可老婆就是不聽,為了多掙幾個錢,拼了命地跑保險,還說是為了鍛煉身體……每每想起這些,周衛東心里就特別地難受。怪誰呀,誰也不怪,要怪就怪自己沒本事,讓老婆孩子一起跟著受委屈。有時候呢,周衛東就會覺得自己活得特別窩囊。唉,不說也罷。周衛東長嘆了一口氣。
天冷,藥涼得快。趁熱,周衛東把藥端給小蓮喝了。小蓮是周衛東老婆的小名。
咋樣老婆,好點沒有,頭還暈不?周衛東邊問,邊順手在暖氣上摸了摸,暖氣依舊溫吞吞的。不知怎么搞的,臥室里的這組暖氣每年冬天都不熱,睡覺都得穿襯衣襯褲。換一組暖氣片又挺貴的,都湊合好多年了。聽外面的動靜,好像又在下雪,沙沙的。不行的話,今年把這組暖氣片換了。周衛東望著老婆仍有些蒼白的面孔,心里盤算著。
我想去上班。小蓮剛喝完藥,氣色好像好點兒,想起床。
周衛東一陣心酸,柔聲對小蓮說道,聽話,再歇上一天。
小蓮望著丈夫的眼睛,點點頭。
周衛東給老婆掖掖被角,又把自己的被子扯過來,搭在老婆身上。
臨出門時,周衛東再三叮囑小蓮中午一定要把餃子煎了吃了。見老婆點頭,這才出門,上班走了。
一出儲蓄所大門,一股寒氣便挾著雪粒惡狠狠地迎面撲來,撕扯下周衛東身上剛從儲蓄所里帶出來的暖意,并迅速地將他包裹起來。看著地上白花花地鋪了一層,周衛東放棄了騎自行車去分行的打算。不到兩站路,走過去就是了。老胳膊老腿的,萬一再摔上一跤。那可就熱鬧了,到時候他和小蓮誰伺候誰啊。周衛東驀地想起老婆小蓮蒼白的面孔,心里掠過一絲難受。他裹了裹身上的防寒服。小心翼翼地走向了人行道。
雪粒打在臉上,癢癢的,有些刺痛。周衛東心里就有些不快,又有誰會喜歡這樣的天氣呢。他想,也許,是叫剛才那個電話給鬧的吧。憑經驗,他覺得行里找自己肯定不會是什么好事情。都二十多年了,好事情好像從未輪到自己頭上過。大凡行里、分理處單獨找自己,不是調動工作。就是要他參加技術比武考試什么的。不過,話又說回來,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我周衛東站得正行得端,大不了再把我往偏遠一點的郊區調調。有啥呀。二十多年不都這么過來了。周衛東就這么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胡思亂想著,影影綽綽,這心里啊,就有點忐忑。忐忑里,有一股說不出的不安。
雪下著。街上行人挺多。一只狗瑟瑟地在人群里穿梭。看模樣,像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周衛東縮著腦袋邊走路,邊盯著前面這條狗看。不料,一分心,腳底下一滑,差點摔倒。那條狗聽到動靜,扭身看了看他,然后,一呲牙,身形一抖,倏地一聲,就不見了,只留下了一團白霧。周衛東被這一滑驚出了一身冷汗。不過,他還是看清楚了,那是一條瘦黃狗。大冷的天,可憐見的。周衛東穩穩心神,用手撥拉撥拉頭發,有雪水掉進脖子。一股徹骨的涼立刻透遍了全身。
真冷啊。周衛東把防寒服領子翻起來,護住后腦勺。心里就直后悔咋沒把帽子戴上。看來,聽老婆的話是不會錯的。起碼,這會兒就不會犧惶到跟那條黃狗一樣,猶如一條喪家之犬了。說起帽子,周衛東的帽子還真不少,小蓮給他織過兩個帽子,防寒服上也有帽子。每年一到冬天,小蓮就早早把要穿的衣服整理出來,小蓮最怕他感冒。周衛東一感冒就躺在家里哼哼嘰嘰,小蓮嫌煩。昨晚臨睡前,小蓮叮嚀他把防寒服帽子找出來戴上。周衛東嫌麻煩,抬手撓著稀疏的頭頂說。沒事,感冒不了。小蓮就說他,都四十幾歲的人了,現在不注意,以后老了看你咋辦。可說歸說,周衛東卻幾乎從沒戴過帽子,甚至,在他心里最討厭戴帽子。無論什么樣的帽子。
這件防寒服還是七、八年前買的,早都不興了。上星期陪老婆逛街,小蓮說給他買一件羽絨服。一問,要四百多塊。周衛東嫌貴,說不買了,四百多都夠女兒一個月的伙食費了。我不是還有一件呢子大衣,和防寒服換著穿。說完,也不看小蓮臉色,兀自走了。
有了剛才的教訓,周衛東再不敢把手插進口袋里走路了。兩站路,用不了多長時間,過了前面“萬家樂”超市。就是分行辦公大樓了。周衛東加快了腳步。
周衛東正低著腦袋用心走路,突然從前邊傳來一陣叫喊聲,抓小偷!抓小偷!他剛抬起頭,就被前面急急跑來的一個人撞了一下,二人一起倒在了雪地上。周衛東這下可摔得不輕,躺在雪地上半天爬不起來。緊接著,他就看見沖過來幾個人,將撞他的那人死死按住。師傅你沒事吧?一個保安模樣的年輕人把周衛東攙扶起來,見無大礙,這才笑著對周衛東說道,師傅謝謝你,幸虧你把他擋住了,差點讓這家伙跑掉。原來,那人在超市盯上了一個正在購物的婦女,趁她不注意,一把搶了她的包,就跑。不巧,正撞在周衛東身上。謝謝啊師傅。保安繼續道著謝。周衛東疼得直呲牙,嘴上卻說道沒事沒事。他想,也算做件好事吧。揉屁股的當兒,周衛東狠狠地瞪了那賊一眼。心說道,活該你小子倒霉。這時,丟包的婦女追了上來,見沒少啥東西,方才轉過身,對周衛東千恩萬謝起來。
上辦公樓臺階時,周衛東察覺出有些不對勁,右腿很疼,幾乎抬不起來。看來那下摔得不輕。周衛東拍打掉身上的積雪,一瘸一拐地進了分行辦公大樓。
老周,你來了。怎么回事?是保衛科科長李偉民。保衛科就設在一樓。李偉民手里拿個小本子,一副要開會的架勢。見周衛東臉色不好。一瘸一拐的,便關切地向周衛東問道。沒事,路滑,摔了一跤。周衛東不愿多說。走,上三樓。三樓?分行辦公室就在三樓。怎么他也參加?周衛東心里掠過一絲陰影,多少有些明白了。
李偉民攙扶著周衛東,來到三樓分行辦公室。
周師傅,快請坐。辦公室王主任熱情地向周衛東打著招呼。王主任三十幾歲年齡,省財經學院畢業,這幾年升得很快。謝謝王主任。周衛東起身接過紙杯,口中謝道。李偉民放下筆記本,也給自己泡了杯茶。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周衛東對面沙發上。抽煙老周。李偉民取出香煙,給周衛東扔過一顆。李偉民是復員軍人,比周衛東晚兩年進銀行,當科長前他一直干押送員。周衛東和他關系處得還不錯。你先抽你先抽。周衛東推開李偉民伸過來的打火機,把那根香煙放在了沙發扶手上。
煙霧和著空調里吹出來的暖風,旋轉,上升;旋轉,上升。周衛東心里就有點木亂,忽上忽下的。
周師傅,是這么回事。十七年前的那個案子破了,市公安局發來通告,具體情況讓李科長介紹一下。王主任打破剛才短暫的沉默。
聽罷王主任的開場白,周衛東倒顯得一臉的平靜。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子,事情來臨之前,緊張、激動,甚至有點慌張害怕。可一旦來臨了,反倒鎮靜。周衛東此時就是這樣。都十幾年了,十幾年的光陰,十幾年的溝溝坎坎,十幾年的風風雨雨,都經歷了,都過去了。這就好比人臉上的疤痕,初始落下,是疼的;揭開了,更疼。可十幾年都過去了,這疤痕,好看固然是不好看,疼,卻并不怎么疼了。時間真是個好東西啊,它確實會沖淡一些事情。周衛東盯著眼前裊裊升騰的煙霧,心想。
不過,話又說回來,再怎么說,他周衛東的心胸再廣闊,再大,王主任的話,還是在他心里,激起了一片不小的漣漪。
事情發生在十幾年前的一天,也是在冬季,大約下午四點半左右吧。周衛東那時已在銀行工作了六個年頭。他記得當時是在渭河路儲蓄所上班。四點半,照銀行的工作程序,這個時間段就可以扎賬了,接柜的車五點多就到。
小周小張。我去接孩子了。曹蘭香曹師傅忙活完自己手頭的活,對正在埋頭做賬的周衛東交代了一聲,提前下班走了。周衛東那時還是小周,曹蘭香是他的師傅,也是這個儲蓄所的組長。曹師傅孩子小,上托兒所,公婆又都不在跟前,每天接送孩子就成了她的必修課。周衛東頭也沒抬地應了一聲,兀自埋頭做賬。小張無事可做,到里屋涮拖布打掃衛生去了。
聽見有人進來,周衛東還以為是儲戶,他沒抬頭,手里邊忙活邊說,扎賬了,明天再來吧。說罷,翻過一頁賬頁,埋頭剛要寫,就聽到“咣當”一聲巨響。周衛東嚇得猛一抬頭,看見隔斷鐵門大開,一個人朝他直沖過來,手里還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周衛東被嚇懵了,條件反射般彈起身,腦子里一片空白。只見來人身穿米色風衣,戴黑墨鏡,刀條臉上透著一股殺氣。二人對峙了大約有幾秒鐘,“刀條臉”一眼瞥見桌上放著的一摞鈔票,嘴一歪,就惡狠狠地一刀刺向周衛東。周衛東心下駭怕,一閃身,腳底一滑,摔倒在地上。“刀條臉”顧不得倒地的周衛東,伸手從桌上抓了兩把鈔票,胡亂塞進風衣口袋,然后,轉身而逃。周衛東被這一摔,清醒了許多,他迅速爬起身,抓起椅子奮力扔向“刀條臉”。“刀條臉”一趔趄,險些摔倒,他慌慌張張地沖向門外,奪路而逃。周衛東對靠在門框上被嚇傻了的小張喊了一聲,快報警。便奮勇追了出去。
“刀條臉”沿渭河路向北一路狂奔,周衛東緊隨其后猛追。二人距離大約有十幾二十米遠。周衛東邊追邊喊,抓小偷!抓小偷!路上行人不多,有人停下來看熱鬧,卻無人肯上前幫忙。看“刀條臉”奔跑的速度。應該是慣犯了。這家伙跑得飛快,周衛東拼了命地追,卻始終無法縮短二人之間的距離。追了大約有二、三分鐘,“刀條臉”爬上一個陡坡,沿鐵路線飛跑起來。周衛東仍窮追不舍。他剛爬上路基護坡,便看見一列火車由東向西開來,“刀條臉”三躥兩跳,便跨過了鐵路。待周衛東再要追過去時,卻已來不及了,飛奔的火車隔斷了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刀條臉”逃之夭夭了。
這樁銀行搶劫案,是本市建國以來所發生的重大案件之一,引起了各級部門的高度重視。對周衛東個人而言,他的生活也自此陷入了一個巨大的陰影之中。不過,這是后話了。在周衛東心里,自始至今都認為,這件事情的發生,徹底地改變了他的生活,甚至命運。
當天晚上,曹蘭香曹師傅、周衛東和小張三個人就被帶到了公安局接受專案組的詢問。曹蘭香說她臨走時給周衛東交代了鎖防盜門,她的話得到了實習生小張的證實。周衛東則在心里面后悔不已,都怪自己當時太忙了,一時疏忽,忘記了鎖門,鑄成了大錯。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周衛東隔三岔五地被叫到公安局或是分行保衛科,不是寫事情經過,就是回答各種提問,再就是辨認照片,小偷、搶劫犯、盜竊犯等各色人等的照片。那段時間。銀行上下更是風聲四起,什么監守自盜了,內外勾結了……各種各樣的猜測、謠言甚至謾罵,臟水一樣地潑在了周衛東身上。
周衛東簡直都要崩潰了。這哪里還是人過的日子啊。每天都要到保衛科去報到,公安局隨叫隨到,不準外出,不準串門……而最讓他無法接受和想不通的是在詢問過程中公安人員曾反復地問他為什么沒有和歹徒搏斗。搏斗?!是啊,我為什么當時沒有和那個“刀條臉”搏斗,我為什么當時那么害怕。不就是一把刀子嗎,真要打起來,“刀條臉”也是一個人,誰把誰收拾了還說不定呢。大不了,他把我捅上幾刀。周衛東臆想著。也沒準兒,我就成了“英雄”。開安全教育大會時,有個副行長不也說,當國家財產遭受到損失時,我們需要的是英雄。英雄?!是啊,我當時要是和“刀條臉”搏斗了,流血了,犧牲了,不就成了“英雄”了。那段時間,周衛東就常常這么幻想。越想,心里就越后悔。他清楚記得,那段日子里,幾乎天天睡覺他都會做噩夢,夢見自己和歹徒撕打、搏斗,夢見自己鮮血淋漓,夢見自己成了英雄……甚至,有幾回,他還夢見自己被關進了監獄……時常,當他從噩夢中驚醒時,當他看到睡在一旁的妻兒時,周衛東就會揪著自己的頭發,不停地問自己,我為什么沒有和歹徒搏斗,我為什么沒有和歹徒搏斗?為什么?為什么?問著問著,周衛東就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了。
后來的詢問,幾乎快成了審訊。都有哪些朋友,同學,親戚,和誰來往最密切,來往了幾回,都說些啥,在哪里說的,有沒有不認識的人在場……這些所有的問話,包括問話時的語氣、腔調,等等,周衛東所遭遇到的這些,都讓他感到了極大的不舒服,甚至有一種被侮辱了的感覺。就好像他就是同案犯一樣。有時候,這種問話會持續很長時間。翻來覆去的,不厭其煩的,今天這個問,明天那個問,來來回回,反反復復,都是同樣的話題。周衛東哪里經過這個!受不了的時候,他就想到了死。有幾回,從公安局里出來,已是夜半時分。孤零零地走在空蕩蕩的馬路上。望著眼前的萬家燈火,周衛東心里萬念俱灰。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就跟個死人一樣,沒有意識,沒有思想,沒有靈魂,甚至不知道寒冷,不知道饑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望著偶爾從身邊經過的疾馳的車輛,他真得很想一頭撞過去。那樣,就一了百了了!
幾個月過去了,案情毫無進展。去公安局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每天,周衛東就跟一條喪家犬似地夾著尾巴上班下班。家里面有個什么事情,就得到行里去向辦公室保衛科請假。被搶走的那兩萬八千塊錢,由于案子沒破,行里開會研究決定,由周衛東曹蘭香和小張三人按責任共同承擔,周衛東兩萬,曹師傅六千,小張兩千。曹師傅不服,找了好幾回,沒用。周衛東倒坦然接受了。不接受,又能咋樣呢?不賠錢,可能嗎?工作還想不想要了?行里的意思很明顯,不賠錢,就有可能除名。除名?周衛東心下害怕,老婆是臨時工,自己要是再砸了飯碗,一家三口可就真得去喝西北風了。他不敢想象。
兩萬塊,在九十年代初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周衛東一個月連工資帶獎金也就三四百元。這筆錢是哥哥、姐姐和年邁的母親幫他湊起來的。從母親手里接過那沉甸甸的兩萬塊錢時,周衛東無地自容。怪我,都怪我,我是個不爭氣的兒子,我是個不孝子。周衛東再也忍不住了,他跪倒在地,撲進母親懷里,放聲慟哭。傷心的淚水打濕了母親的衣襟,他把自己幾個月來所遭受到的委屈,撒了母親一懷……
老周,你沒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周衛東聽見李偉民問話,從回憶中醒來。他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李偉民關切地望望周衛東,繼續介紹案情。
周衛東和保衛科科長李偉民的交情。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那時,李偉民是保衛科的一般干事,押送員。那段時間,周衛東天天呆在保衛科寫材料,寫經過,接受詢問。有時候晚了回不去,李偉民就時常給周衛東買飯吃。周衛東心里面很是感激李偉民。
李偉民介紹說,內蒙古×市公安局發來通告。說最近捉獲的一個犯罪嫌疑人,交代了十幾年前在本市犯下的一件案子,就是那樁銀行搶劫案。李偉民說,經落實,這件案子系該犯一人所為。邊說,李偉民邊看周衛東。周衛東仍一臉的平靜,好像李偉民在說別人的事情。
哼!笑話。不是他一人所為,難道是我周衛東和他所為!十七年了,懷疑了我十七年了。如今,我姑娘都考上大學了。周衛東清楚記得,出事那年,女兒才三歲……當周衛東把兩萬塊錢交到銀行后,沒過天,銀行方面就做出了一個令他全家都感到恐慌不已的決定,銀行辭退了周衛東的老婆李小蓮。這之前,周衛東的老婆一直都在另一個儲蓄所上班。按照規定,再過一年,他們這批臨時工就該轉正了。曹蘭香曹師傅不也是才轉的正式工。震驚,憤怒,悲哀,無奈,周衛東感到很無助。他去行里找領導,得到是推諉和搪塞。為什么,這是為什么?小蓮摟著哇哇大哭的女兒,哭喊著問周衛東。望著哭作一團的妻女,那一刻,周衛東的心真的碎了!碎成了一瓣一瓣,一粒一粒,然后化成了一滴滴帶血的……淚水。
淚水,無聲地滑落,周衛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內心。對他來說,畢竟是十七年的委屈。十七年的委屈和冤屈壓抑在心底,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情形?周衛東不是大海,他無法做到波瀾不驚。他哭了,靜悄悄地哭了,渾身抖動著。
老周,沒事吧?李偉民伸手拍了拍周衛東的肩膀。周衛東握了握李偉民的手背,說,老李,我沒事。溫情透過手掌傳遞,周衛東內心逐漸平靜下來。
我沒事,老李,你接著說。見李偉民不說話,周衛東說道。李偉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說,我說完了。
說完了?
說完了。
周衛東感到很詫異,就這么兩句就完了?他扭頭看著王主任。
王主任挪挪身子,咳了一聲,目光盯著眼前的筆記本,說,是這樣周師傅,行里接到市公安局的通告,幾位領導碰了一下,認為有必要給你說上一聲。現在案子也破了,希望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安心工作。嗯……另外,另外有什么困難也可以提出來。王主任后面的話有點吞吞吐吐。
安心工作?我還不安心工作?十七年,哦不,二十多年了,我像條狗一樣地在銀行辛辛苦苦地工作。我爭過什么?要求過什么?波濤再次洶涌。周衛東眼前閃過剛才見過的那條黃狗,內心劃過一陣悲哀。說句心里話,都二十多年過去了,周衛東心里當然非常熱愛他的這份工作。要不然也不會在業務上獲得那么多的榮譽。什么“業務骨干”啦,“技術能手”啦,夸張一點說,本市金融系統中,誰不知道業務能手周衛東的鼎鼎大名啊。要知道,他也曾是有過抱負的人。身為一名員工,誰不想在工作中干出點成績,干出點名堂。可是如今,一切都只能是夢想了。他想。十七年來,他眼睜睜看著身邊的同事一個個進步,一個個升遷,甚至不少自己帶過的徒弟也都在不斷進步。可自己十七年了卻連個小小的組長所長都當不上?為什么,這是為什么?難道真的是我不如別人?他不斷地問自己。其實,周衛東心里明白,就是那一次的疏忽,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次偶然的疏忽,葬送了他的前途。錢賠了,檢查做了,委屈受了,老婆也被辭退了……周衛東不甘心,跑到公安局去問。公安局說,案子沒破,無法做結論。去行里去問,領導推三諉四。后來,有風聲傳進周衛東耳朵,說是案子沒有破,他就有嫌疑,行里開會把他內定為——“內部嫌疑”。
內部嫌疑是個啥罪名,周衛東不知道。只是,他不再找了。公安局不找了,行里也不找了。案子沒有破,在那兒掛著,找也沒用。況且,周衛東知道,像“內部嫌疑”這等“罪名”,永遠不會有人以任何形式通知他。這只是一頂“無形的”帽子。它不過是在表示人們對某種事物的一種看法,或者,流行一點說,是另一種“潛規則”而已。呵呵,這些道理,不說周衛東也明白。再找,自己不就成了那些“無理取鬧”的上訪戶了。他想。也許,這就是自己的命吧,你越不認它,它就越跟你作對。人活著,或者就是為了讓你認識自己的命運吧。他又想。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倒霉了。
說起來,自己還算幸運。幾年后的一天,幾乎同樣的事情發生了:東北某市的一位儲蓄員姚莉,以較小的損失,保護了銀行的巨額財產。卻因“未能與歹徒進行殊死搏斗”,而受到了開除公職的處分。與姚莉相比,周衛東暗自慶幸,同時,他又感到無比的心酸。生命的意義到底何在?一個員工的生命,難道不是國家更寶貴的財產?周衛東陷入了思考。生命,財產;財產,生命……越思考,心里就越空蕩。思考到最后,空蕩蕩的心里,只剩下一腔的凄涼了。
認命吧。滿心凄涼的周衛東,很慶幸自己當年做出的選擇,那就是認命。
困難?當時是挺困難的。老婆被辭退,女兒尚小,又背了兩萬塊錢外債,說不困難那是假話。不過,再困難的日子也是日子,總得過下去。老婆年輕,學過財會,很快就到一家會計事務所上班了。孩子小,送不起托兒所,奶奶幫著帶。錢是借自家人的,可以慢慢還。就這樣,在家里人的幫襯下,自己再咬咬牙,日子就這么過來了。唉,真難啊。想想那會兒,都不知是怎么熬過來的。想著想著,周衛東就嘆了一口氣。不過,他這人挺知足的。人和人不能比,人比人,氣死人。現在,現在挺好的。女兒都上大一了,房子也買過了,是行里分的福利房。說起房子,周衛東心里還是挺感激的。按說,行里那年分房輪不上他,小蓮不是行里職工,單職工分房還不知要等到啥時候。最后行里照顧他,分給他了一套兩室一廳。否則,以他的條件,買社會上的商品房,想都別想。這些年光是供女兒上學,就得扒他幾層皮。女兒今年上大一,三年,還得熬上三年。女兒學的是藝術類,學雜費和伙食費加起來,一年就得一萬五!不過,話又說回來,要說困難,也不是沒有。最讓他鬧心的,是老婆小蓮。小蓮沒工作,一直靠打工補貼家用。收入低不說,還經常換單位。唉,要是不出那事,如今小蓮都轉正十五年了。想著想著,周衛東就又想到了這件事情上,就又嘆了口氣。
想到這兒,周衛東又漸漸地恢復了平靜。不平靜又能咋?看行里這意思,也就這么回事了。案子破了,給你說上一聲,打個招呼,也算是仁至義盡了。總不成給你下個文件平反吧,又有啥反可平呢。內部嫌疑就內部嫌疑吧。又能咋?十幾年不都這么過來了。現在案子總算破了,也算是對自己清白的一個證明吧。唉,這就是命。命中注定的。想想自己這一生,也算是問心無愧吧。周衛東自己安慰自己。
見王主任和李偉民不再說話,周衛東知道自己該走了。
王主任,李科長,要是沒有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說著,周衛東站起身。
哎呀!一陣劇烈的疼痛突然從髖部傳出,周衛東身子一歪,叫出聲來。
見周衛東突然臉色煞白,李偉民情知不好,忙上前一把扶住他。
王主任也直嚷嚷,周師傅咋回事?
沒事吧老周?李偉民有點著急,他知道周衛東曾得過股骨頭壞死,動手術把兩個胯骨切掉了。
周衛東站了一會兒,活動活動雙腿,感覺好點。說,沒事了,剛才來的時候摔了一跤。
李偉民把周衛東送到一樓大廳,見外面雪下得很大,便要出去給周衛東打車。周衛東執意不肯。李偉民拗不過,只好握著周衛東的手用力晃了晃,說,老周,多保重。
周衛東笑笑,說,放心老李,我沒事。
外面雪下得很大,大朵大朵的,紛紛揚揚,仿佛在替誰鳴冤似的。
周衛東吸溜了一下鼻孔,一股清涼直透肺腑。好大雪!他差點叫出聲。
五點半,離下班還有半小時,回去還能上會兒班。對了,可別忘了拿飯盒,明天還要帶飯呢。
周衛東豎起衣服領子,一頭扎進大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