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深處,是一位多倫多畫家記憶里的無限風光,還是一群水鄉少男少女命運的挽歌?是生命的避風港,還是靈魂的棲居地?面對瀲滟的無邊水波,作者給我們蘆葦一樣繁茂的內心感觸……
我多倫多的畫室,朋友和畫廊老板出出進進,墻上的畫也換來換去。只有一張小畫,老是呆在一個角落。它的背景是荷蘭的一片蘆葦,蘆葦前坐著一個中國村姑。
“荷蘭”出于“尼德蘭(Netherlands)”,中文真應該譯為“泥沼地”。泥沼地的上帝肯定是個女的,像維米爾畫里的女人,拖著肥大厚重的棉布裙子,把她的屬地和子民籠罩其中,迷霧繚繞。如果你站在泥沼地,試著朝天伸伸胳膊,陰霾就藏起了你的手。觸摸到了什么?你也感覺不出,反正有涓涓流水順著胳膊淌進袖筒。
“泥沼地”的野草根根都是兩米多長,遠近高低蜷臥成無邊的沼澤。風吹時,水草也支棱起綠葉,抖落水珠,掠出簌簌聲調。還有蘆葦,東一片西一片地跟著一起吵嚷叫囂……
在我小時候的白洋淀,人們相信凡是有水有草的地方,水下就藏著一些“水鬼子”。水鬼子呆著沒事,喜歡一人一把蘆葦,春天攪拌霧氣,秋天招搖蘆花。不信你仔細瞧,蘆葦下邊那被水浸泡成白花花的蘆根,那就是水鬼子的嶙峋手指。
我在泥沼地畫了幾張寫生,回到畫室后又重新構圖,在前面加了個村姑,她是我小時候在蘆葦叢中玩耍的伙伴。
在這次作畫之前,我寫了一個文字說明。如果藏家愿意,就給他一份。主要是留給自己一點東西,因為自己的畫,只要畫完就不得不賣掉。
我
我上小學的一天,有個同學跑來說,后院的張姨是個窩藏多年的國民黨特務。我們急忙跑去看。院子里有幾堆殘火,燒著廢書報、舊照片,還有燒焦的頭發漫天飄散。
平時張姨很漂亮,今天卻能嚇死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皮肉走形,神情可怕。她脖子上吊著自己的褲腰帶,褲腰帶上掛著“美蔣特務”的大紙牌子。紅衛兵們剛剛給她剃了陰陽頭,放她回屋,卻又堵住屋門。張姨提著褲子,爬窗進屋。有人踹開她腳下的椅子,讓她攔腰吊在空中,四肢亂抓亂蹬,露出的白屁股還扭來扭去的。我們撿起磚頭,看誰仍得準。
第一次是揪斗,接下來是批斗。媽媽不讓我去看張姨的批斗會。后來我才知道,媽媽也是被批斗的人。以前媽媽總是上班前照照鏡子,梳理梳理頭發。后來是下班后梳頭,照鏡子,完了還得出去,讓一幫人帶著出去。再后來,媽媽給我買了水彩盒,還有雞蛋,把我反鎖在家。她好幾天才能回一次家。
我爸爸呢?他是個造反派,是批斗人的人。他們要批斗的人很多,地富反壞右啦、帝修反啦、牛鬼蛇神、走資派、當權派啦,還有張姨的特務,媽媽的保皇派啦。
這對我說來,不是壞事,爸爸不用在家里打媽媽了。
家里就我一個人了。第一天我翻箱倒柜,第二天我看小人書,第三天我給小人書上色。后來又找來紙和筆,畫毛主席,劉少奇,也畫蔣介石。我給毛主席加上胡子,哈,像孫中山。再去掉頭發,像蔣介石,也像袁世凱。我清楚他們誰像誰,但不知道他們誰是誰。不是我傻,是學校早就停了課。
說得亂七八糟,反正那時我十二三歲。
二舅
一天晚上,正得意地畫水彩,有人敲窗。我慌忙鉆進床下,按媽媽教給我的,一個勁地叫爸爸。窗上的人影不見了。等了半天,我才跳到窗外。四下黑燈瞎火,什么也沒看見。
一只大手從身后捂住了我的嘴,一個漢子蹲在耳邊:“俺是你二舅,不認識啦。你娘叫俺,接你回老家。”
“老家? 老家有熱飯熱菜么?”
二舅說: “有,要啥有啥。咱們現在就走,不能回去告訴你爹,他知道了,咱就走不成了。”
我說: “哈!爸爸根本不在家。”
二舅了一下我的后腦勺:“這個鬼頭。”
我高興了,老家有吃有喝,而且他們也不知道我的外號“傻子”。
二舅從腰里拽出一串鑰匙,打開屋門,幫我收拾包袱。一雙球鞋,兩件衣服,還有水彩盒。
說是二舅,他不過大我十來歲。他光著頭、擼著袖,粗大關節的手拉著我,高一腳、低一腳地走進黑夜。
二舅說:“你娘跑了,跑到啥地方去了?跑到天邊去了,跑到水底去了,跑到只有俺一個人知道的地方去了。啥個媽呀媽的,那是你娘,不是媽。你娘知道俺的本事忒大,叫俺接你回老家,老家就是你娘的家,老家也是你爹的家。咱們的老家在白洋淀里,村子的東旮旯,你爹的老家也在白洋淀里,村子的西旮旯……”
我們在河邊找到一只小船,是二舅的。把包袱扔上船,把我架上船,二舅開始搖櫓。我扒住船幫,睜大眼睛。茫茫晨霧,就像舞臺換景的幕布,遮去了燈光下的大字報,又展現出叢叢蘆葦。小船輕搖慢蕩,蕩進了“九河下梢”,蕩進了白洋淀。
你在地圖上,找到北京,再沿西南畫個等邊三角形,那就是白洋淀。
白洋淀的水,光潔如綢,縹緲無際。遠處總有幾縷清煙飄搖不散,小船慢慢搖近,竟是村莊,不擺不晃的村莊里總有好幾處的灶火。
我問:“為什么我爸爸家的人,不來搖船接我?”
搖櫓聲吱呀吱呀,二舅也油腔滑調起來:“你爹的家,只有你這一個孫子。咱家福分大,孫子孫女全有啦。可咱家也是不好惹,孫子也不是白給的。也仗二舅俺本事忒大,偷偷把你搶回家。回了家,要聽話,不興四處撒鴨子。要是叫別人搶了去,進門就叫你當孫子。叫你當孫子,那可就全完啦。”
天黑時我們又搖近一個村子,高大的樹叢連同水中的倒影,黑乎乎的越來越大。這一次我們的小船沒有繞開,一猛子鉆了進去。
黑咕隆咚地一聲吆喝:“哪一個呦……”怪聲怪調地嚇了我一跳。身后的二舅也跟著怪聲吆喝:“是俺呦……”
岸邊立著一個黑影,接住了繩子,拴了船。二舅推我上岸說:“叫妗子。”我叫了。黑影笑出了白牙。
妗子也是粗手粗腳地拉我鉆胡同,像是大老鼠帶著小老鼠溜洞。白洋淀水多地少,村上人家擠著人家,院墻夾著院墻,夾出了比胡同還像胡同的高墻過道。每一家的房頂都是平的,為了曬糧食,編葦席什么的,當院子用。房頂和房頂都橫架木梯,戶戶相連,整個一片空中棧道,比地面街道還熱鬧。串門的熟人走上邊,趕路的生人走下邊。
姥姥的家就在水邊兒。沒拐兩個胡同,我們就邁進了一家高墻大院。二舅喝道:“跪下!磕頭!叫姥姥!”我沖著黑屋,依次做了。
姥姥哈哈笑,扶著門框扭搭出來,拍打我的腦袋,沖著房頂叫喊:“快呦!快下來,點上燈,看看俺這乖巧的孫子呦!”
幾個姑娘的尖叫聲,順著梯子滑落下來。我原地跪著,接著磕頭,二舅一把拉住,“別!別磕頭。要磕頭,該是她們給你磕。一群丫頭片子。”
土炕上,油燈旁,家人圍著我坐。
妗子摸著我的頭,“瞧瞧!到底是城里人,白得夜里都發光。”幾個表姐妹前后左右地捅我,胳肢我,“接著給俺們磕頭呦,可真是個稀罕,咋整也別叫別人搶了去。”“搶了去可就沒有咱們的份了。”
姥姥雙手扒著下眼皮,露出許多眼白來,搖頭晃腦地嚇唬我:“瞎老婆子抓你來嘍……”
“哈哈哈……”大家哄笑。
二舅用手指頂住嘴唇:“嗤———”墻上的巨大黑影,在四周擋住了笑語歡聲。
白洋淀
“白洋淀的蘆葦,根根粗壯,一顆子彈打不透三根蘆葦,所以當年的日本鬼子,進得了村莊,卻進不了蘆葦蕩。抗日的雁翎隊,在葦子地里一呆,比呆在家里還美。”
二舅一邊說著,一邊踏平一圈蘆葦。
表姐妹們都出去干活了,家里總擋不住串門的。姥姥心疼我,塞給我一把紅薯干,叫我在家后的蘆葦蕩里,嚼著解悶兒。
蘆葦一片新綠,水滋滋的,比我高不了多少,在它們中間轉來轉去,臉上涼一下,脖子后面涼一下,像是動手動腳的表姐妹。我扒開她們,偷看遠處過往的船只。
白洋淀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像鴨子,走路不多,一走一扭的。可到了水里,個個又都是游水撐船的好手。他們捕魚捉蟹,更是和蘆葦打交道,養葦、割葦、曬葦、壓葦、劈葦、編葦,然后把編好的葦席運到外地換錢。
傍晚,干了一天活的二舅領我回家。他甩著胳膊,踩著鼓點,浪里浪蕩地唱小調:
“賺了錢,買條船,
娶個媳婦過個年。
新十年,舊十年,
修修補補又十年。
再過十年棺材板,
哎呦呦,
年年白洋淀。”
跨進姥姥家的高門檻,二舅反插了院門。
晚飯,我和姥姥一人一個玉米餅子,她泡粥吃,我啃著吃。院子的中間有一石墩,石墩上擺著一碟咸菜。家人一人抱著一海碗粥,圍著咸菜走圈,時不時地伸出筷子夾幾根咸菜,再呼嚕呼嚕地吸粥。
又是白天,又是我一人呆在葦叢里。
我帶來了水彩盒,開始寫生。遠處很少有人,有也是動的,我畫不了。我只能畫蘆葦,一根,兩根……后來我用白褂的下角塞住兩只耳朵,不聽蘆葦梢的風聲。我是一只大耳朵象,在蘆葦地里走來走去。
晚上回家,二舅又唱昨天的歌::
“賺了錢,買條船,
娶個媳婦過個年……”
全家喝粥時,我也唱:“賺了錢,買條船,娶個媳婦過個年……”昏暗中,好像是三表姐瞪大眼睛看我,“哎呦!才來幾天?你也學會娶媳婦過年啦?”別的姐們開始笑鬧,伸手捅我,胳肢我。
我追她們,抓她們的衣袖,抓著了就擦嘴抹鼻涕。擦了兩次就覺得不對勁,那衣袖上早就有不少鼻涕、汗漬什么的,擦也白擦。
吃完飯她們開始追我,叫聲、笑聲逃出東廂房,又竄進西雜屋……我經常鼻青臉腫。這可不是我傻,是老家太黑了,太黑燈瞎火了。那盞恍惚的油燈,丁點光亮,只呆在姥姥的屋里。再說屋外也不都是空氣,面前說有一面影壁,就有一面影壁撞你;腳下說是一攤雞屎,就是一攤雞屎滑你。
撞倒了,摔趴下了,表姐妹們的聲調立刻就變了,溫柔的氣息向我聚攏,長頭發絲在我臉上滑來滑去。我趁她們在黑暗中搓呀揉呀的,突然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一個。別的姐妹們一如驚散的鴨子,四下跳開。
唯一的那個表妹最是不依不饒,總要回來一番扭打,盡力救走被抓住的,哪怕犧牲自己。
表妹
白天無聊,晚上歡樂,新的一天又從無聊的白天開始。
二舅踩倒的葦子早就根根立了起來。我又重新踩倒一小片,仰天躺在中間。剛剛秀穗的蘆花,牽來天上的白云,一朵又一朵。我迷迷糊糊地想表姐妹,她們咯咯的笑聲。我還沒有在大白天仔細看過她們。
風越來越大,兩邊的蘆葦歪斜著,最后擠在一起。這時,好像來了一個人,幫蘆葦一起朝前推,一次、兩次,終于推開了一條胡同,那人跑了進去,蘆葦也彎身朝里鉆。風在葦蕩深處哧哧地怪叫,叫著跑遠……
我一激靈,是不是表妹?她知道我在這里,偷偷來看我,又不好意思,鉆進蘆葦深處。果然,在風的那一頭,我隱約聽見表妹的叫聲:“哎呀……哎呀我的媽呀……”
不好!我一骨碌爬起,跟著摸進蘆葦胡同。
“媽呀……媽呀……”
蘆稈擋著,蘆根絆著,喊聲時起時消,我也時跑時停。
腳下多了泥沼,眼前一片開朗。我跑到蘆葦蕩的另一邊緣,看見了水,還有一只小船。
葦邊,直直地站著一個精瘦的、光著腳的、插在泥地里的人。不是表妹。
她瘦得像旗桿,挑著寬松的土衣土褲。她沒有表情,直眉瞪眼地盯著我,吐著舌頭,我愣住了。她一動不動,卻一個勁地沖我眨眼,只眨一只眼……
“媽呀!”我掉頭就跑。
“哈哈哈……”身后一串笑聲。
我停了腳,慢慢轉回身。
“哈哈哈……”那姑娘翻仰著靠在葦子稈上,捂著肚子笑。
我撥開葦叢看她,貓著腰,時刻準備再跑。
“哈哈,你,你是城里來的。”姑娘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哈哈,俺一瞧,就知道你是城里來的。”她一邊說笑,一邊往蘆葦叢里鉆。
“是你喊媽!”我追問她。
“是你喊媽。”她在葦叢里回答。
“是你喊媽!”我有些生氣。
“是你喊媽。”
這姑娘真是太可惡了。
姑娘回來了,手里抓著幾片草。她說: “是你喊媽,俺們都叫娘。”
是啊,我怎就忘了,這里沒人喊“媽”,都說“娘”。我見面就犯傻,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砸了,扔了。
她把草揪成幾段,塞進嘴巴,用舌頭攪,用牙齒嚼。她先按我洗臉,又捂著自己的嘴,咕唧接住一口黏液,吧唧糊在我的臉上,左右涂抹。我閉著眼。她喘出的熱氣,還有她的唾液,又濕又熱。我偷偷瞇出眼縫,看見濕漉漉的額頭,睫毛和頭發連出許多細線……好迷人的姑娘。
“你在葦子地里呆長了,走神了。這一帶水草多,大風轉來轉去,把那些淹在水里的、纏在草里的水鬼子都招了出來。水鬼子的話多、嘴貧,你咋聽,他們就咋說。”
“你咋聽,他們就咋說?對!我聽見了,他們是在喊媽。”
涂好臉,姑娘扭身朝小船走,就好像沒見過我這么一個人似的。
我追了兩步,小聲地說:“我和你一起玩?”
她沒回頭。
“不,我和你一起干活?”
她還是沒回頭。
我跑上前,爬上了她的小船。
她站住打量我,“你誰家的?”
“我,我干活不要錢,白干。我,我可不是傻子呦。”我抄起竹篙,招呼她上船。
蘆葦蕩之間的水溝,叫水壕子。在船上俯身看時,水就不是斑駁天光的水了,黑黝黝的水草比水還多。
白洋淀人,在長篙頭上綁上一根草繩,伸到水下,轉著篙絞住水草,連根拔起水草,然后堆放在葦塘邊的空地上。太陽一曬,濕草便發熱、發酵,最終漚成肥料。
姑娘絞起水草,我轉來轉去地幫她撈起后半截水草……
這樣干了好一會兒,她突然扔掉篙竿,喘著粗氣,不住地看我。大概是嫌我礙事,看我啥時回家。我撈起篙竿,學著她的樣子,一個人絞水草、拔水草,吭哧吭哧的。他媽的這水草也太長了,真不是一個小孩子干得了的活。
看我笨手笨腳瞎忙著,她笑了,抓過篙竿又扔到水里。她拉著我上岸,索性從別人的大草堆上偷草,堆在我們的小船上。
我小聲問:“那是人家的草?”
她說:“呦?你倒不傻。”
我傻?我把篙竿插進別人的草堆,從中間挑虛,讓草堆看上去依舊大。她不夸我聰明,反倒攔著我:“別,別價,草堆透了氣,就漚不成肥了。”我又跑開從另一個草堆上偷草。她又攔住我,“別,那是石家三叔的。”
不知不覺地天就黑了,她把我撐回到原來的地方。我上了岸,小聲問: “明天還一起干活?”
她沒言語。
“我明天會干得更快的呦。”我急赤白臉地說。
她撐開了小船。
“你別走呀,你,你叫什么名字?”我著急地問。
“明天告訴你。”
晚上和二舅回家,我又蹦又跳。在天津上學時,男女同學是不敢有一句話的。
二舅先是斜眼看我,后來又像沒事一樣,哼唱他的小調。調還是原調,詞兒卻變了:
“水中花,粉團團,
漂來漂去沒人看。
沒人看,搓成面,
花粉上臉又妖艷。
春風吹破荷花面,
哎呦呦,
魚兒唆花瓣。”
水花
第二天,她真的來了。我蹦上小船,掏出一大把紅薯干。我已經換了白洋淀的土褂,就是一片長條粗布,中間掏個洞,鉆出腦袋,再在左右各用三根布條鎖住耷拉在前后的布片。我把短衫緬在褲腰里,跑前跑后,偷草、運草、撐船。我拍了拍船幫,巴結地問:“這船叫個什么名字?”
她奇怪地瞟了我一眼,回頭又沒事一樣地回答: “水花。”過了一會兒,她背對著我說: “你咋不問俺的名字了?”
“你叫個啥?”
“俺,俺沒名字。”
她手腕上有兩根土色橡皮筋。我用水彩幫她染色。試了幾次,只能染成紅色,還不能沾水。我灰心喪氣地嘟囔著:“天津的橡皮筋,買來就是各種顏色的。有時在街上也可以撿到彩色的。”
她一臉羨慕的樣子,“聽說天津有特別多的人?”她那神情,簡直就把天津當成了整個世界。她問,這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人?
我說:“那當然多,可我沒數過。”
“俺知道。”她把手放在胸前,數著心跳,說:“俺正在一個一個地記著呢。等到俺死了,俺就知道天津有多少人。”
我瞠目結舌,“那,那別人怎么知道呢?”我問。
“興許,劃船的數槳,撐船的數篙。”她不清楚卻十分肯定。
有了小船水花,蘆葦再不是牢獄柵欄,一叢又一叢地在眼前礙事。要是遠處有船經過,她會搶過篙竿,若無其事地吆喝著:“哪一個呦……”我呢,早就鉆進水里,躲在船后。
在遠處的水中看她撐船,真是太美了:一大蓬水草堆在小船中間,把小船壓到水下。她站在船頭,像是站在水皮上,和水草一齊滑行。她先把篙竿盡插水中,再回頭、彎腰,用肩膀頂住篙竿一步一步向船后撐去,走過草堆,走到船尾。眼看身子就要趴在水面上,她用力一撐,水草向前一躥,她也順勢站起,又轉身在水面上跳躍,輕盈地追過水草。
姥姥說過:月里的嫦娥姐姐夢游人間,不小心把一面鏡子丟落在大地,“啪”的一聲,就大片小片地摔成了這片白洋淀……
今天的二舅好怪,流里流氣地自編自唱:“別看俺老二長得黑,老二俺心里特別地美。別人當官娶老婆,老二俺偏要當土匪。當土匪,做土匪,俺看你也是個小土匪……”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二舅接著唱:“要問你為啥是個小土匪,你的臉蛋特別地黑。”
“那是太陽曬的。”我急忙回答。
“那么高的蘆葦,咋會有太陽曬得著你?”二舅接著說:“鞋也不穿了,飯也海吃了,地瓜干也越帶越多了,像個野小子,你和誰在一起?”
我不理他。
二舅停下腳步,斜著眼睛,很討厭地盯著我。
我湊上前,趴在二舅的耳朵上嘰嘰咕咕。
“她叫個啥名字?”二舅追問。
“水花,她小船的名字。”
二舅像老鷹抓兔子,拖起我就走。
我拼命往地上坐,亂蹬亂踹,“求你了!求你了!”二舅好像沒聽見,還是老鷹抓兔子。
家門口就在眼前。我像一個快要斷了氣的癩皮狗,“求你了!我就這么一個能說話的人了!”
二舅手軟了。半晌,他咬著后槽牙,狠狠地說:“打死你也不要說出去!連姥姥也不要告訴!聽見了沒!”
我連連點頭,像雞啄米。
魚販子
二舅說:“她是她爹抱回家的女娃。如果是個小子,她爹還能領回一個媳婦。后來她爹出了遠門,把她留在了奶奶家, 像是一個沒人稀罕、不干不凈的東西。可她喝涼水也能長大,一天比一天水靈。”
她的確有些……有些什么呢?
她總是在野外找吃的。新嫩菱角剝了皮就塞進嘴里。
她能雙手不停地翻牌子(翻菱葉),不一會兒,滿手都是菱角。而我的手上總是菱角刺。
突然,我們的小船一陣抖動。抬頭看,蘆葦蕩里鉆出一個漢子,跳到我們船上。他頭發中分,腳上蹬著黑布鞋,腰上挎個大布兜子,一股子擋不住的魚腥味,像是倒賣魚蝦的販子。
魚販子陰陽怪氣地說:“嘿嘿,藏到這里來了?”
她臉色慘白,一句話也不說。
魚販子嬉皮笑臉,一個勁地從挎包里往外掏著什么。“瞧瞧,瞧瞧俺給你帶來個啥?”他上船就拽住她,往蘆葦地里拽,就跟沒有我這么個人似的。
“哎!干嗎?干嗎?沒事找茬打架?”我拿出一副天津小流氓的樣子。
“呦!你誰家的!”漢子打量著我,還抓著她,問:“這誰家的雜種?”
我氣死了,抄起撐船的篙。魚販子步步逼近我……他突然一個踉蹌,栽進水里。是她手持魚叉,正在身后狠刺魚販子。
魚販子一邊朝葦地撲通,一邊罵著“你個賤貨,還有那個小雜種!”她滿臉通紅,蹦跳地要到葦地上追著刺他。我拉住她,急忙撐船,“快!快走!”她用魚叉一邊擋住水里的魚販子,也一邊撐船。我們野鴨子似的逃出水壕子。魚販子遠遠地罵著:“你她娘的賤貨……你她娘的……”
那一天,她沒說一句話,狠狠咬住下嘴唇,沒頭沒腦地忙著。臉色一會兒漲得通紅,一會兒憋得紫青……
晚上回家,二舅有意無意地哼歌::
“繞過溝,繞過灣,
繞過一片爛泥灘。
丟了船,出了淀,
女兒身上少盤纏。
只要一天三碗飯,
哎呦呦,
一時恩愛間。”
走著走著,前面的胡同里傳來了人聲。二舅一貓腰,拉我溜進了一條死胡同。胡同盡頭,只有一家大門,明明上著鎖,可是二舅卻敲打起來。沒有動靜,可二舅卻從自己腰里拽出那串鑰匙,打開鎖,推門進院。院里收拾得很干凈。正屋沒有上鎖,我好奇地推門,門反鎖著。這時二舅已經架好一個梯子,推搡著我上了房。
上了房頂我問:“那是誰家的院子?”
二舅說:“俺的,現在俺們搬過去和姥姥住在一起。”
“哈!那我可以來玩了。”我興奮起來。
“哪一個說的!”二舅好像挺煩的樣子。
沿著橫梯,走過兩三個房頂,我和二舅竟然轉到了姥姥家的院子。
“那我們以后可以在房頂上回家。”我不死心地說。
“哪一個說的!”二舅還是挺煩。
她
不知有誰知道白洋淀的大風大浪?反正我從沒見過。這里那里,白天晚上,白洋淀沒有一絲皺褶。比如在一片水中,偶爾有一根水草露頭,不過半寸長,卻沒有一點水珠。水草上面經常歇著一只蜻蜓。蜻蜓無處落腳,趕它走,它三轉兩轉,最后又轉回到草尖上。
今天她沒來接我。
中午時下起了雨。姥姥說下雨沒有串門的,叫我千萬回家。可我沒走。我像落湯雞似的蹲在葦蕩邊。果然,我在雨霧中看見了她的小船。
魚兒浮到水面,喝天上落下來的甜水。她忽地高舉手臂,又嗤地把魚叉射進水中。等到魚叉浮上來時,那條倒霉的魚便沒命地在水面打著撲棱……她看也不看地接著干活。我把魚從魚叉的倒刺上摘下,準備放進網兜里,掛在船尾水中。我也舉著魚叉在船板上走東走西,四下找魚。
冷不丁地,她說話了: “俺要蓋一間土房,在去天津的半路上。”
我回過頭問: “干嗎不在村子里?”
“村子里的人,都是有爹有娘的。”
“那?干嗎不在天津?”
“天津的人太多,俺害怕。”
“你害怕人多? ”
“俺害怕人多嘴雜。”
“一個人也沒有,那才害怕呢。”我又低頭找我的魚。
“一個人沒有?你不是人? 房子蓋好你不來?”
“我來。”
“你來?你來干啥?”
“我來串門。”
我聽到船底板咚咚地響,是她光腳朝我跑來。我正手舉魚叉,撅著屁股要叉魚,她一腳就把我踹進水里。
腦袋進了白洋淀,四周灌水,我好像明白了。我抓住船幫,探出笑臉,認真地說: “我們一起和泥、脫坯、蓋房子。我們住在一起。”
她抿著嘴,有些哭的樣子,又瞇著眼,有些笑的樣子。她慢慢地坐在了船幫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安閑地坐下來。她把腳伸進水里,放在我的頭上,肩上。她說:“把你娘也接來。”
“我媽跑了。”
“咋能呢?沒幾天你就會見到你娘的。”她安慰著我,然后又輕輕踹開我,“去,先去把撐竿撈回來。”
撐竿早已經漂得很遠。我找回來,她正背對我,用水彩盒在臉上化妝。她回頭時遮住臉的手做出蓮花指,慢慢地從臉上移開,一副古戲中小娘子的模樣……
“月兒彎,月兒偏,
月兒落在葦塘邊。
水流連,人流連,
情郎比我更糾纏。
啥是鴛鴦啥是仙,
哎呦呦,
水中摟嬋娟。”
我看呆了。
她突然覺得不好意思,兩手捂住臉,雙腳直打水花。我按住他的腳,可她卻順勢滑進水里。再探出頭時,小娘子的模樣不見了。
見我上了船,她也洗掉滿臉花花顏色,最后爬上船來,說:“好了,不鬧了,今天咱們要早些回去。你聽說了沒?鄰村請了個說書的。從今晚開始,要說十幾天呢。你家里人肯定也去,俺也要早些送你回家。”
鄉下沒有電影、電視。帶電的只有電池,人們買幾個,裝在收音機里聽戲。收音機本來就叫“戲匣子”。可聽著聽著,越來越是城市里的嘈雜,越來越沒戲。人們又想起老辦法,天天湊錢,湊足了就請個說書的。撂一個祖宗傳奇,綴幾段男女情話,讓大家閑扯有個話把兒,干活有個念頭兒。
她早早送我回來。沒想到二舅來得更早。他站在葦塘邊,氣呼呼地看著我倆。
狹路相逢,她裝著滿不在乎,“瞅啥?俺這不是把人送回來啦,不少胳膊不少腿的。”我跳上岸,她撐船掉頭。
二舅沒好氣地說: “不少胳膊不少腿?俺還沒瞅褲襠哩。”
她又氣又急,咚咚地在船板上跺腳,帶著哭腔說: “二叔!”
看著她撐船走遠,我問二舅:“她叫你二叔?”
二舅一肚子火,“叫二叔,叫二叔咋了?一人死了全村哭,全村越哭越糊涂,有人說他哭二姑,有人說他哭三叔,叫二叔咋了?村上的人都沾親帶故的。你小子,現在都快成了她的魂了,天天跟她扯在一起。村上有人瞅見好幾次了,她身邊多了個和她長得一樣,個頭也一樣的野小子,說是見了鬼了。你就不能躲她幾天?”
媽媽
今天吃晚飯時,太陽還沒落淀,院子里還亮。
表妹在我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做了個鬼臉。我瞪了她一眼。
三姐吃驚地叫:“呦!怎么黑了?”
二舅插嘴:“黑了好呀,晚上自己在街上轉,誰也瞧不見。”
我明白了,今晚家里人都去聽書,留下我自己院里院外隨便溜達,反正街上沒有人。我大叫:“我也去聽書!”
全家人一齊轉過頭,“嗯?”“哪個告訴你去聽書?”“咱們是走親戚。”“對,走親戚去。”
“反正你們是去聽書!我也去!”我叉著腰,不依不饒。
二舅兩手盤在胸前,搖頭晃腦地氣我,“你要在這里開書? 俺們就不去聽書,聽你的。”
“哈哈哈……”家人都笑了。
我氣急敗壞,拿出最后一招,“我,我要我媽!你們都不管我!”
家人停了笑聲。二舅還是搖頭晃腦,“什么媽呀媽的,咩……咩……”二舅學著小羊的叫聲。
我扭身就跑,二舅攔了大門。我轉身順著梯子上房,沿著房頂走房頂,我好像來到了二舅家的院子。找不到下去的梯子,我扒住房檐,伸長脖子朝下看。天還亮,屋門屋窗都是打開的。東廂房的土炕上鋪著葦席,席上有被褥,被褥上居然放著我的衣褲和球鞋。
我揉了揉眼睛,仔細再看,炕上還躺著一個人。那不是別人,是媽媽。
二舅在背后一把拉住我,不然我肯定會摔下房去。
我叫喊著:“那是我媽!那是我媽!”
二舅拉我,捂我的嘴,“那不是你媽!別叫!你不想讓她活了!”
二舅的話像一盆冷水,我盯著二舅。
二舅呆坐了下來,喃喃地說:“那不是你媽,那是你娘。可你千萬別嚷嚷,別人知道了,你娘就活不成了。”
晚霞,水邊。家人前后照顧著,一一上船。
二舅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說:“小孩子,腿上拴不住樁,嘴上掛不住鎖。有人知道你娘在這兒,就會把她帶走。帶走批斗。現在你全知道了,也就自己拿個主意:要不天天和你娘鎖在一個院子里,要不還是往常一樣。你掂量掂量,只能見一個人。你可別再叫俺為難嘍,求你了,俺的小祖宗。”
二舅攙著姥姥上了船,把船劃進了夜幕之中。
我磨磨蹭蹭,走到媽媽的院門前。蜷在門角,我甚至能聽見院里的一些動靜。我想起她說的話: “沒幾天你就會見到你娘的。”我頭皮發麻。難道她真有鬼魂附身?
我要去找她。
一輪圓月在云中行走,村莊忽暗忽明。
秋天的白洋淀,人們忙完了割葦,接下來是不緊不慢地曬葦、破葦、編葦。今晚,村里的人全去聽書了,街上空無一人。叢叢柳樹拂來拂去,土屋磚房時隱時現。
我停在一家院前:一盞油燈映著一面紙糊窗欞,窗戶紙上有葦條、辮梢、還有她的身影。她掠了一下頭發,又飛快地編織。葦根在她手里愉快抖動,葦梢在她身邊輕盈飛舞……
有一條狗,朝我狂叫奔來。我只好跑開。跑到了高坡上再回頭看:前后左右,好幾家紙窗上都是織席姑娘的身影。身影都被打攪了,停住了。待到狗不叫了,她們又各自撥了撥油燈,掠了掠頭發,接著擺弄葦絲……
螢火蟲
白天,小船上,我和她一起撈水草。
她的活,永遠也干不完。好在我倆早已配合默契,像是一個人長了四只手。我只埋頭干活,不想言語。她故意撞我。我一扭身,又接著干活。
她摘了一片荷葉,扣在我頭上。我摘下,扔回水里。
她說:“沒人帶你去聽書,不高興了?聽說那書說的是‘列國志’。這兩天正是個節骨眼兒,千軍萬馬就要來了,要看褒娘娘笑哩。”
我還是不說話。
“人家是各路好漢跑來逗娘娘,俺可倒好,俺是娘娘逗大王。實話告訴你吧,俺已經偷偷地多編了兩領席,就是為了能帶你去聽書。”她用手指頂住我的腦門,一推,假裝生氣地說:“為了你這個冤家,俺非得累死不可。”
“冤家”?這可是村上女人罵自己男人的話。我笑了。
晚霞滿天。我暗自得意地看著家人劃船走遠。
不一會,她撐著小船從蘆葦叢中鉆了出來。我手舞足蹈地跳了上去。
有不少螢火蟲尾隨著我們, 尾巴上的光一起亮,又一起暗,黑暗中一閃一閃的,好像是事先約好。它們在空中變換著各自的位置,從不抱團,也從不走散。淀水反照著它們的螢光,上下形成一個磷磷光環。我們的小船就輕盈地滑行在這光環之中。
前后的村莊都不見了。撐篙夠不著水底了。
小船一時漂蕩無主,搖搖晃晃,轉迷了方向。我傻了。
她把撐竿遞給我,扳著我的肩膀,對著有亮光的遠方,說:“盯住亮光,別讓它跑了。”她跳下水,吃力地游水推船。
我對著亮光,喊著: “在那邊,在那邊。”時不時地我也把撐竿插進水里。
不知過了多久,我驚喜地叫道:“到底了!我夠著水底了!”
我急忙拉她上船。她一頭躺臥在船頭……濕漉漉的褲褂上慢慢蒸散出熱氣。
碼頭邊拴著成百只大小木船,它們在水上磕磕碰碰,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
在附近的葦叢中,我們藏好小船.她又不住地收集纏繞蘆葦的藤枝蔓草。我催促著,“快!快!別拔草呀,拔草干嗎?”她說:“俺可是游不回去了。”我不明白,只好和她一起干。
終于,我們一前一后,拖拽著一堆蔓枝,朝有亮光的地方跑去。
說書人
誰敢相信,在遠離城市的一片洼地,一個夜晚,竟黑壓壓地擁擠著成千的人。前面的人盤坐,中間的人坐著馬扎,后面的人站立,面朝一處高坡。高坡上有一棵歪脖子樹,樹杈上挑著一盞吱吱作響的汽燈,汽燈賊亮。
我倆遠遠騎上一棵低矮的樹杈。哈!來得正是時候。那書正說到烽火戲諸侯,狼煙剛剛點起,大隊人馬剛剛趕關赴城……
汽燈下,破桌子旁,一個長袖長褂,干凈利落,像個武術教練的瘦禿子,正鏗鏘說話,拳腳并用:
肥羊肉,沒煺毛,燉了兩百鍋,吃的不老少。
剛上炕,覺得不好,緊屁眼兒,還大尿脬。
沒穿袍,撒腿跑,跑半道,就撅尻。
撅出了尻,痛快了,抬起了頭,往遠處瞧……
一個屁股蹲,嚇了一跳,烽火臺,狼煙著。
狼煙著,往回跑,一路屎,還一路尿。
大不好嘍,烽火著嘍,快快走喲,救周朝喲。
戴上鎧,蹬上袍,出了門,耍起了矛……
怎么那么臭,還滑了一跤,吃了一口屎,又丟了矛。
丟了矛,四處摸,摸不著矛,摸了把刀。
刀就刀吧,帶上跑吧,哪個跑得快,哪個有犒勞。
烽火臺,連一道,小的變大,大的變小……
前頭的人,踩了我的腳啦,甭停下呀,接著跑呀。
后頭的人,頂了我的腰啦,你沒看見呀,早就到啦。
看一看,瞧一瞧,城墻外,咋靜悄悄。
瞅一瞅,瞄一瞄,墻頭上,倒有人鬧。
瘦禿子停了快板,轉而念道:
“各位,你道是這群手抓炭火、腳貫流沙、敢沖敢闖,敢想敢干的各路英豪,千里迢迢、一路風掃地匯集在城墻之下,他們瞧見了個啥?
“前一個,他們踉踉嗆嗆、慌慌張張地瞅見了那威加千戶、萬壽無疆的赫赫大王;二一個,他們也吵吵嚷嚷、搖搖晃晃地瞄上了那風情萬種、國色天香的親親娘娘。
”大王娘娘,雌雄有二。咱們不妨放下娘娘,先表大王。只見那大王,一步一搖地晃出城樓,他神采奕奕,滿面紅光,身寬體胖,張嘴就唱……”
說書人突然住了嘴,回身雙手抱拳,叫了一聲“師傅!”
原來在燈下桌旁,還閉眼端坐著一個老頭。
聽眾們一片歡呼、叫嚷。說了這么半天,真正的說書師傅還沒上場。
那老頭真是沉得住氣,他足足花了一分鐘的時間才抬了抬頭,放下茶壺,站起身。老頭袖子上沒什么臟東西,可也十分仔細地用指甲摳了摳、用手指撣了撣……
場上死一般地寂靜。
老頭一邊抑揚頓挫地清理嗓子,不溫不火地唱出了戲詞,一邊方步來到燈下桌前,在滿臉褶子中撩開一雙眼皮,就近挑幾個熟人,點頭招呼:
咦咦……啊啊……
時候不早了,全來了,各位劃船搖櫓的,張網捕魚的。
來看咱娘娘,俺老婆,天生柳眉杏眼的,大奶細腰的。
娘娘在后宮,老掐俺,手指兩根緊捏著,三根高挑著。
就是有一樣,哭喪著臉,叫俺急也急不得,惱也惱不得。
你們哪一個,手里頭,沒有銅錢一大把,首飾三五個?
見了野女子,出出手,收下的就上炕,上炕當老婆。
今夜看美人,好家伙,來了一撥又一撥,光棍特別多。
一代又一代,個個是,不圖清白圖顏色,要找美人過。
一回兒就出來,褒娘娘,人家沒事不愛笑,可一笑兩酒窩。
我燒香問祖宗,祖宗說,只要人來娘娘笑,千軍不算多。
大王俺也是人,怎么著,不許招個美點的,生個胖點的。
我給娘娘的,不就是,老馬舊車破樓閣,鎬京城一座。
抬頭望星星,一片亮,誰知多了哪一顆,少了哪一顆。
低頭看兵丁,滿山坡,全都搖頭晃腦殼,個個不閑著。
賞金一千兩,回去分,要問啥時再集合,等著看煙火。
什么紅顏女,亡國禍,管他別人怎么說,娘娘咱逗笑了。
在燈光下,老者嘴上的唾沫星子四濺出晶亮的光花。
觀眾們唏噓,笑鬧。我也手舞足蹈,差點從樹杈上掉下來。
她一直像個小媳婦,挨著我,一邊聽書,一邊手不拾閑,飛快地把葦草搓成一根粗繩。
先前那個瘦禿子再次登臺,說了段過場:
“……再看那娘娘: 神色不卑不亢、臉盤不瘦不胖、裙子不短不長、身上不疼不癢,漂漂亮亮、浪浪蕩蕩地扭出城墻,杏眼半睜,輕吟慢唱……”
老頭又上場了。這一次他手持折扇,甩開,捂住鼻眼,又把臉從扇子后探出。滿臉褶子被擠弄得異常生動,整個身子也擺弄得活像個女人:
“水中花,粉團團,
漂來漂去沒人看。
沒人看,搓成面,
花粉上臉又妖艷。
春風吹破荷花面:
哎呦呦,
魚兒唆花瓣。”
這,這歌好熟。
春風吹破荷花面
她拉我溜下樹,大概書要散場了。
我倆一個拉、一個抱,把編好的長繩拖到水邊。
她跳進水里,在那片船里仔細選了一條劃槳大船,偷偷把草繩拴在船尾下面。然后牽著繩子,趟水回到我們的小船,把繩子的另一頭系住我們的船頭。她是在偷偷地安排,讓別人拽著我們的小船回家。她真是個鬼機靈。
不一會兒,聽書的人們,黑壓壓地擁到水邊。扶老攜幼,各家上了各家的船,大大小小的船只向四處劃開。
秋夜,整個白洋淀都在蒸騰著綽綽霧氣。濃黑夜色只在頭頂上聚攏,眼前的水,遠到四周的水平線,都是微微泛亮。沒人注意遠遠的身后,有一只小船被牽出葦叢,像一個精靈,跟著大船回村。小船不遠不近,遠能聽到人們哼的說書人的小調,近又不讓人們發現。
她躺臥在船上,和遠處的人一起哼著:
“水中花,粉尖尖,
漂來漂去沒人看。
沒人看,搓成面,
花粉上臉又妖艷……”
我就趴在她身旁,看她的臉。我逗她:“笑一遍,給我笑一遍。”她抿起了嘴,瞇起了眼睛,說笑也不是笑。她突然起身,使勁把我按在身下,騎住。我也翻身把她騎住。真真假假,倆人扭在一起……
漸漸地,我們的小船不再晃動。這次,她是真笑了,眼淚閃著月光……
前頭只剩一條大船,還有人低吟:
“春風吹破荷花面,
哎呦呦,
魚兒唆花瓣。”
第二天一大早,天上沒有一絲風,濃云壓著水面。
我像個賊,在蘆葦地里竄來竄去。從別人的大草垛里拿了草,堆放在我們的小草垛上。又覺得拿的太多,再往回拿。
我站在水邊遠望,水花沒有來。
昨天晚上,她是那樣急切地催我: “快! 快叫俺水花! 叫俺水花!”那時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就叫“水花”。
在水的盡頭,太陽露出血紅的頭,一點點升起,拉長……拉得很難受時,它輕輕一抖,抖掉了下面的那個自己。然后是兩個太陽上下對望,無聊地望著。烏云來了,也是兩片,上下遮住了他倆,收起了他倆。
水花還是沒有來。
一連三天,水花都沒有來……
還是回家的路上,二舅唱道:
“女兒冤,女兒冤,
頭上一根葦草菅。
十年菜,五年飯,
十六年華金不換。
還有女大十八變,
哎呦呦,
誰出好價錢。”
我心里一個勁地發緊。
二舅小聲地說:“她病了。”
我站住了。二舅也站住了: “病得下不了炕。”
我滿臉淚水,望著二舅,堅定地說:“我去看她!”
二舅嘆了口氣,蹲下身,手上抓了根葦棍,在地上畫: “這個路口往左拐。”二舅捏了捏我的左胳膊,“這家有狗,繞著走。前面有一棵柳樹……”
她奶奶
上午,知了一聲接著一聲。人們都下淀干活去了,村子里人很少。
我在樹下貓著腰,四下探望,摸過長長的影壁,繞過石碾,我來到一對石獅后面,這是一家破敗的大院門口。
院門半敞,我探頭望:院子很大,四周靠擺著破舊雜物。院子中間攤著一堆玉米棒子和一堆玉米粒。一個老太太坐在兩堆玉米間,正在搓玉米。看見院中有人,我垂頭喪氣。我該怎樣?回去? 我又探頭張望……
老太太的臉正朝著我,卻沒有瞧見我。咦?老太太的眼睛很怪,只有眼白,沒有眼珠。老太太是個瞎子?謝天謝地!我不知朝誰磕了個頭。
我憋足了一口氣,鉆進院子,沿著墻根兒溜走。雖然瞎老太太沒有眼力,但我的后脊梁上,卻有幾只冰涼的毛毛蟲爬來爬去。
不知道是怎樣摸進了正屋,我鉆進了東廂房,沒人。我又摸到西廂房,輕輕挑開門簾……
炕上有破葦席、破被單,水花仰天躺著。她閉著眼,微張著干裂的嘴唇,呼呼地喘氣。炕頭上放著一碗水,還有半塊玉米餅子,餅子上爬滿了蒼蠅。
我朝她探身,蒼蠅嗡地飛開,水花睜開眼睛。她更瘦了,眼睛也更大了。看了我一會兒,她驚喜起來。我急忙掏出一大把紅薯干,堆在炕席上。我爬上炕,“我們的草堆有這么大了!”我比劃著,“我還看見了好多蓮蓬,摘了好多……”我有太多要說的話。
水花摸索著,要抱我,我抱住了她。她焦急地蠕動著,直到我半壓住她,她安靜了。我的肩上有她微微熱氣,耳朵也找到了她游絲般的歌聲::
“春風吹破桃花面,
哎呦呦,
魚兒唆花瓣。”
她嘴唇裂出了血。我含了水,嘴對嘴地喂她,喂得她一陣咳嗽。我急忙去扶,那只破碗卻摔在了地上……
院中的瞎老太嘶啞地叫道:“死丫頭,有勁摔碗,沒勁干活,俺叫你裝死……俺叫你裝死……”噔、噔、噔,瞎老太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緊緊抱著水花。
門簾挑開了。我不敢看瞎老太,但知道她挑開門簾,白眼眨也不眨。她手中拎著一根竹竿,朝炕上抽打,我抱住水花,棍子打在我身上。我咬住牙,瞎老太的竹竿在空中停住了。她察覺到了什么。恍恍惚惚,我聽到了一個聲音:
“奶奶,俺做了一個夢……”水花呼呼地喘著氣,強打著精神說:“……夢見俺是個小子,俺變成了,俺脫胎變成了一個小子。”
停了半晌,瞎老太突然扔了竹竿,抖著雞爪一般的手,沒頭沒腦地摸索,摸我的衣褂,我的頭。
水花還念叨著:“……脫胎變成了小子。”
老太太雙手抖得更厲害了,往我的身下摸,摸我的褲襠。
水花仍不死心: “……變成了小子。”
忍不住了,我實在忍不住了,一骨碌爬上窗戶,滾了出去。撒腿逃過院子,逃過影壁,逃過生人,我逃進了蘆葦蕩。耳邊還有老太太嘶啞的叫聲:“俺叫你裝神弄鬼!俺叫你裝神弄鬼!”啪啪的竹竿抽打聲……
水鬼子
蘆葦蕩里,我捶胸跺腳,我為什么沒有忍住?我不是忍住了嗎?那竹竿沒有多痛,可我像只膽小的老鼠,跑了,那竹竿就抽在水花的身上……水花為什么要那樣說? 說自己是小子?
風在蘆葦蕩里攪來攪去……
水花為什么要那樣說? 她沒有看見瞎老太摸我的褲襠? 水花到底要我做什么?難道,她要我忍住? 一直忍住,忍一天,忍一年?
幾天里,我用衣角塞住耳朵,又揪開。
“哧……哧……”
風吹蘆葦聲,又絮叨,又嘈雜:
“哎呀我的媽呀……媽呀……”
“哎呀俺的娘呦……娘呦……”
風吹蘆葦聲,近處幾聲,遠處幾聲:
“哪一個呦……哪一個呦……”
“你是城里來的?”
“你是呆住不走了?還是來看看?”
蘆葦地里有人聊天,好幾個人聊天,和我聊天。我朝說話的地方探身。
“哪一個呦?你有啥事?”
“俺沒名字。”
“俺們這兒沒有丫頭。”
“俺們這兒沒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你誰家的?你自己說說你誰家的?”
“哪一個呦?”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來了?你這個冤家。”
一只大手從身后拉住了我,是二舅。夜色早就沉了下來,深處一片生疏的蘆葦蕩里。
二舅不急著走出,他按著我的肩膀,無奈地說:“今后,不要和水花玩了。”
而我剛才,還沒來得及問水花,她到底要我做什么?一直忍住,忍一天,忍一年?
二舅把我的頭捂在他的懷里,輕輕地說:“水花死了!”
我想,水花大概是要我留在她家?
二舅接著說:“有人把她撐船撐進蘆葦蕩里,聽說她死前還有一口氣,還喊娘了。”
那我死活也該留在她家,讓老太太摸,隨便什么時候,隨便什么地方,我不吭一聲。
二舅大聲喊:“聽見沒,水花死了!”
我會把老太太給我的好吃的,都給她。我時時都抱住她,不讓老太太碰她。
二舅搖著我的肩膀,大聲喊:“聽見沒,水花死了!”
我安慰二舅說:“我聽見了。”
二舅還是搖著我的肩膀:“水花死了! 還喊娘了!”
我笑著安慰二舅:“我真的聽見了,我剛才還聽見了。”
洗澡
白洋淀水,老是平平展展,不顯丁點浪花。
哈,我明白了,那是一開始就有人在水面上罩起了一張塑料薄膜,把所有的浪花都壓住了,讓浪花和水一起擺來擺去,一起表現優美,從容和嫵媚。白洋淀從一開始就要勾引我,勾引我去揭開它,看個究竟。
現在好了,現在水花也在水底,她肯定也在找我,她要告訴我一切。
二舅說:“七溝八壑蘆葦蕩,九丘十坡亂墳崗。蘆葦灘不是生人多呆的地方。更不要說在黑咕隆咚的蘆葦叢里摸東摸西,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說: “用一條長長的繩子,特別長的繩子,拴住我自己。”
二舅摸著我的頭,應付著:“繩子要染成大紅色的。葦子地里的勾當忒多,誰知道有哪個水鬼子伸出手爪,鼓搗你那繩子。”
二舅拉我走呀走,最后走進媽媽的院子,媽媽的屋子。
妗子,表姐妹們都在屋里,低頭偷看我。屋里沒有媽媽。
妗子說:“晌午,城里開車來了人,說是成立了‘割葦會’……”
二舅說:“是‘革命委員會’。”
妗子說:“反正是‘聯合了’、‘勝利了’啥的,反正是敲鑼打鼓地把你娘接走了。你娘也要帶你走,可他們等不及。”
媽媽走了。
現在二舅一家又搬回來住了。
二舅看著我,直搖頭:“本來就是個傻子,現在更傻了。”
妗子說: “讓丫頭們帶他出去散散心,看住了就是了。反正明后天就要回城了,別弄得像是丟了魂兒似的。”
秋天了,青蛙聲此起彼伏。
姐妹們商量著,說是要帶我去看洗澡。
一片水灣被一道葦叢隔開,在暮色中,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汗津津地脫光衣服,跳進水里。男的一邊,女的一邊。
“接住! 我們把張盔子的那個玩意兒揪下來了!”男人這一邊喊。女人那一邊尖叫。
“扔給三嬸! 她剛剛上去了!正穿褲頭哪!”女人那一邊喊。男人這一邊大笑。
堤坡上,老太太們一手煙袋,一手蒲扇,嘴上吧嗒吧嗒地閃著火光,手上前后左右地拍打著蚊子。渠溝里,孩子們光著屁股,提著裝滿螢火蟲的玻璃瓶,在泥里滾打著捕捉田雞。
星星籠罩村莊,柳樹,還有房屋,都像是被巨幅的紗綢包裹起來,沒有影子,一派柔和。今晚的白洋淀和往常一樣,又有秩序,也很安詳。
如果這里突然來了電,日光燈,電燈泡突然那么一亮,哈,每一個角落都會很怪,都會有很多要遮蓋的東西,大人們肯定手忙腳亂……想到這兒,我笑出了聲。
表妹先洗完回到船上,她看見我一人笑,也哧哧地跟著我笑。表姐妹們陸續回來,她們梳理濕頭發,劃船轉來轉去,還一起唱起了歌。
我第一次聽她們唱歌,還是那個老掉牙的調子,但卻十分順暢、纏綿、飄乎乎的。我明白了,那包攏萬物的夜色絲綢,原來是從她們的嘴里吐出來的,飄出來的:
“星兒天,月兒天,
星兒月兒照窗前。
明處水,暗處灘,
不明不暗是漁船。
漁船高挑油燈盞,
哎呦呦,
瀲滟白洋淀。”
回家
陰沉的天,無邊的水。
我坐在船頭。船板上散放著我的城市衣服、球鞋、水彩盒。
二舅在船尾搖櫓。他不讓我搖,說我撐船還馬馬虎虎,搖船太耽誤工夫。
初夏時我來到白洋淀,現在已是深秋,我該走了。
二舅還是那樣,只要身邊有水,說話就油腔滑調::“你回了家,可別忘了你本事忒大的二舅。
“有一件事,告訴你不是,不告訴你也不是。你知道嗎?那個瞎老太,她是你爹的娘,是你奶奶。
“你就是她的孫子。
“水花,咋說呢,她是你的半個親姐姐。”
風吹著小船,也把船邊的蘆葦吹得哧哧怪叫。
二舅還嘮叨著:“俺送你回城,回城去上學。要不,俺留你在這兒,這兒好歹是你的老家。要不,俺送你去瞎老太那兒,那房那院,早晚都是你的……”
2008年12月完稿于多倫多家中
作者簡介:
劉溢, 男,1957年生于天津, 1978年考入中央美院油畫系, 師從鐘涵、靳尚誼、袁運生等。曾參加1989年中國現代藝術大展等重要展覽。1992年作品收入湖南美術出版社的《中國現代藝術史1979~1989》。同年移居加拿大,后成為安大略省美術家協會會員。1999年在臺北市立美術館舉行個人展覽。2006年6月北美藝術電視頻道Brova把劉溢作為加拿大藝術家十人之一,采訪并制作專題節目播放。2006年3月油畫《2008北京》參加紐約藝術博覽會,接受美聯社電視部采訪并報道。同一作品在中外互聯網引起強烈反響。本篇系小說處女作。本刊本期封三刊有作者油畫作品。
責任編輯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