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博爾赫斯與貝克特分享了國際出版家獎——福門托獎,使他的名字迅速傳遍了歐美,第二年紐約的兩家出版社分別出版了他的《迷宮》和《虛構集》,使他以幻想小說大師的身份揚名北美。然而,博爾赫斯不僅寫出了獨特的幻想小說,也寫出了杰出的詩歌。
作為阿根廷詩歌流派極端主義之父,博爾赫斯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以詩人的身份在詩壇享有名聲,但在二十年代末他轉向了散文、短篇小說等文體形式的寫作。這之后,雖說他也間或寫過詩歌,但直到五十年代中期亦即他漸趨失明的時候,才重新傾注于詩歌寫作,并成為一代大師,在當代與之近似的恐怕唯有英國作家哈代。
博爾赫斯在青年時代開始寫詩時,他正與家人置身歐洲,在中立的瑞士平靜地度過了青少年時期,后又到西班牙,1914年至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對他的生活沒有直接的影響。但他的寫作是在現代主義、特別是表現主義的背景下開始的,他將西班牙的極端主義帶回了阿根廷。極端主義特別強調比喻修飾,這一特點在博爾赫斯早期的詩中有著鮮明的表現,同時它也是年輕詩人活力的象征。
經過了三四十年代的散文與小說創作后,已寫出一系列杰出短篇小說和散文的博爾赫斯在五十年代中期又轉向了詩,這幾乎和他日漸趨于失明是同時到來的,正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失明使他重新開始寫詩。因為寫詩可以打腹稿,尤其是十四行詩更益于記憶。博爾赫斯早已料到了失明的命運,他的家族有一種失明的遺傳病史,他的祖父和父親皆如此。失明就像黃昏一樣是漸漸降臨的,博爾赫斯曾平靜地如是說。但他也對之有過自嘲,1955年他被任命為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無疑這是一項很大的榮譽,但他卻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沒有人能讀出眼淚或者責難
從上帝的這個精湛的宣告中,
這帶有著絕妙的諷刺
他同時給了我書籍和夜晚。
詩中“夜晚”一詞在西班牙語中也有黑暗的意思,這是在寫他的失明,一位一生以讀書為樂的人在不能閱讀后卻被任命為國家圖書館的館長確實夠有意味的了。同時,這幾行詩也呈現出博爾赫斯后期詩直率的風格,它沒有了早期過度的刻意和修飾。其實,對于繁復和修飾的風格博爾赫斯早在散文與短篇小說的寫作中就已注意節制了,并使之轉化為精確。
博爾赫斯極其博學又具有詩人細膩的敏感,在后期的詩中仍使用在小說或散文中他著迷的題材,如鏡子、迷宮和夢等等在他的詩中反復地出現,他在這些題材上把詩寫得極富魅力。比如在《鏡子》一詩中他這樣寫到:
而在鏡子的水面上,它的
深邃的天空模仿著另一種藍色
有時掠過反向的鳥之虛幻的翅膀
或者有一種顫動持續不息
“它的/深邃的天空模仿著另一種藍色”,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藍色呢?詩句耐人尋味。在另一首詩中他又使鏡子帶有了形而上的味道:“像那個希臘人,他知道/時光的歲月是永恒的鏡子。”鏡子成為他的隱喻或美學見解:
有的時候在傍晚,一張臉龐
看著我們,從那深奧的鏡子;
藝術就應當像那面鏡子
展現出來我們自己的臉龐。
博爾赫斯對迷宮有著不衰的興趣,其實對迷宮的著迷就是對古希臘的著迷,他對這個歐洲文化的源泉十分熟悉,它的文學、它的哲學、它的神話。在一首題為《迷宮》的詩中,他將迷宮寫得十分準確生動又富有新意:
宙斯也不能解開包圍著我的
石頭的網。我已經忘記
我從前所是的人們;我沿著單調的
墻壁間可惡的道路走著
那是我的命運。筆直的道路
彎曲成隱秘的圓形
通向歲月的盡頭。
博爾赫斯寫這首詩時已將近七十歲,可以說已經歷了人生,他把自己視為了迷宮的主角,既是怪物也是英雄。將人生或時間比喻成迷宮是文學的一個傳統,但將其賦予生動的表現和感受,給予其自己獨特的形式則是不同時代的詩人的渴望。博爾赫斯將迷宮的神話變成自己的題材,然后又將迷宮變成他自己的神話,就像將木偶變成了有生命的活人。關于迷宮,在他的詩中佳句迭出,比如:“你不是別人,你此刻處在/你的腳步編織成的迷宮里”;“令人愉快的在檸檬樹之中的/那水的精致的迷宮”;“國際象棋在棋盤上/編織的象牙的迷宮”,等等。迷宮已成了博爾赫斯詩中的魔杖,他想賦予它什么就會出現什么。
好詩應具有久讀常新的品質,每一次閱讀都會給人以似曾相識又添有新意的感受,博爾赫斯后期的詩尤其具有這樣的品質,像是涌流不息的泉源。
夢是博爾赫斯在文學寫作中常常出現的主題或意象,他將其寫入小說、散文,而在詩中更是頻繁出現。他有十余首詩直接以夢為題,更不用說在詩中出現的那些有關“夢”的詩句了,那十余首詩都寫于五十年代之后。在第二首題目為《夢》的詩中,博爾赫斯寫到:
當午夜的時鐘揮霍著
豐富的時間,
我將比尤利西斯的水手們走得更遠,
去到夢的領地,超越人類
記憶的范圍。
讀著這些詩句讓人感到詩人的贊美、夢對于所謂理智的反駁和秘密的存在。毫無疑問,有些珍貴的夢其美其幸福和生動遠遠超越了現實,因為它已達到了藝術的境界,完全不是弗洛伊德理論所能解釋的。夢無疑是想象、現實和神秘的不可思議的創作,這和詩本身的產生十分相似,博爾赫斯把它變成了表達對世界感受的工具。在另一首題為《夢》的詩中他問到:“如果夢真的(像人們所宣稱)是/一場休戰,一段純粹內心的休息,/為什么,如果你被突然地喚醒/會使你感到被剝奪了運氣?”博爾赫斯在這里表達的是他相信夢的價值,夢的神秘。
前面曾談到博爾赫斯的失明,他從不回避這件事,一貫坦然地對待,以至把失明和失明所帶來的一切感受都轉化為寫作的題材。以失明為題,他寫過四首詩,其中一首題為《盲人》的詩如此道來:
藍色和橙黃而今是一片迷霧,
和兩個無用的聲音。鏡子看上去
是一片灰色。在花園里,朋友,
我聞到一朵我一無所知的黑暗的玫瑰。
現在只有持續不斷的黃色的形狀
而我只能看見面對的那些噩夢。
從詩中可以看出,博爾赫斯將自己的現狀轉化成詩行,感受真實細致又超然平靜,有悲傷但無哀怨,他是把盲人作為人的一種命運來歌唱的。他在其名篇《贊黑暗》中曾寫過,德謨克利特為了思考刺瞎了自己的雙眼,這也表明失明對他未必就是一場悲劇。似乎,他在隔著一條河觀看曾經熟悉的形象世界,視野更寬了,喧囂也帶有了形而上的味道。博爾赫斯始終有些羞愧于沒有像祖先那樣具有一位軍人的勇氣,但在那些有關失明的詩行中呈現出了一位詩人的勇氣,令人敬佩。
五十年代之后,博爾赫斯曾寫下許多首十四行詩,用這種詩歌形式歌頌了他心目中的英雄,諸如密爾頓、斯維登堡、愛默生、愛倫·坡、惠特曼、海涅和斯賓諾莎等等,他的簡潔風格正十分適合運用這種古老的詩體。同時,他也用十四行詩寫下了不少其它題材的詩,讀來同樣令人贊嘆。對十四行詩和自由詩他都充滿熱情,他曾說“我認為,也許近于天真,我們還沒有完全開發變幻萬千的十四行體和赫赫有名的惠特曼自由體詩的無限表現力。”
博爾赫斯在寫作中充滿娛悅的渴望,打破文體的界線使他的作品有時達到常識難以歸類的境界。比如,他曾把一些短小的寓言或隨筆式的散文歸于詩集中,同時有的像散文卻被歸為小說。對于文體,博爾赫斯有獨到的見解:訴諸于理性的就是散文,訴諸于想象的就是詩歌。富有想象力是詩的一個重要品質,明確這一點對現今的中國詩歌顯然同樣重要。
當然,后期的博爾赫斯除偏愛鏡子、迷宮、夢和失明等題材或意象外,寫詩的范圍十分寬泛,“熱衷于信手拈來的各種題目”, 他覺得“對于一個真正的詩人來說,生命的每一個瞬間、每一件事情都應該是富有詩意的”。從這一點上來看,他有些像一位行吟詩人,可以任意地歌唱!
毫無疑問,博爾赫斯后期的詩完全展現了一位在技藝上爐火純青的大師風范,其魅力像磁石一樣吸引著讀者,或許會是一代又一代。
※文中所引用的詩皆出自本文作者的拙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