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理永遠是一個高度
我在現代文學館看到趙樹理,他看上去很瘦,顯得心事重重,前胸貼著后脊梁,身后是一頭小毛驢。我對毛驢很熟,因為,我小時候和它住過一個窯洞,它是一等一的好勞力,盡管我已被柏油路和現代交通工具寵壞了,但是,我想起騎驢上下山的日子依然激動。趙樹理穿著中山裝,看上去不像牽驢人,牽驢人應該穿襖、系腰帶、綁裹腿,他牽著驢是為了和他搭伴兒思考問題。他不僅會寫小說,還會寫戲,還懂工尺譜,還能拿得起樂器,還識得陰陽八卦。這么一個有才華的人生長在鄉間,恰恰又是鄉間恩養了他的天賦。因為他原來是農民,一天三晌下地干活,他知道了一些農民有意思的事情,后來這些事情就促成他當了作家。當了作家也是寫農民,他離不開那一方土地,因此,有了現代文學館這樣的造型。
當一個作家是多么不容易!我在閱讀他的作品,在不斷走進他所敘述的人物和故事中。我清楚了,是一條河和兩岸的生靈規劃了他的大命運,同時也促成了一個作家的品質。他是如此地愛惜字紙,就說書本掉在地上,他先要彎身撿起來用袖拂去書上的灰塵,再放到頭上頂頂,才可放到原處。凡是遇到字的紙片,他都要把他燒成灰把他祭到河里。他是一個懂得尊重萬物的人,他的尊重來自泥土!他屬于上個世紀的人,但是,他永遠屬于下一個世紀,下下個世紀的文學,他是一個高度,后來人沒有逾越的可能。
一部《小二黑結婚》,足以代表一個時代,一個時代總結在一部作品上,一個活著的、有很高心智的作家的影子就這樣顯現出來了。而我,還有和我一樣的讀者,只能站在一邊觀望:他留下的那些個聲音,那些個痕跡,那些個用獨特的語匯所形成的語言,他怎么會有如此好的想象力和豐富的言說呢!
送情郎送到大門以南,
兜兜里掏出來兩顆子彈,
這一顆與你把敵殺,
這一顆與你保家園。
他面對的是一種生動而不加修飾的寫作,是口語化的,像心情放松的鄉間女人炕頭對丈夫的交代,他的寫作是面對底層的。1959年趙樹理的《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生產之我見》,成了他對大躍進時期偏激的萬言書。他在懇請領導提出指正的同時,也說明白了自己思想上大概是出了毛病,正因為出了毛病,他才要求領導指正。他用這種否定來討得領導的商榷,然而,我們的領導是多么的獨立!信和文章終于釀成禍根。一個人,他是農民中的圣人,卻是知識分子中的傻瓜!
他的兒子給他的信中,只寫三個字:父:錢。兒。他回兒子的信也只有三個字:兒:0!父。他們不是在玩文字游戲,如果清楚了那是60年代,有多少人因營養不足浮腫得像個發面饅頭,就會明白什么叫生活和生活中的無奈。他不是混跡于官場的出色文人,那個年代里最容易產生雙重性格了,因為文人也是人,也需要規矩、服從、傾軋和欺詐,也需要偽裝、假話、討得好臉兒,但是,他不是,他的生命就斷送在“他不是”上。他從農民中走出來,他最知道農民,他最知道中國社會暴風雨的中心,農民因土地掌握天候,但是,這個社會農民永遠只能握著鋤頭。
趙樹理是一個高度。他樸素得像泥土,真淳得像地壟邊上的壘石,在上個世紀的作家之林中,只有他才配得上“人民作家”這至高無上的稱謂!
我走過時間,我走過山河
我是一個喜歡行走的人,盡管一個人行走有時候很孤獨,但是孤獨中也有幾分交織的快感和苦痛。我在行走的過程中有時候要停下來,不是為了喘息,而是因為一些我不曾料想的美麗。我為這些美麗的自然景觀灑上一些眼睛里的汁液。我知道,多少年之后它們依舊泛著生命蓬勃的馨香,而我肯定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成永遠。我因此珍惜每一次行走。每一次,驀然間都會有如夢如幻的傷感和恍惑;每一次,群峰出現在我的視野,河水流動,百鳥爭鳴,無端地我會為大自然這宗從不含糊的專制而心生出尋常的況味。我用我有限的文字記下這些事情,記下我曾有過的呼吸,在山川河流,巖石和亂叢棵子中間找到我唯一的情人———精神居所。
生命是易碎的。一個人既然背負了自己沉重的命運,就不要去設置背景和道具,只有行走才能尋找回歲月透露出的希望。每個人都有自己靈魂的行走,時間意義上的行走可能千差萬別,而行走意義上的精神依托卻是最為重要的。我走過時間,我走過山河。面對河流,我停下來,我是它的讀者。我從它的水波流紋里讀出了精神行走中的麗日天光。我的行走不僅僅是在時間中穿梭。我讀群峰,遙想造山運動時,巖漿奔涌,地殼急劇強勁的自我搏斗之后,地質史終于迎來了一段珍貴的平靜的時光,自然過渡到了它運動的沒有目的的合理目的性,找到了秩序。不僅使秩序具有了更強的生命力和無限的可能性,更讓我,一粒細小的微塵,可以在浩渺的天地間自由舞蹈,盡情釋放自己凝固已久的情感湖水與內心火焰。當我用自己的人生閱歷、審美經驗甚至生命態度回首行走留下的痕跡時,宛如回應了我平庸生命中的貴族氣質。行走潛在的目標,沒有功利,沒有矯飾。地理的奇妙組合為我的命運提供了太多的可能性,并賦予了我強勁的身骨。行走告訴了我,什么速朽,什么永恒,什么膚淺,什么是本質。讓我在時間流逝中獲得了一種生命原始激情,滋養了我靈異的思想并有著毒藥一樣的過癮。
在山河中行走,時間迅疾而過。有多少生命骨殖深埋于時間中,親情、友情、愛情,終于呆在了一個安全的地方,哪個去處直叫人呼吸到了月的清香,水的沁骨。生命的決絕讓我在行走所產生的文字中獲得回歸。當這些已逝的生命從我的文字中劃過時,我體悟到了溫情與哀絕,惆悵和眷念。“但使親情千里近,須信,無情對面是山河。”我不知這是誰的詩句,卻與我內心的感觸對接了。時間如中國畫縹緲的境界,明知道一切不可能出現,卻還愿意在疲倦的時候沉溺其中。天地方寸間懷古,秋風年年吹,春草歲歲枯。逝去的以另一種方式活在現實中。當我把逝去的還原成一個具體的事件時,我就更深刻地了解了那段歷史。駐足默哀,我看到了時間塵埃掩蓋下的一些濃厚背景,無論輕賤卑微的生命還是輝煌偉人的喧囂,一切都在時間的行走中驗證了一條真理:在已逝的歷史,在別人的轉述中,歌哭笑罵,訴不完的無奈與辛酸,我無法窮盡這些多樣的人生。我用我淺拙的語言在時間中抽拔出絲絲情感,給我平庸的生命注入無盡的美學成分,這種對生活質量的尊重讓我精神上獲得了慰藉。每當夕陽西下我牽了我的小狗皮皮,在門前一條老路上躑躅時,我常常會想起我的出生地———窯洞。院中的棗樹,窯內的毛驢,向晚的炊煙和歸來的羊群,一切的一切讓我結想成疾。我記得去冬的一領葦席,來年的夏日在院中央一鋪,就等于給夢找了一個憩身之地。我聽到了不遠處的玉米地里,蛙鳴聲彈著青玉米的葉子,明麗的月影朗照一切,我不敢大聲喊叫,怕一不留神碰落了玉米的香氣,青草的香氣。老窯花紋繁復的窗欞板,一棵樹寬的門扇,紫銅的門環,鐵葫蘆鎖,還有那年節時的甩鞭,我的先祖們進進出出的背影,在我的生命中顯影。我想,窯洞里的人對生活絕不是敷衍的,他們尋常生活是具備音樂的韻律的,他們過著世界上最平淡本分的日子,無羈無束,他們也滋生一些死去活來的故事,但他們不屑與人表述。星光下那旱煙鍋粗大明滅的情懷,成為我時間行走中最幸福的懷念。當我再一次回到窯洞時,我看到了時間消逝的光芒,我和我先祖的腳印重疊著,在荒涼、蕭瑟的窯洞中走進走出。那棵棗樹早已在追逐時間中高過窯頂,然而坐在它的葉子下守望幸福和豐收的人,早已不在人世了。他們的墳墓在對面的山坡上,夕陽落了,晚霞退了,在一切都可以顛覆的時間中,懷戀被放置在多維的記憶上,他們給了我精神的薪火傳承。
窯洞,柔軟肥沃的土地上長出的耳朵,它在聽見時間的嘆息和自己內心的曾經熱鬧的同時,它還聽見了熱愛它的人在寂靜的土地上對于生命的守護,對于時間的絕世應答,對于永不會撞個滿懷的轉瞬即逝的繁華。面對時間,我只能學圣者浩嘆一聲: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夫……感通廣宇,戳破時空的沉寂,我寫下它熱鬧的一頁。
我走過時間,我走過山河。我把這些行走的記憶寫成文字,歷史、現實、存在或存在過的生命,一切都始于行走,也在行走中結束。我想生命的價值僅僅在于,是否向真、向善、向美,即使目的地并未走到,但她是朝向這個目的行走,她行走得認真,她摒棄了種種誘惑,走得執著。有眼光有慧根的人們啊,相信生命中的任何一種行走都是一筆寫不完的精神財富。
責任編輯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