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除夕夜,即使“春晚”節目還算不錯,可未到一小時,兒子就會悄悄地走向一直堅守的電腦;一會兒,女兒隨著手機的嘀嘀聲也抽身而起,到自己房中守她的手提電腦—離開“大屏”各自去守“小屏”,又只剩下我與老伴看“本山”。我看著視屏,不由從“守屏”想到“守爐”。
我童年生活在小山村,過年的事情特多,氛圍也特濃。
小年之前就做年糕。我們這兒叫“做果”,這可是件興師動眾的大事,央鄰居來幫忙。其工序就有碾米,磨粉,炊粉,搗果,做果,晾果,藏果等七八道之多。每年都組成互助組,全村輪流著做。做果的日子,也是孩子最高興的日子。臨時搭建的爐,托著個大鐵鍋,烈火熊熊,沸水滾滾,一籠籠吹粉,蒸汽騰騰。蒸籠由壯漢端往石臼,啪一聲倒進去,幾人輪流著搗,一人攪拌,熱氣裊娜,勞動著的壯漢也熱氣騰騰。搗透了的一大餅端到面床上。那兒又有五六位專門做果的,他們架著馬步使勁地搓,搓勻了放到模子里印。園園的、長長的排成一片。圓的叫果;長方形的叫糕。我們的眼球常常被做果的場景吸引,在那里可分到一大塊“果奶”吃。他們做好糕果后,還做供祭祀用的米雞,米豬頭,還給我們做小饅頭,鳥,十二生肖等。這些是我們求之不得的,既好吃更好玩。
制作豆腐也得一家人忙碌。把浸泡好的大豆在石磨里磨,一人拉磨一人添料,乳白的汁液源源而出,舀到沸水中的豆巾里,放入鹽鹵,包裹,壓上重物,一餅硬朗而細膩的豆腐就豁然呈現。父親曾讓我猜一個謎:水中得病,石上送命;湯王打撒,閻王救命。寥寥幾句描繪了制作豆腐的全過程。豆腐什家雞、豬蹄,是我們除夕夜味好量足的重頭菜。
最忙的是母親,殺雞宰羊制松糕,東祭西供,祈禱鬼神保平安。到大年夜,祖宗吃了兒孫吃,叫“朗朗冷,給兒孫吃”。大家都知道祭祀只是“朗朗冷”而已,但家家戶戶都要這么做。
左鄰右舍也有串門習慣。“某某哥,黃昏鬧兮!”“來來,喝幾杯!”我們鄰里間平時也夠熱情的,大年夜就更熱情了,母親急忙搬凳子,父親趕緊給倒酒。“客人”往往不坐,站著喝了盅揮揮手就走—還要到別人家串呢!他們來不是為了喝酒,而是加深情誼,所以我們也不挽留。接著還有二批三批,父親不沾酒,所以就沒“本錢”去串。
鞭炮在山谷中響徹著,這平時只有風聲鳥聲流水聲的幽谷,有限的幾聲鞭炮顯得格外嘹亮,清越,振聾發聵。接著就是守爐:圍著火爐,把早已準備好的柴根搬出來,粗細大小一捆捆,燃燒得紅紅火火,火星噼里啪啦四濺。父親主宰家庭,這會也主宰著火爐。他占著主位,把著火鉗,這兒擾擾,那邊捅捅,使熊熊的火一直熊著,我們兄弟姐妹四人圍著火爐,大家一邊隨時加柴,一邊聊。父母雖目不識丁,講起來卻頭頭是道。父親往往帶頭講“年”—幾乎年年講“年”。
“傳說‘年’是一種似牛似龍的怪獸,動物和人是其美餐……為了平安過年,吃過年夜飯,每家每戶都大門緊閉,烤著火一直守到金雞叫。雞啼時,家家戶戶開始了迎接新年的禮儀,其中一項就是爆竹:用火燒竹干,發出噼里啪啦聲。據說放爆竹能避邪,有一種惡鬼叫‘山臊’,一尺多高,人一旦碰見它就會得大病。但它最怕的就是爆竹聲,震耳欲聾,響徹四方的爆竹聲。我們東邊山里有座山臊殿,大概祖先討好山臊吧……”
當我們聽得津津有味,浮想聯翩時,父親往往嘎然而止,要我們說說新年新打算或講一個故事。于是我們四人中又由大而小依次輪流。我最小,先聽。二位姐姐未念過書,講村頭巷尾的奇聞趣事。
“東頭某某出嫁,夫家來抬嫁妝的人不會打布袋結,弄了一個來小時還不像,挑起來就塌了。別看這小小的一個結,可難呢。最后請新娘家鄉的人打,罰了多少?五包上游煙。”哥說:“這有什么意思,你出嫁時叫打布袋結拿手的來抬嫁妝就是了。”二姐搔首撓腮,皺眉想了半天說:“我也講出嫁的故事:從前呀,有幾個大漢到新娘家抬嫁妝。那對衣柜呀特重,連抬的竹杠也差點兒斷了,他們輪流著抬,都抬得汗流如雨,氣喘如牛,抬抬歇歇,歇歇抬抬,叫苦不迭。圍觀的人都說新娘家很富有,一定是貴重的東西。可是后來打開來是什么東西?大家猜猜。”“大米小麥。”“金銀銅錢之類吧!”“橘子柚子。”……“都不是—是石頭!”我們目瞪口呆。哥是家中唯一的“知識分子”,他講書中的故事,很精彩。我什么優勢也沒有,就講自己的歷險記:上樹掏鳥窩,把蛇頭當小鳥;山崖上采野果,差點摔下來……有驚無險,這些是我平時保密的材料,他們乍聽也頗驚訝。母親往往在最后說,她說得很實在:要求我們要勤快,多采豬草,多砍柴,養頭大肥豬好過年。的確,母親是養豬能手,她手下的豬、雞、鴨、鵝……都又肥又大,如龍似虎。豬肉腌制吃一年。豬頭豬尾豬內臟,豐盛了我們的除夕宴。
我們都積極地為爐添柴,烈火熊熊,我們的心情也似爐火。“你變白頭翁了!”大姐指著哥說。“你可成了白毛女了!”“哈哈哈。”我們頭上身上都積了一層雪一樣落定的灰塵。很快就聽到公雞喔喔叫。
其實對山里人而言,“守爐”起碼占我們冬天生活的三分之一時間。這一帶有首家喻戶曉的民歌:山頭三件寶,火篾當燈草,柴頭作布襖,菜根咬到老。寒天,除了在被窩里,就靠守爐取暖。烤火就像現在看電視一樣普遍。
我把上述情景向子女說了一遍,并說明守爐的好處:濃濃的親情、鄉情,天倫之樂;如今“守屏”—什么都遠去了。
兒子認真地聽完我的敘述,平和地說:“爸爸,事物都有兩面呀,‘守爐’是有其優點,但現在‘守屏’也有好處呀!前者是農耕文化的產物,小國寡民,生活在自然經濟中。現在可是工業化,信息化,向知識經濟時代進展了,通過媒體,視頻,‘足不出廬,坐知天下事’,可知全球信息,世界動態,可欣賞到全球一流的藝術作品……”
女兒剛從北影畢業,搞藝術,她也贊同弟弟的觀點。她說:“我們雖然距離遠,面對面交流少了,但天涯若比鄰呀。QQ、視頻、短信、電話……都隨時可以交流呢!但‘守屏’也的確有其缺陷,比如全國人民一臺戲,趨向單一、同化等。”
我也頷首贊同,我說:“其實鞭炮什么的可以休矣,因現在已沒有‘年’的危險,也不見‘山臊’了。”兒子思索后說:“不,‘年’和‘山臊’都還在呢!”我們都瞪大了眼:“瞎說,在哪?”
兒子不緊不慢地說:“幾乎到處都有。許多村莊水源、土地、空氣遭污染,得各種不治之癥,幾乎無法生存,而污染環境的人塞滿腰包一走了之—住進‘世紀花園’‘伯爵山莊’……這些污染環境的人不是比‘年’‘山臊’危害更大、更可怕嗎?”
話句句在理。我覺得孩子成熟了,看問題也全面了。童年的記憶是美好的,但童年的生活方式卻不能永遠延續。“守爐”與“守屏”,是兩個時代的生活方式,但社會的進步可不是直線形的。古老的爐火中有照亮未來的光芒;繽紛五彩的視屏中,也包含著許多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