碓:擊打歲月的歌謠
碓,石器與木頭的粗糙組合,從歷史冊頁中伸出一只木質的耳朵來,諦聽這電子時代的節奏。復雜、多元的時代里,碓,竟然以長臂猿的手臂,以最簡陋與樸素的方式,一把深入我們生活的水域,直至掀出沉重的淤泥來。民以食為天,人類最初也是從兩塊石頭的磨擦擠壓中提取溫飽、延續生命。
碓,又叫碓窩子,是一種古老的原糧加工用具,是人類歷史上石器時代的產物,這玩意兒大多年輕人很少見過。《現代漢語詞典》的詞條曰:碓,一種舂米的用具,是用柱子架起一根木杠,杠的一端裝一塊圓形的石頭,用腳踏另一端,石頭一端就翹起,腳一松,石頭端就落下,如此起落捶擊,去掉下面石臼中的糙米的皮。碓是由石臼,木桿,還有木柱三部分組成。一根腿肚粗的木柱,一端穿一木頭下垂,末端打上生鐵頭 ,即“碓牙”,也叫“碓頭”, 木柱落下的地上埋一石臼。所謂臼,就是碓中承接捶擊的部分,中間凹下,便于盛物,因其狀如深窩,碓臼在一些地方也稱為碓窩。簡單的碓只是一個石臼,外加一根杵或木槌。
碓有水碓和旱碓等,水碓閩浙居多。清朝陸延燦在《南村隨筆》里說“凡山溪急流處,皆可為之”。陸放翁有詩,“野碓無人夜自舂”,有了一份“野渡無人舟自橫”的野趣和閑適。宋樓璹詩人在《耕圖二十一首·舂碓》寫道:“娟娟月過墻,簌簌風吹葉。田家當此時,村舂響相答。行聞炊玉香。會見流匙滑。更須水轉輪,地碓勞蹴蹋。”詩中寫的正是這農具碓了。古時將硬物砸碎或者將谷類去殼,都常用臼,其歷史之久遠讓人肅然起敬。《易·系辭下》中就有記載:“斷木為杵,掘地為臼。”簡單的勞作方式,碓或臼對人類生活的影響卻根深蒂固,月明星稀,淳樸的鄉間女人三五成群,環立于石臼旁,手持一人多高的長杵,上下搗擊,和節歌唱。勞作的疲憊生活的艱辛都在輕盈的歌聲里飄遠,落下的是人生的愜意。
臼屬于女人的,而碓卻是屬于真正男人的農具。因為手執木杵,只能完成少許糧食。若要大量地舂糧食,那就是碓了。一臼米舂下來,人已汗流浹背。碓,是民間的,直到今天仍深藏在大街小巷,蘇北似乎仍零星可見,雜物間、豬圈旁,或做豬槽、雞窩,或躺在院落,雨天積滿水,青苔遍布。
我最初與碓的相遇,是在村頭五奶家門口,只看到一龐大的石槽,內含齒紋,一米高許,寂寞地守望著什么。雜亂的稻草、斑駁的土坯墻,在門楣上殘損對聯的映照下,愈發感受到日子的沉重與陌生。在距離石器很遠的時光里,一只碓,到底要怎樣牽掛著裊裊的炊煙?那時我讀到的不是與糧食加工有關的農具,而是神秘的石頭,充滿靈性與古老的石頭。鄉間的石頭,一旦走進農人的生活,立刻變成哲人般。若牛槽、石橋,農人看成是全家搬不動的親戚,寓意著靠山牢穩著呢。最讓人神秘莫測的是鄉間田頭或者樹林里的土地廟,一塊站立起來的牛槽般的石頭。下田或玩耍時常見那土地老爺身旁擺了一些供品,香煙、蘋果、豬頭等,甚至還有沒有燃完的香,當然,還有民間參悟不透的玄機與咒語。
我與碓有過深入的接觸與感悟。饑餓的童年里,碓,就是生活的紀念碑,滋味日子的守護神。貧窮的鄉村,過年是最富有的季節。只有在年關,父親或者母親才會奢侈地談到碓,談到家中少許的糯米,以及湯圓、水餃一類的詞語。這也是我們一年里最渴望的時刻——碓米。當然,艱巨而偉大的任務自然落在父親的肩上。舂米的前夜,母親早早把糯米泡好晾干了,準確地說半干不干。夜晚,一家人聚集在碓前看著父親把糯米倒進碓坑,一人站在碓板上,兩手要抓住一根從房梁上垂下來的麻繩,前腿弓起、用力,后腿伸展開,讓碓嘴揚起,前腿用力壓下,碓嘴重重地砸進碓坑,后腿再用力踏起碓板,碓嘴砸進碓坑,發出“嘣嘣”沉悶的聲音。母親則早在碓板離開碓坑的間隙,不停地用手翻著坑里的糯米,做湯圓的糯米面就要搗碎做成了。搗出來的面有粗有細,這就要用上簸箕、籮篩、篾帚、竹橈、木瓢、盆子等,用籮篩篩一下,把沒有舂好的糯米放在碓中,繼續搗練。父親強健的臂力在夜晚馬燈的照耀下,如鐵鑄,把強有力的日子攬在懷中,讓年幼的我們感受到生活的美好。
那一夜轉瞬即逝。雖然后來再吃湯圓,我們從超市里買來現成的,母親總是很不滿意,總是固執地認為用碎米機里軋出來的米粉不如用碓舂出來的米粉好吃。百思不得其解。是否,碓里舂出來的米粉帶足了手工的溫度?抑或是,舂米的往事,讓我們和母親共同享受著父親那堅實的肩膀,無窮的力氣,所有苦難的日子都會從他挺起的脊梁上溜走。那噴香的湯圓,深裹著艱辛日子的圓滿汗水的結晶,甚至包裹著生命的溫度,那熾熱的溫度,支撐著我們生命的行走?
至今,每想起碓,心里仍覺得有枚沉重的葉子壓墊著。以我們現代人的眼光看,碓這種舂米的工具實在夠原始、簡單、質樸與笨拙了。然而,它卻在特定的時期濃縮著智慧與生存,當人們一下又一下地踩著木杠,綁在木杠另一端的圓石連續落下,去掉石臼中糙米的殼時,他們的臉上一定洋溢著幸福與自豪的神光。遺憾的是歷史的舞臺上,諸如那些用了數百年的礱,碓、磨,要無聲地謝幕了。散落的碓臼、石磨,依舊堅不可破。近年多有以農具作歷史鏡子的學校,收集來放置于農博館,給孩子們講那昨天的故事。
我們的祖先也許做夢也夢不到,他們賴以生存的礱、碓、磨會被一大堆神奇的機械所代替,不但去掉谷殼,還用水磨得雪白,還把每粒大米打磨得兩頭尖尖……人呵,活得越來越古怪了,活得越來越不耐煩了,越來越懶惰了。
物質文明的發展給人類帶來感官上的舒適。空間的擴大及物質的擁有膨脹了人類的欲望。但我們卻喪失了生命的本質享受,精神也逐漸空虛和萎縮。每當想起那些已經久遠了的農具時,心里總有一份沉重:五千年的華夏文明,其實是五千年的農業文明。那些古老甚至是原始的農具,是無數農人延伸的手臂與生命啊,滋養著我們這個民族,使之得以生存和繁衍……
人類愈來愈拔高了自己,高到脫離了土地,離開了生養的田野,成為鴿籠里的小鳥,整天都在天空里飛?我們的身體,我們的手腳,漸漸被機械代替了,物質的豐富宛如厚厚的外衣把我們包裹起來。所以,我們開始忘卻農具,忘卻曠野,忘卻鄉間的狗叫與星空,轉而從高樓開始抵達浮躁的土地,諸如什么農家游、鄉村游,呼吸大自然奢侈的天然氧吧,吃著鄉土氣息濃郁的農家菜……迷失!生命的迷失!曾經的春種秋收:園里有瓜菜,屋外有雞鴨;女人織布,男人讀書;有自釀的米酒,三杯兩盞,忘卻塵囂,也忘卻了自己。還有那舂米的臼杵之聲……“在家愁聞砧,砧聲為客衣。在客愁聞舂,舂聲為客饑。”再聞,是否饑腸轆轆的不只是我們的身體,還包括我們的靈魂吧?
讀了《瓦爾登湖》,我終于明白了湖邊的梭羅,那拋棄所謂文明的簡單中的幸福,一種原始人的幸福生活。生命的四肢還有心靈緊貼著自然,與森林為伴,和鳥獸為依,餓了就拿根木杵在石臼里舂上幾下。
石磨:安撫靈魂的教堂
石磨,它最初的名字叫硙,早在漢代就起好的乳名。
石磨與碾子有區別的,碾子靠壓力擠壓,而石磨靠的是青黑色的齒,它由兩扇圓形石頭上下榫合而成。下面那扇石磨固定在一個石制大磨盤中央;上面那扇石磨上沿,鑿有兩個小洞,洞里套上繩子,繩子用來把磨杠(一根粗細合適的棍棒)和磨結合在一起,借助牲畜、人力等外力推動石磨繞著下扇磨上的軸轉動。磨面的時候,倒在石磨頂端的糧食,順著磨眼流進隆隆轉動的兩扇石磨中間,在縱橫交錯的磨齒不斷轉動研磨,越來越碎,最后從磨齒中流出,繞著下扇磨齒落在磨盤上邊。漏下來的就是面粉,籮里面的碎糧再放到上扇磨頂眼里,重新研磨,麥子最終變成面粉和麩皮。富裕人家磨面,只磨三遍,窮人家次數要多點,雖然面粉粗糙些,總比沒有吃的好些。
我對石磨并不陌生,蘇北鄉間里依舊保留著它笨重的身影。 在鄉村的歲月里,我常思索著那塊來自深山里的石頭,經過匠人的雕琢,就多了幾分神秘與凝重。思想者?還是倒下的墓碑?沉默。四季風雨,不語,仿佛鄉間的萬事萬物都籠罩在那它周而復始的輪回里。
而我要說的磨就是需要人力或者牲畜帶動的面磨,它與母親有關。
村莊東頭,在饑餓的深水里,它是一塊屬于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高地,是鄉村的磁場。多少慈祥勤勞的母親愿意在這停留,目睹著白花花的面粉從磨上流淌下來,那雪白的亮光,吸引多少熾熱的目光。她們只好使勁地把孩子攬在懷里,強硬地摁著頭離開。
那是一間牛屋,黑糊糊的墻壁,瘟燒的氣味,土制的山墻上,沾滿了灰塵,最有生氣的是那扇土窗戶,穿進來一縷微弱的光亮。草苫的屋頂內,依舊是黑糊糊的。石磨就駐守在這里,黑暗中的守望者,等候農人?等候那飽滿的麥粒?還是守望著鄉間的收成?它的冷清就是莊稼的歉收?它的忙碌就是田野的豐收?石磨的臉龐是模糊的,走近或者遠距離地打量,只能感受那蜷縮著的兩行牙齒在磨礪著歲月的土疙瘩,把五谷搬入農人的面缸或土甕子里。
母親比我更渴望。父親是生產隊里最吃力的人,他把土地當做黃金勞作,白天夜晚搭上命里的勤勞與掙扎,把汗水灑在并不肥沃的泥土里。父親無言,沒有文化,不會對著苦澀的日子說出什么?即使成家時,守寡的祖母只能給予我父親一間茅草屋。父親的回答只有雙手還有血汗,只是那血汗里還有母親的含辛茹苦。
父母親很疼愛我們,在那貧窮與饑餓的歲月里,他們只有一句最樸素的話語。每次走過磨房,母親總會幽憂地撫摩著我說,等過年了,娘磨面蒸糖饅頭給你吃。我和母親的目光都很長,長到走了很遠還丟在那間黑屋子里。
磨房是教堂,是我的教堂,是不需要課本的地方。我在饑餓的時候,總喜歡幻想,那白花花的面粉從磨膛里溢出來,像小溪,像瀑布,漸漸地,一座座雪山聳立著,我大聲呼喚著母親,面粉要漫了啊!
嚴冬迫近。母親檢查了家中的土甕子,在吃膩了粗糧和野菜的日月里,的確需要那白花花的面粉。母親破天荒地露出笑容,兒,明天晚上咱們也去磨面。聽到這個消息,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就覺得忽然自己飄了起來,升上了空中,身邊有快活的小鳥兒,還有雪白雪白的云朵。那一整天,我手腳都不聽使喚,不時地就往磨房去看看,看有沒有人家在磨面,明天晚上會不會有人家擋在我們的前面。母親呵呵地笑,不要那么擔心,咱家是約好的。要是咱家有頭驢就更好了。驢是磨面最好的牲畜,靈活且有耐力,只要給它一塊抹布把眼睛蒙上,它能磨一夜也不會停下來。母親這么一說,我又有點黯然。
這是多年前刻骨銘心的記憶,更是我一生里最傷痛與遺憾的夜晚了。那天黃昏時分,我和母親推著手推車趕到了磨房磨面。沒有牲畜,母親就自己充當,瘦弱缺乏營養的身子圍著磨臺一圈圈地轉著,不時把漏下來的一粒麥粒拾進磨膛。然而,不能饒恕自己的是,那夜我竟然睡著了,在磨房的草垛上。當我醒來的時候,母親已經快把磨膛清理干凈了。白花花的面,宛如屋外漫空飛舞的雪花,都踏實地躺在母親精心準備的布口袋里。臨走時母親還特地給磨膛里留下不少面粉。讓我大惑不解。
至今看來,不就是一盤石磨?需要那么苦苦地守候?它和那些粗重而笨拙的石臼,米碓,木礱等一樣,是石頭家族的“兄弟姐妹”。它真的有那么沉重與神秘?在農家的屋檐下,占據著極其神圣的位置。逢年過節,父親總要囑咐我拿著福字,跑到村頭給那皺紋重生的石磨貼上,年邁的祖母還會上香禱告。如今,那笨重的石器在歲月的洗禮里早已消失于遠方。可是,從那個年代走來的人,誰又會忘掉心頭曾經的沉重與苦澀呢!
在鄉村,石磨是大件物什,是日子的守護神。鄉村姑娘出嫁,細心的娘家人總要給閨女準備盤石磨。一副簇新的石磨系上紅綢緞,就可以大大方方地陪著她嫁出去,這已是大戶人家最好的嫁妝。尋常百姓家哪里陪得起呢。
石磨是母性的,與女人相依為命地在世間走幾十年,直到女人累了,再也邁不動人生的腳步,永遠地歇下來了,石磨卻還在寂寞地轉動,不疾不緩地“咕隆隆”。直到也有一天,石磨也老了,牙齒也禿了,再也磨不出面粉來。生命的圓圈也許才有個終點,那走不完的路才有個盡頭,她們消失了,可是留給村莊的,卻是歷史的胎記。
“磨盡千年滄桑事,寄予滿腔憂患心”。石磨,另一種意義上的莊稼,與豆類、谷物或麥子共一個嗓門,一起哼唱著關于陽光、雨露和農事的歌謠,那沉重的聲調里,飽含著泥土與青草的氣息,充滿了人間煙火的味道。幾千年來,它用慈母般的心思把糧食嚼碎喂養著人類,喂養著那個饑餓的年代。如今,人類長出了自己的牙齒,人類長大長高了,惟獨沒有了自己。
曾經寂寞守衛在鄉村一角的天空的石磨,是農人用陽光、汗水,和糧食凝聚的農具,它厚實,負重而又歷經滄桑。在鄉間,一扇大石磨就是一座安撫靈魂的教堂,一尊讓人膜拜的佛像,需要我們用一生細細地去反芻。
長滿了青苔的石碾
鄉間里一塊最難消化的硬疙瘩。任風雨閱讀。
時常降落在記憶的時空里,是一塊無垠的曠野,低矮稀疏的村莊,裊裊上升的炊煙,伴隨這稀稀落落的樹木,雨后鄉場上一片干凈,只有裸露的泥土翻著褐色的眼睛,仰望蒼白的天穹,或緩或急的雨水,從樹枝上,從屋檐下流淌下來,沿著深深淺淺的墑溝流過鄉場,去小溪,去河流,乃至奔向遙遠的大海。在鄉場的一角,孤獨的黑色石碾,布滿千瘡百孔的石碾,磨損憔悴不堪的石碾,一如老態龍鐘的老者,用無言守望著寂靜的鄉村。恍惚間,我感覺到似乎鄉村的神秘與沉重都蟄伏于這塊石頭里了。
這就是我多年來在記憶深處對石碾不倦解讀的夢境了。
回憶、懷舊還是沉湎于幻想的境地?我不知道石碾在我的心田里留下多少沉重的轍痕,但是泥土淬火的石頭,莊稼依靠的農具,農人相依的手臂,于我都是一種神圣與敬畏。
碾子是一種古老的石器,是石器時代的產物。石器與人一起來到這個世界,是人類從野蠻到文明的過河的浮橋,人類的文明正是從石器時代開始的。如果你仔細思忖,你會發現,今天的電子時代的高速公路上,還留有昔日石碾的轍痕呢!在人類的發展史上,石器時代延續了一百多萬年。“勞動創造了人本身”。其實,人類始祖所使用的勞動工具就是石頭。毛澤東《賀新郎·讀史》中說:“人猿相揖別,只幾塊石頭磨過。”漫漫人類發展史,也就是與石頭奔騰不息的相生相伴的歷史。
石頭給大地以脊梁,石碾給予人類筋骨。
石碾作為一種糧食加工的農具,它的孿生兄弟是石磨,即有牙齒的石頭,周身雕刻這齒痕;而石碾,全身光滑,利用與石板對壓的辦法碎食。
石碾由碾盤、碾砣和碾架三部分組成,碾盤,盤之故圓形,平板石材,四圍有護沿,碾盤的中央即碾砣,碾砣像打場用的碌碡,但與碌碡質地不同,多為花崗巖制作,沉重;碾架是由四根方木做成的方框子,對木頭的硬度要求很高,多使用木質細膩、硬度大的槐木、桑木等。碾盤中間鑿穿,安一根圓木插在碾架內側;碾砣兩邊中間各有深深的窩,用于含碾架上用于制動的鐵棍。推碾子的時候,只要在碾架后方綁上一根碾棍,人就可以輕松地把石碾向前推了。
每看到石碾,我總不由想到農人的艱辛。貧瘠的田野里,農人四季朝著陽光,荷鋤日月,在不倦的泥土書本上,不斷地翻閱這歲月的糧食,一粒麥子,一束高粱,還有一塊瘦弱的山芋頭,無不纏繞著農人精耕細作。泥土以柔軟的身價任憑農人服侍,然后捧出大地內心的果實。然后,在鄉間的石碾房里,農人披著辛勞與疲憊的極限,又繼續白天的勞作。農人種田,哪里是耕作?在堅硬的石塊與沉寂的泥土之間,誕生的果實,分明是農人用心血與骨頭磨礪出來的。
余生也晚,沒趕上推碾子拉磨的日子。但作為幼小的旁觀者,卻親眼看到父輩與石碾在做漫長的搏斗。真正用上石碾的,在農村,一家一年到頭沒有幾次,精細的糧食也碾不上幾回。但是不管囊中羞澀還是糧甕空空,逢年過節,總是要碾上一回。這是家庭中最高的待遇,也是一年到頭最大的獎賞,更是一年里最幸福的終點。饅頭、年糕還有湯圓、水餃都會在這些日子里,成為家庭最奢侈的盛宴。
家中無碾。只有大戶的人家才有。有石碾的人家,也是生活比較殷實的人家。石碾,農人家中重要的一員。那時姑娘出嫁,娘家人其他嫁妝可有可無,但石碾、石磨必不可少,這是生活的大件,有了它,兒女的日子才不至于挨饑受餓,那時的石碾,在鄉村占有多大的生活分量啊!
村里僅有一架石碾,成了全村的中央。推碾的日子里,一家接著一家,從早晨到夜晚,實在熬不住的,就丟個草團或者農具在那,做好排隊等候的準備,然后到誰家誰家來碾。我家常常排在晚上,因為父親勞累的緣故,全家勞力僅父親一個,祖母心疼,母親心酸,只好如此。到我家推碾的時候,全家上陣,只留下姐姐看家。父親推碾,母親負責加米、麥,祖母呢,把碾好的米面盛入布口袋里。從那段歲月碾過來的人都會曉得,石碾與石磨最大的區別在于,石磨磨的細糧,而石碾碾碎的卻是粗糧啊。貧寒的人家哪里吃得起細糧,有粗糧就很幸福了。那年月,年關或者中秋節什么的,我家總能吃上幾回窩窩餅,麥麩卷,那是麥面麥皮混合的一種,俗稱粗麥面。那時吃得噴香,一人要吃上好幾塊呢。不知道今天如果再吃上那餅,還會香么?
石碾是與糧食相依,是與農人的命運相連的。它不單是簡單意義上的農具,在農人心里,由于積聚了太多的汗水及故事,在鄉人的泛神觀念里,往往被賦予某種神秘的色彩,就是神器。家中有個頭疼發燒的,農人總是團上幾個草團,在石碾周圍燒了,或者在石碾上燒個香;為了保佑孩子平安健康,許多農人還帶著孩子認石碾為干爺、干娘,據說有了石碾做“干娘”“干爺”的,從此就壯實無病、消災免難。而逢年過節的,石碾周遭的住戶總要給石碾上一盞燈或燒一些箔紙什么的。這是農人對農具的崇拜,更是他們對糧食、生活和對自身命運的祝福與祈禱。沉重的農具,恰如他們曾經沉重的生活。
一盤石碾落寞地躺在鄉間一角,圓形的碾盤斜躺在地下,碾砣從碾盤上失足下來,倒在溝墑里,似乎到了風燭殘年之態,碾臺周圍長滿了青苔。
這也許就是最后的石碾了。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