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英格蘭的冬天三天兩頭下雪,不下雪且天氣好的時候,懶惰的我就努力打起精神在鄉間的路上走上半個小時。一個朋友說過,新英格蘭鄉間冬天的景色很蒼涼,大概吧。在這“蒼涼的景色”中穿行的時候,不知為什么,我的腦子里多半時候都是空空的,但是今天卻想起了一個人。
這個人死了有一百五十多年了,按照中國的概念,不知道能不能算是一個古人,反正文物要是上了一百年,就能算是古董。這人是個地地道道的本地人,活著的時候住在離這條我經常獨行的土路二百多里的東邊的康科德鎮。所以不能說他是個外國人,盡管他的名字叫亨利#8226;戴維#8226;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
我忽然想起了梭羅先生,大概是見到了那一片又一片的冬日的樹林在寒風中靜靜抖動的緣故吧。
梭羅先生當年曾經在林子里做了一個有名的古怪試驗。什么古怪試驗呢?過儉樸生活需要多少花銷的試驗。梭羅先生做這個稀奇試驗那年是1845年。到了那一年,雖說離南北戰爭開打還有16年,但美國作為一個現代國家的腳跟已經基本站穩,大城市開始蓬勃發展,資本主義深入人心,崇拜金錢的文化在遍地清教徒的新英格蘭大地上也蔚然成風。這梭羅先生是個怪人,一輩子不結婚不說,念完哈佛以后一直不正經工作努力掙錢(也不好怪梭羅先生,當過中學教師來著,可下不了狠手痛打淘氣學生,就辭職了),不僅沒有一頭扎進拼命掙錢置房產立家業的社會主流中去,反而在38歲本當事業有成的時候鉆到林子里一住兩年,為的是做這么個困苦生活經濟核算的古怪試驗。
梭羅先生自己一無所有,而好朋友愛默森先生在池塘邊上有一片樹林子。得到愛默森先生的許可,梭羅先生在林子里頭蓋了一所極小的小房子(我曾親眼見過那所小房子留下的地基,“建筑面積”最多只有一丈見方),在里面獨自住了兩年,靠給人打零工供自己吃飯穿衣。
這個經濟試驗的預計是什么呢?試驗的預計是,梭羅先生想證明現代人維持溫飽所需要的勞動時間其實很少。當然了,這“溫飽”得名副其實,并非“穿得時髦吃得精致”。也就是說,煮豆子吃飽了就算,穿衣服也不能趕時髦,有冬暖夏涼的效果就行。所以,梭羅先生干活的時間以買到夠吃的豆子及其他最便宜的必需品為限。一掙到所需要的錢數,梭羅先生立刻就停止工作。余下的時間梭羅先生就用來做他喜歡做的事情,比如看書,跟朋友聊天,在田野里漫步,觀察和研究自然什么的。既然是試驗,就得有記錄,于是梭羅先生天天詳細地記流水賬,進多少,出多少,花了多少時間工作,出去玩了多久等等。梭羅先生的試驗結果是,以當時的物價計,一個不養家的獨身體力勞動者一年只需要工作六個星期就能掙夠最起碼的食品,最起碼的衣物和最起碼的燃料。
在池塘邊上的樹林子里住了一年以后,覺得有了足夠的記錄作根據,梭羅先生就動筆寫他最著名的著作———《沃爾登湖畔的林中生活》(Walden,or Life in the Woods)。這本書梭羅先生反反復復寫了很久,九年后在波士頓出版。
梭羅先生的這本薄書現在是美國思想史和文學史上最重要的著作之一,研究《沃爾登湖畔的林中生活》的學者多如過江之鯽,什么原因呢?
那說來話可就長了,為了節省讀者的時間,我就刪繁就簡地用幾句通俗的話來概括吧。在我看來,《沃爾登湖畔的林中生活》的精華莫過于主張大家都盡量少工作,多玩兒。那意思是物質生活不應該成為人的負擔,不應該用寶貴生命的大部分時間去換取并不需要的奢侈物質。相反,大伙兒應該盡可能地讓自己閑適,如果這樣就意味著不能過得精致和奢侈也不要緊。因為獲取大量物質勢必費去大量時間和精力,而與其物質上復雜然而精神猥瑣,不如生活簡單貧寒然而魂清神逸。固然,在梭羅先生看來,最愉悅的事情是閱讀聰明人的書和在自然中與上帝交流。但是要是不幸所受的教育不夠,不能從閱讀中得到快樂,在自然中也不知道跟上帝都說些什么,那在太陽底下心無旁騖地看看螞蟻打仗,在梭羅先生看來也比為了買大房子而沒時沒晌地辛苦干活兒要強多了。
老實不客氣地說,梭羅先生的這本基于一個經濟試驗的書大概沒有任何經濟學的價值。在洞察高度社會化和政治化了的人的心理本能上,比梭羅先生年紀大了快有二百多歲的霍布斯先生(Thomas Hobbes)要高明多了。霍布斯先生老早就看出來了,缺乏安全感和貪婪是社會的原始經濟動力之兩大因素。盡管在經濟學家中沒人理會梭羅先生,但是對于研究哲學和文學的人來說,梭羅先生的這本書有思想和審美的意義。比方說,要想明白為什么美國文學教授那么看重菲茨格拉德寫的《偉大的蓋茨比》,就得讀梭羅先生的這本書。在與吞噬自由的物質大潮的對峙中,梭羅先生的思想始終是一塊堅實的基石。《沃爾登湖畔的林中生活》是我讀美國書的基礎。我把好多事都忘了,但對當年用捉襟見肘的蹩腳英文費力攻讀的這本小冊子至今不忘。
梭羅先生只活到45歲就貧病交加辭世了。活著的時候,了解他的人寥寥無幾。鄰人都把他當作獨來獨往的怪人,只有少數幾個知識分子知道他的價值,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愛默森先生。梭羅先生分明是位大知識分子,卻一生幾乎都在打短工,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他寧愿這樣,以至于愛默森先生對他的執拗都有些不耐煩了。在梭羅先生的葬禮上,愛默森先生還不忘責備他,說青蛙才是為池塘而生的呢。
唉,我盡管怎么也做不到吃飽了煮豆子就躺倒不干,但心的深處總留著對《沃爾登湖畔的林中生活》的崇高敬意。因此,今天偶爾注意到了枯樹在冬天的風中孤寂地抖動,我就忍不住想向梭羅先生致意。
責任編輯王虹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