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后期詩選

論天堂和地獄

上帝的地獄不需要

火焰的光芒。當事物終結

最后審判時響起號角

而大地打開露出它的內臟

各民族從灰燼中重現他們自身

在不可上訴的審判前屈從，

然而既看不到九重

倒置的環形山，也看不到淺色的

生有常春花的草地

在那里射手的影子追趕著

鹿的影子，不停地，

也看不到燃燒的壕溝在穆斯林

信仰的地獄的最底層，

先于亞當和墮落，

既看不到金屬的暴虐，甚至

也看不到約翰·密爾頓可見的失明

沒有鐵的可怕的迷宮，

沒有受難的悲哀的火，會壓倒

罰入地獄的靈魂的充滿敬畏的精神。

歲月隱密久遠的地方沒有

秘密的花園。上帝既不需要

贊揚正直生活的價值，

發光的星球，座天使、掌權天使

和知識天使的同心圓學說，

也不要音樂欺騙的鏡子，

也不要一朵玫瑰的無數含義，

也不要他的唯一的老虎

命定的輝煌，既不要沙漠里

落日形成的金黃的奧妙，

也不要遠古的，水的故鄉的味道。

在上帝無限的憂慮中，沒有花園，

沒有希望的眾生，沒有回憶的閃耀。

在夢的清澈的鏡子里，我瞥見了

源于等待我們的天堂和地獄：

當最后的審判在最后的號角中響起

行星和千年兩者

都瓦解了，突然，噢時間，

你所有的短命的金字塔終止了，

描繪過去的色彩和線條

將在昏暗中構成一張臉，

一張睡著的臉，忠實，沉靜，不變

（一張愛人的臉，或者，你自己的）

那張純粹的凝視的臉——

從不變化，完整，超越腐敗——

對于被拒絕的人，那將是地獄，

而對于被選中的人，則是天堂。

哀歌

啊，博爾赫斯的命運，

他曾航行在世界上不同的海洋

或者說名稱不同的唯一而孤獨的海洋，

他曾到過愛丁堡、蘇黎世、兩個科爾多瓦、

哥倫比亞和德克薩斯的一部分，

在變換的世代之后，他回到了

他祖先的古老的大陸，

回到安達盧西亞、葡萄牙和那些伯爵領地

撒克遜人和丹麥人曾在那里浴血奮戰，

他曾徘徊在倫敦紅色寧靜的迷宮里，

他在許多鏡子里變得衰老，

他曾徒勞地尋找大理石雕像的眼神，

他曾探究過印刷術，百科全書，地圖冊，

他曾見過人們常見的事物——

死亡，粗俗的黎明，平原

和賞心悅目的星辰，

他什么或者差不多什么都未曾見過，

除了一位布宜諾斯艾利斯姑娘的臉，

一張他不想再憶起的臉。

啊，博爾赫斯的命運，也許不比你的更奇特。

波哥大，1963年

魯拜集

讓波斯的韻律重現在我的詩中，

細想一切不過是時間編織的過程

神秘的做夢人將夢播撒

我們就是那些貪婪多變的夢。

再一次表明火焰是灰燼，

肉體是灰塵，易逝的河流

是你和我生命的形象

它們逃離我們緩慢而又匆忙。

再一次表明紀念碑艱難地豎起

它的高傲就像一陣風吹去

與永恒者不可思議的光比較

一個世紀不過是一個瞬息。

再一次注意到金色的夜鶯

那唯一的動聽的啼鳴

響徹在夜晚不盡的深處，吝嗇的

星星卻不肯把寶藏揮霍一空。

再一次讓月亮來到你的詩里面

猶如在暮色中重返你的花園

那花園里的同一個月亮

徒勞地尋找著你的唯一的臉。

在溫柔傍晚的月亮下面

蓄水池是你謙卑的典范

有少許永恒的形象

重現在它的水的鏡子上邊。

讓波斯的月亮和黃昏的沙漠

重現出模糊的金黃顏色。

今天是昨天。你是臉已變為

灰塵的人們的一個。你已是死者。

1968年6月

在金色的下午，

或在一個寧靜的金色的下午

可能的象征中，

一個人整理著

等待在書架上的書籍

撫摸著羊皮紙，皮革和布的封面

由于期望的習慣

和建立秩序

感受著擺放的愉快。

斯蒂文森和安德魯·蘭，另一個蘇格蘭人

在這里會神秘地重續

他們被海洋和死亡打斷的

緩慢的討論，

而雷耶斯當然不會不高興

和維吉爾為鄰。

（用謙遜和沉默的方式

排列書架上的書籍，

一種批評的藝術。）

那人已經失明，知道

他已不能拼讀

那漂亮的他正在擺弄的書卷，

而它們也決不會幫助他寫出

那本在別人看來為他的生活辯護的書，

在那或許是金色的午后

他微笑面對他奇特的命運

并感受獨特的幸福

來自珍愛的過去的事物。

書籍守護人

在那里它們是花園，寺院和寺院的辯護，

合適的音樂與合適的詞語，

六十四卦，

上天賜給人們的

唯一的智慧——儀式，

皇帝的禮儀

他的寧靜被世界映照，他的鏡子，

致使田野長出了它們的水果

而河流尊重它們的河岸，

歸來的受傷的獨角獸表示終結，

隱秘永恒的律法，

天體的和諧；

這些事物或它們的回憶

在我守護的塔樓的書籍里，

韃靼人騎著長鬃的小馬

自北方而來；

他們殲滅天子派遣的軍隊

懲罰他們的不敬，

他們筑起火堆，割斷咽喉。

他們殺死罪人和公正

他們殺死戴鎖鏈的看門奴隸

他們占有和拋棄婦女，

并繼續向南方進軍，

無罪的人像食肉的野獸，

殘忍的像刀子。

在不確定的黎明

我父親的父親挽救了這些書。

此時它們在我所處于的塔樓里，

回憶著屬于別人的時代，

異國的和古老的。

在我的眼中沒有白天。書架

太高而我的年歲觸及不到它們。

數里格*的灰塵和夢幻包圍著塔樓。

為什么欺騙我自己？

事實是我從來不懂得怎么讀，

但我安慰自己地想

對于一個美好時代已經過去

沉思著那座城市現在

正在變為沙漠的人

想象和過去是同一回事。

什么能阻止我夢想

一旦我能解讀智慧

就用熟練的手繪出那些符號？

我姓相。我是書籍守護人，

它們或許是最后的遺跡，

因為我們不了解

帝國和天子。

那里是些高高的書架，

同時既臨近又遙遠，

像星星隱秘而又可見。

那里有花園，寺院。

*: 里格（league），一種長度單位，通常在航海時運用，相當于3.18海里，4.8公里。

夜鶯

在那些隱秘的英格蘭的夜晚

或者數不盡的萊茵河的夜晚，

無可挽救的我的夜晚的所有夜晚，

維吉爾和波斯人的夜鶯

你那充滿神秘的歌聲

它能傳到我無知的耳中嗎？

也許我從未聽到你，但我的生活

與你的生活被粘合，不能分離。

在一本神秘之書中，你象征

一個漫游的精靈。水手

把你叫做森林中的塞壬，

你歌唱在朱麗葉的夜晚

和布滿繁雜的拉丁篇章中

來自朱迪亞和德意志的

另一只夜鶯的松林中的歌唱，

那是嘲笑、火熱、悲哀的海涅。

濟慈為眾人總是傾聽你的歌唱。

在世界上各地的人們

所給予你閃光的名字中

沒有一個不相稱于你的音樂，

黑暗的夜鶯。穆斯林夢見你

陷入極度的迷狂。

你的胸脯無比痛苦地

被所歌唱的玫瑰刺中，你最后的

鮮血把它染紅。在這空洞的下午

我勤奮地創作這首詩，

沙漠和海洋的夜鶯，

在記憶，激動和神話中

你燃燒于愛情，死于清澈的歌唱。

亞歷山大，A.D. 641

自從最初的亞當見到夜晚

和白天以及他手的形狀，

人們就虛構故事并記載

在石頭、金屬和羊皮紙上

無論是世界的一切或者夢想的創造。

這就是他們的成果：圖書館。

據說它包括的書卷

數目比星星或者沙漠的

沙子的總和還多。試圖閱盡

它們的人們將失去

理智和魯莽的眼睛。

這里有數個世紀巨大的記憶

有那劍和勇士，

代數學簡潔的符號，

探索支配命運的

行星的知識，藥草的

特性和象牙護身符，

溫柔經久不衰的詩句，

解釋上帝孤獨的

迷宮的知識，神學，

尋找泥土成為金子的煉金術

和偶像崇拜的想象，

不信基督教的人聲稱如果它焚燒

歷史將焚毀。他們錯了。

不眠的人將創造

無盡的書籍。即使全部的書籍

沒有留下一本，人類將重新

創造每一頁和每一行，

海格立斯的每項工作和每個愛，

每部手稿的每一個學說。

在伊斯蘭教歷第一世紀，

我，那個征服波斯人并把伊斯蘭教

強加給世界的奧馬爾，

命令我的士兵用火

焚毀那豐富的圖書館，

可它不會消失。所有的贊美歸于

不眠的上帝和穆罕默德，他的使徒。

笛卡爾

我是世界上唯一的人，但也許既沒有世界也沒有人。

或許神在欺騙我。

或許神已判處我進入時間，那持久的幻覺。

我夢見月亮以及我夢見眼睛感覺著月亮。

我夢見了第一天的傍晚和清晨。

我夢見了迦太基和毀滅了迦太基的羅馬軍團。

我夢見了盧卡*。

我夢見了各各他的山丘和羅馬的十字架。

我夢見了幾何學。

我夢見了點、線、面和體積。

我夢見了黃、藍和紅。

我夢見了我虛弱的孩童時期。

我夢見了地圖和王國，和那黎明中的葬禮。

我夢見了難以想象的痛苦。

我夢見了我的劍。

我夢見了波希米亞的伊麗莎白。

我夢見了懷疑和確信。

我夢見了昨天的日子。

或許沒有昨天，或許我從未出生。

我可能在夢見正在做過的夢。

我感到少許的寒冷，少許的恐懼。

多瑙河在夜色中。

我將繼續夢見笛卡爾和他的前輩們的信念。

*: 盧卡（39～65），西班牙詩人。他的《內戰記》作為唯一沒有提到眾神的主要拉丁史詩而被人關注。他是中世紀最受歡迎的詩人。

傍晚

將要到來和已經過去的傍晚

不可思議地融為一體。

它們是透明的水晶，孤獨而痛苦，

不能進入時間和它的遺忘。

它們是被珍藏在隱密的天空中

那永恒的傍晚的鏡子。

在那天空中有魚，黎明，

天平，劍和蓄水池。

每一個事物的原型。正如普羅提諾

在他的著作《九章集》中教授我們的。

我們短暫的生命也許

是神的一個轉瞬即逝的映像。

人所共知的傍晚環繞著房子。

昨天和今天的傍晚，永遠在那里。

貝波*

在鏡子清澈的玻璃中

白色獨處的貓注視著自己，

而它不可能知道那片白色

和金色的眼睛就是

在房子中從未看過的自己的形象。

誰能告訴它那另一只觀察自己的貓

僅僅是鏡子的一個夢？

這讓我想到那兩只協調一致的貓

玻璃的和有著熱血的，

兩者只不過是由永恒的原型

給予時間的幻影。在《九章集》中

也成為影子的普羅提諾曾這樣斷言。

哪一個天堂之前的亞當，

哪一個無法辨認的神

是我們的一面破碎的鏡子？

*: 貝波，博爾赫斯的貓。

那個人

啊，歲月把遺忘的

無用的努力用于

一位南半球小詩人的

傳記，命運或星宿給予他

一個沒有留下子女的軀體

和失明，那是昏暗和監獄，

和老年，死亡的開始，

和名聲，沒有任何人值得稱贊，

和推敲十一音節詩的習慣

和一種對于百科全書

那些手工的精制地圖

纖細的象牙制品舊有的愛，

和無法改變的對拉丁文的懷念

和對愛丁堡與日內瓦的片斷的回憶

和遺忘的日期與名字

和東方的崇拜，那些混雜的

東方民族不共同享有，

和顫抖的希望的傍晚

和那語源學的濫用

和撒克遜人音節的武器

和月亮，總是使我們驚奇

和布宜諾斯艾利斯邪惡的習俗

和葡萄、水

與墨西哥可可甜蜜的味道，

和一些硬幣與一個沙漏

和一個同這個或另一些一樣相同的傍晚

他滿足于這些詩行。

詩人

我們是你說的河流，赫拉克利特。

我們是時間。它的不可侵犯的流程

負載著獅子和山脈，

愛情的淚水，愉快的灰燼，

誘人的無止境的希望，

變為塵埃的帝國巨大的名聲，

希臘和羅馬的六音步詩，

在黎明權威下的黑暗海洋，

睡眠，那預先品嘗的死亡，

武器和戰士，紀念碑，

雅努斯的兩張彼此見不到的臉，

國際象棋在棋盤上

編織的象牙的迷宮，

可以使血染紅大海的

麥克白血腥的手。在黑暗中

鐘表秘密的工作，

在另一面鏡子中觀看到自身的

一面無限的鏡子，無人看到它們，

鋼版插圖，哥特字體，

書櫥內的硫磺棒，

失眠沉重的鐘聲，

黎明和西方和傍晚，

回聲，退浪，沙子，地衣，夢想。

我是烏有，但那些形象

偶然地混合并被厭倦命名。

盡管現在，盡管失明又虛弱，

我必須推敲這些不易腐爛的詩行

同時（這是我的責任）拯救自己。

名聲

曾看見過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成長，成長和衰退。

記得土地的庭院和葡萄藤，門廳和水池。

曾繼承了英語，質疑過撒克遜語。

曾熱愛德語，懷念拉丁語。

在巴勒莫和一個年老的殺人犯交談過。

感激國際象棋和素馨花，老虎和六音步詩行。

朗讀馬塞多尼奧·費爾南德斯，用記得的他的聲調。

熟悉形而上學那些著名的猶疑。

曾贊頌過劍卻理智地熱愛和平。

不曾貪求過島嶼。

不曾離開過我的圖書館。

成為阿隆索·基哈納卻不敢于成為堂吉訶德。

曾向比我懂得多的人教授我不通曉的知識。

感激月亮的禮物和保爾·魏爾蘭。

曾致力于一些十一音節的詩句。

曾重新敘述古老的故事。

曾用我們時代的語言再創作了五六個比喻。

曾拒絕了賄賂。

是日內瓦、蒙得維地亞、奧斯汀和（就像所有人）羅

馬的公民。

喜歡康拉德。

是沒有人能明確定義的事物：阿根廷人。

是盲人。

這些事物沒有一個是特別的，但是它們整體給予我

一個還沒有完全理解的名聲。

一座公園的挽歌

迷宮已經消失。消失的還有

那所有整齊的藍桉，

那些夏季的遮陽篷，經常

不眠的鏡子，重復在

每個人臉上的每個表情，

每一個稍縱即逝。停止的

鐘表，交織糾結的忍冬，

花園涼亭，輕浮的雕像，

傍晚的那另一側面，鳥的顫音，

陽臺和空閑的噴水池

都是過去的事物。過去的事物？

要是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局，

要是等待我們的是一個白晝

和暗夜的無限的總和，

我們現在經歷的將成為過去。

我們是時間，是不可分的河流，

我們是烏斯馬爾*、迦太基和毀滅了的

羅馬城墻，我們是這些詩句

紀念的消失的公園。

*: 烏斯馬爾，馬雅古城遺址，在今墨西哥尤卡坦州梅里達南50英里處，大約在1450年廢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