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

其實往常的這個時候，早就應該是春天了，可是這一年的天氣卻異常的冷，教室里學習的同學都還穿著厚厚的毛衣，只有毛小凡沒有毛衣，只能在校服里面套著兩件單衣，寫作業時凍得直哆嗦。

忽然教室外有人敲門，老師聞聲走了出去，一會兒走進來說:“毛小凡，有人找你!”毛小凡覺得奇怪，但還是搓著手縮著脖子出了門。原來是同村的齊叔，他對毛小凡說:“小凡，今天我來城里辦事，你娘托我給你捎個話，讓你這周回趟家，你別忘了啊!”他低下頭，捏了捏毛小凡單薄的衣服，嘆了口氣，就匆匆走了。

自從高三開學到現在，毛小凡沒有回過一次家，她學習挺用功，只是因為家庭條件不好，自己又太自卑、太敏感，所以心理壓力很大，又沒有好的學習方法，自然成績就不好。還有三個月就要高考了，她心里一點底都沒有，連著好幾次模擬考試，她都是一塌糊涂，成了班上的倒數第一。老師私下也跟她說過，如果高考還是這樣的成績，她很難考上大學，最多也就是個專科。老師還有一層意思沒說出來，就是高考的成績基本上與模擬考試的成績沒有太大的差別。毛小凡不想回家看到爹娘詢問的眼神，那對她說是種巨大的壓力，面對父母的眼神，她甚至感到呼吸都困難起來。再加上她家里的條件十分差，來回的車費相當于她三天的伙食費，她就更不愿回家了，平時只是讓同村的同學到她家幫她取東西和錢。

毛小凡煩得厲害，剩下的課她簡直沒辦法再上下去，昨天才剛剛考過試，她非常清楚自己的水平，恐怕又是倒數。回家爹媽問起來，怎么對他們解釋?況且現在家里讓她回家能有什么事，難道娘的病又犯了?

這一周的周末讓她又期盼又恐懼，好不容易到了星期六，她忐忑不安地坐上車回家了。進了門，家里還是老樣子，爹披著棉襖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娘正在煙霧繚繞的灶旁做飯，看樣子家里并沒有出什么事，她終于松了一口氣。可到吃飯的時候，她的心又提了起來，毛小凡怯怯地開了口:“爹，這周咋讓我回家了，家里出了啥事?”她爹呼嚕呼嚕地喝了口面湯，才抬起頭說:“丫，最近你學習咋樣?”

毛小凡最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她遲疑了半天，囁嚅著說:“這學期我有些跟不上，我……”

娘把筷子放下，盯著她的眼睛問:“最近考試了沒?”

毛小凡全身一激靈，說話也結巴起來:“考了，我……我考得不……不太好，考了……考了……”她低下頭，說不下去了。

她爹打斷她說:“丫，我和你娘商量了一下，要不，你就把學退了吧!”

毛小凡嚇了一大跳，父母向來都很支持她的學業，怎么會讓她退學呢?她來不及多想，絕望地睜大了眼睛，驚恐地看著爹說:“退學?爹……我喜歡讀書，我會好好學的，我……”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了下來，流的滿臉都是。

她娘又開了口，說道:“丫啊!不是我們不讓你學，你看你，學習又不好，高三的費用又高，家里負擔不起呀!如果你考不上大學，這么多錢不就白交了，你說咋辦?”她看看小凡的爹，想了想又說，“丫，還有，娘又懷了一個，前天讓趙半仙算了一卦，是個男娃，和你爹商量了，娘就想生下來，咱家沒男娃，光是你一個，你又不爭氣，我和你爹擔心將來你連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飽，沒人給我們養老，只能靠男娃。而你上學，娘吃不好，娃就沒營養，將來不好生，所以……”

“你又懷了一個?”毛小凡忘記了自己的處境，驚訝地看著娘明顯隆起的肚子，回家的時候咋就沒發現呢?她急急地說:“娘，你咋這樣糊涂，你都四十了，是高齡產婦，娃不好懷，到時候也生不下來，容易出事。”

爹扔下筷子氣哼哼地說:“生不下來也要生，誰讓你不爭氣呢?我們將來指不上你，得指望這個娃呢!”

毛小凡一愣，無聲地哭了起來，她跪在地上，流著眼淚乞求父母讓她上學，眼淚一顆一顆地掉在地上，她覺得也掉在她心里，冰冰涼涼的一大塊。

爹終于松了口，說道:“丫，這樣，爹就給你一次機會，你要是能考個啥重點、名牌大學，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讓你上，如果考不上，我們也沒錢讓你復讀，你就拿著個高中文憑，給我出去打工，聽見沒?”

毛小凡忙不迭地爬了起來，又哭又笑，像是一個瘋子。

回到學校，新的一周又開始了，日子也離高考越來越近，班上的空氣就像拉緊了的弦，緊張得讓人不敢去碰一下。毛小凡牢牢地記著爹的話，以原先五六倍的努力用功地學習。成績提高是提高了一點，可是依舊不理想，她還是沒有擺脫原來的路子。這段時間，家里給的錢也少得多，她每天只吃一頓飯:中午是最簡單的青菜米飯，早上、晚上吃個饃。因為營養跟不上，她在學校昏過去了好幾次。

其間，她擔心娘，回了好幾趟家，娘的肚子越來越大了，到后來連路都走不成了，臉上憔悴得像六七十歲的老太婆，還艱難地扶著炕給爹做飯。這時又正逢農忙時節，爹一個人整天忙完地里忙家里，人也像老了幾十歲。毛小凡不敢想娘要生不下怎么辦，便勸娘:“娘，把娃打掉吧，你這個樣子，將來生不下的。”娘用微弱卻極堅定的聲音說:“不成，要是你考不上，還得靠這個娃呢!你快快上學去，路費貴，掏不起，以后再別回來了!”

回到學校的毛小凡急得想哭，自己比班上的誰都用功，可成績卻是最差的;同桌的陳琪格，玩是一流的，有的時候還逃課，可學習起來輕輕松松，成績始終排在班上前五名，她百思不得其解，卻只能用加倍的努力來學習。這天，陳琪格終于忍不住了，敲著桌子對她說:“毛小凡，你這樣學累不累呀?”毛小凡邊算數學題邊笑著說:“累又能怎么樣?還不照樣是個差生!”

陳琪格搖搖頭說:“唉!你沒有一個好的學習方法，你這樣學，就是學到吐血，也不行!”

毛小凡愣住了，半晌她抬起頭說:“那怎么辦，我也確實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學得這么差……”

陳琪格笑了起來，然后想了想說:“反正我不算忙，以后我就專門騰出一節自習的時間教教你學習方法吧!”

于是，每天晚上的第三節自習，陳琪格便教毛小凡怎樣靈活地解數學題，怎樣快速地背誦歷史、地理、政治題和英語單詞，怎樣寫一篇優秀的考場作文。還真有效果，她以直線上升的趨勢迅速地提高了成績，到最后一次模擬考試時，毛小凡破天荒地進了全班前十名。

公布成績的那天，毛小凡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抱住陳琪格像一個小孩子般嗚嗚地哭了起來，竟感動得不少同學和老師也跟著抹起了眼淚。

高考如期而至，毛小凡緊張地進了考場，昨天她往家里打了電話，是爹接的，問娘到哪兒去了，爹告訴她，娘生了，果真是個男娃，現在在鎮醫院。毛小凡心跳得厲害，她明白自己這次考試，只能贏，不能輸。

考完了，毛小凡特別自信，可回到家，家里只有爹一個人。毛小凡問起娘，爹樂呵呵地說:“你娘生娃的時候，差點把命搭進去，醫生專門給她弄了個叫啥哎喲病房。咱們都不讓進呢!不過下午，我領你去醫院，咱們可以隔著窗戶看看。”

下午，毛小凡就和爹去了縣醫院，爹把她領到一間病房外，她隔著窗簾隱約看到娘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旁邊躺著個小娃娃。她樂得合不攏嘴。

到填志愿的時候，爹問她填啥，她覺得自己估計的分數能夠上北大，就猶猶豫豫地跟爹說。爹一扔煙桿爽快地說:“能考上就填，縣里說，咱縣上北大、清華的少，如果上了線，還獎勵筆錢呢!不夠的話，還可以貸款，不用掏利息。再說上北大出來了干啥不能掙它十萬八萬!”毛小凡覺得爹說得有道理，便工工整整地在第一志愿欄里填上了“北京大學”四個字。

分數總算是出來了，毛小凡是她們學校的文科第二，全省第八，完全達到了北大的錄取線。毛小凡問她爹:“爹，我考上了北大，該跟娘說聲吧!”

爹尷尬地笑笑，臉色卻變得灰白，他哆哆嗦嗦地轉過身去開柜子，拿出一封信，遞給了毛小凡。毛小凡似乎覺察出什么，顫抖著手，打開了信紙，是娘歪歪扭扭的字體:

丫:

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娘肯定已經走了，可娘還是要問，你考上大學了嗎?爹和娘這輩子吃盡了沒文化的苦頭，因此家里也是窮得差點吃不上飯。因此，我們全部的希望都在你的身上，就希望你考上個大學，將來不用像娘和爹這樣遭罪。可是你爹偷偷給你班主任打了電話，才知道以你的成績根本就上不了大學。

這個時候，娘的病更重了，成了肝腹水的晚期，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就像懷了娃似的，去醫院，醫生說沒治了。但又讓我住院，說靠藥能多活幾天，咱家哪有錢往這無底洞里填。后來我們想起戲里面演的什么激將法，我便心生一計，和你爹商量，想用懷了娃，又不讓你上學這個法子逼你用功讀書。這幾天，娘聽說你的成績一下子好了，娘高興，想你一定能考上大學，真想熬到你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一天。可娘不行了，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肯定是熬不到那一天了，看不到通知書娘就是死也不瞑目呀!

其實爹娘對不起你，咱家窮，讓你在學校吃不好喝不好，還要遭人家笑話，還聽說你因為身體不好，在學校暈過去了好幾次……丫呀!爹和娘聽了都哭了起來，可沒辦法呀!丫，好好學，咱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就比什么都強!上次，我和你爹使的法子，是迫不得已，你別怪我們，好嗎?

丫，娘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考上大學，要是你拿到了錄取通知書，就復印一封，燒到娘的墳前，娘在九泉之下也會笑的。

娘 絕筆

在娘的墳前，毛小凡抱住冰冷的墓碑放聲大哭，一陣風微微吹過，燒過的紙灰像黑蝴蝶般漫天飛舞。那個寒冷的春天早就過去了，盛夏已經來臨。春天開敗了的花可以在來年溫暖的春天重新長起來，開得更燦爛，可是有娘的那個經歷了艱難跋涉的春天，就像毛小凡那段苦澀的記憶一般，永遠、永遠地逝去，不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