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典詩十首

詩人簡介：

張典，1968年生于浙江平湖，1989年杭州大學畢業。現供職于平湖市文聯。1988年開始詩歌創作，作品散見于《北回歸線》、《小雜志》、《詩刊》、《詩林》、《江南》等刊物。

螞蟻頌

朽木猶如舊書卷？而雜草

并非文言文，瓦礫亦非冷兵器。

不過是一片廢墟里反動的

標語，老思想揭露出的新問題。

活著的樹，活在另一中國，

在郊外，蛤蟆輕跳，蜻蜓低飛。

邀寵于開發區的這片土地，

花在亂喊，勝似走穴歌星狂吠。

突然的趔趄拋出我的眼球

去到你們的秘境，朽木的深處。

一個集體，勞作并饕餮著，

時空之外挖掘時空，無關榮枯。

村落、宮殿，農夫與國王，

連法律也押韻，監獄如同絕句。

呵我郁悶于太自由？把詩

寫進空氣，還要往云朵搬家具。

不妨往死里開辟出一個生，

就像你們，自然于朽木里種樹。

洞穴狀的帝國正確地封建，

一個句點，隔開了時髦的錯誤。

渾沌三章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莊子·應帝王》）

1

睜眼便露猙獰，目光霍霍，

隨便逮住哪只鳥，就切割它的器官；

豎耳便如滿弓，聽覺的箭矢，

隨便追逐著兔子，射穿快樂、或悲傷的心臟；

張口便吐棍子，話語的柵欄

圈住了樹林、牛羊，圈住葷的和素的，壞的和好的。

但是今天凌晨，我沒有醒來。

２

今天凌晨，我腦袋里的一團霧突然炸了，

身體七零八落，作鳥獸散了。

但是有一只眼睛（可能瞎了）跳進了太陽，

有一只耳朵爬上了正在沉沒的月亮，

有一句話（主要由副詞構成）

在空氣里飛。

我的血冷了，在所有的熱血中冷去。

我空了，空出了一座舞臺，讓時間蒙著面，跳舞。

３

熱血沖垮的我的前世的虎狼之軀上，

筑起了肉食者之城，

——男婦互咬示愛，異端分子自焚示威，

善與惡攜手拓展激情的空間。

無人看見大地中央我的變身，

——面目全無，有著六條腿，四只翅膀的怪物，

體內飽滿著粉霧狀的歡欣。

通過那只瞎眼，

我看見了太陽拍散自身的光；

通過那只耳朵，我聽見月亮里的泉水；

通過那句話，我聽見自己說：

這就是我的帝國，葷的素的，好的壞的，全部都是。

贈五木

夠雄偉了，你中年的結構，

——走軟之肉配合硬骨頭，

造就了好胃口；夠虛無了，

掏心挖肝的，沖氣以飲酒。

我不幽深，但有小小陰謀，

席間的坍零敗落和亂嚼口，

催醒濕膩膩、帶殼的渾沌，

——異形之幼卵勃然昂首。

植物記的書寫，宜在深秋，

撤空的軀囊迎納綠色電流。

我，渾身不自然，憑痛飲

做新人——大群的歡樂獸。

憶往昔

廚房的玻璃響了一夜，它看見了

白紙的燃燒，

酒精和肉身的燃燒。

但不是我，我還不是我，

不是眼中含冰的我，

內心如灰的我。

那個打翻桌椅、摔破腦袋的家伙，

從窗口飄了出去：

他太輕了，輕如一首熱血之詩。

早上七點，我進廚房燒水，

我看見了，我就是那個點火的我。

反對

我摳腳趾時，你或許在剪指甲。

同樣受雇于生活這個巨人，

你攀上他的肩膀，我蜷縮在他的腳下。

你吐痰，我為什么不能獻花？

同樣受雇于生活的詩意，或者敵意，

我挑著擔，你難道不可以牽馬？

只是與道德無關，你騎著空氣闖天涯，

與自由無關。正如我讀你的詩，

與你無關，此刻我騎著一串句子回家。

不是這樣的：你裝聾，我作啞。

而是你向虛無獻上了耳朵，

我則放肆一點，對著生活的褲襠說話。

漏氣

一位氣功師圍著老柳樹

跳著慢舞，為了吸取它的氣。

想起這一幕，就同時想起

你在海邊的話。你說，大海在漏氣。

總得做點什么吧：周游列國，

或與手業幫眾連日縱酒，亂搞一氣；

昨晚我與小姐在歌廳胡鬧時，

你，或許正沉醉于深奧的數理。

悲歡何足道也，不由自主地

活著，撒空我們的身體，

然后用吃、用詩，使自己飽滿，

這一切，不過是獸性的呼和吸。

你的沉思狀在大海面前

顯得小氣。你甚至要談上帝。

如果大海也漏氣，我們就沒有必要

將巖石上的交談持續到海底。

扔石塊吧，瞧誰扔得遠，

我有的是力氣，而你有知識與技藝。

誰說的，圍著大海跳舞的人

吸足了氣，在頭頂的烏云中飄移。

一個癟掉的、皺巴巴的大海

像被人用臟的抹布，被扔棄。

而體內的波浪翻卷著我們的皮膚，

直到漏氣的聲音在我們身上響起。

——為蔡天新而作

寫在《神曲》第十八歌邊上

仍有熟睡者，在海底

挖窟窿，在天上啃星星，

用樹葉造一座城堡。

你關閉了身體，門楣上

天堂的標記看上去

像第十八歌里的插圖。

清晨的光里，我看見的

那些帶翅膀的家伙，

呼啦啦掠過我們的屋頂。

我能聽到一顆心臟

在被你遺棄的身體里

轟響，帶著一絲兒惱怒。

為我的不及時嗎？

但那不完美的星球，

涌動著甜蜜的藍色波浪。

此時彼地

——為汶川大地震而作

死者的愉悅，是草上飛，

是云中望，是用一年時間不使壞

換來的地下宮殿。

生者的抱怨，是酒不醉，

是月漏雨，是行善并向上帝行賄

賺得的渾身銅臭。

山綠水長，天高云淡。

彼地，災難被享用著，猶如諸神歡宴，

誰做鬼，誰重返人間。

風吹淚水，太人文了。

此時，不自然的舞臺，站著悲劇主角，

像小丑，高唱著哀歌。

酒事

美酒壞事，壞到極端之美。

花了眼，腦袋天花板上飛。

我們之中的赤膊天使，

騎著從地府偷來的玻璃杯。

個個都在華麗變身。

房間里的風馬牛，親密渾成。

舌尖上錯亂的秩序，

維持住一個下午的神圣。

多么好，我們原諒的不對，

剛巧與求歡的秘方匹配。

有人正按住渾身幻影，

醉看小天地里大世界的崩潰。

剜眼、割喉、掉頭的時政，

豈能亂了這葳蕤方寸？

何況叫喊、談笑、歌哭之間，

彈指便戳穿天堂的是非論。

曾喜談片：我的世界

異樣怪腦的人出沒在

我的世界。亂套了。

每平方米就會出現一窩妖，

狂秀他們的變形操。

沒什么。變化就是一切。

很快，我擁有了錯，

配合他們的亂，我成了

異香襲人的食物源。

從腿根取出蛋糕，從腦袋

端出熱乎乎的葷菜，

從我的心，擠出點心……

我的骷髏吱嘎吱嘎漫步在

我的世界。驕傲啊。

南市廣場我的肉，東湖

我的血，超市和銀行

我的筋絡，鳥和樹和云

我的唾沫、尿和淚……

和諧就是一切。很好，

我的快樂就是被自己消滅。

遍地異種都是我的種，

吹彈他們的風雅頌。

嗯，這是我的世界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