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瘦的光陰(十七首)

經驗

那些不同時候講的話

突然走到一起

這些話

在講著同一件事

很久以后

我發現了這一點

我是說，很久以后

我才能夠把一件事情想清楚

記憶的抽屜里，那么多

殘斷的路徑在低語

在低語，當我聽懂時

它就成為一條路

我從那上面

走進去

像風流入星星的瞳孔

那么自然，那么壯闊，那么讓人熟視無睹

朗誦

假如我的一生

可以被朗誦

我希望最多

不超過兩行

就好像我習慣

用兩條腿和世界交往

一行淺

一行長

這邁啊邁不整齊的兩行

掙扎著要去遠方

一行山峰

一行平川

懷藏的廣闊啊，既篩選妄想

又流放無良

一行敬畏，陳列在地平線上

一行時間的鋒刃，裸露風霜

陽光折射，曬干欲望

誠實的語感散發清香

有過的幸福，還有數不盡的軟弱時光

是留白，在行與行之間陳述憂傷

歲月的版圖上，所有的雨水

劃著十字，斜著飛去看不見的地方

就是這樣，神啊

我的一生只有兩行

一行不曾停歇的云腳

一行涌向天際的海浪

像放逐，也像追趕

那么執著，又那么無望

一行淚水

一行微弱的星光

這終將被大地掩埋的兩行

那么細小，那么不堪

像兩根鞋帶，把我的一生系起

那么輕，那么軟

法喜寺

整個夜晚

這里的燈都醒著

沒有邊際的暗與黑，被抬高

有了小小的缺口

很多次

我尋著光而來

并非為自己祈禱

也不為人類

而是為了像一炷香那樣

站立

在夜空下

傾聽

我們頭頂之上

那些事物的走動

香樟樹圍攏這些消息

但是它從來不說

舉起香火

我祈求這一縷縷上升的煙

能把我帶走

帶到上面去

這并非虛妄或好奇，而是

用另一種眼光重看世界

我要看這混沌的塵世

是不是還另有莊嚴的版圖

今天

天氣病了

遲遲不肯入秋

滿是倦容的樹葉啊

依然懷有憤怒

一片，一片

砸路人的頭

在玻璃的憂郁背后

我讀著街道的臉色

天就那樣暗了

好像是落日壓垮了一切

這情形我看了很久

看不到任何生還的跡象

即使明天

太陽帶著天空重新升起

死亡

——給P

夜幕下

我感覺到你在飛行

誰身體僵硬

誰就掉落在秋天之前

愛停止了，痛苦

從所有的神經撤離

現在你輕盈了

可以融入光

比風更輕

死去的人把靈魂蓋在地上

天空啊，我熟悉的人

都住在里面

病歷

我的心會經常疼痛

這來歷不明的訪客從不清晰

就像我很少記得

每天做錯的事

并非報應，我無力追緝

罪的蹤跡

慶幸的是，它能照亮

破舊的身體

天空俯身，這狼狽的生活

并非不可挽救，疼痛襲來

像鋒利的閃電一劃而過

恰好應和屋外的雷鳴

岔道

我一直在等待

滑行的雨，失散的鳥群

或者是風與風的間歇，或者是你

直至現在，我才知道

我等的只是自己

我認出了他，那個

被時間包裹的人

我看著他遠遠走來

從我身上經過，不停留

我看到的現在就是以后

每個夜晚都是岔道，他把自己固定在

那匹言辭向南的馬上

星空修正了所有的迷惘

太遼闊了，也太遙遠

想到這些的人，都不會迷路

安靜

靜下心來，讓它

平整

邊緣清晰

像一片云，鋒利地

切開空氣

與曖昧的事物分離

雨，持久地穿越

夜晚

抵達靜默

我已忘了

這是對哪種請求的回應

寒冷回家

是生命，都要

凍得發抖

像那些被風擊打的樹葉

這必要的敬畏啊

讓我懷抱每一個愿望

出口成霜

在老去中擁抱落葉般的事物

我正在老去

這簡單的事實

讓我震驚，并且

喜悅

我是說，我開始觸摸

心靈，在老去中

擁抱落葉般的事物

以及被暮色照亮的靈魂

每個時刻都意味著

選擇，以進入

不同的隊列

想到這些的時候

我行走的街道

突然空曠，孤獨

成群結隊，空空蕩蕩

直抵天空

死者

每個死去的人都是詩人

他們飛離地面

穿行于輕薄的日光

那蒙蔽了一生的眼

突然清澈。一個詞，一聲嘆息?

萬物的真相?

噴薄而出?

而空氣并不抖動

靜默的旋律只在胸腔回旋

不復存在地從地面升起

也從空中飄落。這光的蹤跡纖細柔軟

像一首從未有過的贊美詩

持久的電影

她坐在那里，身份不詳

但美麗清晰可辨

嘴唇，仿佛某種奇怪的生物

在掀開時間的帷簾

身影被欲望反復修剪，如深埋洞穴的

路徑，他迫切地要接近

燈在左側亮了

無人覺察這意味著什么

愛如煙霧，從發間升起

一杯酒在掌中傳遞

軌道架設完畢，像沉迷低處的水

他順著午夜走過去

與此同時啊，危險正不管不顧地

隆隆駛來，隆隆駛來

暮色

你并不是總能從硬幣的這一面

走到另一面

你看得到

卻走不過去

你并不是總能把一句話寫完

那些字從手指流下來

排著隊，走著走著

就去了另外的地方

你并不是總能想起一個人

你回頭才發現

向陽的坡面上站滿了樹

像離去，也像到來

你并不是總能看到自己

云的角度，鳥的思維

站在屋頂，被風吹起的姿勢

也在暮色中掉落

跟隨蘇堤穿過如波的夜晚

風，通過落葉

擊中靈魂

這是我在跑動時

感受到的，在這條

被水波和歷代詩歌

圍繞的堤岸上

此刻，存在著我

卑微而短暫的生命

起伏，緩慢，這腳下的路

像有過的一生

舊影晃動，被改變的光陰

在低語，低語

像祈禱，也像懺悔

我尋找著暗色中的自己

那些潛伏的時刻，起身

像陌生人那樣走近

這是夜晚，如同所有的夜晚

燈火對著夜幕指指點點

這也是邊緣，今夜

鋸齒形的世界無法碰傷我

風聚集而來，這拆散的背景

和我一起跑動在消逝的事物中

不，不是跑向一個終點

而是返回，返回到

那個原本屬于我的行列

像一個孩子，重新想象世界

這一定是我要做的事

對著夜空，攤開手掌

并非表明無辜和清白

而是證明，我有罪

敗壞

所以敗壞啊

冬天連蒼蠅也凍不死了

那么多東西面目不清

夜晚把自己升高

樹枝戳向天空

好像所有的寒意

都被送上了刑場

敬畏撤離，肉體濕熱

廢棄的靈魂插入防腐劑

走到東

走到西

夜車

在夜晚

我們都是

沒有名字的人

那些車輛

一遍遍行駛

沒有停歇

微弱的光

劃開黑衣

又合上

空氣粘稠

像含混的旨意

鋪設路上

被燈光打亮的

道路，看起來

像有小小的翅膀

浮動著，浮動著

流向

下一個鐘點

下一站依然那么黑

像燈，閃了一下

我們觸摸，擁抱

然后飛馳而過，只能這樣

像懸掛頭頂的眼睛

習慣用呼吸交談

口琴

風吹過牙齒的建筑

光影挽回秩序

坐在從星空遺落的沙粒上

我看到你不確定的身影

一次次向蒼茫告白

你回頭時

總把空氣弄皺

椅子搬動街道

空曠圍攏又散開

所有的人都去了哪里

這像是我們的居住地

這像是我們正在趕往的地方

那么干凈

那么憂傷

我和我打了招呼

他毫不理會

走得那么快

比風還要快

我們結伴而來

卻又擦肩而過

比風還要快

最小的愛

想到你的時候

天空就奇怪地暗下來

世界安靜，簡單如

漫長的旅程

陽光搖晃

可以把我們搖碎的陽光啊

穿行地圖

折斷山脈

不會有第二條路

就像此刻，不會有

第二個人。世界空曠

而我只想索求一間小小的屋子

小的像一只手套

被星光踩住

每一個夜晚，都有火焰升起

溫暖凍住的指針

我帶著風上路。這旅程的盡頭

是一間最小的屋子

小得像一只手套

保存稀薄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