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榆斷想

一

這是一株不同尋常的古老榆樹。

是自然的造化，還是命運的使然，它在西遼河畔整整兀立千百個春秋了吧?時間的長河帶走了許許多多如煙的往事，然而，這棵古老的榆樹卻在風雪雷電和兵燹人禍的侵擾中，在契丹、女真、和蒙古人逐鹿草原的鐵蹄下，竟奇跡般地存活下來。在歷經世間萬劫之后，這棵古老榆樹終于達到了今日這般之安詳如圣哲、之沉默入智者。

遠遠地望去，夏日里的古榆樹黛色如山，足有七八層樓房高的樹冠，垂曳瀑展而下，風涌綠波，層層疊疊。靜默時如上蒼賜予的翡翠寶塔，籠罩在一片神秘而虛幻的光環里，又如庋藏千年的書籍，期待著后人的解讀。它的每一個枝條都透射著奇妙的神韻，每一個葉片都散發著靈性的意識。如果到了冬天，則是另一番景象。在寒凝大地百草摧折的境遇里，古榆樹更加彰顯其陽剛之美。它風骨畢露，堅硬如剛，五六人方能合抱的粗壯樹干，給人以滄桑之感，側立主干之上的無數根枝干，以其獨特的造型，如龍蟒鳳雉般地風雪中騰挪跳躍，呈現一派飛龍在天、弄影臨風的萬千景象。

二

當時光如同西遼河的水一樣在流逝，關于古榆樹的傳說就在這不斷地流逝中沉積下來。這些古老而又豐富多彩的傳奇故事，正是這里人們因對古榆樹的崇拜而表現出來的一種富于神話魅力的心靈的升華。它融進了人們的多少寄托和期待，包含著景仰、崇尚、信奉、敬畏、恐懼和熱愛。他們已把自己當作了古榆樹的子孫，并把自己和自己的子孫們同古榆樹根植在一起，這使他們感到驕傲和自豪。

他們崇拜古榆樹的古老與神奇，還因為它同中國歷史上的幾位巨人有著密切的聯系。傳說中明成祖朱棣曾遙望此樹，并贊許稱奇;清圣祖玄燁曾歇馬樹下，地獻甘泉;共和國開國領袖毛澤東逝世時，此樹伸向西南方向的一根巨枝轟然折落，響聲如雷。這些傳說都為古榆樹下世世代代的人們所津津樂道。朱棣五次親征漠北，玄燁三次親征噶爾丹，飲馬西遼河，足跡踏遍內蒙古草原，這已是不爭的史實。如若經此而駐，應似有此說。然而傳說的意義并非在傳說本身，而是蘊含著某種愿望，或表達著一種向往。因為自古以來的傳說都是難以求證的，當然也就只好信者自信，疑者自疑了。

三

人們信奉古榆樹為通靈之物。

傳說中的古榆樹即能懲惡揚善。其實，這是人們把對古榆樹的崇拜發揮到了極致結果，這也是千百年來古榆樹得以安然無恙的主要原因之一。傳說以前有人砍樹杈、捋樹葉、采榆錢兒，都曾受到過懲戒，或命歸黃泉或肢殘節斷或久病不愈。總而言之，凡對古榆樹惡意相加的，都沒得到好下場。反之，若善而待者，則自會得到神助。

說起榆錢兒來，還真是令人羨嘆，不但食之甘味，而且觀之也美。每當春天四月間，榆樹尚未吐綠時，榆錢兒便搶先沾滿了枝頭，一串串長長的，層層疊疊，晶黃翠亮，猶如銅錢般掛在樹梢，嘟嘟嚕嚕地在風中舒展搖曳，風大時就像頑童甩出的長鞭，伸卷自如，波折流轉。榆錢兒學名叫榆莢，是榆樹的果實，可食，遇災荒年時曾救過許多人的性命。傳說中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在此避難時，因食榆錢兒得以保全性命。現在的人們衣食富足，已沒有人采食它了，任憑榆錢兒籽粒成熟后，隨風飄落何地繁衍后代去了。

四

既然被奉為神奇之樹，就會有人頂禮膜拜，以求得善助。那一年冬天，我見到樹枝上系滿了許多紅線繩在風中飄舞，疑惑間，一位上年紀的鄉民，向我講述了古榆樹的神跡:傳說中古榆樹能驅災避禍，治病救人。有一回土匪到這個村子打劫，剛到村頭就聽到樹下人喊馬嘶，仿佛有軍隊在操練，土匪聞之望風而逃，這個村子便躲過了一場劫難。這就是古榆樹在顯靈哩!誰家里有人病了，揣上一炷香，夜深人靜時來到樹下，焚香禱告，再磕上幾個響頭，把紅線繩系在樹枝上，過不了幾天，家里人的病準好哩!樹干上有一處斷肢，每逢夏季便有水滴出，晶瑩剔透，專治眼病哩——難道你不相信嗎?我們這里可是出了九個博士呢!我急忙應答:我信。我已無需再搬弄科學和迷信來質疑什么了。老人講得那樣情真意切，誠惶誠恐，一顆虔誠之心已深深地打動了我。

我望著古榆樹肅然起敬。它是那樣泰若雄偉，微微抖動的枝間，仿佛是在述說歲月滄桑，教化眾生。我深深地向古榆樹鞠了一躬，轉身又向這位虔誠的老者鞠了一躬。我想，如今社會多么需要這種宗教式真誠信任和熱情啊! 而且更需要這種神圣的感恩式的人生情懷!

五

人們什么時候發現的這棵古榆樹，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拜倒在樹下，已無從考證。人們崇拜它是因為他們的祖先曾經崇拜它，人們熱愛它是因為這是他們祖先的也是他們自己心中的福祉，至于古榆樹的過去和將來如何，卻無人知曉。

這使我想起從前見過一幕難忘的情景:沙漠里有一塊濕地，濕地里有一洼水泊，一片豐草，一處榆樹林。濕地距古榆樹生長的地方不足百華里，這片榆林或許就是它的親緣。榆林生長在濕地邊緣靠近沙漠處，大約也有一二百年的歷史了。它們從百多年前的纖纖弱苗長成參天大樹，不斷地實現著它們的美好理想。如果它們是幸運的，它們也將繼續走向一千年的歷史，甚至更遠。然而，在它們必然的成長過程中卻出現了不幸。那是周圍的一大片沙漠，在風的蠱惑和肆虐中，開始不斷地埋葬著它們的美好青春和千年夢想。它們在掙扎中死去，枝干上寫滿了不屈和孤寂。說它們不屈，是因為它們始終堅守著一種永恒的期待;說它們孤寂，是因為它們至死也沒有得到關注和愛護。它們就這樣在風沙肆虐的世界里，無助的寂靜地死去了。

它們或許會想，如果沒有風沙的蠱惑和殘暴，抑或多幾分關懷，它們也會成就一個千年的夢想。這個想法是否有失偏頗呢?因為古榆樹也曾經歷了洪水和沙漠的圍困，也曾經歷了抗爭和搏斗。但不同的是，古榆樹終于頑強地走向了今天，以它那一樁不朽的綠色向今人展現著歲月滄桑的易變。

誠然，古榆樹的確很神奇，但卻顯得那樣孤單……

責任編輯: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