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的詩歌有一種奇妙的穿透力,仿佛某一生活智者溫潤寬闊聲帶上潺潺淌下的淳厚陽光:
“假如我的一生/可以被朗誦/我希望最多/不超過兩行”
——摘自《朗誦》
“我的心會經常疼痛/這來歷不明的訪客從不清晰/就好象我很少記得/每天做錯的事”
——摘自《病歷》
“靜下心來,讓它/平整/邊緣清晰/像一片云,鋒利地/切開空氣/與曖昧的事物分離”
——摘自《安靜》
讀慣了那些虛矯漂浮的句子,受夠了冰冷眩技的意象叢林中,心智仿佛一個酩酊醉漢那樣在光影倫亂與聲色錯媾里迷離恍惚神神道道的閱讀,在接觸《清瘦的光陰》時,我仿佛突然被移置到了一個寧靜的生活境域,比如某一佛場,某個教堂,甚至某一茶舍,水清木華地享受到了一種質樸玄妙的氣韻與滋味。
是的,在整個國家都站在腳手架上揮汗如雨地砌著速度與績效的今天,朱建似乎有些很不合時宜:
“那些不同時候講的話/突然走到一起//這些話/在講同一件事//很久以后/我發現了這一點//我是說,很久以后/我才能把一件事情想清楚”——摘自《經驗》
在這里,詩人慢倏倏斟上的是一種經驗的“慢”。在詩人看來,生活表象豐富多彩,實質上內核同一,不同時空中生命的存在狀態本質上是一種“慢”。“慢”到古人與今人是同一人,“慢”到與昨日之我與今日之我仍是同一個我,“慢”到“很久以后我發現了這一點”,“慢”到“很久以后才能把一件事情想清楚”。這在只爭朝夕的當下,如果不是一種思維上的遲鈍或僵滯,那么就一定是一種立場的選擇,或者姿態的固守,一種立基于主體自覺的自我過濾與抽身遠離。
“記憶的抽屜里,那么多/殘斷的路徑在低語//在低語,當我聽懂時,它就成為一條路”
詩句流淌至此時,《經驗》也真的成了閱讀者的經驗,人,永遠是在前人累積的記憶——歷史和時間的大地上從容前行的,背棄記憶,就是背棄歷史與人自身。一種大智與大慧深蘊其中,讓人回味無窮。
經常,朱建有一些這樣的警策之句,“誰的身體僵硬/誰就掉落在秋天之前//愛停止了,痛苦/從所有神經撤離。”前一句很里爾克,后一句又一點塞弗爾特,如此精深表述死亡的體驗,不無奇崛甚至夸飾,與當下大多詩人似乎并無異樣。然而接下來表述卻平緩而舒闊,有著一種徐徐抵達大地與天空的力量:
現在你輕盈了
可以融入光
比風更輕
死去的人把靈魂蓋在地上
天空啊,我熟悉的人
都住在里面
這首詩題為《死亡》,有一個副標題“給P”,顯然是一首悼亡詩,卻寫得情深意邈,韻味綿遠,結句尤耐咀嚼,令人擊節再三。在詩人看來,肉體的消逝并不等于生命的死亡,互愛的“停止”和感受力的“撤離”,才是真正的靈肉死亡。只要活著的人或者逝去的人活著時相互存有愛的緬想,所有的離去都不算離去,一切的消逝都不是消逝。是的,茫茫人海,唯有愛才是人得以支撐和自救的廣闊基座。
朱建是一個懷有大愛的人,在他的文字世界里,通過個人經驗、閱歷和想象,我感受著他謙卑的自我和敬畏的身影,在低下的姿態中所散發出的智慧和溫暖。在《法喜寺》,他舉重若輕地說:“整個夜晚/這里的燈都醒著//沒有邊際的暗與黑,被抬高/有了小小的缺口”。仿佛一種喃喃自語,平淡而樸素,似乎消泯了主體的喜怒哀樂,一句大白話“燈醒著”,通過一句不經意的“小小的缺口”,和“暗與黑被抬高”,將黑夜與光明、上升與沉淪、救贖與麻木、靈動與僵化,極其生動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這樣的詩歌所呈現出的淡定與從容,要么出自人格的堅貞與高潔,要么源自內心的遼闊與豐富,而且多半是二者兼融,高度合一。
在《病歷》的結尾處,他這樣巧妙地借用“雷鳴”掩飾著內心的“疼痛”:
“天空俯身,這狼狽的生活
并非不可救藥,疼痛襲來
像鋒利的閃電一劃而過
恰好應和屋外的雷鳴”
人性深處的黑暗、生命固有的罪孽,對于處于自我批判狀態的主體來說,往往充滿了陣痛與歉疚,必須像動物自舔傷口那樣默默地自我療傷。詩人在這里用外在的“雷鳴”,巧妙地掩飾主體了斷罪孽時悲欣交集的感受,不動聲色,卻字字如鼎,力動千鈞。
我與朱建不熟,據朋友斷續介紹,作為一個報人,他在媒體可謂長袖善舞,充滿了英雄氣概,但是他的詩歌卻消盡了這種炎焰張天的豪氣,轉換成了一種極其個人化的智慧、心境的營造,仿佛偶爾相對飲幾盅的朋友的娓娓而談,甚至某些世間高人的偈語,給你啟悟,予人開光。也許正因為朱建不是一個日常譜系中的詩人,保存了一顆平常、健全、愿景普泛的愛心,他的詩歌方才如此地淳厚深博,愛心無盡。
有時,朱建也會憂郁直到絕望。下面這首《今天》典型地傳達了這一情緒。
天氣病了
遲遲不肯入秋
滿是倦容的樹葉啊
依然懷有憤怒
一片,一片
砸路人的頭
在玻璃的憂郁背后
我讀著街道的臉色
天就那樣的暗了
好象是落日壓跨了一切
這情形我看了很久
看不到任何生還的跡象
即使明天
太陽帶著天空重新升起
在似有四海來朝之勢的今天,詩人從中看到了盛極而衰的戾氣與晦暗,給出了一個“病”字絕望診斷。“遲遲下肯入秋”,意謂始終處于亢奮與勃起之中,拒絕成熟,拒絕冷靜,拒絕常態化也。“樹葉”滿懷“憤怒”“砸路人的頭”,所指批判與反思之犬儒也,拒斥與排異之無效也。詩人對此憂心忡忡,從隔著玻璃鏡片憂郁地“讀”,到直接的、近于麻木的“看了很久”,得出的結論是“好象落日壓跨了一切”,“看不到任何生還的跡象”。這是一種較之于北島《走向冬天》一代更為深刻的絕望,但詩人以極其平和的語調和意象,層遞推進,所言所說顯得心平氣和,了然于胸,無欲而剛,大形希音,直抵人心。
朱建的愛源自于他的良知與忠善,他在詩中反復寫到對自我的原罪批判,他用“破舊”形容自已欲望虛亢的身體,用“每個晚上都是岔道”來形容在黑暗中受到的蠱惑,用“暮色”“照亮靈魂”來象征自已的洞達與覺醒。這一切無不說明了其源自于傳統又沐浴于現代的個體自省與反思是何等真誠。面對卑微的生命,他寫道:
是生命,都要
凍得發抖
像那些被風擊打的樹葉
這必要的敬畏啊
讓我懷抱每一個愿望
出口成霜
——摘自《安靜》
這是一種對個體渺小認體后的敬畏與謙卑,在復雜、龐大、不可知的自然偉力與時代程序中,個體必須臣服天地萬物,切切不可醉心于人定勝天。這是現代哲學早已揭曉的真理,詩人卻以“是生命都要凍得發抖”這一大白話來傳達,收到了奇崛的藝術效果。“出口成霜”一語,看似“80后”一代的網絡用語,卻極其傳神地表達詩人對個我張狂的封緘與避畏。
朱建不以詩謀生,也不以詩謀名,對于詩歌只有一種愛的在場迷戀,一種神的本體傾慕,總之不是一種工具式的利用,而是一種言、詩、神、愛合一的存在狀態。像空氣,像水,像茶,或者酒,他的詩較少傳統的意象抒情,往往以經驗情懷的分享與傳遞居多,充滿了一種大智大慧,節制而巧妙地通向一種開闊與豁達。他的詩節奏緩慢,語象平和,仿佛一條鄉間小道,在桑林、蘆葦和村莊叢中,巧妙地拐過幾個彎,就會某種抵達闊大洞悟境界。幾乎每一首都是如此:
“這并非虛妄或好奇,而是/用另一種眼光重看世界//我要看這混沌的塵世/是不是還另有莊嚴的版圖”
——《法喜寺》結尾。
“星空修正了所有的迷惘/太遼闊了,也太遙遠/想到這些的人,都不會迷路”
——《岔道》結尾。
“我行走的街道/突然空曠,孤獨/成群結隊,空空蕩蕩/直抵天空”
——《在老去中擁抱落葉般的事物》結尾。
卒章顯志是一門十分有效的傳統中國美學技術,因遭人詬病而毀棄久矣。問題是,此間的“志”,如果是一種神韻悠遠的氣韻,一種深情綿邈的境界,而非功利政治道德之“志”,我們為什么還要諱疾忌醫地棄之唯恐不及?讀一讀《清瘦的光陰》,這種揭開遮天蔽日的日常異化物,抵達真理了悟的結尾技術,力量何其浩大,功效何其強烈!
也許,我們還不太適應這樣的寫作與閱讀,尤其是在被走樣了的口語——如“梨花體”——所污名化的當代詩學背景下,朱建這樣的敘說不能不說有一種被忽略的危險。道理很簡單,在今天這樣一個日新月異的時代,誰還愿停一下腳步,聽一聽星空的明媚呢喃,或者辨一辨螞蟻的黑亮細語?
讀朱建,要泡一壺茶,坐在陽光明媚的陽臺上,讓心安靜下來,慢慢地品,細細地嘗,許久,許久,味同嚼一粒陳年橄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