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人簡介:
伊甸,1953年出生于浙江海寧長安鎮,童年和一部分少年時代在桐鄉與吳興縣接壤的一個名叫李家壩的小村度過,曾經拔秧、割稻、耙地、鋤草。后來去海寧硤石鎮上學、做工、教書,1985年移居嘉興,現任教于嘉興學院,教學生寫文章。出版詩集《石頭·剪子·布》,散文集《疼痛和仰望》、《別擋住我的太陽光》,小說集《鐵罐》。
我一出生就衰老了
一
我一出生就衰老了
我一說話就喑啞了
我一看見太陽在碎裂眼睛就瞎了
我聽見一根白骨在歌唱耳朵就聾了
我想和誰擁抱手臂就斷了
我想送別人一束玫瑰花花就立馬凋謝了
我瞅準一把寒光閃閃的刀
我一拿在手里它就銹跡斑斑了
我要過橋橋就塌了
我上了船船就漏了
我在黑夜里點亮蠟燭
一個鬼魂“噗”地一聲把它吹滅了
二
我不想出生我被生出來了
我不想死上帝說我一定得死
我反對撒謊卻不由自主地說出謊言
我拒絕下跪卻早已跪在神像面前
我不要吃紅得像血的辣椒
辣椒偷偷鉆進了我的五臟六腑
我把自己關進全封閉的鐵屋躲避冬天
冬天從墻上的畫像從我的血液里竄出來
我不愿嗥叫但我已變成一頭狼
我不要爬行然而雙手已按在地上
我不想笑眾人逼著我說“茄子”
我不想哭卻早已淚水滔滔……
看人釣魚
我看見他釣起水,釣起風,釣起日光
釣起他的固執、絕望與嘆息
他的釣鉤寒光閃閃,像一個咄咄逼人的問號
我也釣了一輩子,釣起淤泥
釣起水葫蘆,釣起泡沫,釣起虛無……
魚集體失蹤,仿佛它們已經逃往
另一個世界。我的生銹的魚鉤
蜷曲著,憂傷著,懺悔著……
水面上突然傳來“噼啪”一聲
一條魚躍出了水面
一條魚躍出了水面,用驚險的一秒鐘
偷窺這龐大得莫名其妙的世界
它回到水里后想了些什么?
它怎樣向其他魚類描述自己的見聞?
它會炫耀、哀嘆還是慶幸?
它會不會因此脫胎換骨
變成另一條魚?或者
被當作魚類中的叛徒,驅逐出水國?
黃鸝
兩米外的樹枝上,一只從春天深處飛來的
黃鸝,扭著頭朝我看了一會
它用天真的眼光問我:你是誰?
你怎么這樣龐大,像一塊丑陋的巖石?
它期待我的回答,并且用一只腳
在空中揮舞了幾下——
是催促,還是對我的笨拙表示不屑?
它可能等得不耐煩了
頭一晃,拉著一縷陽光把自己彈到高空
它甚至懶得用叫聲來啟發我
無情地把我扔在
一片低矮、潮濕的所在
被一只黃鸝遺棄的我,拼命揮動兩個手臂
想把它們變成翅膀,好去追趕
黃鸝的高度
大雨
天空塌陷的聲音充滿歡樂
連泥土都在吵吵嚷嚷,群鳥只好像
真相和常識那樣躲藏起來
河流暴漲,大海卻在默默退縮
收音機千百遍地重復著水和火的故事
水澆滅了火,火吸干了水
這是一場沒有贏家的賭博
一塊巨石將憑藉它的愚蠢和冷漠登上皇位
誰把鮮花、光芒和大地的憂傷搗個粉碎
攪拌成黑糊糊的泥漿?
一根根朽木浸透春秋戰國的陰謀
在洪水中橫沖直撞
孤島上的古箏和小提琴來不及避讓
只好把雨聲當作悼念自己的哀樂
這一片隆重的混沌
我怎么分辨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什么又是黑和白的混血兒?
蒼天上的一切都在倒下來,倒下來
大地快扛不住這份沉重了……
這時候討論生與死
是奢侈的,誰把一塊用黑夜包裝的沼澤地
贈送給駱駝、斑馬、修女和詩人?
誰說皇帝身上什么也沒穿?
他把一個國家當雨衣披在他臃腫的身上
而泥土仍然在吵吵嚷嚷,群鳥仍然像
真相和常識那樣躲藏起來,不見一絲蹤影
冬天帶走了什么?
冬天要走了,它有點依依不舍
掉了兩滴淚,又嘆了一口氣
它轉過身緩緩離去,似乎不大情愿地
帶走幾塊破碎的冰和陰暗處的殘雪
也帶走了取暖的爐火,帶走了節日和
團圓,帶走了我送她的那條鮮紅的圍巾
那條圍巾長得可以拴住秋天和春天
但它被冬天帶走了,秋天和春天
就不能手拉手了。它還帶走了我的雪橇
我沒法去尋找童年和夢想了
它帶走了我剛剛喜歡上的那個年齡
就是不肯帶走我的一根白發,不肯帶走
我的衰老和孤獨。我凝視它的背影
——它也像我那樣衰老和孤獨
它沒有帶走大地,哦,謝謝
只要你留下大地,你可以帶走一切,包括——我
地的聲音
地肯定會說話的,那些火山口
就是地的嘴唇
地肯定會唱歌的,那些泉水
就是從它心里哼出來的曲子
地肯定會哭泣的,清晨的草葉上
沾滿了亮晶晶的露珠
可我們不是地,輕浮如肥皂泡的我們
不配聽見地的聲音
所以火山口總是久久地沉默
泉水總是躲在深山里,露珠總是在
人們醒來之前消失。我們是不是
像地一樣遼闊和厚重的時候——
我們就能說出地聽得懂的話
我們就能聽到地發出的高貴的聲音?
夜行人
一只鳥孤獨地在夜空中飛
整個天空的月光和星光屬于它了
一個夜行人孤獨地在大地上走
大地上的黑暗和恐懼都屬于他了
鳥兒在黑夜里飛過
黑夜也輕盈得像要飛起來
夜行人在黑夜里走
黑夜越來越沉重,像綁在他身上的巨石
鳥兒在夜空中消失了蹤影
它飛回來時,會用鳴叫聲點亮黎明
夜行人在大地上消失了蹤影
他走回來時,帶來一個更堅硬更巨大的黑夜
傷痕
導彈在天空劃出傷痕
坦克在大地上劃出傷痕
魚雷在水中劃出傷痕
我們用嫉妒、自私、怨恨、輕蔑、冷漠
在別人心上劃出傷痕
這些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傷痕
最終都將回到我們自己身上
變作一條條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