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甲流肆虐,幾個學生感染,女兒的學校于恐慌中,將三千學生一放了之。聽說一個星期不用上學,女兒倒是歡呼雀躍,只是為難了我。平常只需周末蝸居在家給孩子當保姆,這下可好,保姆的角色要延續整整一周了。
這一周,總不能天天和孩子待在家吧?見天氣晴好,我不由心生回老家一趟,去看望孩子的爺爺奶奶的念頭。星期一,我將一周內必須做的工作處理好;星期二一早,便和孩子踏上回鄉的路途。
幾百公里的行程,我不讓女兒睡覺,和她東扯扯,西拉拉,以解駕車的寂寞。
“爺爺奶奶快過生日了,你準備送什么禮物?”
“送點什么好呢?媽媽,你給我出出建議。”
“襪子?衣服?考慮你零花錢的承受能力,如果超出了一百元,我贊助一半。”
“都冬天了,那就毛衣吧,我要把爺爺奶奶打扮得新潮點。媽媽,情侶裝怎么樣?”想著鄉下老頭老太太身著情侶裝的樣子,我忍俊不禁,一個勁兒地點頭。
孩子對爺爺奶奶感情很深。每逢寒暑假,她對去哪兒旅游都不怎么上心,只急急地催促:那什么時候回爺爺奶奶家呢?見到外地的景致,也總是評價,這還不如爺爺奶奶家好嘛。爺爺奶奶的家是她的樂園,通過周記和作文來表達這種感覺,我看到的就有四次,雞鴨豬狗,辣椒蘿卜,花鳥蟲草,四季更替,在文中無一不給她快樂。
給她快樂的更是爺爺奶奶,女兒幾個月大的時候,兩歲多的時候,因各種原因由爺爺奶奶帶了很久,祖孫間血濃于水的感情,在一天天的朝夕相處里,變得更加不能割舍。老人們常在電話里念叨:西瓜已經熟了,玉米可以燒著吃了,番薯能挖了,前幾天扯了花生,家里的豬殺了精肉好多……孫寶么得時候才能回來吃呢?
“媽媽,爺爺快80歲了,奶奶也70多了,他們結婚有50年了沒?”應該有了吧?把著方向盤我含混地回答。想了想,大哥都快50了,再肯定地回答,有了。
“那爺爺奶奶也是金婚了。”前些日子,看了幾集電視《金婚》,小女孩知道了金婚這個概念。
公公婆婆在一起50多年了,我走進他們的生活,也有了18年。初次見到婆婆,我覺得非常驚訝,實在想象不出,這個個頭不足一米五的矮小瘦弱的女人,體內怎么會蘊藏那么大的能量。在湘鄂兩省交鄰的大山里,貧窮是上個世紀的關鍵詞,公公婆婆白手起家,一點點的積攢,修建了在當時的農村頗為氣派的大木房子,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婆婆一生,孕育了八個孩子,三個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她掙扎著送兒女們上學,三個兒子相繼走出了農村,兩個女兒念書也是念到不想念了才回家務農。公公比較寡言,在兒女們是回家幫助大人養家糊口還是讀書謀求出路的問題上,雖偶爾有所怨言,但基本上也任由婆婆拿主意。
結婚的時候,我和先生這一對剛吃上“國家糧”、但根在農村的人,舉辦的婚禮比純粹的農村人嫁女娶媳還要簡單。省去了迎娶的過程,婆婆家殺了頭豬,邀請雙方的親友聚在家玩了一兩天,我就算是嫁入她家了。那時,我還真不在意有不有彩禮,不在意別人說我這么便宜就嫁了的議論,覺得籌辦這樣的婚禮,于蒼老的公公婆婆來說,實屬不易。那天晚上,我拉著先生跪在了公公和婆婆面前,誠摯地磕了三個頭,感謝他們養育了一個好兒子給我。在場的人大驚,他們沒有料到,白天沒有舉行“三拜”的儀式,晚上我會來這一出。這是哪里來的禮數?婆婆忙不迭地拉起我們,說了很多祝愿的話。這些話,在那時敏感多疑、愛鉆牛角尖的我聽來,也覺得都是發自肺腑。
后來,母親悄悄地問我,如果你丈夫在被婆婆拉起來之后,沒有帶著你跪在你公公面前感恩,你是否知道別人有可能會笑話?母親很細心,也很心疼我,在農村人看來,我的做法太有失新媳婦的矜持。但她也了解自己的女兒,很多時候,我都是隨心、率性而為,根本不拘于禮節。在我跪在公婆面前的那一刻,她替我捏了把冷汗。好在10多年過去了,婆家人對我的尊重有增無減,可以告慰現已在天堂的我的父親母親。
與公婆相處,最初我其實毫無經驗,時常手足無措。好在兩位老人都非常善良體貼,從來沒有責難過我,加之我工作在外,很少和他們住在同一屋檐下,兩輩人相處甚歡。
生女兒的時候,60多歲的婆婆在蜿蜒的山道上顛簸一百多公里,提前到我曾經工作過的學校,服伺我過月子。剛出產房的那幾天,我吃喝拉撒都在病房。她給我洗腌臜的衣服,處理臭烘烘的穢品,從不說一句多話,也未見露出難受的表情。瞅著白發蒼蒼的忙碌的身影,我的內心溫暖而慚愧。溫暖自不必解釋,慚愧來自捫心自問,如果從來沒有看到有人對我這么好過,我會對別人這么好嗎?答案是否定的,即便是對父母,出于贍養的責任,我會服伺,但面對腌臜和污穢之物,我做不到像婆婆那般淡定,眉頭應該會皺的,鼻子也會掩一掩。
婆婆讀的書并不多,當年她上學讀書的幾年,也因為每天跑幾十里的山路、還有師資水平的關系,學到的東西很有限。但她卻用自身的言行,給我樹了一面鏡子。做人的點滴,在后來的相處中,我又學到了很多,慢慢地,和婆婆竟處出母女的情愫來。
一次和老公鬧別扭,覺得自己受了欺負,日子過不下去了,想到離婚。又恐婆婆誤會是我不安分——她的兒天生一副老實人的面孔,如果有離婚的事情發生,90%的人會認為是我的問題——于是搶先跟婆婆說明,婆婆沒問緣由,盡批評自家兒子的不是,勸我盡量不要離婚,但萬一硬是到了離的地步,她就把我當女兒,希望我能一直叫她媽。
很多時候,想起婆婆,我都覺得自己很幸運。丈夫可以挑選,婆婆可是隨機賜予的,遇上一個好婆婆,要比挑選一個好丈夫,難度系數大得多吧?俗話說,千年修得共枕眠,那,我和婆婆的緣分,又是多少年修成的呢?
二
4個多小時后,我和孩子到達縣城,吃過午飯,又坐上二伯哥的車,向老家進發。
從縣城去老家的路,依然難走,加之走走停停,130公里用了6個多小時。看到路邊的橘子正紅,想起公公愛吃,就下去剪了半個小時,裝了滿滿一纖維袋。路經壺瓶山鎮,離家比較近了,見有賣水果的小店,便挨個去問是否有雪梨,又花了一點時間。聽學醫的朋友說,雪梨煨冰糖止咳效果比較好,養肺,公公老咳嗽,用得著。
晚上7點左右,月亮出來了,又大又圓。一會兒掛在擋風玻璃的上空,照亮著前行的路,轉個彎兒,又從側面把皎潔的光輝傾瀉在車內。車到路的盡頭,我們改步行。此時,蛇已藏匿開始冬眠,由于不擔心踩著這長蟲,我們的膽子大了許多,有了月光,手電筒這電器基本成了擺設。
爬過一道坡,站在山頂就能望到婆婆家的燈光了。在朦朧的月夜,那點光亮穿過屋旁參天大樹枝葉的間隙,傳遞著點點家的溫馨和暖意,誘惑著我們恨不能馬上置身其中。幾個人加快了腳步,才走幾米遠,就見對面有人迎來,念叨聲似是婆婆。我試著叫了聲:“奶奶?!”女兒也跟著叫:“奶奶!”
“哎!”脆生生的回答,是婆婆的聲音。婆婆的音色清脆甜美,春節休假時,幾次有朋友打電話來找我,都誤認為接電話的婆婆,是個孩子。“小朋友,幫我找找xx。”婆婆找到我,樂得哈哈大笑。
婆婆告訴我們,晚飯早就做好了,看我們老不到,心焦急,就出來迎一段。
孩子撲過去,抱著奶奶就親了一個。
三
回到了奶奶家,女兒屋前屋后、坡上坎下地撒著歡,一會兒幫奶奶摘幾個辣椒,扯兜白菜;一會幫爺爺喂雞,攆得大雞小雞到處跑。兒孫們回家,最高興的就是老人,想方設法準備好吃的,一日三餐,周到備至。我想幫手,還真有點發憷那土灶,火不是大了就是小了,不是太靠前就是太靠后了,糊了一臉黑的灶灰,還是得乖乖地把灶門口的位置讓出來。
婆婆邊炒菜,邊在灶膛里烤紅薯,烤熟了剝好了,讓女兒給我送來。我要婆婆別剝,她一個勁地答應著,但我一個還沒吃完,另一個她又剝好了。于是,我便不再推辭,只顧香香地吃著,任老人美美地瞧著。
在婆婆家只能呆一天,因為周六女兒補習班有課,我計劃周四到縣城,稍事休息,周五回長沙。只有一天,女兒覺得很是無奈:如果爺爺奶奶家沒這么遠就好了,周末都可以看到爺爺奶奶。我也曾嘗試,接公公婆婆去長沙住,但陌生的環境、不熟悉的生活方式,兩位老人都說難以習慣。唯有在故里,在他們熟悉的,勞作過一輩子的,一瓦一木修建起來的家,他們才覺得充滿活力,連呼吸一口空氣都覺得有著不一般的自在。
其實用我的觀念來看,老家也是山清水秀、空氣新鮮、適宜養生的好地方。只是交通不便,因此生活上也有諸多不便。
清早起床,背個背簍,翻過一座山,到省道旁的那戶人家,把頭天晚上無法弄走的大包小包背回去。包里有面條、老干媽、香皂、洗發水、常用藥之類的日常用品。上次回家,聽婆婆說,公公起床就要吃東西,不然會冒冷汗,面條煮的速度要比做飯快,家里可以備點。而今鄉下,就連洗發水都難買到真品,可惡的商家,要用好點的東西,就得從縣城運來。小藥店里的藥品,也比較可疑,而且離家很遠,老人走個來回得三個小時吧?
回到家后,我幫婆婆清點完那些零碎,在藥盒子上用粗粗的筆,寫上用法用量,方才心安了一些。
四
走的那天,婆婆起得很早,為我們準備早飯。班車是七點鐘出發,我們還得留足翻山的時間,一大早哪有吃東西的胃口?我頭天晚上就囑婆婆別起早了,我和孩子隨便在沿途的哪個小鎮買點早餐吃都行。婆婆不聽,還是依照她的想法來準備。
拉開門閂,打開木門,我端了盆洗過臉的水走出去潑。天還沒有大亮,站在閣樓上,能看到那輪清月掛在樹梢。廣寒宮的輪廓,清清楚楚,吳剛正飲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冷月的寒意,灑在身上感覺分明。
我轉身走進廚房,見婆婆正提起鍋蓋,鍋內熱氣騰騰。
責任編輯:蔣建偉
攝影:劉松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