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二祠

武侯祠

1

身為中國歷史文化名城，西部繁華都市，成都好玩處頗多，但最值得去的當數武侯祠。

第一次到成都，便慕名前往，一晃四十余年，其間進出武侯祠無數次。

其實，早我一千多年，一個憂國憂民的詩人，就孑行祠堂，蹣跚在芳草翠柏，趑趄于亭臺樓閣，駐足蜀漢丞相武鄉侯諸葛亮像前，高吟道:

蜀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稍涉足古詩詞的人都知道，孑行者是杜甫。

晚年杜甫，漂泊蜀地，入住成都西南浣花溪，頭件大事，拜謁數里之外的武侯祠。傾心景慕，幾番憑吊，這位諸葛亮的鐵桿粉絲，留下幾首滌腸蕩氣的詩篇。

這一詠贊，一千多年過去，詩人的孤獨感懷成為昨天。錦官城外的武侯祠，如今雖已成鬧市，周邊高樓林立，但依舊廟堂恢宏，氣氛肅穆，先生豐采永駐。

劉備尊諸葛亮為先生，視先生為水自己為魚，那魚兒離水斷不可活。這先生在世輔佐劉備父子，鼎足三分，開國興邦，死后名垂宇宙，萬民景仰。

人流潮涌，沖武侯祠而來。誰個口中不將古人詩句叨念，再引經據典宏論高談:隆中策對，天下三分;火燒赤壁，聯吳抗曹;白帝托孤，忠心可鑒……

2

與少年時的清幽相比，今天的我是被人流推進武侯祠的。

好大的武侯祠，每一次來，總是走不完，看不盡。

漫步瀏覽，祠堂建筑對稱均勻，沿中軸線展開，依次是大門、二門、劉備殿、過廳、諸葛亮殿。庭院寬廣，遍植草木，竹影婆娑，荷塘小溪，有琴亭、三顧園、魚水亭諸多景觀。

杜甫吟哦的森森古柏，依然蒼勁挺立。錦官城的繁華喧囂，被一堵紅墻隔阻，撲面滿是先生的高潔風范。

劉備殿皇家威儀，文武大臣靜候兩廂。諸葛亮殿精巧樸實，鐘鼓樓東西相伴，讓人遙想當年，先生叱咤風云，胸中雄兵百萬。先生羽扇綸巾，英姿煥發，智慧安詳，十分的平民化。與其夸耀雕塑者技藝高超，點化出先生神韻，莫如說匠心獨具，再現了百姓心中偶像。先生何模何樣，終歸只有天知曉。

殿內置諸葛鼓三面。何謂諸葛鼓，銅鼓也，這里有一段精彩故事:南方部落首領孟獲反叛，攻城掠地，擾亂蜀國后方。先生親征，將孟獲七擒七縱，攻心戰發揮到極致。直到孟獲心悅誠服，跪倒先生帳前言:“丞相天恩，南人不復反也!”那銅鼓，先生南征時首創于軍旅，白晝燒飯，夜晚示警，后人稱之諸葛鼓。殿內最大的一面銅鼓，造型古樸精美，風格別樣，系隋唐時南方民族敬獻先生座前。

先生留給后人更多的是思考。一代又一代，多少王公大臣祠堂祭拜。千年銅鼓，千年感嘆。清末，名士趙藩任四川鹽道使，睹物感時，寫出一對名聯:

能攻心則反側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戰;

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

此聯講求治世之策，非風花雪月無病呻吟一類，被列入中國十大名聯。

3

武侯祠巍然，千年香火不斷。

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再加清廉勤政等一體的完美形象，使武侯祠光芒四溢，展現著中國文化的一個精靈。

歷代碑刻楹聯，隨處可見，內容大多與先生關聯。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杜甫終歸大手筆，寥寥十個字，囊括先生豐功偉績。政治上鼎足三分，開蜀國基業;軍事上韜略計謀，為后世師表。

杜甫離去僅四十余年，又有“三絕碑”矗立祠堂，字跡至今清晰可辨。碑文對先生推崇備至，持論深諳治國之道，顯見作者非等閑之輩。細細讀來，碑文為裴度所撰，此公時任劍南節度使署掌書記，后入朝拜相，身系唐朝三十年安危。書寫碑文的柳公綽，大書法家柳公權兄長，筆法遒勁渾厚，代表唐代楷書又一流派。裴度文章，柳公綽書法，再加上先生蓋世奇功，后人譽之“三絕碑”。

響徹天地的，當數先生前后《出師表》。凝立《出師表》前，肅然起敬。這是兩篇奏折，寫于兩次北伐前夕。經先生妙手，奏折成為華章，讀來文采斐然，情真意切，直抒胸襟抱負，稱得千古奇文。尤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成警句格言，仁人志士爭相傳誦。南宋抗金名將岳飛更是說，讀《出師表》不落淚不為忠。遺憾的是，岳飛遇上昏君奸相，未能直搗黃龍，落得出師未捷身先死。直至十二道金牌催命，岳飛夜宿河南白馬寺，追思先賢，秉燭夜書《出師表》，借先生文章抒凌云壯志，留下那木刻行草，至今為武侯祠珍藏。

清初一部《古文觀止》，薈萃前朝文章200余篇，除注重思想性文學性，作者均系歷代道德操守出類拔萃之人。前后《出師表》皆入選其間，顯見先生文才。

4

君臣同祀，世所罕見。

問道昭烈廟，成都人搖頭茫然，一說武侯祠，童稚知曉指點。

先生在偌大中國，的確深入人心。兒時念書，即依依哇哇背誦:

南陽諸葛亮，穩坐中軍帳。

排起八卦陣，單捉飛來將。

及至中學，語文老師繪聲繪色講完《草船借箭》，言猶未盡，反剪雙手仰天放歌: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

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

……

不用說，又是杜甫詩句。

稍長，迷上三國。一部章回小說傾倒無數華夏兒女，先生變得有血有肉，大智大勇，呼之欲出。“文革”期間，家中藏有《增像全圖三國演義》。窗外槍聲正酣，室內挑燈夜讀，從三顧茅廬到死諸葛嚇退活司馬，讓我拍手叫絕，津津樂道。

三國戲挑起中國戲曲大梁。人說唐三千宋八百，唱不完的是三國。借東風、空城計、斬馬謖……無一不將先生說道。羽扇綸巾，由三國六朝時儒將常有衣著打扮，轉眼間成先生專屬。后世能臣謀士多了去，再不見這身行頭，想來有自知之明。即使穿戴上，老百姓也不認同。那蘇軾一首《赤壁懷古》，明明寫周瑜，但一用羽扇綸巾，壞事了，盡管后人加一大段注釋，人們還硬說成先生。今天，周瑜在戲臺上羽扇綸巾，必被斥為剽竊哄下場。

就說一國之君的劉備，殿堂高大，兩邊群臣拱衛，再加上巍巍陵寢，竟也抵不過民心民意，昭烈廟改換門庭，活生生被稱做武侯祠。

人們懷念的是先生。武侯祠建于西晉末年，距先生魂歸五丈原不過幾十個年頭，唐初已頗具規模。歷朝歷代，武侯祠香火鼎盛，一旁的昭烈廟倒被遺忘，門庭冷落。為維護正統，明朝年間，將武侯祠遷入昭烈廟，明說君臣合祀，暗里諸葛亮降為陪襯。君在上臣在下，依規叫昭烈廟，正門匾額高懸為證。不過百姓不買賬，明明邁進昭烈廟，口中直呼武侯祠。終歸，禮法擰不過民意。叫昭烈廟也太沒勁，中國歷代開國君主中，劉備算平庸一類，幸虧魚兒遇水，落難荊州撞上先生。沒有先生，武侯祠哪有這雄風霸氣，這風光原本就沖著先生的。

武侯祠，讓宗法禮教受到劇烈沖撞，面對民意，禮儀制度等級森嚴變得枉然。

5

武侯祠不朽，人心所向。

浩浩五千年，出了個諸葛亮，稱得曠世奇才，文治武功。

縱觀千古將相，至今十余處祠廟散落中華，人們禮拜觀瞻的，舍先生其誰!就是遍數歷代帝王，豐采蓋過先生的，又有幾個?

先生道德風范，凝聚中國傳統文化精要;先生才華智謀，融匯中華民族聰明智慧。歷代君主需要這么一個不二忠臣，忠君之事，死而后已;忠臣賢良需要這么一個標榜，治國之道，治軍之策，道德情操，通天地鬼神機巧變化。百姓需要這么一個賢相，關注民生疾苦，保得國泰民安。

先生有話:志當存高遠。武侯祠小了，先生胸襟大了。

姜侯祠

1

客居蘆山，一墻之隔的姜侯祠自是要去。姜侯祠的主人赫赫大名:蜀漢大將軍平襄侯姜維。

同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與錦官城人流如潮的武侯祠相比，姜侯祠冷清多了。雖秋高氣爽，除卻本地人裝束的幾桌茶客，曬著懶懶太陽閑聊玩牌，外來游客寥寥。

其實，姜侯祠是個絕好去處。尤其在領略諸葛孔明文治武功后，再到相距百余公里的姜侯祠，祭奠一番姜維，憑吊蜀漢后期那段悲愴，會別有滋味涌上心頭。

姜侯祠牌坊十分搶眼。臨街，鶴立雞群，周邊新建樓房無論怎樣色彩艷麗，全索然無味。牌坊明代修建，彩繪圖案簡潔，幾百年完好無損。里邊一片開闊地，矗立著建于北宋的平襄樓。樓后是姜公廟，塑姜維像。周邊散放明清石碑，刻后人詩文，頌姜維功德。一口古井，一段古城墻，對面龍尾山有姜維肝膽墓，云霧深處是姜維屯兵處，就連縣城史志也稱姜城。一切都與姜維有關。

2

登幾級臺階，步入姜公廟。大將軍端坐中央，威風凜凜，氣宇軒昂。細看，眉宇間似乎蘊藏太多的凝重與憂郁，透出滿腹的悲壯。

姜維是蜀漢后期最高軍事統帥。知人善任的諸葛亮，臨終托以重任，贊其敏于軍事，頗有膽義，深解兵意，心存漢室。

如果說蜀漢歷史在諸葛亮時代走到極致，那等待姜維的，自是江河日下，日薄西山。姜維雖不負重托，九伐中原，以小擊大，以攻為守，然光復漢室猶如畫餅充饑。

姜維是尷尬的。后人對他頗有微辭，發出一些雜音。抨擊其降蜀是叛國，不可謂忠臣;率兵侵犯魏國，不可謂仁義;兵敗不自縊，不可謂節義。姜維的凝重，大約也來自這些非議。

其實，重要的是回歸歷史。劉備漢家宗室，蜀漢繼承大統;曹丕竊國之賊，人可得而誅之。士大夫以忠君為最高道德標準，姜維叛魏，回歸正統，不可視為不忠;率兵攻魏，討伐國賊，興王者之師，不可視為不仁;至于不以死報國，乃是定計詐降，說服鐘會，伺機復國。正如其密函后主劉禪所言:臣欲使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雖功敗垂成，死于亂軍，還搭上妻兒性命，其志天地可鑒。

姜維十分清廉。史書記載，姜維宅舍蔽薄，資財無余，側室無妾，后庭無聲樂。試想，蜀國再弱小，以大將軍平襄侯的聲威，廣廈百棟，妻妾成群，歌舞盛宴，也不是辦不到的。即使又再降魏，茍且偷生，后半生的榮華富貴斷不會少。奈何為劉姓盡忠，拼死復漢室，直至豁出性命?

文臣不貪財，武將不怕死，是一個王朝興盛的根本。然而，不怕死不貪財的姜維，時運不濟，偏遇劉禪這么一個昏庸之君。這從姜維的憂郁中可看出端倪。姜維萬千愁緒中，最難啟齒的，便是后主昏庸，宦官專權，政治腐敗，國力衰微。將軍知否，成語樂不思蜀廣為流傳，把個劉禪刻畫得淋漓盡致，成為天下笑談。這后主先是芙蓉城頭豎降旗，后傳敕姜維歸附。直至身囚魏國，聽到蜀樂無一絲傷感，竟說:此間樂，不思蜀。亡國切膚之痛，如此麻木，無怪政敵司馬昭搖頭嘆息說:“人之無情，乃至如此，雖使諸葛亮在，不能輔之久矣，而況姜維邪?”由此還衍生出民謠:扶不起的劉阿斗!以姜維之聰慧，對后主的才氣自是心知肚明，所以眉宇間滿是憂郁。

悲乎!大將軍九泉有知，對樂不思蜀的劉阿斗，也只能仰天長嘯，英雄氣短。

3

姜維是否到過蘆山，已隱沒于歷史厚厚的帷幕，不得而知。大凡略通三國的人，都知道姜維抗擊強魏，主要馳騁于川陜甘交界。蘆山為當時漢嘉郡治所，管轄今雅安甘孜涼山廣袤之地，與之南轅北轍。

幼讀三國，耳熟能詳，蘆山與姜維，說什么也搭不上邊。姜侯祠建蘆山，不在當年生死拼殺的關隴一帶，也不在家鄉甘肅冀縣，令人百思不解。

公元274年汶山夷反，漢嘉郡青衣諸羌起兵響應，姜維親臨蘆山平亂。這種說法在蘆山廣為流傳，方志有記載，民間有傳說。姜侯祠的存在，更由不得有半點質疑。眼前的平襄樓高大宏偉，上下兩層。底層大殿懸掛匾額“萬古英靈”，樓上供奉諸葛亮像。姜維事孔明，如師似父，千百年共一祠，卻少為人知。

推開平襄樓厚重的大門，恍若跨入歷史長河。天際月圓中秋，耳邊鼓樂喧天，祭祀隊伍從荒遠歲月走來。陰歷八月十五，相傳為姜維忌日，地方官員率鄉紳屬吏，列隊平襄樓恭候魂兮歸來。無論是西魏時的姜城八月彩樓會，還是以后的跳慶壇，其實是“儺”這種古老祭祀儀式的蘆山化。焚香禮拜后，點燃團團篝火，人們頭戴猙獰面具，腳踏鼓點，舞之蹈之，歌之詠之:大將軍神靈保佑啊，風調雨順，六畜平安，瘟疫全無……

待玉兔東升，月圓姜城，八月彩樓會進入又一個高潮。不僅城門和街道，搭彩樓48座，更有家家張燈，戶戶香案，遙拜當空皓月，祈禱心中愿望。蘆山由白晝的喧鬧喜慶，變為月光下的寧靜清朗。人們或吟詩撫琴，或對飲賞月，或踏月色夜游姜侯祠，思千古賢良。

當年姜侯祠內，有一半圓碑石，其形如月，夜放光芒，傳為姜維精魂再現。這一景觀被文人鼓噪，謂之“姜城夜月”，列入蘆山八景之一。前朝邑人竹全仁中秋有感而發，賦詩《姜城夜月》贊姜維品格:

姜城夜月吊忠良，一片赤心映月光。

精白逢秋神更爽，清明遇夜魄流芳。

九征為國分圓缺，一計酬君洗晦亡。

歲月金風丹桂綻，不知是德是花香。

年復一年，姜維英魂留在了蘆山。

4

登樓臨風，尋覓那一份千古蒼茫豪情。

姜維不幸，空負濟世之才，碰到一個劉阿斗，搭上全家性命不算，滿腔忠誠付之東流。

姜維有幸，俠肝義膽為忠誠的部下盜取，尋得一個山明水秀民風淳樸之地。一腔熱血，化做千秋古祠。滅蜀功臣鄧艾鐘會，早從人們視線中淡出。就是老謀深算的司馬昭，也如過眼云煙。

人間正道是滄桑。有人從未想修祠建廟，如姜維們，百姓卻修起祠堂，塑起神像，視為一方神靈。有人想進祠堂而不可得，劉阿斗就被請出武侯祠。也有明朝奸相嚴嵩，沒死建“生祠”，妄想千古留名，結果一旦失勢，全國一片搗祠之聲。不想留的留下了，想留的留不住，這就是天道自在人心。

蘆山尊崇英雄，俠肝義膽的姜維，謂之楷模;建起姜侯祠，歷經千載，四時祭拜。留住了姜侯祠，也就留住了傳統與古老歷史的氣息，留住了屬于自己的一方文化。千秋古祠，展現姜維的人格魅力，映襯姜維的胸襟抱負。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大將軍，雖以悲劇告終，卻以忠烈傳世，將根深深扎在蘆山。

我不知千年前的姜侯祠怎生模樣，也看不到千年后的姜侯祠如何壯觀。但可以肯定，千百年后，一切的一切早灰飛煙滅，藍天白云下，惟有姜侯祠巍峨依舊，愈顯精神。

那時的姜侯祠，想來會是人流如潮吧。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