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如今卻瀟灑地一轉身,舉著“中國立場”的大旗,教訓起別人來,這怎不令人驚訝?另一個讓我驚訝之處,是陳曉明忽然對“十七年文學”的主流作品大唱贊歌。對“十七年文學”的頌歌,從有些人的喉嚨里發出,并不令我奇怪。但陳曉明也對“十七年文學”的主流作品稱頌起來,且聲調高昂,大有后來居上,成為“領唱”之勢,卻不能不令人瞠目。
2009年,有著一股“盤點熱”。“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研究界中的一些人,也“盤點”著“60年的中國文學”。“盤點”的結果,是“成就輝煌”。
在這頌歌合唱中,陳曉明是具有代表性的一位。陳曉明對“今日中國文學”的歌頌,我毫不驚訝。我所驚訝的有兩點。一是陳曉明忽然強調“中國立場”,強調要拒絕西方的文學尺度,強調中國文學不必向世界文學看齊。坦率地說,即便強調文學評價同時要有“中國立場”,強調評價本民族文學不必完全依照“世界標準”,并非沒有一點道理,由陳曉明來以教訓的口氣高聲強調這一點,也有些滑稽。多年來,一直有人提醒、勸告陳曉明要有“中國立場”,要注意“中國語境”,要顧及中國的現實,不要把西方時髦理論盲目地往中國和中國文學身上套。對這些提醒、勸告,陳曉明要么反唇相譏、要么嗤之以鼻。而2009年卻瀟灑地一轉身,舉著“中國立場”的大旗,教訓起別人來,這怎不令人驚訝?另一個讓我驚訝之處,是陳曉明忽然對“十七年文學”的主流作品大唱贊歌。對“十七年文學”的頌歌,從有些人的喉嚨里發出,并不令我奇怪。但陳曉明也對“十七年文學”的主流作品稱頌起來,且聲調高昂,大有后來居上,成為“領唱”之勢,卻不能不令人瞠目。
一
關于“中國立場”問題,后面再說。先說“十七年文學”的問題。
上個世紀從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幾年,有所謂“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的興起。當時,有一個叫李劍的人寫了《歌德與“缺德”》這樣的文章,對揭露傷痕、反思歷史表示了強烈的不滿。但李劍的文章立即激起批評界和廣大讀者的滿腔義憤,批評界對之進行了集體聲討。當時的批評家們,對《班主任》《傷痕》《楓》《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記憶》《邢老漢和狗的故事》《犯人李銅鐘的故事》《李順大造屋》《芙蓉鎮》這一系列作品,予以了熱情的肯定。當時肯定這些作品的批評家,許多人已離我們而去。但其中較年輕的一些人,至今還健在,還在發表著對文學的看法。
80年代中后期,有所謂“先鋒文學”的興起。徐星、劉索拉、馬原、莫言、余華、蘇童、格非等一批被稱為“先鋒作家”的人,一時間成為議論的焦點。“先鋒文學”也造就了幾個不遺余力地為之辯護的“先鋒批評家”。如果我的記憶不錯,陳曉明就是由“先鋒文學”所造就的批評家。在“先鋒文學”遭遇不少人的反感、質疑時,陳曉明一篇接一篇地發表著長文,從不同角度闡釋“先鋒文學”的意義和價值。“先鋒文學”之后,有所謂“晚生代”登場。“先鋒批評家”中的一些人,以陳曉明為代表,又順理成章地成為“晚生代”的頌揚者和闡釋者。
批評界肯定“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的理由,是這些作品具有著難能可貴的品質。對個人命運的關注,以及作家主體性的顯現,是這些作品所具有的可貴品質之一種。而接通了、承續了“五四”文學的人道主義精神,則是這些作品所具有的另一種可貴品質。這二者其實是密不可分的,或者說干脆就是一回事。對這些作品的這種看法,后來成為“定論”,進入了文學史著作。例如,洪子誠所著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在論及“傷痕文學”時,就說:“這些藝術上顯得粗糙的作品,提示了文學‘解凍’的一些重要特征:對個人的命運、情感創傷的關注,和作家對于‘主體意識’的尋找的自覺。”(1999年版第240頁)。而陳思和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則以《“五四”精神的重新凝聚》為題,論述這一時期的文學現象,認為這些作品“在批判現實方面達到了50年代以來從未有過的深度和力度,由此展現的知識分子的主體精神也出現了‘五四’以來罕有的高揚”。(1999年版第190頁)。
“先鋒批評家”肯定“先鋒文學”和“晚生代”的最大理由,則是這些作品體現了文學的“向內轉”。“向內轉”被作為一種絕對正面的現象,因而也是絕對值得贊美的。與此同時,所謂的“宏大敘事”、“巨型語言”則被視作了絕對負面的現象,因而也是絕對應該鄙棄的。“先鋒批評家”在稱頌“向內轉”的同時,總是要對“宏大敘事”、“巨型語言”表示不屑,總不忘對“宏大敘事”、“巨型語言”進行挖苦、嘲諷,總是要說明“宏大敘事”、“巨型語言”如何荒謬可笑。在為所謂“晚生代”叫好時,“先鋒批評家”特別對所謂“個人化寫作”熱情謳歌。
為了學習和溫習一下陳曉明歷年來的觀點,我請同學找來了幾本陳曉明的書。現在抄錄一點陳曉明當初的言論。陳曉明在研究“先鋒派”的專著《無邊的挑戰》中,在從諸多方面贊美“先鋒派”后,對“先鋒派”這樣“蓋棺定論”:“先鋒派創造的新型藝術經驗并沒有迎來文學復興的時代,相反,它卻耗盡了文學最后一點的熱情和創新的想象力。文學在這個時代已經死去,而我們不過是些哭喪的人———我知道大多數人會把我的這種想法視為故作驚人之語,然而,數年前這種想法就使我困擾不安,當我寫完這部書稿時,這種看法已經令我深信不疑。”(2004年版第424頁。著重號為原文所有)。
“先鋒派”之后,有所謂“晚生代”。“晚生代”是陳曉明的命名。事實上,陳曉明并沒有對著“先鋒派”的靈柩“哭喪”,而是立即對著“晚生代”的圣嬰歌唱。我書架上有一本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1年出版的《90年代批評文選》,其中收有陳曉明的論文《晚生代與90年代的文學流向》,也抄錄一點:“文學寫作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回到個人本位”;“事實上,與傳統對話的文學寫作已經變得自欺欺人”;“‘晚生代’生不逢時卻也恰逢其時,以他們更為單純直露的經驗闖入文壇,明顯給人以超感官的震撼力。他們的興趣在于抓住當代生活的外部形體,在同一個平面上與當代生活同流合污,真正以隨波逐流的方式逃脫文學由來已久的啟蒙主義夢魘”;“毫無疑問文學寫作是非常個人化的行為”;“當然,‘晚生代’還應該有更寬闊的視野,他們現在不過初露端倪,他們風頭正健,潛力十足,不可拒絕。……所有這些都表征著一個極為壯觀的過渡性的后東方空間,‘晚生代’的敘事法則超渡于這個空間,肯定會大有作為,一種獨特的,真正扎根于直接現實之中的文體,一種毫不猶豫的直接而徹底回到個人生活的純粹中去的敘事,將無可爭議預示著90年代的文學向度。”
“90年代”早就過完了。新世紀最初的10年也所剩無幾了。陳曉明的預言并沒有實現。那個被裝進“晚生代”這個框子的一群人,還未來得及達到像樣的亢奮,就虛脫了、疲軟了,于是風流云散。其中大部分人,早被人們遺忘。少數幾個還在寫的人,也早就改弦更張。不過,我現在不想說這些。現在我要說的是:無論是對“傷痕文學”與“反思文學”的肯定,還是對“先鋒文學”與“晚生代”的頌揚,都意味著對“十七年文學”的否定和貶抑。實際上,在人們肯定“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時,“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始終是一個參照,當然是否定意義上的參照。面對“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當人們說它們關注個人命運和情感創傷時,當人們說它們體現了作家“主體意識”的覺醒時,當人們說它們在批判現實方面具有了“當代”從未有過的深度和力度時,當人們說它們顯示了“五四”精神的重新凝聚時,也就是在說:“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是漠視個人命運和情感創傷的;是沒有表現出作家的“主體意識”的;是對現實不具有批判精神的;是與“五四”精神背道而馳的。至于“先鋒批評家”在頌揚“先鋒文學”和“晚生代”時,不但“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是參照物,甚至此前的“現代文學”和此后的“傷痕文學”與“反思文學”也是參照物,當然也是否定意義上的參照物。當他們頌揚“先鋒文學”的“向內轉”時,當他們頌揚“晚生代”的“個人化”時,也就同時表達了對“十七年文學”的貶抑。因為“十七年文學”無疑是一種向“外”的文學,無疑是與“個人化”水火不容的文學。而當“先鋒批評家”對“宏大敘事”、“巨型語言”極盡嘲罵之能事時,“十七年文學”也當然是最“合格”的嘲罵對象———“宏大敘事”、“巨型語言”不正是“十七年文學”最顯著的標志么?
仍抄一段陳曉明的話。陳曉明《無邊的挑戰》第五章論述的是“先鋒小說的抒情風格”,他說:“總而言之,現代以來,小說敘事的‘抒情風格’從來沒有被當作一種純粹的美學形式加以運用,它總是凝聚著過多的歷史情愫和思想價值取向,因而它在20世紀的文學流向中總是遭致貶抑,終至于枯竭是不足為奇的,隨著新中國成立,‘革命文藝’取得正宗權威地位,小說必須反映人民群眾火熱的現實生活,反映社會主義時期本質規律,‘抒情風格’當然沒有藏身之地。至于‘革命的浪漫主義’只限于一些‘頌歌’、‘民歌’和‘山歌’,主要是意識形態的夸張熱情,而且必須和‘革命的現實主義’相結合。在十七年以及‘文革’期間,現實主義藝術規范占絕對統治地位,小說敘事強調‘客觀地’、‘真實地’再現生活的‘本質規律’,小說的抒情筆調除了在一些風景描寫和偶然的議論感想略見一斑外,幾乎不見蹤跡,它當然不可能成為一個時期、或某個群落的風格追尋。”(2004年版第129~130頁)。這番話,本身是否準確,另當別論。但這無疑是在將“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作為一種否定意義上的參照。
二
在整個80年代,“十七年文學”中的主流作品,都是被否定、遭鄙薄的。在80年代前期,“文學創作的規律”是一個理論批評的常用語。理論家批評家們總強調要尊重“文學創作的規律”,而“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則被視作違背“文學創作規律”的畸形兒。在80年代前期,人們還強調“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顯示了“真正的現實主義精神”,而“十七年文學”中的主流作品,則被視作是“偽現實主義”的表現。進入90年代后,情形發生了耐人尋味的變化。先是有人拋出了“紅色經典”這一說法。他們要把“十七年文學”中的那些主流作品推到經典的地位,卻又同時表明,這只不過是一種自成譜系中的經典,并不是《哈姆雷特》《紅樓夢》意義上的經典,也就拒絕了那種普世性的文學尺度。這雖然荒謬,但還讓人感到一絲羞澀;還顯示了某種退守的姿態;還有意無意地告訴世人:他們不過是在自娛自樂。進入新世紀后,“十七年文學”的贊美者則更為勇敢了。他們拋棄了“紅色經典”這一擋箭牌和遮羞布,毫無愧色地對“十七年文學”中的那些主流作品表達著熱情的頌揚,理直氣壯地宣稱這些東西也是一種“偉大成就”。———讓人沒法不感慨的是:這些人中,有的,正是當初捍衛和贊頌“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者;有的,則是像陳曉明這樣為“先鋒文學”和“晚生代”一路歡呼下來的“先鋒批評家”。
對“十七年文學”中的那些主流作品“去政治化”,是今天的“十七年文學”謳歌者常用的手法。他們總在強調,這些作品不僅僅只有政治層面,還有政治以外的東西,而這些政治以外的部分,是十分精彩的,是有極大價值的。陳曉明最近撰文說,他在課堂上將《創業史》這類作品中的一些片斷念給學生聽,學生嘖嘖稱奇,說是寫得“一點不比今天的作品差”。看了這番話,我對近幾年研究生面試中的一種現象更加理解了。最近幾年的研究生面試中,常有學生表示喜愛“十七年文學”,而追究其喜愛的理由,則往往讓人啼笑皆非。在前不久的“推薦研究生”面試中,一位女生說自己喜愛《三家巷》,而喜歡的理由,則是小說“寫了乞巧節”。我問她如何看待《敵與友》這一章中毛澤東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發表后在三家巷引起的震動,她搖搖頭,說是“沒有印象”。我呆呆地看著她,在心里一聲嘆息。套用毛澤東評《紅樓夢》的話,《敵與友》這一章,可謂是《三家巷》全書的綱。《三家巷》是以小說的方式圖解《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是以文學的方式強調“階級情”應該重于“骨肉情”,“階級情”應該戰勝“骨肉情”。喜愛《三家巷》卻對《敵與友》這一章毫無印象,我除了在心里嘆息,還能說什么呢?她的老師,一定是像陳曉明一樣,以贊賞的口氣,在課堂上念了一些《三家巷》中的片斷,以此證明小說的優秀,才讓學生只知“乞巧節”卻不知《敵與友》,———這不是誤人子弟,又是什么呢?
一只蘋果,如果大部分爛了,說這是一只爛蘋果,應該沒有什么不妥吧?當然,你如果說,這只蘋果還有一部分沒有爛、可以吃,也自有道理。但是你如果進而說,這只蘋果有一部分沒有爛,因而不能說是一只爛蘋果,應當認為是一只好蘋果,那就走向荒謬了。今天的一些人,玩的正是這種荒謬的把戲。他們先對“十七年文學”中的主流作品“去政治化”,強調其中也有“乞巧節”一類的場景,寫得很好,不能否定。接下來,則說這些作品中也有寫得很好的“乞巧節”一類的場景,所以整個作品都是應該肯定的。這有點像障眼法。毫無疑問,“十七年”里的有些作家,如周立波、柳青、趙樹理、歐陽山等,是富有文學才華的。因此,在他們的作品中,有些風景描寫,有些風俗敘述,有些場面刻畫,具有一定的文學性。這一點絲毫不必否認。但是,這些枝節性的東西,不足以影響對整部作品的評價。《三家巷》《創業史》這類作品,是觀念先行的產物,是在圖解某種政治理念。它們展現的是臆想的歷史和臆想的現實,卻又對讀者產生著可怕的影響。《三家巷》讓讀者相信“階級情”重于“骨肉情”、“階級情”應該戰勝“骨肉情”。而現實中那么多人倫悲劇、那么多的人與成為“敵人”的親人“劃清界限”,不能說與《三家巷》這樣的作品沒有關系。盧新華的《傷痕》,史鐵生的《奶奶的星星》,某種意義上表達的正是對《三家巷》的否定。《創業史》這一類的作品,也引導讀者以“階級斗爭”的眼光去打量、感受和理解現實,于是,現實中的“階級敵人”便層出不窮。王元化在《論樣板戲》一文中,曾這樣評說“樣板戲”:“樣板戲炮制者相信:臺上越是把斗爭指向日寇、偽軍、土匪這些真正的敵人,才會通過藝術的魔力,越使臺下堅定無疑地把被誣為反革命的無辜者當敵人去斗。”這番話,用在“十七年文學”中那些主流作品身上,也是合適的。
這些年,肯定、贊美“十七年文學”幾乎成為一種潮流。這情況當然不那么簡單。并非所有肯定、贊美“十七年文學”者,都有著同樣的原因,都出自相同的動機。我相信,有一類肯定、贊美“十七年文學”者,未必出自真心。但有一類人,是真的對“十七年文學”一往情深的。究其原因,就在于他們成長于“十七年”。從少兒到成人,都是在“十七年”度過的。他們最初接觸的文學,就是“三紅一創”這類作品。“十七年文學”陪伴著、參與著他們的精神成長。如果說“十七年文學”也是一種精神乳汁的話,他們是喝著這種乳汁長大的。“十七年文學”構成他們牢固的文學記憶。“十七年文學”塑造了他們的文學趣味和文學觀念。“十七年文學”規范了他們感受、理解文學的方式。“十七年文學”甚至成為他們衡量一切文學的尺度,甚至成為一種“元文學”。更重要的是,“十七年文學”溶進了他們的血液,成了他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既如此,他們終生不渝地喜愛“十七年文學”,也就不難理解了。這多少可與人們總是懷戀故鄉風味相比。那些成人后離開了故鄉的人,哪怕每日吃著山珍海味、豹胎龍肝,也總懷念故鄉那些低廉的食物。許多人,一想起“媽媽做的菜”便口舌生津。而那“媽媽做的菜”,其實不過就是咸咸的蘿卜干;其實不過就是臭臭的豆腐乳;其實不過就是咸菜炒肉絲,其實不過就是酸菜燉魚頭……而“十七年文學”對于某一類人來說,正是“媽媽做的菜”。
“十七年文學”與“紅衛兵精神”的關系,也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紅衛兵”一代人,正是讀著“十七年文學”長大的。“紅衛兵”一代的“英雄情結”、“斗爭精神”、“仇恨意識”,都應該與“十七年文學”有著并非可以忽視的牽連。把“文革”前的長篇小說《三家巷》與“文革”后的短篇小說《傷痕》作點比較,是頗有意思的。《三家巷》強調“階級情”重于“骨肉情”;強調“親不親,階級分”。《三家巷》讓讀者明白,即便是骨肉至親,如果分屬于不同的“階級”,也就只能形同路人,也就必須刀槍相見。而《傷痕》里的王曉華,正因為奉行著這種價值觀念,便毅然與成為“階級敵人”的母親一刀兩斷。在年齡上,王曉華正屬于“紅衛兵”一代,正屬于被《三家巷》這類作品所養育的一代。
三
陳曉明肯定“十七年文學”的理由之一,是那時的文學,人物寫得好。例如,在《中國文學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一文中,陳曉明說:“我在上課時,隨便在《創業史》中抽出一個場景,一段描寫,即使是現在的80后學生都十分欣賞。他們說想不到那時的文學寫得那么精彩,那時描寫的人物并不亞于現在的文學水準。”(2009年11月7日《羊城晚報》)如果說今日小說中人物普遍寫得不好,那不正是“先鋒小說”帶來的惡果之一么?拒絕塑造人物形象,不正是當年“先鋒”之所以為“先鋒”的重要標志么?人物在小說中影子化,人物在小說中變得飄忽不定,人物在小說中似有若無,不正是“先鋒小說”的一種“審美特征”么?如果認為塑造人物仍然是小說應該追求的一種美學目標,那今天的陳曉明,站在講臺上,是否應該對當年的“先鋒派”有所反思呢?
今日的陳曉明是否在課堂上對“先鋒派”有所反思,我不得而知。但人們都記得,陳曉明當初是如何贊頌“先鋒派”的。陳曉明最近引起爭議的,主要是“前所未有”論。在《中國文學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一文中,陳曉明說:“我以為今天的中國文學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我說這句話在整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界是不會有人同意的。”當然,陳曉明后來又說“前所未有”是在“60年”這一范圍內說的。陳曉明是否“孤掌難鳴”,我也不知道。但我記得,“前所未有”這一論斷,陳曉明當初已經對“先鋒派”下過一次:“不管如何,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文化潰敗的歲月里,先鋒派文學創造了新的小說觀念,敘述方法和語言經驗,可以不夸大地說,先鋒小說改寫了當代中國小說的一系列基本命題,和小說本身的定義。小說寫作被移置到個人化的經驗位置上(生存經驗和語言經驗位置上),當代小說因此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藝術成就和無可置疑的藝術高度。”(《無邊的挑戰》第432頁。著重號為引者所加)“先鋒派的形式革命奪取了當代文學最后的勝利”(《無邊的挑戰》第434頁)、“改寫了小說的一系列基本命題”、“形式革命”云云,當然也包括對塑造人物的拒絕了。如果陳曉明要反思“先鋒派”在塑造人物上的偏頗,是否也應該同時反思一下自家先前對“先鋒派”無限度的“唱盛”呢?
當然,人們更有理由問一聲:這兩次“前所未有”,是怎樣的一種關系?從陳曉明所列舉的代表“今日文學前所未有”水平的作品看,所謂“今日文學”是指上世紀90年代以來的文學,也就是“先鋒派”虛脫、消停之后的文學。既然“先鋒派文學”是“前所未有”在前,“今日文學”則“前所未有”在后,陳曉明唯一能作出的解釋,就是“今日文學”已大大超越了“先鋒派文學”,“今日文學”在藝術價值上已遠遠高于當年的“先鋒派文學”。換句話說,今日的“前所未有”已經蓋過了當年的“前所未有”。但問題并沒有結束。人們還有理由問:在陳曉明沉痛而悲壯地為“先鋒派”致悼詞時,分明表達了自己“深信不疑”的看法:“先鋒派”意味著中國當代文學最后的輝煌、“最后的勝利”;“先鋒派”的消亡,意味著中國當代文學的終結;文學從此走向“死亡”;而“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是“哭喪”。這也就是說,“先鋒派”取得的藝術成就,不但是“空前”的,也是“絕后”的。然而,今日的陳曉明又以“深信不疑”的口吻告訴我們:當代文學非但沒有“死亡”,反而青春大為煥發,攀上了新的高峰,實現了又一次的“前所未有”。———對于陳曉明這兩次的“深信不疑”,我們該“深信”哪一次呢?如果文學在90年代以后又死而復生,那是什么靈丹妙藥竟能起死回生呢?
在《中國文學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中,陳曉明說:“其實唱衰中國當代文學是從上世紀90年代以來在中國主流的媒體和中國的批評界就存在的。因為90年代退出批評現場的一批人也認為中國再也沒有好的文學。媒體的興起也圍攻文學的一個場所,因為媒體是要‘罵’才有人看。他們覺得罵文學最安全,罵別的很困難也不專業,所以到處是罵文學的。”陳曉明所謂的“唱衰”開始之日,正是當代文學被陳曉明宣布“死亡”之時,也正是陳曉明要帶領“我們”一起“哭喪”之時。既然您可以“哭喪”,別人就怎么不能“唱衰”呢?既然文學已經“壽終正寢”,除了“哭喪”,“唱衰”不就是“我們”唯一能做的嗎?既然您都在那里“哭喪”了,其他人“不退出批評現場”,還愣著干什么?
將陳曉明今日言論與稍前些的言論相對照,人們會提出許多疑問。又例如,在歌頌所謂“晚生代”時,陳曉明也以“深信不疑”的語調宣稱:“與傳統對話的文學寫作已經變得自欺欺人”。那么,今日的“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的文學,是否都是不再“與傳統對話”的文學?陳曉明列舉的代表“今日文學”之“前所未有”成就的“大作品”是閻連科的《受活》、賈平凹的《廢都》《秦腔》、莫言的《酒國》《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這些作品,都沒有“與傳統對話”嗎?或者說,它們正因為拒絕“與傳統對話”才“前所未有”地“大”嗎?
現在該說說所謂“中國立場”問題。陳曉明的“中國立場”論,主要是針對德國的中國文學研究者顧彬而發的。在陳曉明看來,顧彬完全代表著“西方立場”。顧彬是德國人,這沒錯。但要說顧彬因此就必定是以純西方的、徹底非中國化的眼光評價中國當代文學,就并不準確。在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前,顧彬長期研究中國古代文學和中國現代文學。我這樣說,是在強調:中國古代文學和現代文學,也是顧彬評價中國當代文學的尺度或對照,他的“立場”并非是純西方的。具體說來,顧彬評說中國當代文學的尺度或參照有以下幾種。
第一種,是歐洲的經典作品,這又以德國的經典作品為中心。作為歐洲的德國人,顧彬對歐洲的經典作品當然是很熟悉的,對德國的經典作品當然更熟悉了。當他研究、評價中國當代小說時,以此為尺度和參照,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第二種,是中國的古代文學。顧彬在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前,致力于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并以對杜牧的研究獲得博士學位。中國古代文學成為他評價中國當代小說的尺度和參照,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第三種,是中國現代小說,即1949以前以魯迅為代表的現代小說創作。對魯迅,顧彬也有很深的鉆研,六卷本的德文版《魯迅選集》,是顧彬主持翻譯的。當他以中國現代文學為尺度和參照來評價和否定中國當代小說時,這種尺度和參照實際上常常就具體化為魯迅這一單個作家。
第四種,也是不為人注意卻又最耐人尋味的一種,是以歐陽江河、翟永明、王家新、西川等人為代表的最近幾十年的中國詩歌。實際上,顧彬激烈否定的,只是中國當代小說,而中國當代詩歌則被顧彬認為是“世界一流”。顧彬所推崇的這些詩人,與他所鄙夷的那些小說家,是生活在同一時空的,是在同樣的政治、經濟、文化條件下進行文學創作的。他們面臨的困境和誘惑是相同的。顧彬對這兩類人一褒一貶。褒揚時以“世界一流”稱許;貶抑時用“垃圾”形容。而當他用“垃圾”來形容那些他所不喜歡的當代中國小說時,那些“世界一流”的當代中國詩歌,無疑是一種尺度和參照。
當然不是說,這四種尺度和參照,是獨立地存在于顧彬的頭腦中,每次都獨立地起作用。它們應該是交融著、糾纏著、混合著,共同構成顧彬理解、接受中國當代小說的文學修養、文學基線和價值標準。顧彬對中國當代小說的評價是否準確,是可以討論的。但陳曉明用一頂“西方立場”的帽子往顧彬頭上扣,是蓋不住整個腦袋的。
陳曉明還認為,外國人,不以漢語為母語的人,對“漢語文學”的感受理解,必定不如中國人,必定不如以漢語為母語的人。這個判斷也是頗有問題的。陳曉明作出這個判斷的前提是:中國人,以漢語為母語的人,漢語水平必定高于外國人,必定高于以漢語為外語的人。這個前提并非是不證自明的。我們知道,有些中國人,外語比以那“外語”為母語的人還要好。林語堂的英文水平,就被英國人認為比英國的一般作家還好。南京一著名作家的千金,高中時,英語就被英國人認為比英國人好。既然中國人的外語水平可能比外國人還好,外國人的中文水平就也可能比中國人還好。我們有太多的中文系教授,漢語文章常常文理不通。我也確實見過一些外國教授,漢語文章能文從字順。所以,不能不證自明地說,中國人對中國文學的理解,就必定比外國人準確、深刻。至于顧彬,如果說對中國當代文學說過些不靠譜的話,說過些不著腔不著調的話,也正常極了。中國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者,就不說不靠譜的話嗎?就不說不著腔不著調的話嗎?就必定比顧彬少說這種話嗎?就不可能比顧彬更多地說這種話嗎?
2009年12月22日冬至
責任編輯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