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原詩五首

詩人簡介：

田原，文學博士。1965年生于河南郾城（今漯河市），90年代初赴日留學，現在日本國立東北大學任教。先后出版過《田原詩選》等五本詩集及日語詩集《岸的誕生》、《石頭的記憶》。在臺灣、中國國內和美國獲得過華文詩歌文學獎。主編有日文版《谷川俊太郎詩選集》（文庫版三卷）。在國內翻譯出版有《谷川俊太郎詩選》、《異邦人——辻井喬詩選》等。作品曾被譯為英、日、德、法、蒙、韓、印、芬蘭、塞爾維亞、葡萄牙等語言。

北京胡同

——兼贈戴望舒

也是在一個雨天

我打著一把新的折疊傘

迷在了一條死胡同

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

突然想起年少時迷戀過的

你的江南雨巷

和那雨點撲嗒嗒打在你的

油紙傘上的聲響

這里是你倒下和埋著你的北方

離云很近

離水很遠

遠得如隔著兩條大河的

你那千里之外的故鄉

水好像懼怕著這里

河流不到城內就干涸了

匆匆擦過高層公寓頂的積雨云

不落下一滴雨

嚇掉魂似的

逃奔向遠方

真的，雨天在這里

一年年減少

撐著折疊傘

即使我走不出胡同

心中也不會升起一絲惆悵

雨中的愜意

透明得如同晶瑩的淚珠

在車來人往的水泥路上

我卻逢不到一個

有著羞澀感的姑娘

很多時候，這里

眼看著陰霾的天要降雨了

其實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

一場鋪天蓋地的沙塵暴

讓你張不開嘴睜不開眼

公平地仿佛把每一個活人埋葬

佇立在狹長的胡同

聽著雨點敲出你那時的節奏

即使從那些來自鄉下的少女身上

也聞不到丁香的芬芳

現在的愁怨要比你那時脆弱

動不動就與自戕相撞

徘徊在胡同

我看見落地的玻璃窗內

很多目光望穿雨天和樓群

向遠處張望

讓我聯想起三十年代

你被捕的上海和香港

一排濕漉漉的樹下

蠻橫的汽車像那時的劊子手

揮舞著踐踏人性的刀

把道路砍得噼啪直響

雨巷，胡同

隔著一代人的年齡

那時的中國是多么貧窮

你卻能靠稿費在巴黎留學

現在的中國多么富有

但詩人們仍沒錢到歐洲游逛

在過去的雨巷里

你是貧窮中國里的富有者

在富裕起來的北京胡同

詩人們仍窮得叮當響

小鎮

循著敘述壟斷的記憶

南下，在臨水的小鎮上

一聲邂逅的狗叫

喚起我的羈愁

毀于兵燹的木樓被文字還原

清澈的水里

魚鱗帶著那時的星光

在水底閃亮

隔著那么長的歲月

河流是一條疲憊的繃帶

它包扎著受傷的村落和山崗

滄桑的碼頭

翹望一片粼粼之水

仿佛在等待消瘦的水手

伴隨著一陣陣咳嗽

劃著烏篷船

逆流而歸

挺拔的老樹上

嘰嘰喳喳的麻雀

數著青石路上的跫音

殘破的古廟里

圓寂的和尚夢見天堂

隱隱約約傳來的船歌

回蕩在下游

載動船的水

卻流不走

那夾雜在天籟里的咳嗽

無遮無攔的天

是一面鏡子

反照出記憶的黑斑

一個時代的倒影

在水中晃動

變得模糊不清

旅次小鎮

在陌生感被黑暗沖淡的夜晚

我在夢中咳血

然后夢見

老水手那明明滅滅的煙袋鍋

照亮我的臉

化石

如果傾聽蝙蝠在夜空的鳴叫

你會懂得黑暗的本質

在遠古看不見的大地深處

忍受著孤獨的化石

渴望著被流星雨潤濕

歌聲

我看見了歌聲中的路

在地平線上延伸

少年的我

在上面奔跑

向南

向著我夢中的

藍色果園

無邊無際的茫茫之水

在我的左邊泛白

它已與大海無關

我的右側

是一座阻擋遠眺的禿山

山腳下堆滿了

風的死骸

一艘斷桅的船

擱淺在節奏的岸邊

仿佛在等待水手走近

紅嘴鳥飛走

白鷺鷥翔來

它們用美麗的羽毛

撒下的音符之光

在大地上

閃亮著回響

歌聲之手輕合上我的眼

之后掏空我內心的雜念

一棵樹打掃著被污染的天

一群野馬穿越死寂的荒漠

在我肉體里的撒歡

空中，兇狠的老雕盤旋著

好像在用它銳利的眼

打量地面

山不再代表巍峨

天涯不再視為遙遠

流亡者

是祖國的風

吹滅了你心中的燈

還是異域的太陽

誘惑你遠行

轉身不等于背叛

但轉身的剎那

跟你一起長大的地平線

還是在你的腳跟下

掙扎著消逝

遠方是你全部的行囊

背負著它

就像背負著你的母語

讓它與你一同適應

陌生的鳥鳴和光明

大海永遠是寬容的

它載得動每一張船票

天空永遠是無情的

它不會收留任何人的魂靈

比烏云沉重的

是誰的心情

比黑夜黑暗的

是哪類人的眼睛

如同漂木，流亡者

無法斷定自己的歸宿

他的雙腳永遠是

被命運緊攥的鼓槌

無論何時何地

都會擂響大地這張疲憊的大鼓

比彼岸遙遠的是真理

比放逐漫長的是凌辱

視網膜上的風景支離破碎

祖國仍是他夢寐的故鄉

鄉愁從碼頭開始

母語到生命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