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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土地:那年.那人.那事

2010-01-01 00:00:00張刃
黃河 2010年4期

我曾在山西長子度過近6年的插隊生活,那漫長的2000多個日日夜夜,有艱辛、有苦悶、有追求、有抗爭,當然,也有孩子般的“胡鬧”、年輕人的荒唐…-一無論怎樣,都留下許多值得回味、思考的東西,更與我后來的人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成為我身心揮之不去的印記。40年過去了,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依然清晰地鐫刻在我的記憶里。

這里所說的“另類記憶”,是指我們參加農村生產勞動之外的生存狀況,而那是插隊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影響所及,更遠遠超出了參加生產勞動。

車過太行山

1970年5月10日,是我獨立踏上人生之路起步的日子。那天,我17歲零5個月又3天。

一早,奶奶、爸爸、弟弟送我到車站,車站內外人山人海,紅旗招展,鑼鼓喧天。那種場面,在當時中國的各大城市已經司空見慣,大都是為上山下鄉的學生們送行的。我也曾不止一次地站在送行者的行列。但今天,我是出行者。

人們擁擠在站臺上,家人、朋友、同學圍著一個個稚氣未脫卻要獨自遠行的孩子,或殷殷叮囑,或抱頭掉淚。我的情緒還好,沒有那種背井離鄉、遠別親人的感傷。我從小一家人聚少離多,誰走誰回并不太當回事。況且,從下決心走的那天起,我就把上山下鄉當作自己擺脫“宿命”的起點了,甚至有急于上路,開辟新生活的念頭。如果說我還有些惦念的話,首先是奶奶。她已經76歲了,兒孫的命運成了她最大的心病,但她卻無能為力,只能默默地看著我們一個個遠走高飛。她來送我,卻因為車站人多、擁擠,只好一個人留在站外。我不知道她此時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她一定十分傷感。

上午10時,列車開動了。汽笛響起的一剎那,伴隨著雄壯的革命樂曲,車內車外、整個車站突然爆發出一片極不協調的哭聲,說它驚天動地毫不為過。那是一種生離死別,撕心裂肺的哀鳴,上萬人的哭聲匯集在一起,該是一種什么樣的場面。我想,即使沒有親身經歷,也是可以想見的。

我沒有掉淚,真的,只是心里有一種酸楚。望著遠去的爸爸和弟弟的身影,我想,爸爸經過了兩年多的審查、批斗、下放,蒼老了許多,也沉默了許多,他是在無奈中為我送行的。弟弟只有15歲,以他的思維,還很難理解眼前的這一切。

我坐下來,轉換思緒,想象即將開始的獨立生活。

我們乘坐的是“專列”——專程送我們這批知青到晉東南,不在鐵路運輸編組之內。作為長途車,沒有餐車、沒有臥鋪,沒有準點,也算一種特別。

為避讓編組列車,“專列”走走停停,到達河南新鄉時已是11日凌晨。同學們的情緒平靜了許多,長途旅程使許多人進入了夢鄉。列車折向西北,進入山西境內。車窗外一片漆黑,星星點點的燈火顯得十分遙遠、微弱。列車鉆過一個又一個山洞(我數著,有38個),開始翻越太行山了。許多同學沒有出過遠門,更沒見過大山。這樣一來,不免有些恐懼。特別是當晨曦初露,可以看清楚窗外那高聳、荒涼、連綿不斷的大山時,有人又哭了起來。很快,如同傳染病,車廂內一片唏噓。

車到高平,放下了一批同學,剩下的全到長子,一共800多人。11日上午10點,列車終于到達了一個四等小站——長子縣東田良車站。縣里在車站開了一個歡迎大會,會上說的長子話,我們幾乎沒聽懂;800多知青怎么被分配到各村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我和其他19名同學被分配到了南陳公社萬村大隊。為此,同村的女生還有人哭了,似乎萬村的條件不如其他村(后來的事實證明,的確如此),而我卻一片茫然。

汽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又顛簸了20里,我們才到了萬村。盡管當時的情景恍如昨日,但我還是想說,我們幾乎是稀里糊涂地進了村,懵懵懂懂地安了“家”。因為當時我們對日后發生的種種,完全一無所知,也不可能預料。當我第一次躺在萬村的土炕上時,我想到的是,就在這里度過一生嗎?就在這里實現理想嗎?我總覺得是在做夢。

“革命”遭遇吃飯問題

知識青年的到來,給封閉、落后的村莊帶來了許許多多、方方面面的沖擊,既有現代文明,新鮮事物,也有城鄉差別、利益沖突。若按村干部們的評價,更多的還是負擔、麻煩。

進村的最初幾天,一切都很新鮮。我們與老鄉、村干部彼此都很客氣。村里用白面、小米招待我們,已是盡了全力,“最高規格”;我們也“積極向組織靠攏”,紛紛寫了決心書,表示認真接受再教育。雙方甚至開了一次聯歡會,氣氛很融洽。

進村第三天,大隊干部召集我們開會,宣布了三條紀律:一、不得隨意外出,有事請假;二、不準吵架、動手;三、服從大隊黨支部領導,一切行動聽指揮。同學們一聽,感到這三條都是有針對性的,不是隨便一說,不免有被管起來的感覺。接著宣布萬村知青組成一個排,由我任排長。我居然成了知青的頭頭。

年輕人的熱情很容易被調動,我要負起責任來。首先是嚴格要求自己,然后再說如何帶領同學。正是這排長的“頭銜”,這種“責任感”、“使命感”,成了我與同學發生沖突、矛盾的起點,甚至在相當長一段時間成了我的緊箍咒、苦惱源。

進村第五天,我們開始勞動。萬村沒有電,沒有農業機械,畜力也有限,勞動全靠人力,因此十分繁重。每天十幾個小時的勞動強度,對于十七八歲的孩子來說,且不論能否承受,起碼應該在飲食上提供保證——營養根本談不上。但是,沒有人提供,也很難保證。因此,糧食問題很快就成了突出矛盾。

按照有關規定,知青的糧食供應與農民有所區別,每月44斤,壘年528斤,無論收成如何,這是要保證的。而且插隊第一年,這份口糧由政府供應,第二年才憑勞動所得去買。

44斤原糧加工后不足40斤,每天折合約一斤二兩。我們初到時吃集體灶,20人一口鍋,干吃這點糧食顯然不夠,但蔬菜、肉是連想也不要想的(我曾利用進城辦事的機會,挑了一擔已經長到2尺多長的菠菜回來,大家歡呼雀躍,可惜兩頓就吃光了。那次進城往返40多里,兩次翻山,回來還挑了一擔菜,把我累壞了),同學們紛紛抱怨吃不飽,要我想辦法。我去找大隊干部,竟不理睬。同學不理解,埋怨我不反映,我兩頭為難。

同學思想波動,有人開始自己“想辦法”了:灶上夜里丟了糧食,有人公開向老鄉買雞燉了吃。此外,每天收工之后,有幾個男女同學坐在院子里吹口琴、唱歌,都是當時被批判的所謂“資產階級靡靡之音”(其實不過是些中外民歌、情歌),而另一些同學則聲稱要追查小偷、要批判“壞人壞事”,上綱到“革命與不革命”的份兒上。我沒了主意,去找大隊干部,他們不聞不問不管,任憑我們自己吵架。

站在“革命”的立場,我批評帶頭唱情歌的同學(糧食問題沒法說,大家都餓),他們根本不理,結果鬧得很不愉快,同學之間開始發生對立。應該說,那一段時間,我對自己的要求還是挺嚴格的。到磚窯出磚,磚垛倒了,差點兒把我砸死;掄鋤耪地,我的傷臂疼得不行,悄悄地吞止痛片;隊里母豬下崽,我和隊長在豬圈守了一夜;我負責記知青的工分,每次都盡量壓低自己;吃飯時也是“禮讓三先”……然而,這些做法并沒有人理解、同情,大家想的都是自己。一旦涉及肚皮,涉及各自的利益,“革命”就變得十分縹緲了,甚至被拋棄。可惜,我當初竟那么虔誠地死抱住“革命理想”去面對現實,怎能不碰壁?

終于,同學們開始鬧分家了。首先是女生搬了出去,分散到了各自熟悉起來的老鄉家。男生很快分裂,知青大院里走了一半人。方便做“小灶”是分家的一個重要原因。可見,當物資匱乏之時,是很難維持“共產主義”的。那以后,同學們陸續讓家里寄來了一些食品,大多是掛面(偶爾有點大米)、固體醬油之類。再以后,規模更大,每次回天津,總有人專門用箱子托運食品回村,品種也多了起來,甚至包括午餐肉罐頭、梅干菜之類。那是后話了。

插隊第一年,多數同學都因為吃不飽而受了不少罪。我至今清晰地記得,一天中午,我們吃了“例行”的4個煮疙瘩加幾碗米湯后,竟沒有吃過飯的感覺。幾個男生一商量,跑了8里地,到公社所在地南陳的小飯鋪,每人買了4個玉米面與白面混合的饅頭,三口兩口就吞下肚子去,再走8里回村,又餓了。我還記得,當我們一天勞動之后面對稀湯寡水的晚飯時,大家學會了用勺子的技巧:溜邊(勿攪動)、沉底(撈稠的)、慢起(防漂浮)。但這種技巧在大家都搶飯的時候就無效了,必須出手快,下手狠。所以,男生常常會用臉盆盛粥,免得“回碗”時什么都沒有了。如果還有人“搶飯”,那只好對著自己的飯盆吐唾沫了。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為了糧食問題,我沒少找大隊干部談話、爭執,剛剛進村時的那點客氣早已蕩然無存。彼此拉下臉來吵,但不解決任何問題,我卻因此與隊干部結了怨。事實上,進村不過三個月,知青排已名存實亡,隊里也再無人過問了。我們分散在三個小隊,每天只是隨隊出工,再也不可能組織成為一個整體了。

刻骨銘心求醫記

5月底6月初,谷子苗長得很快,幾場雨過后更是瘋長。必須盡快間苗。這是個細活兒,不能用鋤,只能手掐。那些日子,我們整天冒著小雨,蹲在潮濕的田里間苗。幾天下來,我發覺自己l的雙腳有些不聽使喚,抬不起來,走路一甩一甩的。到6月中旬,甚至出現了走路、干活摔跤的現象。我害怕了,到公社衛生院去檢查,醫生說,因為潮濕、久蹲,血液循環不暢,導致雙腳神經麻痹,要吃維生素,還要注意休息。這怎么可能,我要勞動啊。于是,我又到離萬村三里地的蘇村去,那里駐有解放軍,請軍醫給我扎針灸,果然有效。女同學萬彩云也練過幾天,我就請她每天給我扎。那時仗著年輕,不懂害怕。萬彩云也是對著書本摸索著扎,要是真扎出什么問題,我現在不一定什么樣了呢。想想也后怕。

腳神經麻痹還沒好,7月份我開始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每天勞動回來,連食欲都沒有。我一天天消瘦下去,體重已經不足百斤。公社衛生院和縣醫院的醫生都說我得了胃病,我開始請病假了。

躺在宿舍,我很痛苦。下鄉不過兩個月,精神苦悶,身體不行,今后怎么辦?大隊干部不聞不問,老鄉們看我病病歪歪,不免指指點點,說些“嬌貴的身子受累的命”之類的風涼話,我真受不了。我開始懂了。在農村,只要你不能勞動,什么都不行。沒有人體諒,沒有人同情,也沒有了希望。盡管同學們一再勸我休息,我還是咬著牙下地去勞動了,走不穩摔跤,褲子都摔破了;干活追不上別人,就一個人掙扎著千到天黑。到8月中旬,開始腹瀉,右肋下疼痛,我終于爬不起來了。

我不敢硬撐下去了,決定去認真地查一查到底得了什么病。那次看病的經歷真是刻骨銘心,我曾做了詳細日記。

8月26日,我向村干部請了假,開了介紹信,借了5元錢,搭村里去長治送糧的馬車上路了。天黑時才到縣城,住在了大車店,每人每晚2角錢。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住大車店。一間房子兩鋪炕,點一盞油燈,住了大約20多個趕車人。被褥臟得要命,又黑又硬,根本沒法蓋。沒有人洗漱,屋子里充滿令人窒息的味道。隔壁就是牲口棚,牲口咀嚼夜草的聲音與趕車人此起彼伏的呼嚕混雜,令人無法入睡。我雖然十分疲憊、難受,卻不敢鉆那被窩。和衣而臥打了個盹兒,就再也不想睡了,索性到門房看書坐等天亮。

27日一早,我幫著套好車,又上路了。右肋的疼痛漸漸加劇,晨風吹來陣陣寒意,使我油然而生凄涼、孤單之感。車上雖有村里的兩個人,但押車的村干部與我為知青的糧食問題吵過架,我懶得和他們說話,也沒那份氣力了。馬車只到了長治郊區,他們就把我甩在了路邊,我只好咬著牙走進城里。

長治是晉東南最大的城市,專區所在地。在十字街,我走進一家“天津飯館”,要了8兩米飯,一盤紅燒茄子,狼吞虎咽地一掃而光。三個多月了,終于吃上了一頓可口的飽飯。那一餐飯花了7角6分錢。飯后,我一路打聽著找到了地區醫院,偏偏下午沒有門診,我直接掛了急診。醫生聽了我的陳述,作了檢查,要我明天一早抽血化驗肝功能。我很吃驚,莫非我的肝出了問題?

我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蕩,腹部陣陣疼痛,我卻沒有地方可以休息一下。實在頂不住了,就在路邊坐一會兒。也曾問過一家旅社,住一夜5角5分。我掂量著自己的口袋,感到住不起,萬一看病沒了錢怎么辦?晚飯也沒吃,我又回到了醫院,打算在走廊里忍一夜。我想了許多理由,準備向隨時可能攆我離開的人求情。想著理由;我竟枕著書包睡著了。那一夜,除去中間被急診病人鬧醒過兩回,居然沒人來打擾。

28日一早,我到化驗室抽了血,并請求盡快出結果。我實在耗不起了。醫生說,最快也要明天下午。沒辦法,我又開始了一天的流浪。從昨天中午飽餐一頓之后,我24小時沒吃飯了。因此又花了4角4分錢,勉強填飽了肚子。到郵局想給村里同學掛個長途,卻叫不通。當時長子的電話都是通過人工交換臺轉接的,使用的還是手搖電話,很難掛通,何況長途。不過,我倒是“合理”地在郵局坐著休息了三個小時。

夜深了,我又回到醫院。急診病人很多,送來時都是很痛苦的樣子。一位頸椎骨折的礦工被抬進來,面如死灰,聽醫生說,恐怕很難救活。看著這一切,我突然涌上一種求生的欲望。這次生病、求醫,我經歷了太多的痛苦、艱難,我再不敢生病了,甚至再不想進醫院。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了生命的可貴,再也不想做無謂的犧牲了。

值班護士出人意料地對我表示了關心,知道我無處可去,招呼我就在急診室過夜。還問我吃過飯沒有,又找了一個瓶子讓我喝水用。我被深深地感動了,連聲道謝說:“給您添麻煩了。”在經歷了那么多痛苦、冷漠,在舉目無親、走投無路的時候,能碰上這樣的一位好心人,我真是從心底里感到一種溫暖。時至今日,我依然要感謝那位好心的護士,為她祈福!

那一夜,躺在冰冷的診斷床上,我睡得很香。

29日,醫院停電,檢驗報告遲遲出不來,我急壞了。三天的流浪生活,我的兩條腿都腫了,一摁一個坑。直到天黑,總算拿到了報告,但醫生已經下班。我不顧一切地沖進住院病房,找到一位值班醫生,他看了報告,寫了6個字:“印象可疑肝炎”。這太意外了!長子的醫生按照胃病給我治了一個多月,結果居然是肝炎,這不是拿人命開玩笑嗎?那醫生建議我回去(長子?還是天津?他沒說)再好好查一查,以確診治療。我道了謝,走出醫院。回長子吧,不能在這里受罪了,再呆下去,會把小命兒丟掉。

回長子的汽車要早晨才開。我游蕩到長途汽車站,那里人滿為患,候車室里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我走到院子里,撿了一張報紙,半塊磚,鋪在地上躺下了。夜風很涼,天空又飄下小雨,一夜間我被凍醒了幾次,無奈一身單衣再無御寒之物,就這樣捱到天亮。

長治到長子25公里,破汽車卻走了一個小時。記不得為了什么,我和司機還吵了一架,心里愈發郁悶。車到縣城,距萬村還有10公里,只能步行。我疾病纏身,四天三夜吃不好睡不好,體力已經消耗殆盡,幾乎是一步一蹭地走著。前半段是平路,咬牙走了下來。后半段開始翻山,只能走走停停。路上,先后碰上大隊會計和村主任,對我的病連問都沒問,搭訕兩句,揚長而去。當我終于看到山坡上千活的萬村人時,不禁嘆了口氣:唉,總算活著回來了!

“東風壓倒西風”

對我生病不能勞動,大隊干部們很不滿意。在許多場合批評甚至羞辱我。我咽不下這口氣,要堅持下來給他們看。我咬著牙出工,拼命地干活兒,表現出不低頭的樣子。然而,身體吃不消,我不得不再次躺倒。

一天,我拖著病弱的身體去蘇村看病,剛剛進村,突然竄出來一條惡犬,沖著我狂吠。放在平日,我完全可以打跑甚至打死這樣一條狗,但那時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踉蹌了幾步,竟倒在街上,那狗撲上來咬住了我的褲腿,“嘶啦”一聲就撕開了一個口子。幸虧里面穿了絨褲,沒有傷及皮肉。我掙扎著拾起磚頭,砍跑了惡犬。身體不行了,不僅人欺負你,連狗都敢咬你,想想不禁悲從中來。

我的苦悶,從當時的日記里可見一斑。

“9月4日。一個多月來,心情很不好,精神壓力和病的折磨使我變了,一下子好像長了20歲。很多問題接踵而來,我解決不了,問題開始堆積,成了包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丟掉了熱情、干勁、信心和對自己的高標準嚴要求。開始停頓,開始后退,每天腦子里像開了鍋一樣,各種思想一起涌來,從最積極、最進步、最革命的,到最消極、最落后、最悲觀的,無一不有……正如一個人在激流中要迎風破浪前進,但他已力不從心,馬上就要被擊倒、沖走、淹死。前進和求生的意識控制著他做最后的努力。這主要是精神的力量,他的身體已經做不到了。他在堅持……”

9月5日,有知青偷吃玉米被捉住,大隊立即召開了社員大會,專題批判我們。和我吵過不止一次的民兵連長李黑定異常活躍,糾集幾個年輕人重點批我,說我身為排長不負責任,縱容知青偷東西。我要求發言,剛說了兩句,在村里頗有勢力的王保喜打斷我,不讓發言。我說:“為什么不允許我們說話,還講不講民主?”王保喜說:“就是不講民主。你為資產階級說話,是西風。今天的會要一邊倒,東風壓倒西風。干部是共產黨派的,你就是要服從,不服從就是反對共產黨!”李黑定插嘴說:“再鬧,捆起來送公社。”會場上的氣氛十分緊張。我們提出要擺事實、講道理,允許我們申辯。他們大喊大叫,蠻不講理,甚至說出“讓你們餓著有好處,吃那么胖沒用”。“你們吃飽了,別人就得餓死。”原來如此!他們仇恨知青的根源,就是因為我們分吃了他們有限的口糧。然而,就在這批判會召開的當天,萬村拉來了變壓器,開始埋桿拉線通電了。而通電的所有費用,全部是政府撥付給我們20人的安家費!我們住在牲口棚里,他們卻用本應給知青蓋房子的錢通電,還聲稱我們就應該餓著,這是什么邏輯!

批判會的第二天,我正式向支書提出了辭職,再也不當這鳥排長了!我的“官運”僅僅維持了三個多月。

批判會的積極成果是融洽了同學的關系,過去的對立變成了對話,彼此之間消除了許多誤會。盡管我仍不同意偷雞摸狗、罵街打架等行為,也不想參與,但我開始接受、容忍了。改變不了,就面對現實吧。我在日記中警告自己“不要丟原則,不要滑下去,但也不能太正經”。

和同學們談得多了起來,暴露出許多我過去不知道,也從不想的問題。其中最令我震驚的是,同學們說,老鄉們之所以敢欺負我們,是因為“上面交待”過,這批知青都是分配工廠、參加兵團之后剩下的“渣子”,沒有幾個“好出身”的,不然就是家長有問題。“我們沒有前途,不餓死也得累死,不累死也被管死。”我聽了之后,陷入一種無言的痛苦:這不等于被管制了嗎?我自認為是主動報名,參加革命來的,沒想到上面根本沒拿我們當人,反而成了“渣子”。政治上抬不起頭,生活上過不下去,想想真讓人寒心!

9月15日,是我們插隊后第一個中秋節,知青集體休息。為了顯示節日氣氛,每個人都換上了干凈衣服,大家自己動手蒸饅頭、炒菜,熱鬧得很,也顯示了團結。在同學的勸說下,我第一次喝了白酒。那天大家喝酒聊到很晚,毫無睡意。有人提議,出去喊喊,痛快痛快,大家紛紛贊同。男生們光著身子,抄起臉盆、鐵锨之類,一路敲著喊著,把全村轉了一遍,把所有的人都從夢中吵醒了。老鄉們紛紛披衣出來探看究竟,我們卻回屋睡覺去了。

中秋之后,我再次去了長治,又一次查肝功能,確診肝炎無疑,醫生開了“免體力勞動”的證明,看來我必須想辦法治病了,不能再拖下去。同學們都勸我回天津治療,我猶豫了幾天,感到再堅持已經沒有意義,并且耽誤病情,最后決定走,日期定在國慶后。我要和同學們一起過“十一”。

國慶那天我們罷工了。農村只過春節、端午、中秋,其他節日是不算數的。隊長來喊下地干活。沒人理他。支書見我們不聽招呼,氣得在門外大罵:“這桿鳥人不干活兒,撅著屁股過節氣。”我們索性關上大門自娛自樂。飯后,我囑咐同學,我走之后,大家要團結、謹慎,別讓大隊干部們鉆空子找茬兒。

含辛茹苦的奶奶

1970年lO月,我回到天津治病。離家不過5個月,我家的房子已經被街道的“革命干部”強占了,奶奶被趕到了一間樓道隔斷的“房子”里。

奶奶更老了。家里一連串的變故給了她極大的精神打擊。兒孫們都離她而去接受“再教育”,命運莫測,前程未卜。家散了,房子沒收了,風燭殘年的她住進了采光極差,四面透風的過道,生活真是十分艱難。我的歸來,給奶奶帶來了些許安慰。可惜,又是病弱之軀。

到家第二天,奶奶就陪我去了醫院。按照當時的規定,我這個“外地人”只能在街道衛生院看病,衛生院認為處理不了,才可能簽字蓋章允許到上級醫院去就診。我的肝炎在衛生院就確診了,然后開始吃各種吃不完的中藥、西藥。

因為天津只有奶奶一個人的戶口了,糧食、副食定量供應也只限一人,我們祖孫倆就只能吃這一份供應。每月27斤口糧、半斤肉、半斤雞蛋、4兩油,真得精打細算啊。奶奶總是盡量地讓我多吃,盼我早日康復。

養病期間,我們祖孫朝夕相伴,話題很多;我的飲食起居,她全力照應;我與同學聊天,她事后能幫我分析人的脾氣秉性;我讀書,她也湊趣,不僅能就古典小說《紅樓夢》中的方言俚語說出來歷,而且對“現代革命樣板戲”也能評頭品足。

我生病,讓已下放天津郊區插隊的爸爸很感憂慮。或許因為無書可讀,無字可寫(除了申訴材料),無望解脫,爸爸變得很實際了。他最關心的是我們幾個孩子的出路,起初還講些革命、理想之類,后來竟集中關注于我們是否能夠盡早地在經濟上自立。我很奇怪,他何以變得如此“功利”?為此,我們父子之間常常爭吵。盡管多年之后,我才漸漸理解,在當時的條件下,爸爸自身難保,他不能不考慮子女的生存問題。當活著都成了問題時,物質就成了第一,精神不得不讓位,甚至變得沒有意義,真是存在決定意識啊!

但在當時,我血氣方剛,滿腦子幻想,根本不理解爸爸的苦衷,反而認為他視我們為負擔,心里很不舒服。我把這些想法告訴了奶奶,她勸導我說,你爸爸不容易,幾十年奔波操勞,你要體諒。奶奶不懂政治,但她卻牢牢地記住了兒子的歷史結論中那句“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在她看來,“內部矛盾”就不是“階級敵人”,還算好人。她盼著兒子還有出頭之日。

奶奶從28歲起守寡,整整半個世紀。她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孫身上了,為了兒孫,她什么委屈、什么罪都可以受。

奶奶是一個守舊的人,長門、長子、長孫,在她的心目中永遠是至高的。她嫁到張家,是長孫媳;守寡后,一門心思扶持長子(我的爸爸)。她認為張氏“復興”的希望就在大兒子身上。奶奶又是一個能夠跟得上時代的人,她受過新式教育,知書達禮,50年代還積極參加掃盲運動,教那些家庭婦女識字;后來經歷多次政治運動,她處事不驚,晚年還支撐著這個支離破碎的家。

不久,我們又搬“家”了,換到了一間更小的房子里。那房子比原來的過道還差,位于一座二層小樓的后院,約10平方米,又黑又潮,與公共廁所相鄰。1939年天津發大水時,房子曾被浸泡,退水之后,留下了深深的痕跡。30多年了,年年返潮,屋里又不見陽光,所有的東西都會發霉,衣服被褥總是潮濕的。我們住了下來,沒有任何怨言,因為我們沒有資格抱怨。奶奶就在這間房子里住到去世。

她沒有等到兒孫“轉運”的那一天。1972年夏天,我忽然接到奶奶病危的消息,什么都不顧了,連請假的手續都沒辦,就趕回了天津。奶奶已經處于彌留狀態,幾乎沒和我說幾句話就昏迷了。她到了癌癥晚期,第二天就去世了。臨終之時,兒孫都在經受著磨難,她去得極不心安。我親手給奶奶換了衣服,親手把她抬進了太平間。兩天后,她化為了灰燼。從此,我失去了自幼由奶奶替代的母愛。

我從小就受奶奶寵愛。她總說,4個孫子女中,我聰明、懂事,就是身體弱,脾氣不好,又太爭強好勝。因此,我插隊之后,奶奶每次寫信,都要囑咐我吃飽、睡好,干工作要量力,要和周圍的人搞好關系。她的信都是寫在隨手拿到的紙片上的,大部分都是從副食店買東西帶回的包裝紙,又黑又糙,皺皺巴巴。她寫信一律豎行,繁體字,斷句全用句號,從無其他標點,完全是上個世紀初的格式。奶奶的信,我至今還保存了一些,居然沒有一封是正式的信箋、稿紙。她那時太窮了,舍不得花錢買紙,盡管那只需要一兩分錢。每次重讀奶奶的信,我都會感動,都能從字里行間體會出奶奶的溫情。

1970年底,同學們陸續回到了天津,大家無事可做,便以串門聊天為樂。我們經常一起爭論,話題多集中在“如何在農村接受再教育”。大多數同學已經沒有“革命激情”,采取了混日子的態度。即使談到與村干部、老鄉的關系,也多趨于務實,為盡可能活得好些做改善的努力。少數同學還在堅持“革命理想”,認為不能自暴自棄,于是發生爭執。

我是少數派之一,自詡“不失品位”,總以為我們在農村還可以有所作為,可以改變什么。連爸爸都批評我“自以為是”,我卻不以為然。這種“左”的傾向,我堅持了大約兩年,可以不夸張地說,確實是嚴格要求自己,自覺“斗私批修”,時不時還要想想馬、列、毛的教導。我不僅僅是說,而且去做,真是鬼使神差。但在1970年,我卻認為自己是對的。盡管精神壓力、身體狀況在一點點消蝕我的斗志,我仍堅持著,希望通過自己的“革命行動”,爭取幻想中的“非無產階級分子的社會政治地位”。

求知的渴望

再回長子,已經是1971年春天,我的病情有所好轉,體重也超過了110斤,但并未痊愈。半年之后又病倒了,醫生說已轉“遷延性肝炎”。此后生活變動頗大,治療時斷時續,我也不當回事了,竟不治而愈,算我命大,也是一個“奇跡”。

回長子之前,我繞道榆次去看了姐姐。他們插隊的小石拐村距縣城80里,只有8戶人家,40口人,知青倒有6名。那里比萬村更封閉更落后,但山里人很厚道,沒有某些農民的狡黠、刁蠻。我在小石拐住了10天左右,結識了姐姐的同學,其中兩個高中男生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們有很多書,也有思想。他們對社會對人生有自己的認識,以我當時小學畢業的水平,認為成熟得不得了,很敬佩地洗耳恭聽。后來,我與其中的一位建立了通信聯系,彼此探討問題,獲益匪淺。

小石拐才稱得上山村,那里的山比萬村大多了。高多了,也荒涼多了。老鄉住窯洞,飲河水,沒有電,沒有機械,沒有任何稍微現代一點的東西。村子里最窮的人家,只一孔黑洞洞的土窯,半間是炕,炕上鋪一塊年代久遠的破炕席(超不過三平方米),扔一卷又黑又薄的被子,地上一個灶、一口鍋、幾只碗,這就是全部家當了。真不知五六口人怎么能夠活下來。

我經省城太原回長治,再轉車到長子。第一次到太原,印象是破敗、昏暗、骯臟,在最“繁華”的柳巷商業區,也只買到兩斤劣質的水果糖(其實就是紅糖塊),倒是游覽晉祠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第一次感到歷史文物的價值。

回到萬村,我依然有新鮮感,甚至渴望新的生活。我太幼稚了。

同學中發生了很大變化,過去十分對立的“革命”與“不革命”的兩派已經分化,熏新組合,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革命”已不再是我們爭論的話題,怎樣生活、如何做人在少部分同學中還討論,但比過去現實多了。大部分人則是苦中尋樂,樂得平庸。村干部根本不管我們,我們也根本不再指望他們。我在日記中寫道:“對同學中的變化,我感到痛心。抽煙、喝酒、混日子,這種生活就是我們當初追求的結果么?對同學,是幫助還是疏遠?看來只能因勢利導,實在不聽也沒辦法。”“人格不能丟,活著就要像個人,不能混日子。”

我組織了學習小組,同學自愿參加。我們讀《毛選》、讀魯迅、讀報紙,也讀《牛虻》、《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馬克思的青年時代》。參加者寥寥,活動沒有規律。每天干活兒回來累得要死,誰還能堅持學習?很快,讀書、讀什么書都成了個人行為,只有能說到一起的偶爾還坐下來聊聊讀書體會。我倒是堅持下來了,每天都要讀、寫到深夜。那時,知青們已經陸續分散住到老鄉家,我和另一個男生借了一間房子,用土坯壘了一盤炕,也壘了一套“桌椅”,鋪上塑料布,就成了書桌。那屋里沒有電,我就點了一盞油燈。真是一燈如豆啊!在這樣的環境里,沒有喧囂,沒有打擾,我可以安安靜靜地讀書、記筆記、日記,那是我一天勞動之后的極大精神享受。

我了解萬村以外世界的另一個途徑是通信。插隊期間,除去日記,寫信是我的一大樂趣,也是最占時間的“勞動”之一。我每周至少寫三四封信,給分居各地的奶奶、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弟弟,給同學、朋友、親戚。每次郵遞員來,我發的信最多,收的也最多,一次可以多達十幾封。這習慣我保持了多年,記不清曾過寫多少信,幾千封總是有的,至今保存的還有百十封,現在讀起來也很有意思。

萌動的青春

插隊生活的單調枯躁和精神苦悶,使同學之間的情感交流成為我們生活中的重要內容。十七八歲,初諳人事,朦朧中都有了性意識。男女生之間的交流顯然有談情說愛的成分,但由于現實的處境、前途的憂慮,加上畢竟年幼,這種情愛幾乎沒有任何浪漫情趣,花前月下、輕歌曼舞是做夢都不可能夢到的事。大家都很實際,追求一種慰藉而已,更多的只是勞動之后的談心、交流,相互的關照、傾訴。

最明顯的標志是,某女生特別關照某男生,譬如幫他洗衣服,省下一口飯留給他吃;某男生總是向某女生靠攏,幫她干活,為她服務。時間一長,看多了,大家心照不宣,彼此方便。也有“爭奪”,但不激烈。因為大部分的關系都不確定,也不確實,傾慕對象常常處在變動中。況且,似乎沒有一對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聚散都正常,不必“力爭”。反正萬村沒有因此而公開鬧翻的同學,20人中,“好”過的是大多數,最后真成了家的只有一對。

關系不確定,時聚時散,是不是就很亂呢?依我看不是。那時的年輕人,思想觀念還是比較保守的,大部分只是出于青春的萌動,出于心理的需要。甚至出于利益——男生需要關照,女生需要保護的驅使,有了好感,才走到一起。走近了,感覺不好,或有了更好的就又疏遠了,如此而已。純粹出于生理需要,追求性欲的怕是不多。我是在插隊最后一年,才聽說有的同學進村不久就發生了性關系,我十分驚訝,感到不可思議。

說出來難堪,是老鄉們對性事的隨意“啟蒙”了我們的性教育,村子里禽畜的交配是我們最直觀的性教材。雞、狗、豬,牛、馬、驢,交配司空見慣。起初。不要說女生,連男生都有些不好意思,但好奇心驅使人不由不看,看得多了,竟也木然了。插隊后期。我甚至和老鄉一同牽著牲口去種馬站配種。

知青們畢竟受過教育,來自城里,起碼的文明還是講的。彼此之間也會保持距離,至少在公開場合,沒有人敢大膽示愛。插隊后期,雖有男女生同居的,但也比較注意。我只聽到過一件事,令我感到性無知的可悲與可怕。

那是另一公社某村的一對知青,同居而不幸致孕。想到醫院去做人工流產,但需要大隊革委會的證明。這種事情隱瞞還來不及呢,誰敢去開證明啊,只好自己想辦法。同學們知道了,有人自告奮勇,說他家世代從醫,自己多少懂點醫術,能不能“內部解決”?商議一番之后,大家感到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這條路了。于是,那男生就去買了罐頭、紅糖、雞蛋之類的“補品”。“懂醫術”的男生還找來幾本《赤腳醫生》手冊之類的醫書學習,做引產準備。懷孕的女生已經六神無主,只好豁出羞澀與身體聽憑擺布。“手術”那天,大家都提心吊膽,祈禱平安。不料,中途發生大出血,“醫生”立時慌了手腳。人命關天啊,顧不得許多,大家七手八腳把那女生送到了縣醫院。醫生邊搶救邊埋怨:簡直是胡鬧,出了人命你負得起責任么?幸虧及時,那女生的命保住了,但事情傳開,也很尷尬。

我也遇到了第一個追求者,雖然算不得初戀,但經過我記得很清楚。

那女生與我同校,但插隊前并不認識(非常奇怪,中學的女同學名字,我現在竟一個都想不起來。也許是那幾年我背著父親被審查的沉重思想包袱,整天埋頭讀書,無暇顧及其他的緣故),插隊以后,同學朝夕相處,談起讀書,說起理想,我還算能“忽悠”,顯得有“思想”,不免有些“風頭”,也許因為這一點,引起了她的好感。后來了解到,她父母親都是中學教員,母親在文革中自殺,家里生活很苦。也許是一種同情,使我對她有所關照。當時,我并沒有任何想談戀愛的念頭,只是認為關系比較融洽罷了。那時,我已病倒了,她很關心我,不時照顧,我很感激。及至她悄悄地拿走了我的一張照片,被我察覺,并且她主動表現了一種追求的態度時,我才有些慌了。以我當時的思想,上山下鄉是來干革命的,首要的任務是鍛煉自己,是接受再教育,況且十七八歲,怎么能夠談戀愛呢?于是,我愚蠢地向她表明了自己的“觀點”。她竟接受了,表示我說得對,應該“正確對待同志關系”。不過,很快她就轉向了別人,我們依然是“革命同志”。

說老實話,在這件事上我有虛偽的成分。作為正常人,十七八歲,渴望愛與被愛,是天經地義的。從心里講,我接受了她對我的關照,也愿意與她交往,但是,我“克制”了自己,“嚴格要求”自己,不允許自己有所流露。甚至在她轉向別人時,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卻依然故作寬容與大度。那時的我,就是認準了在理智與感情的問題上應該選擇理智,心里想著表面挺著,匆匆地終結了我的“初戀”。當然,不可否認的是,對今后前途的憂慮,對一個人托付于你的責任感,也是我拒絕了“追求”的重要因素。如果從這兩點看,我沒有錯。我的“錯誤”在于,愚蠢地生硬地以“革命”的名義扼殺了清純。

“革命”的幻滅

我們下鄉時,文革最瘋狂的日子已經過去,城市里搞得轟轟烈烈的階級斗爭,在偏遠的農村卻是冷冷清清。為了應付差事,雖然也不時開個會,但沒有什么火藥味,更沒有觸及皮肉的事情發生。那次“東風壓倒西風”對我們的批判算是很激烈的,也只是幾個村干部在表演,多數老百姓是不參與的。

也聽說有的村知青“階級斗爭覺悟”挺高,對“階級敵人”不手軟,真動手打,大約還有些“造反派”遺風。不過,打人者反而遭到老鄉的譴責,說他們不應該動手打人。

在偏遠的農村,很少能夠了解到外面的信息,特別是在當時的社會政治條件下,從人到事,從文件到書籍,都是內外有別的。城里人尚且被蒙蔽,何況農村?但是,文革也確實鍛煉了人們的政治敏感,老百姓沒有更多的信息渠道,學會了從報紙內容的微妙變化中發現動向。

1970年秋中共九屆二中全會之后,政壇上紅得發紫的陳伯達突然消失了,立刻就引起了人們的猜測,感到中央“出了事”。很快,開展了批陳整風運動,但那時誰也不會想到林彪會出事。1971年“九·一三”事件發生后,盡管大多數百姓根本不知道,但那年的國慶活動突然取消放出了信號,“林副主席”的字樣雖然還出現在報紙上,但只限于外國元首給中國國慶的賀電中了。從狂熱到平淡,這本身就很不尋常。國慶之后,“小道”上終于傳來了“林彪出事”的消息,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簡直是亂了套。待中央文件正式傳達下來,更是引起老百姓極大的震驚:當初被捧上了天的副統帥、接班人,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十惡不赦的壞蛋了呢?這太讓人難以接受了,也不能不引起種種猜測和疑問。

林彪事件的發生,實際上宣告了文革的破產。小民百姓弄不懂,也摻不進去,索性遠離,圖個清靜。特別是當知青已經淪落到社會生活的最低層了,除了生存,還指望什么呢?不問政治,又有誰來干涉呢?自從林彪事件之后,知青中已經極少有人再妄談“革命”,更沒有人再唱高調了。

生活如舊,大家每天機械地參加勞動、吃飯、睡覺,除此之外,同學之間的一大樂趣就是聊天。我依然“嚴格要求”自己,不屑于混日子,聊天也總是把話題引到讀書、“革命”上去。翻看那時的日記,幾乎每天都記錄著我與同學的談話內容,每天都是密密麻麻幾頁、十幾頁。很奇怪,那時的我怎么會有這種精力?怎么能記錄得如此詳細?

我們討論過“怎樣在農村干革命?向貧下中農學什么?怎么學?”。我認為要從一點一滴學起,比如吃苦耐勞,比如勤儉樸實。當然,我也開始認識到,樣板戲中的貧下中農形象,都是加工過的,與真實相去甚遠。農村才是中國最需要改造的地方,“嚴重的問題在于教育農民”。

我們討論過“批判地學習牛虻”。把牛虻與保爾做對比,甚至提出“如果牛虻是共產主義者”的假設。可我同時自問,“牛虻的堅強毅力是哪里來的?為什么一個革命者還要講感情?”可見,我的思想有了變化,已不再一味地“左”。

我們討論過“林彪為什么搞政變”。我居然認為林與毛在哲學思想上產生了分歧,導致政治觀點、路線上不可調和,才引發了政變。由林彪討論到“接班人”問題,我認為領袖的接班人與事業的接班人不是一個概念。泛指可以培養,狹義則要靠斗爭中發現,人為地指定是靠不住的。

我們討論過“如何弄懂弄通馬克思主義”。我認為,糊里糊涂盲目信仰就弄不懂,更不會通。“馬克思主義是發展的,中國的社會主義革命仍在摸索,應該允許有不同意見。”

討論的問題很多,但實際問題卻得不到解決。有同學曾問我:你根據什么就認為馬克思主義必勝?沒有了解過它的對立面,你怎么就信了這主義?這話果真把我問住了,我竟無言以對。大約是這話刺激了我,我開始千方百計尋找非馬克思主義的書來讀,就是從1972年開始。

躁動的“待分配”

1972年夏天,開始有了選調知青進城上學或工作的消息,名額雖然有限,但足以引起知青的騷動,連躲在天津家里的同學也紛紛返回長子。大家都盼著早日離開農村,沒有心思干活兒了。就是在那時,我學會了抽煙,而且開始動手打架。

一天,我被隊里派到山上去砍圪針(酸棗刺),運回來扎籬笆墻。那活兒很不好干,要時時提防被扎破手。可又必須用手去抓。砍了一上午,收獲不大,我把砍下的圪針聚攏成兩捆,用尖擔挑下山來。

尖擔是一種特殊的扁擔,兩頭包了鐵尖,專門用于挑麥捆之類。谷子、麥子扎成捆,先用尖擔的一頭插牢,挑起,再去插第二捆,挑起,平衡。這中間一步最難,等于扛著第一捆去挑第二捆,摘不好就會失去平衡。挑圪針是同樣的程序,只是重量輕減,但很容易被扎破什么地方。那天,我的手破了,衣服也被剮了口子。

我挑著圪針進村,碰上二隊會計黑孩,他說:“張刃不簡單,一上午就砍了這么多,夠燒一鍋水了。”分明是在挖苦我不能干活兒。周圍的老鄉跟著起哄,我惱怒地摔下擔子就沖了過去,問他什么意思?他說:“你干這點活兒就混工分,不能記。”我說我不稀罕,他說:“你們這桿人,就是能吃不能干。”接下來就是惡語相向,對罵起來。長子人對罵都是惡狠狠的,但極少動手。而我們最不能容忍對方的污辱,我見他越罵越難聽,而且罵起了所有的知青,一時火起,突然出拳直擊他的臉。只一拳,他的眼睛就成了一條縫。老鄉們決沒有想到我會動手,一時間竟愣住了,緊接著就吵鬧起來,說這還了得,敢打咱萬村人!他們慫恿黑孩還手,自己卻袖手旁觀。

這是我在萬村第一次動手打人。當時真的不顧一切了,我順手抄起尖擔端在手里,大聲喊:“有本事你們都上,一個個捅死你們!”事情鬧大了,村干部和同學們都跑來勸架,總算沒有發生更大的沖突,只是黑孩的眼睛過了好幾天才消腫。

什么事有了第一次,后面就少了一層障礙。那次打架,老鄉們知道了掛著“二餅”(眼鏡)的張刃也不好惹了,下手挺狠。而我也覺得打出了“氣勢”,不再唯唯諾諾,遇到不順心的事,火氣上來就想動手。

某日,村里的民兵集合,說是要與鄰村的人打架,出發前由大隊開灶吃一頓扯面,這在那年月可是上好的“待遇”了。恰巧有公社干部來,我就說了句笑話:“萬村打架還管飯,不錯啊。”沒想到村支書金玉追出來拉住我,說我在領導面前告了他的狀。我說,你做都做了,還怕說?他開始罵人,我警告了他,他反而罵得更兇。我抬手就給了他一耳光。他立刻就傻了,待他回過神來,不僅不再罵,反倒拉住我說,你急甚哩,相跟上去吃吧。真是日怪!

我在村里打的最后一架是1974年秋天,對手是村辦小學的年輕教師。他偷拆知青的信件,我們抓住他問,他先是不承認,繼而罵起來,我就動了手。那一架打得厲害,他被打得鼻青臉腫,幾天都看不清路。我則被打碎了眼鏡,險些傷及眼睛。其實,那次打架,在很大程度上與我第二次被“推薦”上學卻再次落選有很大關系,心里郁悶,靠打架宣泄了。

插隊的后三年,因為心浮氣躁,因為前途渺茫,甚至僅僅因為需要發泄,我打過許多架,成了名副其實的“壞蛋”。

話說“偷雞摸狗”

“壞蛋”免不了做“壞事”,先說“命案”。

偷雞摸狗,是許多人對知青留下的惡劣印象。說實話,插隊之初并沒有人這么干。因為吃不飽,又缺乏營養,先是有人向老鄉買雞蛋,后來發展到買雞。這些東西老鄉原本不吃,我們出錢買,老鄉發現了生財之道,于是雞蛋從最初的三五分錢一個漲到了七八分,一只雞也從幾角升到了一元。物價上漲,知青不滿,也沒有那么多錢,于是開始偷。

偷雞的方法很多,一是半夜去摸雞窩。用手電一照,雞就咕咕叫,但聲音不大。此時一把抓住,把雞頭擰到翅膀下,就算大功告成。二是“釣雞”。我沒見過,聽說是拿一筆帽,擰去帽蓋,穿上尼龍線,一頭拴上誘餌,拋在地上。“釣”者遠遠地躲開,牽著尼龍線的另一頭。雞們發現誘餌就來啄,人則抖動線繩使之啄不到。此時筆帽一點點向線端靠攏,待雞啄住吃食,猛一提線,筆帽恰好套住雞喙,叫不出聲,只能撲棱翅膀,這雞就被“釣”走了。三是明抓明搶。這方法動靜太大,一般不會有人公開干。以上辦法我都沒有實踐,待我“下水”時已是插隊后期,偷雞手段已有發展。我們的辦法是用看秋防身的木棍(一尺多長,搟杖粗細)瞄準前面的雞,挨著地橫甩出去,只要擊中,一般都能把雞打昏或打傷,撲過去擰住雞頭別到翅膀下即可。這事白天趁人不備就可以做,打傷打昏的雞隨便放在草叢里、石頭后就可以走了,晚上再來取。

打狗比較麻煩。老鄉家養狗都是為了看家護院,誰若傷害等于傷人,“打狗看主”嘛。所以我們打狗一般都去外村,或者設法截殺放羊人路過的狗。打狗要先引誘,用吃食引出村外或引進院里,一旦狗上當,我們就會撲上去,或蒙頭,或套繩,總之盡量不使之出聲。然后就是設法殺死,擊頭、灌水、割喉,接下來是剝皮、開膛、剔肉。我們先后殺過多少只狗已記不清,十幾只總是有的。知青殺狗出了名,放羊人都不敢從我們門口過,生怕羊群過去了,看羊狗也沒了。有一次,我們殺了一條狗,吊在河邊小樹上剝皮。那狗是被擊昏的,并沒死,結果剝到一半竟活轉來掙扎,把樹枝都掙斷了,拖著半張皮在河邊亂蹦,直到死去。那次把我們嚇壞了,做夢都是血淋淋的場面。

我最后一次親手打狗是在離開萬村前不久,那是一只常常對我們撲咬的小公狗,似乎天生就與知青有仇。我們幾次欲殺之而后快,結果被我們抓住了機會。它被誆進了院子并且鉆了圈套,但打起來發生了麻煩。幫忙的同學在狗的狂咬中松了手,我這頭兒只好一手拉繩,一手揮棍,結果狗吠聲聲,十分凄慘,招得老鄉們紛紛趕來指責我們不該殺狗。那狗已被打得奄奄一息,臥地不動,我也不忍再打了,就放下了棍子回屋。過會兒出來一看,那狗沒了蹤影。幾天后,它出現在村口,已經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條腿,看到我們就狂吠,但不敢撲過來。它成了一條野狗、瘋狗。

在知青大院里,我們還殺過羊,宰過豬,兔子、喜鵲之類也曾涂炭,反正諸多活物都在這里結束了生命,填進了我們不見油水、饑餓難耐的腸胃。羊被殺之前的掉淚、下跪我親眼所見;兔子急了咬人亦非誑言;灰喜鵲是我們用氣槍射殺的,圖的是“寧吃飛禽一口,不吃走獸一斤”。至于宰豬,純粹是誤傷所致。殺豬是村里的大事,一年才殺三次,我們豈可亂動?那是一頭豬崽,在村里與雞混雜,我用木棍打雞,卻誤傷小豬。棍子擊中了它的后腦,竟一下子死了。豬崽是老鄉的“錢匣子”,比雞更金貴,打死了豬崽,老鄉知道了非拼命不可。我們知道闖了禍,急忙把小豬藏好,晚上才運回來。因為看過殺大豬,我們照貓畫虎,先把小豬的一只腳割開小口,用筷子捅進去,使皮肉分離,然后用嘴向里面吹氣,邊吹邊拍,小豬漸漸鼓脹起來。吹氣要一口一口地吹,中間換氣時要抹住不使漏氣。不料中途抹氣的同學松了手,那豬皮肉之內的臭氣一下子頂了出來,我正在換氣,噎得我差點嘔吐。小豬吹鼓了,再用開水澆,然后刮毛。很快,一只白生生的小豬展現面前。接下來就簡單了,開膛、放血、清理內臟。小豬大約十幾斤,凈肉做了一臉盆,很嫩,我們始知乳豬確實好吃。可嘆那家主人喚豬聲聲,再不見回來。說老實話,我們挺內疚,但絕不敢承認。有一天金玉來串門,看到臉盆里的肉,問我們又殺了哪村的狗?我們說,這是豬肉罐頭。他嘗了嘗,還連說好吃好吃。

從果腹到荒唐

知青做“壞事”,先是為了肚子,后是為了發泄,以致“出了圈”。以下所述,自爆丑惡,謹為忠實記錄。

插隊初期,大多數知青還是守本分的,也很誠實。1972年,村里菜園小蔥種多了,吃不了,隊里叫我出去賣。既沒稱分量,也沒有定價,完全由我自主。我挑了一擔小蔥到周圍幾個村去賣。不用吆喝,老鄉們就像看稀罕一樣圍了過來,婦女、孩子的指指點點悄聲議論,還讓我挺不好意思。有老鄉說沒有錢,用雞蛋換行不行?我想,雞蛋可以自己吃,我用錢交給隊里也一樣,于是同意換。半天下來,一擔蔥居然賣光了。

回村的路上,我坐下來數了數給自己換的雞蛋,正算著應該交給隊里多少錢,一群人說說笑笑走了過來。遠遠一看,竟是東峪村的同學,彼此都認識,看我這副模樣,怎么好意思?我趕緊拉下草帽擋臉。那邊卻已經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張刃,干嗎呢?”我無奈地站起來:“這不賣菜呢嘛。”“你行啊,還會換雞蛋。”男生女生嘻嘻哈哈拿我打趣,我故作瀟灑地說:“咱也是鍛煉,還落得清閑。”他們去趕集,一個個穿著光鮮,我卻破衣爛衫,頭戴草帽,挑副擔子,這算什么事!望著他們的背影,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回村后,我把錢如數交給了隊里。

半公開地“偷”些吃食,都發生在插隊后期。隨著陸續選調,村里只剩下幾個知青了,隊里也懶得管。我們在村里已經很熟,也有了幾個朋友,老鄉們不大敢欺負我們,更知道我們遲早要走,吃點什么沒啥大不了的,所以大多不再計較。

夏日莊稼正旺,與玉米間種的豆角也熟了,我們常去摘來做菜。這事做得半明半暗,隊里也是睜眼閉眼,一般都是摘下豆角塞進背心,鼓鼓囊囊猶如孕婦,若有外套則披上略作遮掩。有時也掰幾個嫩玉米回來煮了吃,玉米一穗一穗插在皮帶上,插一個松一下扣眼,轉圈插滿,活像子彈袋。外面罩上制服,一般看不出來。有一次,我和另一男生腰間插滿了玉米進村,看到大隊辦公室門口圍了一群人,電線桿上掛著兩穗玉米,貼著一張紙條,上寫“×x x偷的玉米”。這是為了羞辱其人,殺一做百。我們腰揣玉米,嘻嘻哈哈與隊干部打趣,心說,我們這里更多,你們怎么沒抓住?

秋收土豆,要從山上一擔擔挑下來,按擔記分,往返一趟要一個小時,累得不行。我們發現記分只在山上,下山無人統計,,于是半路就把土豆倒在路邊溝里,用樹葉掩蓋起來,躲到石頭后休息一會兒,再返回山上。既記了工分,又得了土豆,晚上再挑回屋里。

一次,我們幾個男生去西溝村玩,回來路上隨手摘了十幾個大梨(長子梨皮厚個大水多,一廳一個不新鮮,據說最大的有七八斤),被西溝的老鄉抓住,說要告到萬村,問我們的名字。有位同學不知動了哪根筋,脫口而出“張國燾”,那老鄉昕了,竟說“耳熟”。那時正在講黨內十次路線斗爭,天天講,月月講,連農民都耳熟能詳了。

我們吃的蘋果無數,吃得反胃。但似乎成了慣性,不吃也要去摘,摘回來試著炒著吃,放了油鹽,根本不是味道,無法下咽,只好在院里挖個坑埋掉。

“偷”糧“偷”菜“偷”水果,無非為了填飽肚子,但我們中有些人做的有些事,與吃無關,純屬荒唐。坦率地講,有的是惡作劇,有的純粹禍害人。

秋天,紅薯將收未收時,我們半夜去挖,為的是嘗鮮。紅薯長在地下,有大有小,無法判斷,又不能明目張膽地干,只能挖一兜摸摸看,大的留下,小的丟棄。結果把一片地挖得亂七八糟,糟蹋了不少糧食,現在想想真是造孽。

有位老參辱罵了知青,大家決定治治他。那時正值夏末秋初,莊稼似熟未熟,幾個人半夜跑到他家自留地(有限的二三分),把半熟的莊稼統統割下來,還整整齊齊碼好。第二天那主家一看,到手的糧食沒了,簡直坑苦了,明知遭到知青暗算,卻又找不到證據,只能自認倒霉。

最陰損的一次,是有人因為與老鄉打架,記恨在心。晚上跑到那老鄉家碾子上拉了一泡屎,然后推著碾子轉幾圈,搞得到處臭烘烘。第二天老鄉來碾糧食,氣得大罵,用水刷了多遍,曬了多日才能使用。

1972年秋天,有4個男生半夜跑到5里外的義合村去偷蘋果,一下子竟摘了幾百斤。結果地里留下了膠鞋印和狗爪痕,義合人據此判斷,是萬村知青所為,天一亮就追進了村,人臟俱獲。30年后我回長子,偶遇一位義合中年人,居然還記得此事。我笑答,當年“案犯”下落我都清楚,可以一一指認。那人也笑說:“告訴他們,現在蘋果有的是,盡管來吃,不必偷了。”我們大笑不止。

“瘋狂”的選調

1972年10月底,知青們終于盼來了大規模招工,當時稱之為“選調”。那次分配大約有500個指標,就是說,全縣知青的70%能夠擺脫農業勞動,走進工廠去掙工資了。

招工的企業分布很廣,既有國營,也有集體,既有軍工企業、中央直屬企業,也有地方工業、商業,最次的是縣辦企業,如小煤礦、制磚廠之類。知青們的目光自然都盯著國字號的大企業。想想自己的家庭背景,我沒有太大奢望,只要是國營企業能夠要我,就很知足了。

那時我的頭腦十分簡單,做事循規蹈矩,認為分配誰、分到哪里,是組織的事,自己瞎操心沒用,只有等消息。然而,等了十來天,傳來的消息卻不妙,許多同學紛紛進城去活動了,或找縣革委各機關的門路,或與招工單位的來人拉關系,大家都在鉆營,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簡單。我也不能傻等了。

從11月9日我第一次進城,去找還算熟悉的縣“五七”辦公室老段開始,此后十幾天,我經歷了一段最受煎熬的時光。

我與老段只是打過幾次交道,說熟悉不過如此。找他無非是拜托關照,他也答應了。現在看,那只是應酬,怎么可能真心幫你?那時還不知道送禮,送什么,送給誰更是不懂。再說,自己吃飯都成問題,拿什么送禮?當后來我聽說有知青從天津成箱地運來東西到處送禮時,還頗感驚訝,自嘆弗如。不過那時分配已成定局,說什么做什么都晚了。且看逐日記錄——

12日,有消息說,內定名單中我被分配長治某國營中型企業,不禁暗喜。

17日,聽說我的事“吹”了,被另一個同學頂替,可能另分配到長治某集體企業。我試圖改變這一去向,提出寧肯到山溝里的某軍工廠,但被拒絕了,說我的“條件不夠”。

18日,去見招工人員,做自我“推銷”。縣招待所里知青人頭攢動,個個都陪著笑臉,給招工人員端茶遞煙,我幾乎擠不上去,更沒有機會說話。

19日,事情再起變化。長治那家集體企業的招工干部說我身體條件差,況且“家里有問題”,說什么也不要了。有同學告訴我,有人為了擠占那個名額,背后下了“絆子”。

20目,去長治徹底無望,我將被分配縣辦小廠。立即找到縣“五七”辦公室中辯:縣辦企業都是重工業,既然連輕工企業都不要我,我怎么能干重體力?無果而返。

21日,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找了許多無用的人,說了許多無用的話。直到天黑,得到的消息卻是:分配縣耐火材料廠,檔案已被提走,近日報到。

分配縣耐火材料廠的消息如同悶錘,幾乎把我打傻了。所謂耐火材料廠,其實就是燒耐火磚的磚窯。這次分配去的知青,大部分都比我們大幾歲,當時被稱為“社會青年”的那批人,有的還有前科,曾被勞教。我們從不與之往來。如今把我同他們分在一起,我成了什么人?再想想那種工作環境、勞動強度,我真感到絕望了。在“五七”辦,我聲明:放棄參加分配!回村繼續勞動。司主任對我的態度大為惱火,喝道:那你就永遠插下去,永遠不分配!我回答,就是插隊到死,我也決不去那個磚窯!

我連夜回村。一個星期了,每天進城,往返40里,翻兩次山,有時甚至一天兩次進城。為了前途,為了生計,竟沒有覺得累。但那一夜,我幾乎走不動了,一個人疲憊地走著山路,腦子里一片混沌。我想起了這幾年的苦斗、艱辛,想起了文革、屈辱,想起了家庭、父親,想起了這次選調的前前后后,想起了莫測的未來……我想了太多太多,感到這世界太不公平,這社會根本不需要我的存在,絕望中,我想到了死,以死對抗這不合理的一切。

我站在山頂,周圍一片漆黑,沒有燈光,沒有人跡,只有秋夜中的寒意。我想,假如我從這懸崖上跳下去,一切就都了結了。從此,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再也不用“嚴格要求和改造自己”,再也不必自我折磨,再也不會給別人“添麻煩”了。沒有憂愁,沒有痛苦,沒有煩惱,什么都沒有了。

秋風襲來,我打了一個寒戰,問自己:你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嗎?太窩囊,太沒出息!你死了,別人會為你惋惜么,誰還會記得你?死于非命,太無意義。你就不能咬咬牙,抗爭下去?生活不會永遠如此,命運也不是不可改變,即使力所不及,也應該較量一番,總不能不加抗爭就敗下陣來,自己打敗自己。

我漸漸清醒了,打消了自殺的念頭,決定活下去,而且要活出個人樣來,活得更有意義。我走下山,回到村里。

22日,我想去東峪看看同學,散散心。我借了一輛自行車,穿過了蘇村。從蘇村到東峪中間有條河,此時正逢枯水季節,已近干涸。我想著心事,埋頭蹬車。剛進河道,突然從旁邊的樹林中傳來一聲大喝:“站住,危險!”我猛地剎車,剛剛回頭,只聽“嗵”的一聲,一顆炮彈沿著河道射向了遠處的目標,那靶子被打得粉碎。我還沒有弄明白怎么回事,一名解放軍戰士跑了過來:“沒看見警戒線嗎?沖過去就是找死!”原來,駐蘇村的坦克部隊演習,我只顧想心事,無意中闖過了警戒線,若不是戰士及時發現喊住我,那坦克平射目標,加之我騎在車上,一炮打過來,說不定就粉身碎骨了。想想后怕:昨夜差點自殺,今天又險些送命,我真是大難不死。

23日,再次進城,到“五七”辦承認自己前天情緒不好,說了過頭的話,請求原諒。同時誠懇地表示,我的條件確實不適合去耐火材料廠,愿意繼續留在萬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好說歹說,他們總算答應調回我的檔案,就是說,我仍然算是知青。后來,那廠里還曾派了一個人,趕著小驢車來萬村,說是接我去報到,并拉走行李。氣得我連罵帶轟,把來人趕走了。選調風波至此告終。

生活改變了軌跡

選調結束,分配的去報到了,沒分配的回了天津,村子里已經沒有知青了。我的生活完全改變了軌跡。

放棄了自殺的念頭,但我的情緒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法穩定,從11月下旬直到年終,我幾乎沒有在村里住過幾天。只要有機會,我就到處跑,去有同學工作的地方廝混。那些同學改變了命運,掙工資了,心情舒暢,接待我這樣的“落難兄弟”也很熱情。其實,除了聊天、睡覺、打撲克、下象棋,我也不過混幾碗小米粥、若干玉米餅子、饅頭而已,況且,同學很多。分散各處,住兩天就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倒也不致招人煩。

久在外面流浪不是辦法,天越來越冷,我還是回村了。

那年的雪好大,幾場過后天地間一片白茫茫。我本十分喜歡雪,喜歡冬季的。但那年心境不佳,特別是回村之后突然病倒了,高燒不退,一個人孤零零躺在炕上,沒吃沒喝,連燒的煤都光了。那天一早,我掙扎著下了炕,推開門,大雪竟堆了尺許。摸摸冷灶涼炕,看看空鍋凈盆,想想這幾年、這些天的境遇,悲涼之感轉為怒火中燒,抄起一把菜刀直奔支書家去。

金玉正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活得挺滋潤。我挾著寒風闖進他家,金玉擺出一副不冷不熱的面孔。我說我已斷糧斷火,要求隊里解決。他說,分配你不去,天津你不回,在這兒受罪不是自找么?我本來就是憋著火來吵架的。本想先好好說,解決就算了,他這么一激,我頓時火起,抽出裹在衣服里的菜刀,“咣”地一聲剁在他家炕沿上:“你少說那么多扯淡的話,要糧要煤,給不給?不給,今天就沖這刀說話。我一條命,你一家命,看著辦吧!”金玉萬萬沒有想到我是拼命來的,嚇壞了。他媳婦趕忙給我倒水,讓座,勸我有話好好說。金玉也改口了:“和你鬧笑話呢,還當真了。你要的糧、煤。我馬上找人送去,還不行嗎?”我也并不真想拼命,自殺、炮彈都躲過去了,為點糧煤更不值了。嚇一嚇他果然有效,我也見好就收,打道回“府”了。

12月7日,我20歲生日,那是我第一次在異鄉,在沒有親人的環境中過生日。20歲是人生的重要一步,我經歷的卻是自己人生中從未經歷過的打擊,而且差點讓自己的生命在20歲之前終止。

我也想回家但很難,因為我拒絕到磚廠去工作,爸爸很生氣,認為我放棄了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盡管我知道他怕自己再影響孩子的前途,怕自己撐不了太久,希望我們盡早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在經濟上自立,但我仍對他的“功利”和“世俗”難以接受,我不想輕率地決定和安排自己。這樣,我們父子之間那一段很難談到一起,我不想回去整天接受他的教訓。

外交部干校要撤銷了,媽媽他們仍回北京。一切在安頓中,房子、家具、柴米油鹽,都要重新來過。我也不想回去添亂。

于是決定先到姐姐那里去住幾天。

1972年年末的日記,我寫下了這樣一段話:“我相信,我會踏出一條理想的人生道路來的。我仍將樂觀地對待未來。我相信自己的意志、毅力,我不是那種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了不起的人,但也決不是那種自暴自棄、藐視自己的人,更不是得過且過、滿足于溫飽的人。我知道應該走什么樣的道路。雖然這次分配結果如此令人不快,但我在苦悶之后,仍能振作起來,努力充實自己,向光明的未來邁進。”

“只要我力所能及,我一定要給命運以回擊!如果超出了我的能力,那也要較量一下,反正我不會不加抗拒地服服帖帖。”“這次分配的殘酷事實與結果告訴我,要做命運的寵兒是十分愚蠢的想法,應該立志做命運的主人。”“不管這(抗爭的)機會要拖到什么時候,反正到我離開這世界那天為止。”

1972年的大選調,改變了許多知青的命運,無論走的、留的,都不再像以前那樣生活和思考了。

求學夢斷之后

1973年元旦的第二天,我從長治坐了9個多小時的汽車到了榆次。縣城離姐姐插隊的村子還有40公里,必須再換乘汽車。排隊買票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前面有個人的背影很熟悉,走過去一看,竟然是哥哥,真是喜出望外。從他去內蒙古兵團,我到山西插隊,我們兄弟倆已經4年沒有見面了。他來看妹妹,我來看姐姐,我們三人在太行山的小山村團聚了。

因為傳聞中的“高考”成了正式消息,我在北京住了三個月,惡補數理化,希冀靠知識和求學改變命運。然而那次考試,盡管我的成績不錯,并且有兩個大學都愿意接收我,但由于“白卷英雄”張鐵生的一封信,以及地方干部“開后門”,我的求學夢最終化為泡影。那次招生給我的打擊比1972年分配工作時更大。我回到村里,三個月與外界斷絕了聯系。

事實上,1973年以后,我幾乎再沒有干過幾天正式的農活,村干部也不再要求什么,更不管什么。不過,從那年起,我在村里連續三年擔負起看秋的任務,也開始做了許多荒唐事,包括偷雞摸狗和打架斗毆。

看秋的活兒是村干部主動提出讓我和同學銘路干的。他們覺得,反正我們遲早要走,不會踏實勞動了,而且免不了“偷”些吃食,莫如讓我們干點村里人干不了也干不好的事。看秋需要“鐵面無私”,而且得罪人,讓知青干,最合適。

其實,看秋的工作很簡單,就是每天不定時間、地點地到那幾百畝莊稼地里去轉悠,發現偷糧食的要制止,必要時可以扭送交大隊處理,更多的是起一種“震懾”作用。

看秋是我在村里于過的最“風光”韻活兒,不用下地賣死力氣,提一根棗木短棍,配一支手電筒,加上自制防身用的匕首,整天晝伏夜出,神出鬼沒,儼然“管人”模樣。

配備那些家什是必要的,短棍可以防身,手電筒用來照明,匕首則因為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遭遇”。某夜,我獨自在玉茭地里巡視,忽然聽到有“窸窸窣窣”的響動,遠遠看去像是我們喂養的那條小狗。我沒有在意,繼續前行。但它沒有像往常那樣很快來到我的身邊,而似乎總與我保持著某種距離。我有些警惕了,迅速回到田邊的小路上。它出現了,借著月光,我才發現它比我們的狗大了許多,特別是那尾巴,直直地拖著。是狼!我不禁毛發悚然,做好了搏斗的準備。也許那狼覺得勢單力薄,不能放倒我吧,竟沒有撲咬上來,迅速消失在夜幕里。從那以后,我帶上了匕首。

我們怕狼,但不怕人,無論白天黑夜,發現有人在地里偷偷摸摸,都會毫不猶豫地跟上去。說來也怪,老鄉還真怕我們。某夜,我和銘路抓到了一個偷玉茭的外村人,雙方動了手,那人被打得夠嗆,看熱鬧的老鄉也見識了我們的厲害,我們從此“聲威大振”,偷糧食的果然少了。

也有不買賬的。一天,我在玉茭地里發現同村的秋來老漢帶著孫子在偷豆角,就勸他們趕快離開。老漢不聽,繼續偷;再勸,反罵我。我先警告后動手,只一掌就把老漢打懵了。打過才想到,老漢打不得,于是撒腿就跑了。沒想到,回村時他競堵在村口,要找我拼命。我只好躲避起來,天黑了才回村。后來聽說他去找支書“評理”,金玉領教過我的“厲害”,說你偷豆角撞在他手里,還罵他,打了你,沒法管。結果不了了之。只是秋來老婆追著我罵了好幾天,我也只能“忍氣吞聲”。

我們看秋照樣“監守自盜”,也不過是弄點吃的而已。村干部甚至‘指示’:你們要拿,可著一塊地,別把莊稼糟害太多。某日,我們夜里去刨土豆,挖得狠了點,怕不好交代,就有意從鄰村方向繞了一圈才回村。第二天,支書認真查看了腳印,說是鄰村人偷了,讓我們多加注意。我們卻暗自得意。

最“無厘頭”的是,某次,我們在偏遠的地里發現一個陳年墓葬,墳塋已經塌陷,露出了棺材。銘路那時正對木匠活感興趣,竟忽發奇想,說那棺材板是好木料,要“拿”回去。本以為他說說而已,不料半夜果然行動了,還叫我為他望風。我說,你可要弄清楚,那木頭浸滲過死尸。他說,只要棺材蓋,沒問題。好重的板子啊,他竟然背回村了!

1973年冬天,晉東南地區要召開知識青年先進表彰大會,或許是當時還堅守在村里的知青太少了,我竟陰差陽錯地成了“知青先進個人”。兩年前,我拼命地“革命”,卻被視為落后,連分配工作都沒有份兒;現在,我偷雞摸狗、打架斗毆,反倒成了“先進”,這世道真是顛倒了,顛倒得失去了常理!

寫材料的“農民工”

1974年,我再次爭取上學的機會,依然名落孫山,但我寫的兒篇文章卻引起了縣“五七”辦公室的注意。他們正需要

個“寫材料”的人,于是“借調”我去幫忙。起初,只是需嬰時叫我,后來索性“常駐”了,每天還給我7角錢的補助。我有了“身份”和收入,儼然成了“縣里老張”,其實不過是個寫材料的“農民工”。這樣的“打工”生活,一直持續到1975年底我離開長子。

縣“五七”辦公室是專門負責知青工作的機構,有四五個干部,我去了以后,發現他們好像并不都每天上班,不知忙些什么。但我很快發覺,坐辦公室與種地真是不一樣。“五七”辦公室人來人往,雖然我只是個“打工”的,但來人對我也如同對干部一樣客氣。記得那時我的辦公桌上總是扔著抽不完的煙(但從來沒有整盒的),后來索性找了個大盒子,都扔在里面,想抽煙了,就在里面找稍微好一點的。這個“秘密”連我的幾個好朋友都知道,沒煙抽了,盡可以來拿。

我寫的材料大致分兩種:一是文件,大多是上傳下達,照轉照抄,當然也要多少結合點本縣實際,引用些數據、事例,提出些辦法、措施;二是總結,包括先進經驗、典型,既有集體的,也有個人的,基本套路大同小異。我也曾試圖改變某些寫法,從我了解的知青真實情況中提煉一些材料或思路,至少不要寫得太脫離實際,但結果都被領導否定了,我也只好蕭規曹隨了。

這期間,知青中又進行了兩次招工,我都沒有去。企業是否要我、工作是否中意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我依然沒有放棄上學的渴求,總希望夢想成真。

因為招工,我才知道全縣知青的個人檔案都存放在我辦公桌后面的一個大木柜里。那時候,檔案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十分神秘的,那里面的一頁紙、幾個字,就可能決定一個人的一生。因此,我總想看看我的檔案寫了些什么。可是,柜子的鑰匙我拿不到,畢竟,我只是個“幫忙”的。

有一天,我們幾個好朋友聚在一起,說起了家庭出身、父母“問題”對個人前途的影響,自然就說到了檔案。我說,咱們的檔案都在“五七”辦,怎么想個辦法弄出來看看才好?大家一致贊成,要我找機會。某日,那鑰匙用過之后沒有收好,機會來了。因為我夜里就睡在辦公室,所以趁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悄悄地打開了那檔案柜,同時約定,沒有時間看很多,只能看自己的,而且不能胡來,不準“泄密”。事實上,看過之后,我們都很泄氣,因為我們的檔案里,除了幾張登記表,都是有關家庭成員的調查表。我們幾個人的爹都有“問題”,只是“罪名”不同。林強的最“厲害”,家庭出身為“官僚兼地主”(倒是符合他高祖林則徐的身份),其父為“死反革命分子”(因為抗拒文革審查,絕食致死)。這樣的材料即使不看,我們也知道;看了,也只是再次確認自己的“宿命”而已。

不過,既然打開看了,總覺得還得做點什么。太過分的事我們不敢做,偷了也沒用,再調查還是同樣的結果,于是僅拿了幾張涉及他們當年與村里人打架的“交代、揭發材料”銷毀了,也算“解解恨”。但是,盧宏寫的那份“干灑熱血為革命”的“決心書”,我們給他保留了,算作歷史,不知它現在是否還在盧宏的檔案里?

1974年夏,我參加了對全縣知青工作的大檢查,騎著自行車跑了若干村,見到的知青沒幾個,“檢查”也不過聽聽匯報,吃幾頓面而已。回到縣里,寫了一份以“形勢大好”、“成績顯著”為主,簡略說幾條誰都知道卻解決不了問題的報告,就算交了差。我知道,“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已經名存實亡了。

我的房東老鮑

從1973年起,我生活中最大的變化,是陸續結識了外村幾個同命運的知青朋友,我們“天馬行空”,無拘無束地在一起神侃、讀書、游戲,當然,還有相互砥礪。不過,無論怎樣游蕩,隔一段時間,我總要回村,回到我那間小屋。

我住的房子是村里老鮑家的,老鮑曾經當過生產隊長,1964年“四清”時下臺,老婆也跑了。他沒有孩子,和自己的姥姥住在一起。那間房子本來是他存放姥姥壽材的,我住了進去,并不覺得與壽材“比鄰而居”有什么不吉利。那壽材反倒成了我裝衣服、放糧食的家具。只是有一天,我外出數日回來,天色已黑,打開房門,那棺材竟赫然擺放在門口,涂上了紅色的大漆(那里風俗,棺材都涂成紅色),著實把我嚇了一跳,以為姥姥死了。問了老鮑才知道,白茬兒的棺材要事先涂幾道大漆,道數越多越好。我釋然了,但那大漆的味道實在難聞,有的人還會過敏,我不得不再次“出游”。

我的小屋收拾得很適合我生活、讀書,甚至很愜意。一盤土炕周圍,整整齊齊糊上了舊報紙,顯得光亮很多。我把屋里的灶臺廢棄不用,擺放了兩只箱子,其中一只鋪上塑料布做了“寫字臺”,上懸一盞燈(燈罩都是從家里帶來的),坐在炕沿上正好讀書、寫字。灶臺上面凹進墻壁的碗櫥,成了我的書架,鍋碗瓢盆都被我移到了放壽材的外間。外間盤了新灶做飯,雖然冬天取暖時里屋比較冷,但干凈了許多。在門楣上,我還模仿農村蓋房子上梁時的風俗,寫了一行字:“張太公在此,諸神退位”。一林子他們來萬村,驚嘆我的小屋比起他們那間充滿尿素味道、四處漏風的破屋子,簡直稱得上“閨房”了。

我選擇老鮑做房東,還因為他為人厚道,也很耿直,有時候還為知青說幾句公道話。初到萬村,隊里評工分時,有人故意壓低知青的分數,他看不過去了,說:“要我看,給知青定工分不能太低。咱的孩土生土長還得摔打呢,人家才來,哪能一時就學會了莊稼手藝?再說了,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毛主席讓上山下鄉,誰家爹娘舍得送自己的孩們到咱這山旮旯來?就憑這,孩們不容易。委屈了他們,良心上也說不過去。”那年春天,村干部鬧派性連生產都不管了,眼看就要誤了農時。老鄉們急得上火,卻不敢說什么,又是老鮑站出來說話了:“整天拿嘴‘革命’管飽么?全村幾百口人秋后要飯去啊?要是大伙兒信得過,都不管我管。”結果好心不得好報,有人說他下臺干部“克己復禮”,想“翻天”。他卻毫不在意。

老鮑常來我屋里串門、聊天,見我讀書,他總說:“念書是好事,種地還講究學問呢。國家要辦的事多著呢,多念書,早晚會有用。”我說:“招工、招生都不要我,沒甚指望了,我念書就是為了解悶。”老鮑卻很認真地說:“可不能這么想。現在搞運動,毛主席那老漢沒辦法安排你們,才放到農村來了。這個鬧法長不了,早晚毛主席還得讓你們回去。”

我第一次聽到一個農民這樣“分析”知青上山下鄉,老鮑用農民的質樸語言,說出了一種客觀事實;他雖然沒有也不可能對我的前途有什么影響,但他確實給了我一份生活、奮斗的信心和勇氣。

我在那間小屋住了三年,當年在燈下讀書、寫信、記日記,和朋友聊天、下棋、打撲克,乃至做飯、睡覺、捉老鼠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1996年,時隔10年,我回到萬村,見到了老鮑,他老了,有些木訥,拉著我的手,卻說不出多少話來。他住在我曾經住過的那間房子里,墻上糊的報紙,還是我當年留下來的……兩年后我再次回去,老鮑沒有了,那房子也坍塌了

告別黃土地

1975年是我插隊的最后一年,很多時光都是在縣“五七”辦公室、在長子、長治乃至晉東南的許多地方廝混過的,在村里反倒沒有住過多少日子。

那年春天,我參加了晉東南地區知青工作會議,會后組織我們去大寨參觀,接受教育。大寨與萬村的基本情況(人口、土地)十分相近,卻與萬村有天壤之別。為什么?艱苦奮斗固然是重要因素,但還有兩個場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也因此對“大寨經驗”產生了疑問。一是看到那么多解放軍戰士在大寨“義務勞動”,遠遠超過了大寨本身的勞動力-大寨的發展是大寨人自己于出來的嗎?除了人力支持,還有什么?二是當時大寨剛剛炸平了一個山頭,許多推土機正在平整新開墾的土地,大寨人介紹說,明年這里就要長出莊稼來。我看著那一片夾雜著碎石的生土,半信半疑,總覺得是在吹牛,真正的莊稼人不會相信那是真的。

那年,我第三次參加大中專學校招生推薦,終于以“可教育好子女”的身份,在政策規定的3%名額之內被錄取了。雖然只是中專,而且所學專業并不喜歡,但我仍十分珍惜那個機會。畢竟,我可以上學了,至于怎么學,還是要靠自己的努力。

拿到錄取通知書以后,我迅速辦理各種手續。在我最后一次進城的時候,縣招待所的人在街頭“抓”住了我,說我欠下招待所不少食宿費。想一想,這一年除了我自己,還招來那么多弟兄連吃帶住,所有的賬都掛在了我名下,只能認賬,但我還不起。好在招待所的人沒有為難我,要我簽字,他們去找“五七”辦公室。

在村里的最后一天,我處理了自己所有的東西:大部分衣物被我連賣帶送換了路費;農具留給了房東老鮑;大隊會計也來要賬,說中秋節村里殺豬時我吃了一副下水,沒給錢,我卻實在沒錢可付了。最終還是隊長“拍板”:先記下,以后再說,我才得以脫身。

1975年的11月3日,我最后一次坐上村里為我運行李的小驢車,從萬村到東田良火車站,登上了經河南新鄉轉北京回天津的列車,從此結束了我5年零5個月又23天的插隊生活。那天,距我23歲還差一個月零四天。

再見了,我永生難忘的黃土地!

責任編輯:劉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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