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中,1968年6月12日生于吉林梨樹。梨樹文聯編輯。在《關東作家》《山花》等刊物發表過中短篇小說。有中短篇小說集《人面桃花》、評論文集《三國演義格言智慧》、長篇小說《職權》等三部。吉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民主同盟盟員?,F寓居貴州貴陽。
一
枕頭接了范連個電話,范連在電話那頭說,他們過幾天就都往回趕。枕頭剛上炕脫了衣裳要睡覺電話就打過來了,電話鈴一叫,枕頭就知道是范連打來的,怪他早不打晚不打,偏趕人家脫了他才打。枕頭光身下地接電話,開腔就跟范連喊,告訴你一百遍了,要打電話就早點打,你咋恁沒記性?你是豬腦袋還是驢腦袋?
范連在電話那頭跟枕頭犯貧,哪有睡這么早的,就你覺大。枕頭說我不睡覺我干啥去?也沒秧歌也沒戲,又不會扯仨拽倆,不睡覺我干坐著?范連跟枕頭嘿嘿傻笑,跟枕頭說你給我留著,我也給你留著,咱倆都給對方留著。枕頭啐了一口,你光嘴上說留著誰信你,你留不留著我上哪兒知道去。范連說,等我回去你一檢查你就知道我留沒留。
過年的時候范連給枕頭講了一個從城里學來的段子,說有這么兩口子,男的要出遠門,女的不放心,就給男的大腿里面畫上個小猴子,男的想,你給我畫我也給你畫,畫個啥呢?畫個警察吧,手里捏著槍,在這兒站崗。幾個月后,男的從外頭回來了,兩口子相互這么一檢查,警察和猴子都挪了地方。女的嘴巧,說我這個警察換崗了,男的仔細看著警察,感覺哪兒哪兒都不對頭,問女的,槍呢?女的岔話說,你別光問我,猴子咋變樣了?男的說許你警察換崗就許我猴子爬桿,猴子爬桿了。這會兒,范連說回去讓枕頭檢查,許是春天出去之前也都畫了,要不檢查個啥?
范連說,工地要停工了,馬上就都回去了。
枕頭沒想到范連秋天里就能回來,往年都是過了小年才到家。枕頭心里樂意他快點兒回來,嘴上卻故意往硬了說,枕頭說,你別回來了,死外頭才好吶。范連知道枕頭這是想他了,枕頭總是把話反著說。
接完電話枕頭鉆進被窩,滿腦子都是范連。
枕頭就想,臭爺們兒好幾年都沒回來收秋了,好幾年都是春天出去打工,過了小年才往回趕。今年回來得這么早,讓他碰上忙季了。枕頭就有點兒幸災樂禍。這幾年都是枕頭和一頭老驢在秋天里來回跑,從家到莊稼地,從莊稼地到家,這么來來回回往家收莊稼,每個秋天都累得要死要活。范連這么一回來枕頭就有了指靠,枕頭想,這回能輕松點兒了,老驢也能跟著省點兒勁。這么想著,枕頭整個人都放松了。一放松,心情也跟著好,枕頭帶著好心情睡了個好覺。
從立秋到霜降這九十天,是整個秋天,立秋是早過了,沒幾天就秋分了。秋分那一天,日頭爺是最直的,從這天往后白天一天比一天短,夜晚一晚比一晚長。古書上說:秋分者,陰陽相半也,故晝夜均而寒暑平。過了秋分,天氣也就一天比一天變涼了。
眼下地里的苞米桿子還澆綠,秋老虎曬幾天能多上不少糧食。秋收收的是糧食,不是收柴禾,別人家不著急,枕頭也不著急,車套和場院就都等范連回來收拾,全等著范連。因為心情好,枕頭把被褥拆洗了一遍,大針小線走了一天,被褥就都新嶄嶄的了,疊在炕琴被格里等著范連回來蓋。枕頭打算再去粉一袋子黃米面,想著給范連炸一頓油炸糕吃,想著范連邊吃油炸糕邊跟她貧嘴那個樣,枕頭就想笑。枕頭比較滿意范連這個丈夫,念書的時候是一個班的,一起上的小學中學,又一起初中畢業,用范連的話說,還是一起結的婚。這話讓枕頭想想就忍不住笑,心說,臭爺們兒,兩口子可不是一起結婚咋的,不一起結婚能是兩口子嗎。
范連來電話沒說耙子受傷的事,枕頭也就不用擔心耙子。
枕頭把自行車推出來,后座上馱著一袋子黃米往和尚家去。和尚家有磨米碾,附近人家粉個米磨個面就都去和尚家。枕頭一路好心情,把自行車往和尚家推。大街上晴朗朗的,幾個蜻蜓跟著枕頭飛,還有一個花蝴蝶也跟著枕頭飛。
李橋村當腰有個尼姑庵,叫靜水庵,靜水庵不大,在大水坑上沿,青磚墻壘得高高的。大門春天剛刷了紅油漆,油光锃亮,從遠處看過去就像村子被殺了一刀,留下一道正在流血的傷口。枕頭隔著大水坑看見青葉師太在大水坑邊上放鴨子,就問青葉師太,聽說前天傍黑來個出家的?聽說是從縣城來的?聽說還是個官太太?青葉師太瞇起眼睛看著枕頭,說枕頭你耳朵咋恁尖。枕頭說,全屯子都知道了我差啥不知道。青葉師太不想跟枕頭說庵里的事,故意打岔,問枕頭這是干啥去。枕頭說范連要回來了,粉黃米面,等他到家炸油糕吃。枕頭把車子支在路邊,繞到師太跟前。枕頭又問,我聽說還是個俊女人,渾身都是血?師太說,靜水庵收留的都是傷心人,枕頭你咋恁好信兒,不問不行嗎。師太不樂意聽枕頭問,枕頭就說,我那兒有云南白藥沈陽紅藥,我是好心,要是需要我給送過來點兒。師太說,你該干啥干啥去吧,藥不要。枕頭見師太不愛搭理她,就有點兒生師太的氣,可枕頭不能生師太的氣,師太是李橋村的牌位,李橋人都恭敬著她。枕頭問不出啥來,感覺沒意思,朝師太撇撇嘴,繞回去推了車子往和尚家走。
進了和尚家院子,枕頭問和尚爹,玉霞呢?玉霞是和尚的嫂子,和尚爹說,回娘家了。枕頭見禿子在窗下磨鐮刀,就問禿子,眼看要開鐮了,咋把媳婦放回去了?禿子頭都沒抬,不理枕頭。枕頭知道他是個架子大的人,后悔跟禿子主動說了話,嘴上卻自己找臺階下,跟幫著她往下卸黃米的和尚爹說,三叔,你們家禿子是縣長還是省長?架子咋那么大,我這當嫂子的上趕著跟人家說句話,人家就當耳旁風了。和尚爹小聲說,別跟他一般見識,他正生氣呢,丈母娘給他們丟臉了。枕頭是個好信兒的,眼睛發亮,問和尚爹,丈母娘咋丟著他的臉了?和尚爹把枕頭的米袋子從自行車后座上搬下來,搬進了磨米碾,枕頭跟在身后。和尚爹說,眼看快六十歲了,說不上咋鬧的,又懷孕了。枕頭撲哧一聲樂了,說這是好事兒呀,咋就給禿子丟臉了?和尚爹嘴一撇,好事兒?都多大年紀了,你還說是好事兒。枕頭說,那也怪不到禿子丈母娘,是鄉衛生院沒把環給上好,該著禿子多撈個小舅子。和尚爹也憋不住樂了,斜眼看了枕頭說,拉倒吧你個枕頭,禿子老丈人死了快五年了。枕頭這才明白禿子丈母娘確實是給禿子丟了臉。事兒是個丑事兒,枕頭不好繼續往下說了,岔開話,告訴和尚爹和尚他們要回來了。和尚爹說知道,和尚也來電話說要回來,可不知道咋回來這么早?枕頭說,范連說工地停工了。和尚爹開始給枕頭粉黃米面,磨米碾是柴油機帶的,也快,一袋子黃米倒進去,刷地就變成面了。
枕頭粉完黃米面,把面袋子搬到自行車后座上,推著車子往家走,半道上忽然想給娘家送過去一些。娘家跟靜水庵挨著,枕頭馱著面回家正好要路過。枕頭見青葉師太旁邊是那個新來的女人,坐在師太身邊,因為遠,枕頭眨巴眼睛看半天,也看不清她的臉俊不俊。枕頭想把禿子丈母娘懷孕那事兒跟青葉師太說說,就跟青葉師太招手說師太你過來,我跟你說個有意思的事兒。青葉師太不想聽,沒動腳,離八丈遠跟枕頭說,進屋跟你媽說去吧,我沒工夫聽你瞎嘞嘞。枕頭情緒好,可師太不配合,枕頭也不能跑過去跟她說這么有意思的事兒,就把自行車一直推到娘家窗下,喊媽出來舀面。
枕頭媽早起就腦袋疼,早飯都沒吃,一個人在炕上橫躺著。枕頭媽聽見閨女隔著玻璃喊她,沒精神也沒力氣起來,隔著玻璃跟枕頭說,枕頭你喊你爸,你爸在外頭,媽腦袋疼。枕頭四外看看,沒見爸,就見老母豬領著豬羔子在毀場院。枕頭把面袋子卸下來,又去廈屋找了個塑料袋,把面折過去一半,拎了面進屋。
枕頭看著媽,說,你咋又腦袋疼了?咋總腦袋疼呢?枕頭媽說,看你這話說的,又不是我愿意的。枕頭在炕邊上坐下,伸手摸摸媽的腦門子,又摸摸自己的,說也不熱啊。枕頭媽瞪了枕頭一眼,你就當我裝的。枕頭本來想說說禿子丈母娘懷孕的事兒,見媽跟她沒好氣,就懶得跟媽說,也不想多呆,立起身要走。正這工夫枕頭爸進了屋。枕頭爸說枕頭你先別走,你先坐下。枕頭說,范連和耙子這兩天就回來了,說不定晚上就能到家,我粉了點兒黃米面,想讓他們吃一頓油炸糕,這不,我送過來一半嘛。枕頭爸又說你坐下,枕頭就坐下了。枕頭坐下之后枕頭爸嘆息了一聲,說,我跟你媽正著急呢,耙子也來電話說要回來,我就去找人家李滿,可人家死活不回來。枕頭見爸跟弟媳婦李滿這么大氣就問李滿咋的了。枕頭媽也長長嘆一聲,那一聲嘆把心尖都嘆涼了。枕頭爸說,人家不回來了,人家當上小姐了。枕頭一愣,問,不是說在飯店端盤子嗎?怎么就當了小姐?這不是走下道了嗎。枕頭爸說,先前是端盤子,可沒端幾天就……走下道了唄。
枕頭腦子熱起來,說那怎么能行,窮死也不能干那個呀。枕頭爸說,人家要走下道咱有啥辦法,我昨天去城里找人家,跟人家說耙子要回來了,我還說了要秋收這話,讓人家回來搭把手收秋,你聽人家跟我說啥,人家說人家在城里一個月掙的就頂在屯子里一年掙的,人家還硬塞給我兩千塊錢讓我雇人秋收。你說,這可咋整?我一個當公公的,又不能打又不能罵……枕頭爸說著,卷一根粗壯的蛤蟆煙抽,一邊抽一邊罵該死的城里,說什么人到了城里都能學壞。
枕頭不信爸的邏輯,枕頭說,怪城里干啥?毛主席進城咋沒學壞?農村還不是一樣,禿子丈母娘還是農村的,不也懷上了。
爸沒反應過來禿子丈母娘懷孕這個事兒,說,誰能跟毛主席比?天下有幾個毛主席?
媽忽地坐起來問枕頭,你說啥?你說禿子丈母娘懷上了?到底咋回事兒?
枕頭心中煩躁,我哪知道咋回事兒,你腦袋不疼了?
媽眨巴幾下眼睛,拍拍腦瓜門子,這都是咋了,這年頭咋這樣了。
枕頭瞥了媽一眼,瞧不上媽好信兒的樣子。
范連和耙子春天走的,他們前腳走李滿后腳就去縣城飯店打工了。當時枕頭還挺高興,心說耙子心眼慢點兒,可耙子是個有福的,媳婦身子不懶,兩口子都在外頭打工,莊稼爸和媽就侍弄了,一年下來家里外頭收入攏一起,就是屯子里的一等戶。枕頭怎么也沒想到李滿會走下道當小姐。枕頭知道小姐是干啥的,知道小姐是陪野男人吃飯喝酒睡覺的,枕頭還知道很多很多。現在兄弟媳婦就當了小姐,枕頭的心咯噔一下子。枕頭暗想,這可完了,李滿這不是開始賣了嗎。
枕頭問爸,那咋辦?
枕頭爸說,我問你呢,我要是知道咋辦就不找你商量了。
枕頭想了想,說,我一會兒就去縣城,找到李滿問問她,這日子到底想不想過了,不過就回來把手續辦了,咱耙子再不濟,也不能戴個綠帽子當瞪眼王八。
爸說你去也沒用,人家那架勢早就了不起了,不能跟你回來。
枕頭沒再說啥,推了車子從娘家出來,著急忙慌回到家,把車子支在窗前,把面卸下來,拎進屋里,咣嘰一下放地上,換了身衣裳又推了車子出來。大坑邊上不知道誰放一塊石頭,把枕頭和車子硌翻了,身子跌在地上,疼得哎喲哎喲叫喚。青葉師太隔著大水坑,隔著水里的一群鴨子跟枕頭說,枕頭你要是能改了毛手毛腳的毛病我三天不吃飯。枕頭沒搭青葉師太話茬,爬起來,揉腰,揉屁股。青葉師太又說,枕頭你這是干啥去?摔這一下子可不順當,出門要加小心。枕頭看看青葉師太,看看青葉師太旁邊那個新來的女人,看看大坑里游水的鴨子,又看了看天上的日頭,枕頭想,得快點兒走了,再晚天黑前就到不了縣城了。
從李橋到縣城有一段是土路,剩下都是油漆馬路,就算使勁蹬,騎車也要兩個多鐘頭,枕頭就使勁蹬。
二
范連拎著一只腳,另外一只腳沒地方落,狗撒尿一樣站著。
火車上人太多,蒸菜包子似的,每個人的腦袋都冒著熱氣。人跟人擠在一起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可讓范連他們更受不了的是城里人的嬌氣,是對城里人嫌棄他們身上的味道的擔心。范連看到這節車廂里幾乎都是返鄉的農民工,大家一樣的面色粗糙,一樣的口音一樣的話題。范連想,都是一路人,誰也別嫌乎誰了。
晌午,范連他們在工地上吃了最后一頓散伙飯,吃了這頓飯就要跟城市散伙了,吃了這頓飯他們就要回李橋了。飯菜都是早上剩的,卷心白菜燉大豆腐,湯湯水水有了酸味,范連他們怕鬧肚子,五嗑巴說吃大蒜防止鬧肚子,所以大家都吃了幾瓣。放下筷子他們著急忙慌往火車站跑,到了車上根本一個座位都找不到,過道里也擠滿了人。邱四平抱怨連個座位都沒有。和尚說,找啥座位,哪兒有咱的座位,能站著回家就不錯了。
耙子腳上有傷,范連跟人家坐著的好說歹說總算讓耙子搭了個邊。范連挨著耙子單腿站立,整個身體貓腰一樣護著耙子。做姐夫的得照顧小舅子,范連得防備耙子的腳讓別人碰到。從他們干活的工地到火車站的路上,耙子就哎喲哎喲一門叫喚,說腳疼得鉆心。耙子的腳是被工地六樓上掉下的一塊鐵板劈的,那塊鐵板有兩公分厚大半個平方米寬,是豎著從半空劈下來的。當時耙子正哈腰路過,也是踩到點兒上了,鐵板正好落在他腳面上,還好,僅僅是切掉了半個腳掌,丟了五根腳趾頭,要是落在腦袋上當時就開瓢了。范連心說你還哎喲,要是腦袋開瓢了,我現在就是抱著你的骨灰盒回家了,你是骨灰盒你就不哎喲了。耙子臉色一直臭臭的,分明是抱怨范連這個做姐夫的沒照顧好他。
不管咋說傷是傷了,在城里傷的,回李橋養吧。
過兩天就是秋分了,往年這個時候他們正在工地上干得如火如荼,今年全地球鬧了什么狗屁金融風暴,城里的房地產業不景氣,樓老板們做不下去了,只能提早停工,只能把他們遣散回家。念過高中的邱四平說,咱們這些人現在有優勢,城里不行咱就回農村,城里什么時候行了咱再來。和尚哼了一聲,你倒有優勢了,耙子就沒了,耙子再來城里就得單腿蹦著來。和尚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成心給耙子添堵。范連沒像邱四平那么想,范連只是想這樣也好,往年都是枕頭一個人在家秋收,今年可以幫幫枕頭了。
帶著范連他們一起出來的是五嗑巴,五嗑巴昨天晚上就跟他們說,老板交哈就交代了,明天停哈就停工散伙。五嗑巴話還沒說完,工地上就喊他們去結賬,他們到辦公室領當月工錢,工地上的經理跟五嗑巴說,明天你們臨走前把工地清理清理。五嗑巴一邊往褲兜里裝錢一邊答應人家,說經理哈就你放心,我們幾個明天哈就干了活哈就再走。
現在五嗑巴罵工地,說他們不講究。五嗑巴說,哈就奶奶的,太哈就太不講究了,咱爺們兒哈就多哈就干了一上午活,連哈就連頓像樣的散哈就散伙飯都不給吃,就給咱們吃哈就吃剩的。邱四平說,人家昨天晚上就把伙房遣散了,能有口剩飯吃就知足吧。五嗑巴兩只手捂著肚子,說我哈就我憋不住了。說了就想往廁所那邊擠。車里的人一個挨著一個,人跟人之間連個縫兒都沒有,五嗑巴擠不出去,只能在原地掙扎。和尚說,你不是說吃大蒜能防止鬧肚子嗎,咋沒防止了?一層屎尿的云漂浮在五嗑巴臉上,還不忘了跟和尚強辯,要不是哈就吃大蒜你們哈就你們都得跟我一樣哈就拉稀,吃大蒜還是有哈就有用。五嗑巴一邊掙扎一邊跟周圍的人說,哈就老子哈就憋不住了,你們都快哈就快閃哈就閃閃,哈就得趕緊讓我過哈就過去,我就哈就要屙奶奶的屙褲子里了。五嗑巴掙扎得周圍的人都受不了了,他又說要屙,周圍的都怕他真屙在褲子里。車上的溫度這么高,本來就沒有好氣味兒,他要是真屙了可就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就都沙丁魚似的傾軋了半天,總算是給五嗑巴騰出一條可以游過去的縫隙。
五嗑巴去廁所了,好半天也沒回來。和尚說,五嗑巴是不是從廁所掉下去了,咋還不回來。范連換了一條腿著地,抬頭往廁所那邊張望,見五嗑巴腦袋在一群人頭里栽著,知道他把一身力氣也都屙出去了,沒精神往回擠了。范連沒去接和尚的話,他問耙子腳還那么疼嗎。耙子鼻子周圍緊張出一波又一波褶皺,說疼,鉆心疼,腿肚子也脹得難受。范連說,受不了你就再吃幾片止疼藥。耙子沒好聲氣地說,你催命把我拉出來,藥都落在醫院了。耙子平常跟范連說話也一股子一股子的,很少敬稱他為姐夫,范連接他出院趕上外面下小雨,范連怕雨越下越大,走得慌忙,沒注意幫他把藥收好。耙子沒藥吃,把這個疼都怪在范連身上,所以更不給范連好臉色。范連拿他一點兒辦法沒有,耙子腦子不通路,比一般人得少兩個心眼兒,跟他一般見識不起,范連就不再說話了。
范連一路上盤算著怎么跟枕頭報賬。
枕頭是個厲害人,雖然在電話里跟他甜甜蜜蜜纏纏綿綿,回到家要是不按數把錢交上,枕頭還不活撕了他。從春天出來到秋天回去,這半年六個月,一天五十塊工錢,吃飯睡覺免費,總賬枕頭是知道的,她不記別的,她會乘法,她三六一百八先算出天數,然后天數再乘以每天的錢數,枕頭就能準確得出范連應該拿回去的工錢?,F在,范連兜里的錢已經不可能對上枕頭的乘積了。范連為這事兒想了好多天,想怎么才能把這個窟窿謊上。
夏天范連在工地上生了一場病,毒性痢疾,花了一筆錢,這個錢耙子知道,當時是耙子送范連去的醫院,錢都是從他手里花出去的。平常范連抽煙抽紙煙,紙煙又是臨出來枕頭給掖在行李里的,抽煙不花錢;范連還買過一雙棉線襪子,入夏的時候又買了個大褲頭,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花銷。賬上的漏洞是因為一次沒有得逞的嫖娼落下的,那個娼雖然沒嫖上,可也讓警察罰了兩千塊。這兩千塊錢是不可告人的,必須得想辦法瞞過去。
夏至第二天,工地上停工待料,民工們積聚在工棚里喝酒打紅十。本來那天范連應該去醫院照顧耙子,五嗑巴死活不讓他去。五嗑巴說,咱們哈就在這個哈就工地,從春天干到夏哈就夏天,硬哈就硬沒去過藍哈就藍寶石,今兒正好沒活,咱們幾個哈就也瀟哈就瀟灑瀟灑,甩開膀子去哈就去一趟。五嗑巴還說,他奶奶的,從春天到夏天,哈就我哈就覺著藍寶石的小姐哈就都在等著咱爺們兒,咱哈就爺們兒不去一趟哈就不對了。
藍寶石是工地旁邊一個歌舞餐廳,營業對象就是農民工。
山西來的民工隔三差五就去一趟,回來就說藍寶石里的事,把小姐們從腦袋說到屁股,聽他們那個話,小姐沒有一個地方不好。李橋村以五嗑巴為首的這五個民工,從來沒對藍寶石動過念頭,不為別的,都怕花錢。雖然也有閑饑難忍的時候,雖然夢里都去過,可老大掙錢老二花的消費觀念他們還不適應。李橋的爺們兒管自己叫老大,管褲襠里的叫老二,這是個很風俗的叫法,找不出道理。老大辛苦掙錢,老二圖一時痛快胡花,這是走下道。所以他們從來沒有想著真去一次。那天也許是喝多了,五嗑巴非得拉他們幾個一起去,說不去一趟藍寶石等于白在城里混一回。范連說我可不去,耙子要是知道了回去非跟枕頭說,要是枕頭知道了非跟我玩命。五嗑巴說,耙子哈就躺哈就躺在醫院里,哈就咱幾個把嘴哈就都縫上,耙子哈就上哪兒哈就知道去?五嗑巴又問和尚和邱四平,和尚和邱四平都表示不說。范連仍然猶豫,他是在猶豫犯愣的情況下被五嗑巴他們拉到藍寶石的。到藍寶石的時候正是藍寶石送走了晌午客人晚上客人還沒進來的當口,坐下之后五嗑巴說,來、來就對了吧,哈就我哈就知道,不好山西人哈就不能總往這哈就這地方跑。
范連也感到新鮮,可一想到家里的枕頭,心思就拉不開大栓,感覺跟眼前這個光影迷離鶯歌燕舞的場合隔著一層。五嗑巴和另外兩個小伙子情緒都挺高,很快就找了個包廂坐下了。五嗑巴因為年輕時候家窮,舌頭又天生不利索,沒討上老婆,后來手里雖然有了錢可年齡過口了,一直都沒成上個家,一個人沒說沒管。和尚和邱四平也都沒成家,雖然邱四平有對象了,畢竟還沒在對象那兒品嘗到女人是個啥滋味,沒心沒肺跟著瞎起興。五嗑巴說,我哈就我早跟山西人打、打聽好了,叫小姐哈就陪吃陪嘮五十哈就五十塊,要是干別的,另外加哈就加五十,給她們哈就回個價,八、八十塊也能哈就也能得逞,咱爺兒幾個,一人哈就叫哈就叫一個。邱四平有些遲疑,厚嘴唇子哆嗦半天也沒說出要不要。和尚爽快,和尚說五叔你先要,你要了我們就要。五嗑巴轉臉朝吧臺那邊喊領班小姐,哈就你過來一趟!領班小姐見他們是新客,就趕緊過來使熱情。五嗑巴說,你把小姐喊、喊成排,我們哈就一人選哈就選一個。領班小姐讓服務員給他們先上一壺茉莉花茶,把音樂點上,然后轉身去安排了。
范連問五嗑巴,你是不是偷著來過?五嗑巴趕緊搖頭,我哈就我要是哈就偷著來過,我出門哈就讓車哈就壓死,家都回哈就回不去,我這也哈就大閨女上轎哈就頭一回。范連說那你怎么這么熟悉情況。五嗑巴不屑,沒吃哈就吃過肥豬肉,還沒看過肥豬哈就溜達嗎。邱四平說,五叔來過多少回了。五嗑巴趕緊撇清,在邱四平大腿上擰了一下子,我哈就我鬼魂來過了!邱四平說你做夢來沒來過吧?五嗑巴就笑了,我哈就做夢我還真哈就真他奶奶來過。
范連說我不要,我真不要。邱四平說,連哥不要我也不要。和尚也臨陣改嘴了,跟五嗑巴說,他們倆都不要,我一個和尚就更不能要了。
五嗑巴有些心急,哈就你們都捏著哈就是不是?跟、跟我哈就裝是不是?其實你們心里都哈就都想要,就是嘴上硬哈就硬說不要是不是?范連說我不想要是因為我有枕頭,枕頭不比這里的小姐差。五嗑巴眼光在和尚和邱四平臉上來回蕩漾,說哈就人家連子有哈就有枕頭,咱們有哈就有枕頭嗎?邱四平紅著臉不說話。五嗑巴問和尚,你,哈就你呢?人家連子有哈就有枕頭,四平哈就有對象,咱爺倆兒有哈就有枕頭嗎?咱爺倆兒有哈就有對象嗎?和尚眼珠子轉幾圈,故意強詞奪理說我不差別的,我是和尚,和尚不粘這事。五嗑巴說了一聲操,你哈就你們就都跟我哈就裝,你們都是舍哈就舍不得百八十塊錢是啵,好,今天我哈就我大出血請哈就請你們,你們三個喊哈就喊小姐的錢哈就我給你們出,算你們哈就陪五叔喊哈就喊一回小姐。和尚說誰差錢啊,不就五十一百嗎,都要我就要,有一個不要的我也不要。和尚這么一攀比,五嗑巴把局勢看得很清楚,要是范連不帶頭要和尚和邱四平都不能要,于是五嗑巴就又爭取范連。范連說,五叔你怎么這么沒正事呢,咱們舍家撇業出來打工掙點兒錢容易嗎,咱們就這么把錢花出去不后悔嗎?李橋可拿眼睛盯著咱們后腦勺呢。五嗑巴說,你哈就在這地方說這話哈就太沒味兒了,掙錢哈就干啥的?掙錢不就是為了哈就享受嗎。范連說你可以享受,你就一個人,我家里還有枕頭呢,還有孩子呢。范連又說,邱四平家等著邱四平把錢拿回去冬底給他辦喜事呢,和尚也不想當一輩子和尚,不是也得攢錢娶媳婦嘛。五嗑巴不服氣,說怎么也哈就也不差這五十一百的吧。五嗑巴問和尚和邱四平,你哈就你們差這錢嗎?哈就你們差錢行,我說我哈就給你們開哈就開付了,錢不用你們花,你們只管享受哈就行,不花錢,白享受,這事兒天下地上哈就哪找去?今兒咱爺們兒哈就學一回山西人,好好折哈就折騰折騰。
范連還想和五嗑巴說什么,領班小姐帶過一群小姐在他們面前站成一排。房間里的音樂頓時大了一倍,音樂的羽毛從棚頂上往下紛紛揚揚,色彩斑斕的燈光轉悠得讓人迷糊。
領班小姐說你們選吧,我保證你們現在已經花眼了。五嗑巴說,有哈就有啥花眼的,別的沒見識過,女哈就女人誰沒見識過。說著五嗑巴就選了一個又白又胖人高馬大的,然后急皮酸臉地催促范連他們三個趕緊選,見三個人沒動靜,知道他們是拿捏,五嗑巴就自做主張用手指朝隊伍里點了三下,你!你!你!你哈就你們三個留下,其余的哈就都、都撤吧。五嗑巴給范連選了個眼睛大的,給邱四平選了個腰條細的,給和尚選得有些馬虎,選了個黑了巴黢的。五嗑巴幾乎是在瞬間就把人選好了,安排選好的小姐插花坐下,男女混雜,喝酒解乏。沒被選中的小姐朝他們哼鼻子撇眼睛,領班見他們選好了,就領著她們潮水一樣退去了。
開始的時候氣氛有些僵持,只一會兒工夫場面就讓小姐們維持開了。大白馬在五嗑巴的臉上吧唧親一口,大白馬一坐下來就看出主宰是五嗑巴,所以她就臨時起意,一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樣子,開始給這個場面當家。大白馬喊來服務員,要了菜單,問大家吃啥。五嗑巴故意使豪爽,你哈就你們隨便點,你們想哈就想吃啥哈就點啥。大白馬說,還是我老公好,接著,大白馬要了個鯰魚燉茄子,大眼睛要了個兔子燉小笨雞,腰條細的要了個雪衣豆沙,黑了巴黢的要了個鐵板三樣。
那天他們喝了很多道光二十五,酒相當有勁,喝到后來,他們也不知道怎么就讓小姐領進了小黑屋,剛到小黑屋警察就冒出來了,每個人都稀里糊涂地被罰了兩千塊。警察跟他們說,看在民工的份上少罰點兒,別人統統五千塊,全國都是一個價。警察們還說,我們這也是給農民工減輕負擔,一下給你們每個人減三千塊負擔,你們還不趕緊謝謝?
他們都說了謝謝,回到工地好多天都打蔫。和尚怪五嗑巴,邱四平也怪,范連沒說什么。過了幾天,五嗑巴跟范連說,咱哈就咱爺們兒上當了,他奶哈就奶奶的,那幾個雞巴警察都是假的,咱們統共哈就統共讓假哈就假警察罰了哈就八千塊,咱那八千塊可都哈就可都是真的。范連斜楞了五嗑巴一眼,假警察能咋的?你還敢告他們去?你跟真警察怎么說?你跟真警察說咱們嫖娼讓假警察罰款了?這不是自投羅網嗎。聽范連這么一說,五嗑巴就把厚嘴唇閉上了,像劁豬刀在豬卵子上走過的茬口。
除了耙子,他們四個人都有兩千塊的賬對不上。五嗑巴一個人過日子,他不需要跟誰報賬,和尚和邱四平頂多跟父母撒個謊,范連就不一樣了,范連有個枕頭,這個枕頭不但會算術,又是個隨時溫柔隨時潑婦的家伙。范連不琢磨一個好理由把枕頭糊弄住,回家連炕都上不去,所以范連得在到家之前往死了考慮。范連天生又沒有思考的特長,到了這個火候不思考又不行,只能在這個臭烘烘的車廂里挖空心思。
三
范連他們是傍晚在四平站下的火車,又坐了二十分鐘小線,到梨樹縣城時已經眼擦黑了。五嗑巴說,反哈就反正沒哈就沒車走了,咱們找哈就找個飯店吃哈就吃一頓,對付一宿,明兒趕早哈就往回走。范連說打夏利回家算了,回家一起吃。五嗑巴說,你們回家有哈就有吃的,我回家哈就還得自己捅哈。范連說你不樂意動煙火今天晚上就我家吃去。五嗑巴聽范連這么說當然高興,伸手幫著范連攙扶耙子。耙子說,腳鉆心疼,想去醫院換換藥。范連見耙子一腦門汗珠子,就跟五嗑巴和邱四平和尚他們商量,打算先領耙子上醫院換藥,然后再打車回家。邱四平說正好,我去夜市上逛逛,給我爺爺買點兒吃的。和尚也想跟邱四平去逛逛,也想給奶奶買點兒吃的。五嗑巴說,讓哈就讓他們倆去吧,我跟你哈就你們去醫院。說完,五嗑巴喊了倒騎驢,范連把耙子攙扶上倒騎驢,五嗑巴和范連也上來,往醫院去。
和尚和邱四平往夜市上走。和尚問邱四平,那事兒你沒跟耙子說吧?邱四平說我又不是豬腦子我怎么可能說。邱四平又囑咐和尚,你也不能說,這事兒要是在屯子里傳揚出去我對象準跟我灑油那拉,你和尚有了這個嫖娼的污點,媳婦就別想娶了。和尚說,我又不是耙子,我不傻,我不可能往外說,我是怕你嘴里兜不住屁,一不小心嘭一聲放出去。
縣城夜市沒有他們打工的城市夜市大,就一條筒子街,街兩邊有水果攤子,燒烤攤子,幾個游蕩著的小販。和尚和邱四平直接奔水果攤子去了。
屯子里有葡萄,蘋果李子也都有,和尚跟邱四平買了腰果和香蕉。和尚說,我奶奶沒牙,吃不了脆的,香蕉和腰果她能吃。邱四平說我要是不買點兒水果回家,我爺爺指定不高興。和尚說,我奶奶不能跟我不高興,我這是頭一回給她買。邱四平說,慣啥脾氣是啥脾氣,總也不給買就不惦記了,開了頭,有一回不買就不高興。和尚問邱四平,我該不該開這個頭?邱四平說,買都買了,還能退回去?和尚后面讓人拍了一巴掌,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李滿,和尚說嫂子你咋還偷著下手,嚇我一跳。邱四平見李滿打扮得跟個妖精似的,就說嫂子你咋變成這樣了?
李滿是出來買避孕套的,買避孕套目的不是為了避孕,純粹為了防毒。小姐們都怕粘上病,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跟野男人隔一層。李滿在家從來沒見識過避孕套,當了小姐才知道避孕套有好多種。開始的時候李滿不知道跟野男人要用這東西,是姐妹們跟她介紹的,姐妹們說必須得用。李滿說,用這個能好受嗎?姐妹們說,你還圖好受?能把野男人的錢賺到手才是目的,好不好受在其次。姐妹們還說,野男人東嫖一下西嫖一下,嫖到咱們這兒,保不準就有病,要是粘上病可就毀了。李滿說,咱們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嗎?姐妹們說,別的山上有錢嗎?后來李滿也就很重視避孕套了,有時候自己去買,有時候誰出去買就讓誰給捎幾個。今天是自己出來買,買完了感覺肚子有些餓,就在燒烤攤子上要了烤肉串,想吃完了再回去,沒想到碰上和尚和邱四平了。
李滿也是沒過腦子,在和尚背后拍了一下才知道拍錯了。和尚和邱四平回來了,就證明耙子也回來了,耙子回來了,不可能同意她繼續在縣城當小姐了。李滿后悔自己沒趕緊走開,還拍了和尚一下,現在沒有退路了。和尚一驚一詫她的穿戴打扮,也說她變成妖精了。李滿問他們,耙子呢?
和尚和邱四平不知道李滿已經是縣城的小姐了,眼光不住地在李滿身上爬。
邱四平問,嫂子你這是咋整的?穿這么露骨露相,你咋在這兒?
李滿說,我在這兒打工。
和尚問,打啥工?打啥工用這樣穿?
李滿說,你別管我打啥工,耙子沒跟你們一起回來嗎?
和尚說,他受傷了,上醫院了。
李滿以為和尚跟她扯淡,說你咋沒受傷,偏偏耙子受傷?邱四平說真的,真去醫院了。李滿急起來,打聽耙子是咋受傷的,傷在哪兒了,重不重。和尚和邱四平就你一抬他一夯把耙子腳上受傷的經過簡單說了說,中間還故意感慨,說耙子沒傷到根,只要把根留住,就照樣是男人。末了又告訴李滿,范連和五嗑巴帶耙子去中醫院換藥了。
李滿看了看燒烤攤子上滋拉滋拉冒油的肉串,跟和尚和邱四平說,你們倆把燒烤吃了,我去醫院看看耙子,回頭我請你們幾個吃火鍋去。
和尚和邱四平還沒來得及說話,李滿一溜風跑去醫院了。
和尚跟邱四平說,你說耙子媳婦這是咋了,咋變成這樣了?
邱四平也迷糊,你問我,我問誰去?別管她了,咱倆先把燒烤吃了吧。
兩個人坐下吃燒烤,也不怕燙嘴,哧溜一串哧溜一串。和尚說,咱倆趕的好,白吃李滿一頓肉串,要是在家,吃她一口飯都難,別說肉。邱四平笑,說,李滿小心眼出名,變大方了突然。和尚說,變大方了還不算,還變成妖精了,你看看她在家里那埋汰樣,屋子也不收拾,身梢也不收拾,哪兒哪兒都破狼破虎,你再看看現在,這小衣裳穿的,這小臉擦的,這小屁股擰的,咋看都不是原先那個耙子媳婦。邱四平又笑,哧溜又一串。和尚見肉串吃沒了,說你倒是給我留一串呀。邱四平說,和尚少吃點兒肉有好處。和尚說,好你個邱四平,你騙我多說話,你跟我搶著吃??救獾呐苏f,沒吃夠再烤。邱四平說,行了,再烤得自己花錢了。聽說再烤要自己花錢,和尚就站起來了??救獾呐擞醚酃鈷吡俗雷由系男“?,說你們自己花啥,包不是在呢嗎。和尚拿起包,看了看說,李滿這大屁眼子,包還落下了。邱四平說,包落下了咱也不能再吃了,能省就給人家省點兒吧,這還說不上李滿咋心疼呢??救獾呐苏f,小姐都不在乎這個,她們來錢快。和尚四平倆人眼睛又成牛卵子了,問烤肉的,她是小姐?她是我們村耙子媳婦,在家屎窩挪到尿窩,埋汰是頭一名,到城里就變成小姐了?烤肉的說,小姐還不都是農村來的,城里人哪有當小姐的,就算有,也都上大城市當,這兒的小姐都是農村來的。和尚聽這話不順耳,說,你也別這么說,好女人都不出來,出來的也就耙子媳婦這樣的,屯子里都沒人拿正眼看,到城里成了香餑餑。和尚說得不解氣,又說,城里人啥都吃,屯子里喂豬豬都不吃的你們城里人也吃??救獾囊膊粣勐犃?,說,你們吃不吃了,不吃趕緊走,別耽誤我做生意。和尚還想說,邱四平把錢按數給了烤肉的,拉了和尚說,走吧和尚。
和尚被邱四平拉著走了幾步,和尚來勁說,這娘們兒說話不好聽,我還想整她幾句。邱四平說,拉倒吧你,你沒看見?人家當家的在后面朝你瞪眼珠子呢,我不拉你你還說,我不拉你你就得挨削。和尚說,我才不怕,你當我是耙子呢,你當我就家門口光棍呢,他要是真跟我動手,我一電炮把他打趴下我就■。邱四平說,行了,走吧。
兩個人拎著水果往大街上走,走到百貨商場樓下,邱四平就看見了枕頭。邱四平說,和尚你看看,那是不是枕頭?和尚看過去,可不是枕頭嗎,她咋來了?
四
醫生打算把耙子腳上纏著的紗布拆開,紗布和膿血凝結在一起,還真是難收拾。范連在旁邊看得打了個哆嗦,五嗑巴說,大醫院里住哈就住了兩個月,咋哈就還這樣?耙子閉著眼睛,臉上的表情配合著醫生,醫生動一下,他身子就哆嗦一下。醫生費了好半天勁才把紗布拆開,扯開紗布的時候,還是連帶了一塊血痂。耙子疼出了一腦門子汗珠兒。醫生用高碘清理著耙子的腳,那是一只沒有了趾頭的腳,腳背腫脹得饅頭似的。醫生一邊清理,一邊回頭跟范連說,住院吧。范連說,不住院不行嗎?醫生說,硬不住咋不行,行是行,用不了一個星期,回頭就得來截肢。范連說,那就住吧。
范連去辦理住院手續,五嗑巴攙扶著耙子,跟醫生進了病房。
李滿找到他們的時候,范連已經把手續辦好了,五嗑巴也從住院處租來了暖水瓶、臉盆,住院處還給了紙床單和氣囊枕頭。范連和五嗑巴粗手笨腳把床鋪好了,把耙子抬上床,讓他平躺著。范連說,回不去了這還。耙子不樂意聽范連這話,就說,你們都回去,我一個人在這兒沒事兒。五嗑巴瞪了一眼耙子,你哈就你還來能耐了,你屙哈就屙個屎放個屁哈就都得讓人幫你搬哈就搬動身子,一個人在這兒,你往床上屙你往床上哈就尿啊?耙子脾氣古怪是古怪,還就跟五嗑巴對脾氣,別人說他他總是跟人家頂嘴,五嗑巴他不頂,他跟五嗑巴笑了笑,說,五叔你放心,李滿不是在這兒端盤子嗎,走的時候到飯店幫我喊她一聲就行。五嗑巴聽耙子這么說就樂了,都哈就都說你耙子缺哈就缺心眼兒,你這也不哈就不缺呀,給自己想的還挺、挺周到。耙子也樂了,我這點兒病要是李滿照顧早就好了。這話是說給范連聽的,也可能真就是一句沒心沒肺的話。范連不跟他計較,心里說,把你交給李滿我就算完成任務。范連說,可不是嗎,咋把李滿給忘了,她不照顧誰照顧。
李滿進了病房撲到病床前,眼光在耙子身上找金子似的刷刷找。耙子的腳剛被醫生用紗布厚厚地纏住,外邊看不出傷成啥樣。李滿呼呼喘了半天氣,問耙子往后還能不能走道了?耙子見了李滿見了親娘一樣,臉上洇出幸福感,說沒事兒,走道能,蹦高也沒問題。李滿長出了一口氣,說沒事兒就好。邊說著,邊用手摸耙子臉,那近乎勁兒讓范連和五嗑巴看著膩歪。五嗑巴說,李哈就李滿,爺幾個哈就可都是癟肚子,聽說你哈就在飯店上哈就上班,哈就能不能整幾個菜,把肚子先哈就給先喂飽?
李滿媽呀一聲說我的包丟了,說著呢,人就一溜風跑了出去。五嗑巴說,看看,李哈就李滿變成啥人了,可真哈就敢穿,都露外哈就外頭了,跟藍哈就藍寶石那幫小哈就小姐沒區別。剛才忙乎耙子,李滿進來范連也沒太注意她的穿戴,五嗑巴這么一說,范連想不起李滿穿了啥,走到窗前,伸長了脖子去看李滿,外面一片黑,哪還看得清李滿。耙子躺在床上,跟五嗑巴說,城里人都這么穿。五嗑巴撇嘴,城里人都這么哈就這么穿了?那哈就那褲子讓她穿的,屁股都沒蓋哈就蓋全。耙子分辯,那是裙子你懂不懂?五嗑巴更加不服,裙子有下哈就下擺,褲衩有哈就有連襠,李滿穿哈就穿那叫啥玩意,褲子不哈就褲子裙子不哈就裙子,沒哈就沒見過。五嗑巴又說,就、就她這樣,要哈就要是回去,狗哈就狗都不能讓哈就讓她進屯子。
范連不樂意聽他們倆瞎扯淡,在旁邊想著怎么跟枕頭報賬?;疖嚿?,范連沒考慮成熟,枕頭腦袋靈活,針尖那么丁點兒事都瞞不過她。范連想來想去,腦袋憋大了,主意也沒想出來。范連把一根煙抽到底了,火頭進了指縫,趕緊扔掉。
耙子好像住習慣了醫院,安穩多了,跟五嗑巴繼續爭辯李滿的穿戴。五嗑巴也是閑的,非得說李滿穿成了小姐樣,耙子平常就不允許誰說李滿一個不字,這是五嗑巴,要是別人這么說李滿耙子早就急了。他跟五嗑巴說,到了城里就不能跟在家一樣穿戴,屯子里的穿成啥樣都沒人笑話,到城里就得穿像樣點兒,跟上城里人派頭。耙子還說,城里的小丫頭小媳婦,肉露得都挺多,這叫時髦你不懂。五嗑巴有些不耐煩,行,你哈就說的對,我看李滿露哈就露得還少,一會兒她回來你哈就你告訴她,把屁哈就屁股全露出來哈就得了……
他們倆吵吵得沒完沒了,范連從病房出來,他想到樓下去買一包煙。他想自己出去半年了,一直抽枕頭給準備的蛤蟆煙,回屯子得在兜里裝一包香煙。每次回屯子,范連都在兜里裝一包香煙,走在屯子里,碰到三叔二大爺遞過去一支,外頭回來的,不遞支香煙不體面。從樓上往樓下走,碰上一伙人往上抬一個人,范連趕緊讓路。躲避過去,范連才看清楚,人都是李橋的,擔架上躺著的是和尚爹,范連趕緊折過身幫著抬,問咋了這是?
和尚爹晌午給枕頭粉完黃米面,屯子里來收豬的了。圈里有三個克郎,早張羅著賣,前些日子連雨天路不好走,收豬的都沒來。老秋了,總算是天晴了,收豬的好像把李橋忘了,老不來老不來,有豬要出圈的人家都著急。終于來了,家家都張羅賣,和尚爹也趕緊去拉呱。要賣豬的多,收豬的使勁往下壓價,雨季前一斤豬七塊五角,現在非得七塊,收豬的說多一分都不收,收豬的還說,豬馬上就大掉價,你們要是不賣我就去別的屯子收。養來養去,怕賣不上個好價錢,更怕大掉價,都猶豫,猶豫猶豫也就都賣了。和尚爹做主,喊了禿子把三頭豬拴了抬上車。收豬的剛走和尚嫂子就回來了,和尚嫂子是頭天晚上回的娘家,回來一見豬不在了,問了才知道剛賣了。和尚爹趕緊把錢給和尚嫂子,和尚嫂子捏在手里一數,感覺不對頭,問多少錢一斤賣的,咋這么點兒錢?和尚爹一五一十跟和尚嫂子說了。和尚嫂子當時就炸了。和尚嫂子說,誰讓你們賣的?我喂的豬,喂了一春帶一夏,你們說賣就賣了,也不拿腦袋考慮考慮,一斤豬賣七塊錢劃算不劃算,飼料多少錢一斤?糧食多少錢一斤?工要多少錢一個?腦袋讓驢踢了?七塊就賣了!白給人家得了……
和尚嫂子是個極不說理的,心眼兒又窄得擱不下一粒芝麻,就因為這個回屋里喝了農藥。禿子先前不說話,老婆頂撞爹他在旁邊看著,老婆轉身進屋去了他也想跟著進屋去,被爹叫住了,就在窗根下讓爹絮叨了。爹問他你還是不是個男人,賣豬你也跟著賣了,怎么就不跟媳婦替爹說句公道話?禿子就站著,不說話,粗糙的大手直搓泥脖子,把脖子搓紅了半邊。爹看著他來氣,跺跺腳轉身出了院子。禿子回屋去,見老婆滿嘴白沫子,知道喝農藥了,媽呀一聲躥出來,破著嗓子四外喊人。
左鄰右舍來了七八個人,趕緊找車把和尚嫂子拉到了鄉衛生院,可現在的農藥比衛生院的大夫厲害,和尚嫂子說死就死了。禿子哭天搶地,一名二聲怪爹,說爹不張羅把豬賣了她怎么能就這么走了,說爹事做錯了話也沒個軟話,逼得人喝了農藥……和尚爹一急,當時就倒下了。衛生院的大夫一看,說是腦出血,得趕緊去縣里醫院,鄰居又急火火地把和尚爹拉到了縣里中醫院。
范連和鄉親們幫著和尚爹住上院,然后從醫院出來,到街上去找和尚他們。
五
李滿跑回燒烤攤子跟老板娘要包包,老板娘眼皮都沒抬一抬,眼光在又煙又火的碳盆子上,看那些被她烤得吱拉吱拉滴答油的肉串,聲氣也不是個好聲氣,她跟李滿說,讓那倆狗卵子拿走了。李滿抹身向夜色里尋找和尚和邱四平,心里想,這倆小子怎么把老板娘得罪了,不然老板娘不能罵他們倆是狗卵子,再一想就有些憋不住樂,和尚和邱四平倆人都剃了光頭,那會兒跟他們見面的時候,李滿都想上手摸摸了,老板娘不這么罵他們倆,李滿也感覺他們倆像,像狗卵子。縣城統共就那么幾條街,李滿找和尚邱四平就像在網兜里拿兩條魚,不但找到了他們倆,還把個枕頭也一起給找到了。李滿問枕頭,姐你不在家忙著跑縣城來干啥?枕頭借著路燈昏黃的光暈看李滿,感覺自己的眼睛不夠用,李滿的渾身上下都不是李滿的了。枕頭越看越生氣,把自行車咣嘰支上,拉李滿到旁邊,眼珠子瞪得快掉地上,問李滿,你還真賣上了?你賣上了你還問我來干啥,你說我來干啥,我是看看你到底賣個啥價錢!枕頭的脾氣一陣風一陣雨,李滿以前就領教過,平常就有點怵她,眼見枕頭來頭不小李滿趕緊遞小話,把笑意抹得滿臉都是,她說,姐你聽誰跟你胡說的,啥賣呀賣的,多難聽,我也就是在歌廳唱個歌跳個舞,歸根結底為了掙倆錢。枕頭不信李滿這種話,她眼睛逼視著李滿,說,鬼才信你,就你那破鑼嗓子還能唱歌?就你那老母豬腰還能跳舞?
枕頭一發威李滿就打顫,不是因為別的,枕頭身上肉多,塊頭大,脾氣操蛋而且特別好動手,李滿過去雖然沒被枕頭下過手,可親眼見過枕頭臭整了范連好幾次,范連一個爺們兒家都抵擋不了枕頭,就別說她李滿了。李滿眼見著枕頭跟她越說越生氣,渾身肉都顫了起來,李滿的腳步不由自主往后退,想跟枕頭拉開些距離。枕頭伸手抓住李滿胳膊,枕頭的習慣是抓領口,李滿穿的這個衣裳沒領口,枕頭只能抓她的胳膊。李滿趕緊掙扎。枕頭說,你別動,你再亂蹦我馬上讓你滿地找牙。李滿急得臉都變形了,眼睛不停地往和尚和邱四平那邊瞄,盼著他們倆能給她解圍,可這倆狗卵子在旁邊看熱鬧,絲毫沒有幫忙的意思,李滿心想,剛才那些肉串算是喂狗了。
枕頭說,李滿你跟我說實話,日子你打不打算過了?你是不是給耙子戴綠帽子了?
李滿知道坦白從嚴抗拒從寬的道理,別說枕頭還沒打她,就是枕頭給她老虎凳辣椒水她也抵死了不能承認,這種事兒要是承認了,挨枕頭一頓臭打不算,往后別想回李橋當人了。
李滿說,姐,沒有!我真沒有!
枕頭不信,眼睛就像兩根針,往李滿這邊刺,抓李滿胳膊的手也在加勁。
那你到底在城里干啥?你敢不敢領我到你干活那地方看看。
李滿遲疑,她知道,枕頭眼睛毒,到那兒一看就能看出來。
枕頭問,敢不敢?
李滿說,我在那兒就是唱歌跳舞,沒干別的。
枕頭不依不饒,走!領我去看看。
李滿說,姐你撒開我,我領你去。
枕頭撒開李滿去推車子。和尚和邱四平湊過來要跟著一起去。李滿瞪他們一眼,扭著屁股走在前邊。
李滿走了兩步,忽然轉過頭來跟枕頭說,姐你把我嚇得正經事兒都忘了,耙子受傷了,躺在醫院里等我呢。
枕頭也忽然想起來了,剛才和尚跟邱四平告訴她耙子去了醫院,說著話的工夫就見了李滿,見了李滿就氣不打一處來,把耙子給忘了。聽李滿這么一說,枕頭知道李滿是想把事情岔開,是想把丑事兒遮過去,可枕頭又一想,反正李滿也跑不了,她早晚也遮不過去,先去醫院看看耙子再說。和尚和邱四平想看熱鬧,見枕頭遲疑,怕熱鬧發生不了,和尚就鼓動枕頭,耙子也就是去醫院換個藥,沒啥大不了的,咱跟李滿去她那兒看看,讓李滿請咱們吃一頓飯店。邱四平說,讓李滿給咱唱個歌聽聽,從來還沒聽她唱過,再讓她跳個舞給咱們看看。沒等枕頭說話,李滿朝邱四平踢了一腳,罵和尚和邱四平,你們倆瞎起啥哄?耙子傷成那樣你們還說沒啥大不了的,大夫說整不好要截肢,還說沒啥大不了的,你們到底安的啥心?
說著李滿就哭了,眼淚來得快,三下兩下就把臉抹花了。
李滿越是這樣枕頭越想趕快抓住她的把柄,越想用這個把柄臭整她一頓。枕頭說,先去你那兒看看,看完了再上醫院。李滿被逼得沒有退路就開始放賴,李滿說,我告訴你們地方你們樂意去就自己去,我得去醫院照顧耙子。見李滿這么死皮賴臉推三阻四,枕頭心想我看也不用看了,現在我就揍你。枕頭這么想著就往李滿跟前湊,一邊湊過來一邊手上就開始用勁,巴掌變成拳頭,拳頭變成巴掌,拳頭巴掌,巴掌拳頭。李滿看出枕頭這是要跟她動手了,轉身要跑,和尚在后面擋住李滿,和尚說,嫂子你別跑,你答應請大伙吃火鍋你說話得算數。李滿到了城里變得聰明多了,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知道狗急跳墻,她跟和尚硬氣起來,眼睛對著枕頭和邱四平和尚他們掃了一遍,然后沖枕頭說,枕頭你不能打我,你別以為這是在李橋,這是縣城,我李滿隨便喊一嗓子就能喊一群打手出來,今天你要是敢動我一根毫毛,我……
枕頭想不到李滿會跟她來硬的,繼續往前湊,湊到李滿跟前,咬著牙問李滿,你跟我說明白,你喊一幫嫖客來是不是?你喊一幫流氓來是不是?你李滿翅膀硬了你想咋的就咋的了是不是?
李滿一步步后退,枕頭一步步進逼,李滿退著退著就看見了范連,這節骨眼兒上范連來了就等于救星來了,李滿朝范連喊,姐夫你管不管我姐,大老遠跑來見面就要動手打人。枕頭轉身去看,果然是范連走過來了,枕頭暫時放過了李滿,問范連耙子咋樣了。范連到了跟前,看了看枕頭又看了看李滿,問枕頭,你咋跑來了?枕頭說,你別問我,我問你呢,耙子到底咋樣了?范連就告訴了枕頭,說耙子的腳感染了,腫得跟個熊掌差不多,醫生說不住院就得截肢,我看今年他掙的錢都搭里頭怕還不夠,花錢遭罪還在其次,能保住一條腿就阿彌佗佛了……枕頭聽不下去了,罵范連,你這個姐夫是咋當的?鐵板咋不掉你腳上?咋偏偏掉他身上?范連見枕頭不講理的勁兒又上來了,也不跟她急,聲音里夾了棉絮一樣,軟軟地說,這話是咋說的,掉我腳上就好了?再說我也不知道啥時候掉哇,我要是知道啥時候掉我就站那兒等著,耙子就沒事兒了。枕頭朝范連瞪了一眼,轉身去推車子,騎上車子去醫院了。
李滿見枕頭走遠了,一臉怒氣問和尚和邱四平,你們倆是不是沒安好心?是不是想看我們家熱鬧?
和尚和邱四平跟李滿嬉皮笑臉,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李滿一邊數落他們倆,一邊轉著圈兒踢,倆半大小子就轉著圈兒躲。
范連打量著李滿,不怪五嗑巴說李滿穿得不像話,確實不像話,一條粉色的吊帶裙繃在身上,里面的肉往外擠,她一動,兩個奶子就在身上蹦,下邊也短,兩條大腿白花花露在外邊,別說那些野男人,就連他這個當姐夫的,還知道她在家的底細,是全屯子里最埋汰的女人,現在也想干她一下子。
范連說,李滿你咋變成這樣了?你瞅瞅你穿的這叫啥,跟沒穿衣裳差不了多少,別說枕頭想揍你,連我都想揍你。范連不等李滿反應,讓和尚趕緊去醫院,范連說,和尚你抓緊吧,你們家出大事了,你爹在醫院搶救呢。和尚不信,瞪了范連一眼,你爹才在醫院搶救呢。范連有些急,你他媽的咋不知道好歹呢,我能拿這種事兒說笑話嗎?禿子媳婦喝農藥死了,你爹一著急腦出血了,趕緊吧你。和尚不能不信了,腦袋嗡的一聲,撒腿朝醫院跑過去。
李滿說,姐夫,你瞅瞅你們兩口子,一個說動手就動手,一個張嘴就說瞎話。
邱四平問范連,真的假的?
范連說,都安排好了,和尚爹在手術室呢,能不能搶救過來還兩說著。
邱四平感慨,禿子媳婦真不是個鳥,禿子也不是個東西,幾口豬就鬧出這么大禍來,豬值錢還是人值錢?媽的,我要是攤上這樣的媳婦,指定打得她滿炕滋尿。
李滿撇了邱四平一眼,就你?還打得人家滿炕躥尿?天底下就你一個男人?人家非跟你過?
邱四平說,咋的?我跟你說,就你這樣的,想跟我過我都不要,枕頭姐為啥要揍你?你是不是當小姐了?是不是和野男人睡覺了?
范連的嘴角有些癢癢,一邊用手摳弄著嘴角一邊把嘴咧成個瓢,斜起眼睛看李滿。
李滿又朝邱四平踢過一腳,說,四平你也別跟我吹,這年頭想不當王八你得有點兒能耐,沒有能耐的,當了王八也別窩心,就你這樣的,早晚也是個小王八。
邱四平還想跟李滿斗嘴,范連感到沒意思,范連說,李滿你不是說請大伙吃飯店嗎?五嗑巴可是惦記上了,你到底請不請?
李滿說,請你們吃行,可你得把你們家枕頭管住,別讓她動不動就跟我耍橫。你來得是時候,你不來她今天就把事兒鬧大了,你說說,她動手打我我能白讓她打嗎?這兒不是李橋,這兒是縣城,我都來了大半年了,多少也有幾個哥們兒姐們兒。
范連聽李滿這話不順耳,手指著李滿的胸口說,瞅瞅,還說枕頭想打你,我看著都……
李滿往他身上湊,腆著一張大白臉問范連,你看著都咋的?你說,你看著都咋的?
范連往后退,邱四平在旁邊笑著說,能咋的,想摸摸唄。
李滿又想踢邱四平,這工夫手機忽然響了,李滿停下來接手機。李滿一邊接著手機,一邊臉就變色了。
電話是小麗打來的,小麗告訴李滿出大事了,小麗說,警察四外找你呢。李滿往旁邊走了幾步,問小麗,到底出啥事兒了,警察四外找我干啥?小麗說,你前幾天陪過的那個樸局長死了,警察懷疑是你把他殺了,你到底殺沒殺他?
李滿一屁股坐在了馬路牙子上,整個人都傻了。電話掉在旁邊,里面的小麗繼續喊著問她,到底是不是你干的?你咋不說話?是你干的你就趕快跑吧,不是你干的,趕緊回來跟警察說明白了……
六
屯子里發生了這么大的事,鬧騰了一個下午,議論了一個黃昏,現在是晚上了,很平靜的晚上。鄉村的夜晚永遠都是寧靜的,月亮在星空上掛著,田野和村莊都在月光下寧靜地老去,這情景中遺留了一絲古代的氣息。李橋的人們議論了禿子媳婦的死,議論了做公公的不易,說活該禿子媳婦這么個死法,說人咋死的都有,禿子媳婦是死在了小心眼兒上了。人們說累了,都睡去了。屯子當腰的大水坑里有一群師太沒有趕回去的鵝,在水面上睡了,脖子彎回來,扁長的嘴巴插進翅膀里,它們睡得很安詳。大坑上沿的尼姑庵里還亮著燈,這燈光更顯庵堂的清幽,院子里高大的楊樹不時飄落著枯葉,這個夜晚更像個夜晚。
青葉師太眼前的女人微微地低著頭,她就這么默默地跟師太對面坐著,中間的小炕桌上有一盤素菜,另外一只盤子里有兩個饅頭。菜冷了,饅頭也冷了。
師太看著她,師太畢竟是紅塵中超脫出來的,她知道女人這一生逃不出一個命字,指望找個靠得住的男人,可天下的男人哪個又靠得住呢。師太已經在這個庵堂里呆了三十年,三十年前的事都成了云煙,這三十年里,她一個人住在這個庵里,這個庵是她一個人的庵,她從來沒有想到會有個人來陪伴她,她想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也挺好。這一兩年里她收留了幾個苦命的女人,既然都是苦命的女人,來就來吧,來了就相互照應著。她供奉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庵堂的后面是一塊地,是村里分給她的,春天有人幫著種,秋天有人幫著收,雖然有些香客來庵里拜觀世音菩薩,可來的香客都是臨近的窮鄉親,舍不了幾個香火錢,為了生計就養了一群鵝,日子算不得好日子,可心是清靜的。
環麗來的那天,青葉師太正在大坑邊上放鵝,一輛出租車在大坑邊上停住,環麗從車上下來,一頭撲進師太懷里。環麗跟師太說,師太我不想死,可我沒法活,我只能上你這兒來了。師太懷里抱著滿身血跡的環麗,她知道這是一個碰到了難處的女人,沒多問,把她領進了靜水庵,打了盆清水讓她洗,又找了一套衣裳給她換上。
接下來的幾個白天和晚上,環麗給師太說,她本來想一死了之,可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死,她說她不會把活著的自己變成死了的自己。聽她這么說,師太多少有些欣慰,畢竟還是想活著,畢竟心還沒有涼透。師太跟環麗說,不管碰到啥事兒也別往絕處想,讓心先慢下來,慢下來就啥都能想明白。師太還說,天地萬物都有個劫數,人跟萬物一樣,都在劫上,是你的,你推不掉,不是你的,你搶不來,壓在頭上的你得接住。師太又說,世間的男男女女,得意的猖狂,失意的灰暗,說到底,無非都是妄想惹的禍,心頭的妄想滅了,就不再苦惱了……活著的時候就指望自己的心,除了心,別的都是浮云……師太跟環麗說了許多話,都是師太的心里話。環麗不像剛來時那么焦躁了,她穿著一身師太一樣的素袍,跟師太吃一樣的素食,有時候跟在師太的身邊出來,到大坑沿上坐一會兒,看看水中那些悠閑的大白鵝,看看村子上空的藍天白云。
師太說,本來都是閑的,可人們都在忙。
環麗就那么水水文文地坐在師太旁邊,聽師太說話,師太說一句,她的心就推開一扇窗,窗子都打開了心也就敞亮了。師太讓她把心慢下來,她就把心慢下來,師太說都是閑的,可人們都在忙,環麗才想到以前的自己也是忙的。把心慢下來,把心閑下來,這樣就舒坦多了。
師太說,不吃飯怎么行呢。
環麗說,我吃不下,師太。
說著,環麗就落下眼淚來。
傍晚的時候,環麗跟師太說了她在城里惹下的禍。師太也無奈,一個殺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內心該有多少苦楚呢?對于她來說,這里顯然也不是安身之地,佛法和國法都不能容她,就算她現在有了悔意,可殺人是要償命的。
師太說,不是我這里不留你,人都得到該去的地方去。師太又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能跑到這兒來,就說明你醒悟了,靈魂已經超脫了罪惡,可你的肉身還是得去接受現世的懲罰。
環麗說我知道,師太我知道,我明兒一早就回去投案。他雖然是個該死的,可不該我把他殺死,殺了他我挺后悔的,我從來沒想到我能殺一個人,就是到現在我都跟做夢似的。
師太想勸她把饅頭吃下,勸了,環麗還是說吃不下。師太問環麗困不困,環麗知道師太是困了。環麗讓師太先睡,師太看著環麗的臉,那是一張楚楚可憐的臉,表情包裹下的那顆心充滿絕望,師太看得很清楚,絕望就像一片風中的枯葉,無法不飄零無法不墜落。
就算是經歷了無數人生磨難的師太,這個夜晚也顯得非常特別。明天早晨就要送走環麗,送她到屯子的路口,去縣城的大道,那里每天有一班去縣城的汽車,師太知道,從明天開始,眼前這個可憐的女人就踏上了她的不歸路,去天堂還是地獄,要看她的造化。
環麗說,師太你先睡吧。
師太也讓環麗睡,師太說,你一整天沒吃飯,又不睡覺,怎么熬得住。
環麗嘆息了一聲,勉強跟師太笑了笑。環麗說,要死的身子,不用師太操心了。
眼看天就亮了,師太沒動身子去睡覺,可師太實在是太困了,她坐著睡著了。
環麗還是睡不著,也不覺得餓,眼睛看著小炕桌上的饅頭和菜,感覺反胃。她從來時帶的包包里摸出一包煙,給自己點上一支,慢悠悠地抽了起來。她原本不是這樣的女人,可這一年來,她煙也學會抽了酒也學會喝了,都是因為那個被她殺了的丈夫。父親是個退休縣長,一年前死了,是他幫著她的丈夫當上了科長局長。他活著的時候,丈夫還算規矩,他這么一死,丈夫就變了。她知道這是個變化挺快的世界,可她感到丈夫變化得比世界還快。那些日子里,她著了魔一樣,就是想一刀殺了他,就是想把他整死。那個晚上她也是一夜都沒有睡,丈夫在凌晨的時候進的門,進了門就醉醺醺地上了床,現在想想,他死得也算安靜,醉得跟個死狗差不多,她把刀捅到他心窩了,他也就是哼了一聲,然后側過身去,慢慢地佝僂成一個團,團了一會兒,自己就把自己擺正了。
環麗想著那天的情形,外邊的雞叫了,一線白光照在了窗欞上,環麗的眼前逐漸被早晨的霞光籠罩,越來越濃釅的朝霞彌漫了她的眼睛,彌漫了她的心。
七
把和尚爹送進了手術室之后,范連說出去找找和尚他們,范連抬腳走了。五嗑巴有大半年沒見鄉親們了,就跟幾個鄉親蹲在手術室門外扯上閑篇。禿子也蹲著,沒有請大伙吃頓飯的意思。五嗑巴知道禿子跟他媳婦一樣小摳,別看大伙幫忙把他爹送醫院來,想讓他掏錢請大家下一頓飯店就跟殺他一樣。五嗑巴后悔沒跟范連一起去街上,心里想,你們蹲著吧,我可走了。五嗑巴回耙子病房里等范連他們,等著他們回來好一起下飯店,坐了差不多一天的車,肚子早就餓癟了,可他們都不回來,扔下他一個人在醫院陪耙子。耙子說話不在章上,跟他閑扯了一會兒,五嗑巴感覺實在沒意思,他從病房里出來,又不能上街去找他們,怕走兩岔去。他就站在醫院大樓下狗咬卵子,咬了不知道多少圈,和尚跑了回來,看和尚那樣,他準是碰到范連了,范連準是把他爹的事兒告訴了他。沒等和尚跑到跟前,五嗑巴就喊著跟和尚說,快上哈就上去看看吧,你哈就你爹讓禿子氣哈就氣得死活難說了。和尚沒理會五嗑巴,風一樣路過了五嗑巴,把醫院的玻璃門摔得叮咣響。五嗑巴看著來回悠蕩的門,心里笑,奶奶的,和尚饒不了禿子。正這工夫枕頭也騎著車子到了醫院門口,五嗑巴說,這、這哈就不是枕哈就枕頭嗎,你咋來哈就來了?
枕頭一邊往五嗑巴這邊看一邊支車子,支完了走上臺階,到五嗑巴跟前問,五叔你傻站這兒干啥?耙子呢?
五嗑巴說,我還哈就還能干啥,等他們呢,肚子都餓哈就都餓癟了也沒人張羅吃哈就吃飯去,再哈就再不回來我一個人去哈就去了。五嗑巴又說,耙子躺哈就躺著呢,我領你去。
枕頭說,五叔你先領我去看看三叔。
五嗑巴說,哈就還哈就在手術室呢,死活不哈就不知道呢。
說著話,五嗑巴領著枕頭去了手術室,手術室在五樓,本來有電梯,五嗑巴不太會鼓搗那玩意,就領著枕頭一層一層爬,兩個人爬得蝎虎帶喘。枕頭說,這破城里有啥好,請我來我都不來。五嗑巴說,哪兒哈就哪兒都沒家哈就沒家好。
到了手術室門口,幾個鄉親都門口蹲著呢,和尚沒鼻子沒臉地問禿子,咋整的?到底是咋整的?禿子把腦袋耷拉到褲襠里裝卵子,一句話都不說。和尚擼胳膊挽袖子要抽禿子大嘴巴,被大伙拉開。枕頭正這工夫到了門口,枕頭指著禿子跟和尚說,你打他,這種人你不打他你就手懶。和尚倒聽枕頭話,上去就踹了禿子一腳,禿子被踹個四仰八叉,起身要跟和尚支架,幾個鄉親也懶得管,不是一個小護士過來喊住和尚,和尚指定把禿子打得滿地找牙。
醫生把和尚爹從手術室推了出來,和尚撲過來看爹,爹躺著,眼睛緊閉著,嘴也緊閉著,死了一樣。和尚以為爹死了,哭喊著踢禿子,禿子也以為爹死了,動也不動,就讓和尚踢。醫生喝住他們,愿意鬧外邊鬧去,人還沒死哭什么喪!醫生這一嗓子挺管用,和尚抹了一把眼淚,不再朝禿子身上飛腳了。枕頭和鄉親們跟在醫生后邊朝病房走,和尚禿子也跟在后邊,把和尚爹安頓在病房住下。和尚蹲在爹的床頭,眼淚刷刷地跟爹說,爹啊,你咋這么命苦,你咋這么窩囊,讓禿子把你逼成這樣,你要是活不過來我就打死他。枕頭拉了拉和尚,說,別哭了你,讓三叔清靜清靜吧,大伙忙了大半天,你抓緊安排大伙吃口飯吧。和尚這才站起來,眼淚汪汪看了看大伙,撲通就給大伙跪下,給大伙磕頭,嘴里都是感謝話。大伙拉起和尚,說和尚是個孝敬的。
和尚領著大伙去吃飯,到了樓下,范連跟邱四平正好回來,范連把枕頭拉到一邊,告訴她李滿讓公安局抓走了。枕頭眼睛長了長,問范連公安為啥抓李滿。范連說我哪兒知道為啥抓她,正說話呢,來兩個警察就把她拉上警車帶走了。枕頭瞪了范連一眼,說,你也沒問問警察為啥抓她?范連說我沒問。
八
李滿被帶到公安局,警察就開始審訊她,問她認不認識樸局長。李滿問警察,哪個樸局長,我認識好幾個樸局長呢。兩個警察相互看了看眼睛,然后又轉過來看著李滿,土地局的樸局長,樸長河。李滿想了想說認識。警察又問她,上禮拜三晚上你們見過面吧?李滿點了點頭。兩個警察又問李滿,他死了,你知道嗎?李滿嚇了一跳,說我可不知道。警察逼視著李滿,你真不知道?李滿說我真不知道。警察說,你好好想想。
李滿努力回想上禮拜三晚上,那天晚上李滿陪了三撥客人,土地局樸局長是最后一撥。其實那天送走了第二撥客人李滿就回宿舍了,洗了洗,準備上床睡覺,這個時候手機響了。樸局長讓她出來,說在工人文化宮前頭等她。李滿說我累了,不想出去。樸局長說你必須出來,李滿問樸局長,為什么必須。樸局長說,就是想你了,想摸摸你一身肥肉。樸局長這么一說,李滿有些不高興,李滿說,你樂意摸誰摸誰去,老娘累了,不想讓你摸。樸局長說,別人我不想摸,就想摸你。樸局長的話越來越不好聽,李滿把電話啪的掛了,樸局長就不停地打,李滿氣得把手機關上了。不一會兒,樸局長就來拍宿舍的后窗子,鬼叫門似的。小麗就有些不耐煩,讓李滿抓緊去,小麗告訴李滿,這個老色鬼你得罪不起,抓緊去。李滿沒辦法,只好出來了。
樸局長把她領到車上,然后往城外開,一直開到一個荒草坡上,四外黑得要命,李滿有些怕。李滿問樸局長,不能找個暖和點兒的地方嗎?樸局長說,這幾天城里不安全,我開空調,照樣暖和。說著話,樸局長把車停住,拉李滿到了后座上,然后就開始噗噗往李滿臉上噴熱氣。樸局長噴的是酒氣,差一點兒把李滿也熏醉了。樸局長噴了有一個多小時,還不撒手,李滿有些不耐煩,下邊一用勁,把樸局長整個身體端住,然后再一用勁,樸局長就泄了,軟了。李滿想,總算糊弄過去了,想不到樸局長還是不撒手,餓鬼一樣,死死抱住李滿,身體使勁往李滿這邊纏,兩只手四處亂摸,嘴上還不干凈,說就喜歡李滿這一身肥肉。李滿嘴里哼唧著,心里卻在想,奶奶的,反正你喜歡,不給個好價錢絕饒不了你。
夜深了,外面刷刷地下著露水。月亮挺大,夜空很明亮,四外的莊稼地被小風吹得沙沙響,荒草坡上倒是靜悄悄的,只有這個小車在草地中間忽閃忽閃的。
樸局長總算把一身力氣都給了李滿,然后就軟在李滿旁邊。李滿說,有個事兒求你你能不能給辦辦?樸局長把手伸進李滿前胸,手指在李滿的胸部彈了彈,意思是你說,你的事兒我指定辦。李滿就說,我們屯子上次分地分得不公平,我們家少分了三厘地呢,你這個土地局長能不能給找回來。樸局長的手指在李滿的胸上停止了散步,跟李滿說,我這個土地局長管的是城里的土地,鄉下的土地不歸我管。聽說他管不了,李滿就推開了他,伸手去抓他的錢包,里面有一疊錢,李滿也沒數,全數抄沒了。樸局長說,你給我留一張,你不能讓我連吃早餐的錢都沒有吧。李滿沒理會樸局長,開始穿衣裳。
從荒草坡回到城里已經快天亮了,樸局長把李滿送回宿舍之后就開著車走了。李滿看著樸局長的車屁股,心里有些嘲笑,這么大一個局長,家里老婆閑著,把錢花到我身上,奶奶的,還說喜歡我這一身肥肉,好,反正你喜歡,只要你舍得錢,我就讓你喜歡。
李滿做夢也想不到樸局長死了,而且還是被殺死的,這倆警察懷疑是李滿干的,李滿分辯說不是自己干的,倆警察根本不信。警察說,不是你干的是誰干的?李滿說,我怎么知道是誰干的。警察說,我們在他車上發現了你的電話本。說著,警察又拿出一個胸罩,用手指挑著問李滿,這個是不是你的?李滿只好承認是自己的,因為那天確實把胸罩落在了樸局長車上,跟樸局長干完了那事兒,李滿衣裳穿得有些急,胸口讓樸局長抓得火燒火燎的,穿了衣裳之后就感覺胸口跑風,怪樸局長手爪子沒深沒淺的,沒想胸口跑風是忘把胸罩套上的緣故。
警察把李滿的胸罩放下,跟李滿說,李滿你聽著,樸局長是趁老婆出差的空當把你領回家的,你們把事兒辦完了之后,你見樸局長醉得厲害,所以就臨時起了歹心,把樸局長包里的錢都拿走了,怕樸局長報復你,你就用刀捅了他,經過是不是這樣的?李滿趕緊分辯,不是,經過絕對不是這么個經過。警察看著李滿,那你說說,經過是個什么經過。李滿就詳細地說了那天的經過,李滿說,我本來都要睡覺了,樸局長給我打電話,纏磨我,非讓我出來,我那天很累,不想出來,就把電話關了。警察不停地點頭,非常耐心地等著李滿繼續往下說。李滿說,樸局長又來拍宿舍的后窗子,我怕影響別人睡覺,沒辦法,就出來了。警察說,之后呢?李滿說,之后就上了樸局長的車,上了車之后,樸局長就開車出了城,一直把我拉到城外一個荒草坡上。警察有些好奇,問李滿,你們是在荒草坡上干的?李滿猛力地搖了搖頭,說,草地上都是霜,誰那么傻,會做病的,一切都是在車上。警察又相互看了看,說,夠浪漫。李滿沒接警察的話,把頭低下。兩個警察站起身,然后就出去了,出去一個多小時之后,回來跟李滿說,你沒撒謊,荒草坡上確實有樸局長的車轍。之后,李滿就被警察放了,李滿從公安局大樓里出來,回頭啐了口唾沫,說,喪氣。
九
第二天早晨,范連、邱四平和五嗑巴早起都回了屯子,枕頭在醫院里跟耙子說李滿的事兒,枕頭說李滿這樣的媳婦咱不能要了,必須得休了。耙子躺著,破臉抽抽得就像一張揉皺了的馬糞紙。耙子說,李滿不可能是你說的那種人,你別沒事瞎亂猜。枕頭更生氣,跟耙子喊,沒人管你這些破事兒,你樂意當王八你就當,我跟你丟不起這個人。耙子生枕頭的氣,怪枕頭說李滿不好。枕頭跟他說不明白,坐在旁邊生悶氣。枕頭拿這個弟弟沒有辦法,媳婦是他的狗頭金,稀罕寶,誰說一句也不行。除了媳婦,別人都不在他心上。枕頭起身出來,想到外邊轉悠轉悠,想打聽一下公安到底為啥把李滿抓去。枕頭來到大街上,大街上都是人,四外都是樓,汽車跑起的青煙有油臭味兒。高樓遮起的陰涼很大,枕頭一會兒走在陽光下一會兒走在陰涼里,心也是一會兒熱一會兒冷的。枕頭不知道公安局在哪兒,隨口問路邊修鞋的一個老頭,老頭用一只粗糙的手指指給她,枕頭順著指頭的方向看去,公安局就在前頭不遠,是個大高樓。
枕頭到了公安局門口,仰起臉來往上看,樓高到半天上去,整個樓上都是窗子,枕頭不知道李滿會被關在哪個屋子里。
枕頭問看門的,昨天抓進來一個女的,叫李滿,她關在哪兒?
看門的從頭到腳看看枕頭,問枕頭,她犯的什么罪?
枕頭說,我也不知道犯啥罪,她是當小姐的。
看門的哦了一聲,然后告訴枕頭,三樓。
枕頭正要往樓里走,卻意外地看到了李滿,李滿正在樓門口朝地上吐唾沫。枕頭跑過去把李滿從長長的臺階上拉下來,拉到一棵巨大的柳樹下面。枕頭問李滿,公安局抓你干啥?李滿甩開枕頭的手,姐,你別這么一驚一乍的好不好,他們抓錯了。枕頭眼睛睜得很大,在李滿臉上找芝麻似的找,抓錯了?李滿說,不抓錯了能放我出來嗎?枕頭想想也是,能放她出來就說明她沒攤啥大案子。
兩個人從公安局里出來,往大街上走。
李滿拿出手機給小麗打電話,李滿告訴小麗,我沒事兒了,他們找我是調查一個案子,土地局那個樸局長不知道讓誰給殺了……
枕頭伸著耳朵聽棱縫,聽得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里媽呀媽呀的,這個李滿咋跟殺人案刮帶上了?這個李滿變得認都認不出來了。
李滿給小麗打完電話又給別人打,枕頭聽出來了,李滿這個電話是打給一個男人的,李滿的聲音膩歪得比豬肉都肥,李滿說,張哥你在干啥呢?樸局長死了你知道嗎……枕頭忽然站住了,問李滿,李滿你能不能不打電話了,你也不問問耙子,你心里裝的都是啥?
李滿把電話掛了,也站住腳,跟枕頭說,姐,我跟你說實話吧,我以往怕你,現在不怕了,你知道我在城里認識多少人嗎?你知道我認識的都是啥人嗎?科長局長我認識不少,就是公安局里我也有哥們兒,你聽說過黑社會嗎?黑道白道我可都有認識人,你要是欺負我,只要我喊一嗓子,你回都別想回去。
李滿這話把枕頭氣得鼻青臉腫,這要是在以往,這要是在李橋,李滿哪敢這么囂張。枕頭握緊了拳頭,她有點兒不信李滿真認識黑道白道,可李滿的表情讓枕頭拿不準。枕頭問李滿,你真敢找人打我?李滿說,我不想找人打你,可你也別欺負我。枕頭說,我哪兒欺負你了?爸讓你回家秋收你不回,耙子腳傷成那樣了你也不管,你到底還是不是這個家里的人?你不好好在城里打工,你當小姐,小姐是干啥的你別當我不知道,你自己說說,你現在變成啥人了?
李滿說,你說這些我一樣一樣回答你,第一,爸找我回家秋收我不回,我不回有我不回的道理,家里那點兒破地能收多少糧食能賣多少錢?你知道我在城里一天能抓多少錢嗎?我不回去秋收我給爸拿錢讓他雇人,有什么不對嗎?第二,耙子腳上的傷又不是我弄的,你說我不管,這話沒良心,我聽到信兒就往醫院跑,后來不是讓公安局把我找去了嗎。第三,你說我當小姐,我當小姐咋了?也沒偷也沒搶,小姐是啥人你說你知道,你告訴我小姐到底是干啥的?
枕頭知道李滿這些話都是拿不是當理說,可枕頭讓李滿給噎住了,一時不知道怎么接茬。這要是在以往,李滿這么跟她說話,她早就大嘴巴掄過去了,李滿早就滿地找牙了。可現在不是以往,現在是在縣城,現在李滿聲稱黑道白道都有認識人,枕頭確實摸不清李滿的底細,拳頭握得再緊也不敢打出去。
見枕頭不吱聲,光拿眼睛看著她,李滿就緩和下聲音說,姐,你別總拿我不當人,一會兒我領你去吃頓火鍋,你還沒吃過火鍋吧,特別好吃,吃完咱倆去醫院,你當面問問耙子,他要是要我,我就照顧他,直到他腳好了,他要是不想跟我過了,我也不強求,我當時就從醫院出來。
李滿這些話枕頭實在不樂意聽,可枕頭確實明白了李滿話中的意思,人家李滿的意思是,這日子過也行不過也行,耙子要我就這樣繼續過,不要我立即就離都行。枕頭還能說什么呢,脾氣再大也得講理呀。枕頭不想再跟李滿糾纏了,拔腳就往醫院走,李滿在后頭喊枕頭,姐,你走那么快干啥,小心車撞到你。枕頭沒搭理李滿這話,胳膊跟腿就像澆了黃甘油似的,走得飛快。李滿穿著高跟鞋,根本就走不快,轉眼就讓枕頭落下了一大截。
枕頭到了醫院,手指著耙子說,姐管不了你這破事了。
耙子說,本來就沒事兒,你生那么大氣干啥。
枕頭氣得直打轉,沒事兒?你老婆當小姐了,黑道白道都混著呢,還說沒事兒,我看你這小命早晚得交代到李滿手里。
耙子把臉偏過去,沖著墻,不看枕頭。枕頭看著他的后脊梁,氣不打一處來。眼看著自己的弟弟當王八,跟他說,他反過來怪她多事,說不管,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枕頭都快被他們兩口子給逼瘋了。爸雖然窩囊了一輩子,媽雖然厲害了一輩子,可都是清清白白的,到了耙子這兒要改門風了,綠帽子都戴腦袋上了,還這么向著媳婦說話。枕頭一個嫁出門的閨女,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心里的火窩大了。
李滿進門的時候跌了一個跟頭,腳脖子崴了一下,哎喲著,單腿蹦過來,坐到耙子旁邊。耙子趕緊起來拉住她,眼睛卻看著枕頭,怪枕頭沒扶李滿一下。耙子說,姐你回家吧,有李滿照顧我就行了。
耙子這么跟她說話讓她很傷心,從小到大,枕頭照顧著耙子,雖然是大幾歲的姐姐,可枕頭就跟對待兒子一樣對待他,現在耙子這么跟她說話,讓她心酸。耙子說完了那句話就跟李滿拉拉扯扯,眼淚在眼圈里打轉,就像受了多大委屈。李滿也黏黏糊糊,甜言蜜語哄耙子,就跟哄個小孩似的。枕頭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從病房里走出來。枕頭在走廊里轉了兩圈,真想一氣之下回李橋,可枕頭到底放心不下耙子,李滿當了小姐,外頭男人用火車拉,這樣的女人跟男人能是一條心嗎?這樣的女人害死男人的也不少。枕頭想了想,轉腳去了和尚爹的病房。
和尚爹剛剛醒過來,可他說不了話,嘴也歪了,眼睛也斜了。枕頭看著和尚爹,就想,好好的一個人,轉眼就變成這樣了,人這一輩子可真是說不清楚。
禿子早起跟著范連回家了,他得回家處理他媳婦的后事,發喪是大事,不是這個,枕頭也不能讓范連急著回去。和尚留在醫院里照顧爹,和尚見枕頭來了,眼睛就紅了,和尚跟枕頭說,枕頭姐,你說我爹命咋這么苦,你說禿子兩口子咋這么不是人,把我爹逼成了這樣。和尚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枕頭不知道怎么安慰和尚,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和尚把一個小凳子放枕頭屁股底下,他自己立在枕頭旁邊,給爹掖了掖被角。枕頭看著和尚爹的臉說,三叔你命不好,攤上禿子這樣的兒子,活該是這個命,禿子要是跟和尚一樣,你哪能得上這樣的病。枕頭又說,三叔啊,我枕頭的命也不好,我攤上了耙子這樣的弟弟,心口窩都疼,有啥辦法呢,認命吧。和尚知道枕頭是為李滿當小姐的事鬧心,和尚也想安慰枕頭,和尚說,枕頭姐你也犯不上跟著操心,這年頭就這樣,也不光李滿走下道,像李滿這樣的城里很多,我們打工的地方就有個藍寶石歌舞餐廳,里頭都是小姐……和尚見枕頭眼睛發亮,知道說走嘴了,就不說了。枕頭問和尚,你們打工的地方也有小姐?和尚說,有是有,咱屯子這幾個人誰都沒去過。枕頭心里堵得慌,什么話也不想說了,站起身往外走。和尚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怪自己到底把事情給說漏了。
十
范連他們坐早班車回屯子,上了車,五嗑巴就說,不是哈就禿子媳婦要哈就要出殯我哈就不回來了,昨哈就晚上醫院燒鍋爐的給哈就給我介紹個活,也哈就也是燒鍋爐,挺哈就好個活。范連說,五叔你回不回去都行,出殯也不差你一個人。五嗑巴說,那哈就那哪行,這哈就這忙我都不幫,往后我哈就我死了咋辦。范連說,你放心,咋也不能讓你在屯子當腰擺臭了,咋也想法把你給埋土里。邱四平因為聽說對象也進城當小姐去了,心情不好,一句話都不想說,悶著。禿子也不說話,也悶著。
從縣城到李橋這一百里路,揚起秋天的風塵,明天就是秋分了,東北的節氣總是那么準時,從立夏開始到立秋,從立秋到秋分,每個這樣的日子里,天空和大地都讓人有不一樣的感覺。季節在轉換,人們在季節里,也跟著季節變換著心情。
范連把眼睛往車窗外邊看去,看著秋天的田野,很親切,就要成熟的苞米顯出一派蒼黃,秋天的小風吹過來吹過去,苞米地就發出稀疏的響動。連著好幾年都沒趕上秋天了,連著好幾年的秋天都在城里打工,看不見鄉下的秋天,心里空蕩蕩的。范連真想好好當個農民,春天種夏天鋤秋天收,守住一塊地,看著這塊地上的天,無論是播種還是收割,農事活計都是那么熟悉。男人嘛,忙完了地里的活,回到家就可以四仰八叉躺在炕上等女人侍侯,這樣的日子多好啊,可這樣的日子好幾年都沒過到了,一連好幾年在城里打工,城里人叫他們建筑工人,他們給城里人修了很多很多房子,那些房子都是高樓,很好的高樓,那都是城里人的家。范連有時候坐在工地上想,這樣的樓房城里人住著多么美氣,這么美氣的樓房就是咱們這些農民修的。范連這么想的時候就有些自豪。有時候范連又反過來想,這樣的樓房讓咱住咱住不住呢?咱是絕對不住的,高樓再好也沒有鄉下的家好,鄉下的家寬敞,一個獨立的院子,院子里有菜園子,有果樹有水井,有柴禾垛,有養豬的圈,有栓驢的棚子,屋子里有炕,炕上有煙笸籮,有枕頭。范連想枕頭,在工地干活的每一天,范連都想家,想家就是想枕頭。枕頭跟自己感情好,雖然性子烈,可這都是表面,枕頭內里是很知道疼人的,范連有時候還會這么想,要是沒有枕頭,活著都沒勁。
沒想到在縣城就能見到枕頭,他在火車上就想,一進家門就把枕頭按炕上,然后開始檢查,兩個人你檢查我我檢查你,管它是白天還是晚上,先檢查了再說??烧眍^讓他先回家,她要在城里照顧照顧耙子。范連心里有一百個不樂意,可枕頭說不回來就不會回來,范連實在太了解枕頭的脾氣,她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臨分手的時候范連眼睛巴望著枕頭,跟枕頭說,枕頭你明天就回來,耙子有李滿呢。枕頭說,我知道了,你咋恁■嗦。范連看出來了,枕頭說他■嗦的時候眼睛里有東西,枕頭眼睛里的東西很棉很軟,枕頭這個眼光只給范連,也只有范連才能從枕頭這樣的眼光中得到依順她的理由。范連現在想,李滿要是能從公安局里出來,枕頭明天就能回家,要是李滿真犯了啥事兒,一時半會兒出不來,枕頭就得把耙子照顧出院。范連也拿耙子和李滿沒辦法,兩口子都是扯不清的,一個腦袋不好使,一個又是二半扯子,枕頭這個當姐的操心,范連能理解,不想支持也得支持。
公共汽車在柏油路面上跑得快,很快就上了沙石路。柏油路修了好幾年了,可這段沙石路還是沙石路,李橋是個窮地方,籌不上修路款,就只能走沙石路。春天范連出來的時候,沙石路還挺平整,經過了夏天的雨季,沙石路上的沙子被沖走了,路面上大坑小包的,石頭尖朝上,汽車開始顛簸起來。
五嗑巴開始抱怨,哈就哈就尋思昨晚上能哈就能吃李滿一頓哈就飯店,結果屁哈就屁都沒吃上,今兒早起哈就又不張哈就張羅吃飯,空哈就空肚坐個簸箕車,可要哈就要了老命了。禿子總算是說話了,禿子說,昨天晚上和尚不是帶你們吃飯店了嗎,還吵吵餓。五嗑巴瞪了禿子一眼,你哈就你給我閉嘴,我咋哈就咋那么不樂意聽你說話呢。禿子閉了嘴,五嗑巴被車顛得一個高一個高,朝前面喊司機,司哈就機,你慢哈就慢點行不行。
車忽然停下了。司機把水箱蓋子掀開,檢查了半天,又下了車,爬到車底下檢查半天,然后又爬出來,跟車上的人說,走不了了,曲軸壞了。
離李橋還有將近十里路,沒別的辦法,只能走回去了。
范連他們幾個人沿著沙石路往家走,五嗑巴說,人要是倒哈就霉,喝涼水哈就都塞牙,把車坐還就給坐壞了。范連不接茬,禿子和邱四平也不接茬,五嗑巴一個人費勁拔力地說了一路廢話。
走到李橋屯子口的時候已經快晌午了。那會兒,師太正陪著環麗在屯子口等車。禿子著急回家了,邱四平跟師太打了招呼也回家了,五嗑巴和范連跟師太說,車不用等了,壞在半道上了。師太看了看環麗,跟環麗說,再住一宿吧。環麗朝路的盡頭張望了一眼,轉身往靜水庵那邊走回去了。五嗑巴問青葉師太,哪兒哈就哪兒來的小媳婦?青葉師太嘆了一聲說,天上掉下的苦命人。五嗑巴想問詳細,誰哈就誰家親戚?師太不想說環麗的事兒,對五嗑巴笑笑,你就是樂意打聽。說完,青葉師太轉身回了靜水庵。
范連說,五叔,都說師太不搭理你,你咋見個女的眼睛就冒光。
五嗑巴說,你哈就你有枕頭,五叔光哈就光棍一條,你當這么多年光哈就光棍你哈就你給我試試。
范連不想跟他說這個,就問他去哪兒,是回家還是去禿子家混飯吃。五嗑巴說,回哈就回家看看,看一眼哈就去四平家,四平爹指哈就指定給我酒喝。
兩個人在路口分手了,五嗑巴往西,范連往東。
范連走在屯子里的土路上,感覺腳下的路有些軟,城里都是水泥路瀝青路,比不了鄉下的土路,上面有柴禾葉子,有牲畜糞便,有煙塵,走在這樣的路上,范連感覺這才是回家了。到了家門口,范連眼睛比腳快,眼睛往院子里看,院子讓枕頭收拾得干干凈凈的,中間是一條直通房門的道,兩旁是園子,一邊是白菜地,白菜已經讓枕頭拔了,垛成了垛,白菜地等著平整成場院;另外一邊也是菜園子,有一架黃瓜,一架豆角,一架西紅柿,桃樹上掛滿了桃子,桃樹下頭是幾壟辣椒,辣椒旁邊是一池香菜一池芹菜。范連心里夸枕頭利落,一個人在家,把家也治理得井井有條。范連進了院子,狗就撲過來,狗一聲沒叫,直接就撲過來跟他親近,范連招架不住狗跟他這頓鬧,就蹲下身子,拍著狗腦袋跟狗說話,你這個耙子,想姐夫了吧。狗伸舌頭舔范連,手也舔了,臉也舔了,確實是想范連的樣子。范連正跟狗玩耍著,棚子里的驢也見了范連,朝范連咴咴地叫了起來,范連又起身去看驢。
十一
青葉師太怎么也想不到五嗑巴敢來強奸環麗,可五嗑巴不但把環麗強奸了,而且還把環麗掐死了。
五嗑巴是在邱四平家吃的飯。五嗑巴到家里看了一眼,院門關著,房門鎖著,滿院子的雜草都沒人高了。光棍漢出門,家里頭沒有人收拾,里里外外都破狼破虎,沒法子的事。五嗑巴進了院子,走到房門前,用手把蜘蛛網劃拉掉,從衣裳兜里摸出鑰匙打開房門,一股潮氣迎面撲來。進了里屋才發現,房子不知道漏了多少場雨,地上炕上都是從房頂上下來的泥水,屋子潮得厲害,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別說坐坐了。五嗑巴傻愣了一會兒,拔腳出來,直接去了邱四平家。
邱四平爸跟五嗑巴從小關系就不錯,沒出去打工的時候,五嗑巴經常來邱四平家找飯吃找酒喝。五嗑巴進來的時候,邱四平爸媽正跟邱四平說邱四平對象的事。邱四平對象家是長山卜的,離李橋也就六七里地遠,本來說好了今年上冬把婚事辦了,可邱四平爸聽說邱四平對象上省城當小姐去了,剛一聽還不信,親自去了一趟長山卜,進了屯子就四外打聽,問邱四平對象到底干啥去了?怕冤枉了人家閨女,問了好幾個人,都說上省城打工了。邱四平爸琢磨,一個閨女家上省城能打個啥工,當小姐這話也是從長山卜傳出來的,無風不起浪,指定就是當小姐去了。邱四平爸心里想,寧可讓兒子跟五嗑巴一樣,也不能娶個當小姐的回家。邱四平爸也是個性急的,當時就跟邱四平對象她爸說了,這門親事黃了吧,我兒子配不上你閨女。邱四平對象爸媽也不是好惹的,說黃就黃!話不投機,親事就這么讓邱四平爸給處理黃了。
五嗑巴進門的時候,邱四平正抱著腦袋哭,邱四平爸正訓斥邱四平沒出息,沒骨氣。
五嗑巴坐炕沿上,跟邱四平爸說,有話好好說。邱四平爸把煙笸籮推給五嗑巴,跟五嗑巴說,五兄弟你不知道,我去長山卜打聽了,那閨女不是個好東西,太浮,娶家來也養不住,不如趁早拉倒。聽邱四平爸這么說,五嗑巴就勸邱四平,就你這哈就這小伙找啥樣的沒哈就沒有,不能整個太哈就太浮的,跟李滿哈就一樣的,操心哈就。邱四平不樂意聽這些話,起身出去,騎著摩托跑了。邱四平媽喊邱四平,你去哪兒?邱四平話都沒說,一溜煙就沖出了院子。邱四平爸跟五嗑巴說,五兄弟你瞅瞅,現在這年輕人,指定去長山卜了。五嗑巴脫鞋上炕里了,從腰里掏出一盒煙來,拔出兩支,邱四平爸一支,自己點一支,兩個人都抽上了,五嗑巴隔著玻璃朝邱四平媽喊,嫂子抓緊整倆菜。
五嗑巴在邱四平家吃完了晌午飯,直接就去了禿子家。
當天晚上禿子家搭了靈棚,500瓦的大燈泡在院子里挑起來,半個屯子都照亮了。大伙都在禿子家里忙明天出殯的事兒,晚飯的時候禿子拎了一捅小燒,全屯子爺們兒都喝了場透酒。喝完酒都回家了,得早點兒睡,明早都得早點兒起來。
誰都沒想到五嗑巴去了靜水庵。五嗑巴到靜水庵的時候其實也不算晚,也就九點多鐘,師太沒睡,環麗也沒睡,兩個人坐在小炕上嘮嗑。五嗑巴在窗外蹲下聽師太和環麗說話,聽著聽著,酒就醒了。環麗跟師太說她的男人,說城里的許多男人都跟她男人差不多,說城里的女人也不像原先的女人。師太就夾帶著佛法說了一些紅塵故事,師太還說了她自己年輕時的一些事。師太從來沒有跟屯子里任何人說過她自己,屯子里也沒有人議論師太,可是,這個晚上,師太跟環麗說,她年輕的時候也是個水性揚花的女人,她的男人活活被她羞臊死了。師太說,他也沒打我,他也沒罵我,他蔫蔫地拿了一根繩子上吊了,罪孽呀,從那之后我就出家了,我一輩子都在贖罪。
五嗑巴聽兩個女人講故事,聽得渾身燥熱,要強奸環麗的念頭也就這么來的。
月上中天的時候,師太睡了,環麗一個人坐著,她就那么坐著,眼前的小桌上放著兩只盤子,一只盤子里是饅頭,另外一只盤子里是素菜。
五嗑巴偷著往里面看環麗,環麗是個白胖白胖的女人,眉眼也是好看,坐在那兒,身條看著也好看。五嗑巴在外頭看得心急,他在等,他知道睡覺之前一般都要送一潑尿,他就等著環麗出來送這潑尿。月亮偏西了,環麗終于出來送這潑尿了。環麗從屋子里出來,在門口四外找能撒尿的地方。師太的窗前有幾棵茂盛的土豆花,這種花開起來粉艷粉艷的,確實好看,花棵也大,葉子也密,環麗在土豆花下蹲了身子,嘩嘩嘩就撒尿。環麗出來的時候,五嗑巴趕緊躲避到房山墻了,環麗嘩嘩嘩撒尿的時候,五嗑巴就渾身開始癢癢。
環麗褲子都沒系好,就被五嗑巴抱住了,五嗑巴讓環麗別喊,環麗就沒喊,五嗑巴把環麗抱到房山墻那邊就把環麗強奸了。完事之后五嗑巴跟環麗說,我哈就我給你錢,你不哈就不能跟師太把這個哈就這個事說了。這個晚上的月亮格外亮,環麗完全能看清五嗑巴的臉,而且知道是晌午時候見過的那個結巴嘴,環麗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眼睛盯住五嗑巴看,她跟五嗑巴說,你等著進監獄吧。五嗑巴以為能用錢把環麗的嘴堵住,就是多給她一些都行,可環麗不接他的錢,讓他等著進監獄。五嗑巴一急就把環麗的脖子掐住了,五嗑巴本來是個老童男,渾身都是力氣,方才泄這一次算不得什么,掐死個環麗根本不費勁。
環麗沒有掙扎,只扭動了兩下,身子就軟了下來。
五嗑巴迅速逃離了現場,跑到禿子媳婦的靈堂里給禿子媳婦去守靈。五嗑巴想,找個能證明他一直守靈的人,強奸殺人的事就賴不到他身上了??晌遴景屯浟艘粋€常識,屯子里不比城里,城里的地都是水泥瓷磚的,屯子的地都是土的,土地上他留下了那么多腳印,他人跑了,腳印跑不了。
師太一覺睡到天亮,屯子里的男人抬著禿子媳婦的棺材從大水坑邊上路過,怕腳步亂了套,就喊著號子,師太被這號子聲喊醒了,睜眼不見了環麗。師太揉揉眼睛,穿鞋下地,叫了兩聲環麗,環麗沒有答應。師太從屋子出來,到房山墻那邊去撒尿,這就看見了環麗,這個時候環麗早就死了。
十二
警察進了屯子四處打聽范連,打聽到范連這兒,范連說我就是范連,你們找我干啥?那個事可不是我干的,我可沒強奸殺人。警察問他,你到底是不是范連吧?范連說我是,我就是范連。警察又問,枕頭是不是你媳婦?范連說是,枕頭就是我媳婦。警察就把枕頭的事跟范連說了。
枕頭下午的時候還想跟李滿好好談談,既然李滿黑道白道都認識人,打她指定是打不服,只能平心靜氣跟她談談,讓她趕緊改邪歸正,趕緊別當小姐了。枕頭為了緩和關系,讓李滿帶她去吃火鍋,枕頭說,李滿我還真沒吃過火鍋,你領我去,我花錢。李滿從來沒見枕頭跟她口氣這么好過。李滿說,姐你想吃火鍋我領你去,錢也不用你花,我也不用花,我隨便就能喊個冤大頭請咱倆吃。枕頭不知道李滿要喊誰,枕頭說,你別喊別人,就咱倆,咱倆吃消停。李滿想了想,就沒喊別人,領著枕頭去了一家火鍋店。枕頭跟李滿進了那家火鍋店剛坐下,旁邊的桌上站起一個男的,那個男的酒沒少喝,手里捏著個酒杯,趔趄著走過來,滿嘴噴著酒氣跟李滿說,肥姐你跟我說實話,我們局長的死到底跟你有沒有關系?李滿有些不耐煩,說,猴子你說話呢還是放屁呢,你們局長死不死跟我啥關系!那個被李滿叫猴子的男人說,誰不知道你跟我們局長關系鐵,他不明不白讓人殺了,你說蹊蹺不蹊蹺,我看跟你沒有直接關系也有間接關系。李滿站起來,跟猴子說,猴子你再滿嘴噴糞,姑奶奶跟你急。
猴子被人拉走了,拉回到桌子邊上,猴子又跟那桌子上的人嘀咕了一些話,枕頭和李滿都聽不見,可那桌子上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擺明了是在嘲笑李滿。
枕頭跟李滿說,李滿你還是回去吧,別在城里混了,你混不過城里人。
李滿說,這些人都是小雜碎,真把我惹急了,我說要他們胳膊就要他們胳膊說要他們大腿就要他們大腿。
說著話,火鍋上來了,李滿問枕頭喝不喝酒。枕頭從來沒有喝過酒,可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特別想喝,枕頭說喝,喝高度的。李滿就讓服務員來了一瓶道光二十五,五十二度的。
枕頭和李滿喝了整整一瓶酒,李滿說,姐,你真行,從來沒見你喝過酒,一喝就這么能喝。枕頭也奇怪,喝了半斤酒也沒頭疼,也沒迷糊。李滿問枕頭還喝不喝了,枕頭說,喝,你想喝我就陪你喝。李滿說,不是你陪我,今天我陪你。李滿一揮手又朝服務員要了一瓶酒。枕頭和李滿喝了兩瓶酒,吃也吃飽了,枕頭就起身去結賬,收銀臺的小姐跟枕頭說不用結了,枕頭不明白,問收銀小姐,吃飯不花錢?收銀小姐說,賬已經有人結了。枕頭問李滿,你結了?李滿跟枕頭說,你別管了,我也不知道是誰結的。
兩個人從火鍋店出來,到了大街上,大街上吹著小秋風,一見風,枕頭就有點閃腳了,李滿雖然經常喝,也經常喝這么多,可跟枕頭喝酒不比跟那些野男人們喝酒,心里一直有負擔,所以也有點兒多了。
枕頭問李滿,你到底能不能不當小姐了?
李滿說,這個小姐我不能不當,你說在家干幾年才能攢一萬塊錢,我在這干了大半年就攢了兩萬,用不了兩年就發了,你說說,這個小姐我能不干嗎。
枕頭說,我最后再問你一句,你不干不行嗎?
李滿說,絕對不行。
李滿沒想到枕頭會突然對她下死手,枕頭抓住李滿的頭發,先是拿她的腦袋往一棵樹上撞,感覺不解恨,又把她拖到一個臨街的大樓下,使勁把她的腦袋往墻上撞。李滿的頭破了,血流了,當時就昏迷過去了。枕頭把李滿摔到地上,順手從地上揀起一塊磚頭,朝李滿的腦袋上猛勁砸,直到把李滿的腦袋拍扁了,腦漿子白花花淌出來,枕頭還不停手。110的警察來了,見枕頭把李滿的腦袋拍平了,警察跟枕頭說,大姐,歇歇吧,瞧把你給累的,這腦袋已經讓你給拍成餅了,再拍就成醬了。
警察把枕頭帶到派出所,問了枕頭的家庭住址,問了枕頭丈夫的名字,之后就把枕頭轉到了看守所。
警察把枕頭送進看守所,臨走的時候跟枕頭說,大姐你夠厲害,見過殺人的,可沒見過你這么殺人的,你等著,我們會讓你丈夫把行李送過來的。
警察找范連是來通知范連到縣城給枕頭送行李去的。這個消息對范連來說簡直就是五雷轟頂,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們剛剛給禿子媳婦送殯回來,聽說靜水庵新來的那個女的死在了房山頭,都去靜水庵看熱鬧了。范連坐在門口的糞堆上,好半天沒緩過氣,他怎么也想不到會出這種事,怎么也想不到枕頭能把李滿整死。范連呼天搶地罵枕頭糊涂,范連拍手打掌罵枕頭混蛋,枕頭啊枕頭,你不知道殺人是要償命的嗎?枕頭啊枕頭,李滿再不隨你心你也不能把她給殺了呀,個人過個人的日子,你管那么多閑事干啥呀,你出了這樣的事我可咋整,我救不了你呀……
范連把被子褥子打成一個包裹,被子褥子都是枕頭剛剛拆洗過的,很棉很軟。范連又把枕頭的衣裳找了幾件,也打成了包裹。打完了這兩個包裹范連就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他坐在炕沿上呼呼喘粗氣,心蹦得厲害,按都按不住。范連想,枕頭出了這么大的事,得把錢都帶上,范連就在屋子里四外翻。家里的錢都是枕頭管著,枕頭把錢藏了起來,枕頭藏錢不是為了防賊,主要是不讓范連知道,范連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范連摸了摸內衣兜,打工掙來的錢還沒交給枕頭,兩萬來元,范連把錢拿出來,一張收據掉在了地上,這個收據就是假警察給開的,兩千塊的白條子。范連把這個收據從地上揀起來,捏在手里,想怎么跟枕頭說這個事兒。范連知道,枕頭殺了人就得償命,枕頭不會再跟他算錢數跟他對賬了,可范連還是擔心,萬一枕頭問呢,枕頭畢竟是個認死理的人。范連把這個收據又夾在錢中間,重新裝在內衣兜里。
這個時候去縣城沒有車了,家里惟一一輛自行車跟枕頭在縣城,范連腦袋空了,不知道該怎么辦。范連想了想,還是找五嗑巴幫忙吧,把驢車套上,讓他給趕車。這么想著,范連就把驢從棚子里牽出來,套上了車,把兩包行李放車上,趕著驢車出來,滿屯子找五嗑巴。范連以為五嗑巴也在靜水庵看熱鬧,可五嗑巴沒在靜水庵,四處問,有人告訴他說,給禿子媳婦出完殯五嗑巴就說腦袋疼,回家躺著去了。范連又趕著驢車去了五嗑巴家,在大門外喊五嗑巴。五嗑巴其實也沒在家,警察一進屯子五嗑巴就走了。范連找了幾圈沒找到,忽然想到,這個事得讓枕頭娘家知道,這么想著,范連就拉了驢車往枕頭娘家走。
十三
過了深秋,節氣已經是霜降了,每個早晨,大地都染上白花花的霜。遍地莊稼早就收割完了,入冬之前的所有日子都是秋天,每個秋天都吹著涼習習的風。
明天就是枕頭和五嗑巴上刑場的日子,范連還得去一趟縣城,去送枕頭走。范連接到政府的通知是昨天晚上,雖然知道枕頭的日子沒有幾天了,可聽到了實信范連的心還是咯噔一下。范連問過枕頭,你還有啥惦記的?枕頭跟他說,我沒啥惦記的,碰到好的你就再找一個,有一樣你可別對不起我,不能給孩子找個狠心的后媽,你把孩子好好撫養成人長大就算對得起我。聽枕頭這么說,范連眼淚刷刷的,范連哭著跟枕頭說,本來好好的日子,本來啥啥都是挺好的,本來……枕頭打斷范連的話,別本來本來的了,我不后悔,我必須得把李滿這個婊子整死。范連甩了一把鼻涕,我的好枕頭,你就死在脾氣上了。枕頭的聲音軟下來,變得特別特別的溫柔,枕頭說,范連你別傷心,你是個好人,我這輩子跟你做同學做夫妻都沒做夠,要是有下輩子我還找你。范連說,要是有下輩子,你可別殺李滿了。枕頭跟范連點了點頭,有下輩子我指定不殺她了,我會當著沒看見,耙子樂意當王八就讓他當去,咱倆好好過咱倆的日子。
范連想把打工掙來的錢讓枕頭看看,讓她拿在手里數數。枕頭看著范連手里的錢就笑了,枕頭說我不數了,你拿著吧,咱家的錢都讓我藏在米墩子底下了,你都找出來存銀行去吧。范連點頭,范連點頭的時候想把那張收據給枕頭看看,想跟枕頭解釋解釋被假警察罰款的事,可話到嘴邊還是吞回去了。
枕頭媽給枕頭做了一套棉衣,都是新棉花,棉衣棉褲做得特別厚,都是手針行的。枕頭媽是一邊哭著一邊給枕頭做的,枕頭媽跟范連說,裝老的衣裳得厚點兒,陰間比陽間冷。范連看著枕頭媽給枕頭大針小線地做裝老衣裳,說不出心里是個啥滋味。枕頭爸病倒了,這個一輩子都沒生過病的老人終于病倒了,扁桃體發炎了,脖子腫得跟腦袋一般粗,整個臉都是腫脹的,眼睛睜不開,嘴也張不開。耙子的腳好了,就是走路有點兒瘸。耙子恨死了枕頭,也沒來由地把范連給恨了,自從出了這個事,耙子再沒跟范連說句話。
枕頭媽把給枕頭準備的衣裳包裹好,坐炕沿上等范連,她也要跟范連一起去送枕頭。
范連來了,是邱四平開了面包車把范連拉來的。邱四平也要送枕頭姐不算,他還讓對象也跟著來了。秋收完了之后,邱四平就把家里的摩托車賣了,買了個面包車,邱四平跟對象商量好了,往后誰也不出去打工了,在家經營這個面包車。邱四平爸讓邱四平給五嗑巴帶一套衣裳一雙新鞋去,所以邱四平出這趟車,范連不用花錢。
臨出門的時候,范連問耙子去不去,范連問耙子,送不送送你姐去。耙子看都沒看范連,狠狠地跟范連說了一句,不去。枕頭媽哭著跟耙子說,你這個沒心沒肺的,你姐因為啥死的?你咋這么絕情?耙子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早該給李滿償命了。范連拉了枕頭媽從屋里出來,范連說,走吧,咱們早點兒去,多跟枕頭呆一會兒。枕頭媽跟范連說,范連你別跟耙子一般見識,他腦子不通路。范連說,媽我從來都不跟他一般見識,你也別往心里去。
都上了面包車,邱四平剛要起步,青葉師太走了過來,攔住了面包車。青葉師太跟范連和邱四平說,你們倆替我告訴五嗑巴,讓他聽閻王安排,好好往畜生道走。師太又說,你們倆也替我告訴枕頭,下輩子托生成人,別再毛手毛腳,別再這么大脾氣了。說完,師太從懷里掏出兩道符從車窗遞給邱四平,又囑咐邱四平,火化了之后貼在骨灰盒上。邱四平接了符,遞給后面的范連。邱四平問青葉師太,師太您還有什么囑咐嗎?青葉師太把身子閃在路旁,說沒有了,朝邱四平揚了揚手,你們快去吧。
面包車從李橋出來,上了沙石路,顛簸了有半個小時,總算到了油漆路上。上了油漆路,邱四平把面包車開得飛快。
邱四平對象忽然驚叫了起來,邱四平對象驚叫說,快看看,外頭揚雪花兒了。
都朝車窗外面看去,天地間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雪花兒。天空之下,四野蒼茫。
枕頭媽又哭了起來。邱四平對象把一張面巾紙遞給枕頭媽,跟枕頭媽說,阿姨,我說句實話你別不樂意聽,其實李滿死得也挺冤的。
邱四平吆喝住他對象,你別亂說行不行,誰不冤,我看枕頭姐更冤。邱四平對象再不說話了,枕頭媽和范連也都各想各的事,車里悶得很。邱四平把CD打開了,放的是一個革命歌曲的碟子,頓時,車內就蕩滿了紅色歌曲的旋律。
到了縣城之后,范連去飯店買了不少菜,都是枕頭最愛吃的,燒雞、熏兔、豬肉芹菜餡餃子,還買了一瓶酒,這酒是給五嗑巴買的。范連又到金店給枕頭買了耳環項鏈和戒指,枕頭活著的時候省吃儉用,范連想讓枕頭臨死前風光風光。枕頭媽看著范連忙乎,心里更不是滋味,對天干嚎了一聲,能不能讓我替枕頭死啊——
到了看守所,范連遞給獄警一條煙,跟獄警說,同志,枕頭和五嗑巴明天就上刑場了,今天家里人要跟他們吃一頓飯,看看能不能滿足這最后的要求。獄警很通情理,把范連他們帶到一個小屋子,讓他們在這里等,過了一會兒,把枕頭和五嗑巴帶了過來。這個時候的枕頭,腳上戴著腳鐐,手上戴著銬子,臉色蒼白,眼睛里沒了精神,身子也是軟軟的。五嗑巴的精神更不好,兩只眼睛都是眵目糊,人也瘦得皮包了骨頭,看走路的架勢,身上指定有傷。范連和枕頭媽扶著枕頭坐下,枕頭媽說,閨女,罪快遭出頭了。說著,眼淚又流了下來。枕頭偏過臉來,眼光有些遲滯,枕頭跟媽說,媽你用不著跟我上火,人都有死的一天,這輩子我不能孝敬你跟我爸了,下輩子吧。枕頭跟枕頭媽說話的工夫,邱四平拉著五嗑巴坐下,五嗑巴跟邱四平說,你哈就你能不能哈就輕點兒,我渾身疼哈就疼得厲害。邱四平問五嗑巴,五叔你咋了?讓人打了?五嗑巴說,可哈就可不是咋的,奶哈就奶奶的,往死了哈就打哈打我。聽五嗑巴這么說,幾個人都去看枕頭,看看枕頭被沒被打。站在旁邊的獄警說,不光是他,凡是強奸的,進了監號沒有不被打的。邱四平疑問,你們打?獄警說,我們哪兒敢打,看都看不住,是同監的犯人打,強奸犯罪惡心人,到了這里他們就明白了,自己都覺得自己該打,不相信你問問他。沒等問,五嗑巴說,是哈就是該打,到哈就到今兒我才哈就明白,因哈就因為老二圖哈就圖一時痛快,把哈就把命丟了不值。獄警訓斥五嗑巴,你還不值?你把好好一個人給殺了,你有什么不值的!五嗑巴刷一下站立起來,報哈就報告政府,我罪有哈就罪有應得。獄警說,你坐下。五嗑巴就坐下了。
范連把飯菜都擺桌子上,讓枕頭吃,枕頭說不想吃,吃不下。五嗑巴也是這話,也說吃不下。范連把酒倒出來,讓五嗑巴喝,五嗑巴接了酒碗,狠勁喝了一口。
邱四平把臨出來師太說的那些話,跟枕頭和五嗑巴說了,枕頭沒吱聲,五嗑巴說,這哈就這老死太太,就看不哈就看不上我。
枕頭示意范連坐她身邊,范連就坐枕頭身邊了。枕頭看著范連,眼淚在眼圈里打轉,枕頭跟范連說,范連我對不住你。范連的眼睛里也汪了眼淚,他拉住枕頭的手,跟枕頭說,枕頭你別這么說,你沒對不住我,你對不住你自己,本來好好的,本來什么都是好好的……范連哽咽,再說不下去了。枕頭反過來抓住范連的手,跟范連說,下輩子我還跟你做同學,還給你當媳婦,你出去打工我給你守著家,你打工回來我就檢查你,檢查你在外頭干沒干壞事兒。枕頭這個話是說給范連一個人聽的,范連知道枕頭說的檢查是啥意思,別人卻不明白。五嗑巴替范連說話,五嗑巴說,枕哈就枕頭,范連可哈就是好哈就好樣的,伏天我哈就我非讓哈就讓他們跟我去找小姐,范連說啥哈就說啥都不去,硬哈就讓我硬拽去了,他也哈就也不干,他說他哈就他有枕頭。見五嗑巴說話費勁,邱四平就把當初的那個事說了個詳細。枕頭目光柔柔地看著范連,手把范連的手都抓疼了,范連不動,范連就讓枕頭這么狠命地抓著,枕頭的指甲摳進范連的肉里,范連的手都讓枕頭摳出血了,范連也不動,就讓枕頭摳,另外一只手把那張收據從內衣兜里掏了出來,遞給了枕頭。枕頭沒有接,枕頭含著淚水,對范連甜蜜地笑著,突然伸嘴在范連的臉上親了一口。
邱四平對象在邱四平肩頭狠勁擂了一拳頭,問邱四平,你也跟著摻和了?邱四平不知道怎么給自己辯解,臉憋得通紅。五嗑巴給邱四平解圍說,侄哈就侄女你別多哈就多心,好哈就好好的,四平囫圇哈就囫圇個都是好好的。邱四平對象又在邱四平臉上擰了一把,過來跟枕頭說,枕頭姐,你吃點兒吧。枕頭搖頭,說不想吃。邱四平對象讓范連把方才買的首飾都拿出來,范連拿出來遞給邱四平對象,邱四平對象仔細地給枕頭戴上金戒指,金耳環,金項鏈。
枕頭問范連,今天是啥日子,范連告訴枕頭,今天是霜降,把李滿打死那天是秋分。
枕頭的眼睛往窗外看去,嘴上喃喃地說,霜降咋就下雪了。
枕頭媽和范連也往窗外看去,窗外的雪越來越大。獄警也看窗外,四平對象也看窗外,窗外的雪越來越大。
邱四平把一個包裹給了五嗑巴,跟五嗑巴說,這是我爸讓我給你的,衣裳,還有鞋。五嗑巴看了看包裹,跟邱四平說,替哈就替你五叔謝哈就謝謝你爸,跟你爸說,五叔下哈就下輩子不哈就不強奸了,下輩子好哈就好好當他兄弟。邱四平說,得了吧,師太說你下輩子是畜生,你跟我爸做兄弟,我爸也跟你做畜生去?五嗑巴讓邱四平逗笑了,行哈就行,你跟你哈就你爸說,下輩子我哈就我是他手哈就手底下一頭驢,讓你爸狠哈就狠勁使喚我。邱四平說,五叔你真行,你還挺樂觀。五嗑巴說,有哈就有啥不樂觀的,有枕哈就枕頭給我做伴,一哈就一起上路跟枕頭,我哈就我知足了。
枕頭媽把燒雞大腿撕扯下來,讓枕頭吃,枕頭不吃她就舉著。枕頭接過雞大腿,一口一口地吃下。枕頭說,把孩子照顧好,給范連張羅個女人,農村過日子,沒女人不行。枕頭媽跟枕頭點頭。枕頭又說,告訴我爸,別上火,一命抵償一命,我不虧。枕頭媽點頭。枕頭又說,花多少錢都給耙子再找個媳婦,枕頭說著,拉了范連一下,往后爸媽缺錢你就幫幫,別小心眼,你跟爸媽離心離德,我做鬼也來鬧你。范連點頭,枕頭媽也點頭。枕頭停了一會兒,跟范連說,你跟師太說,我不后悔,李滿是個婊子,我整死她我給她抵命,我不能讓我弟弟當王八。范連點頭。
時間到了,獄警把枕頭和五嗑巴收監了。范連他們只好出來,到街里找個小旅館住下,明天是枕頭的大日子,他們得把枕頭的骨灰帶回去,五嗑巴的骨灰也得帶回去。邱四平開著面包車離開了看守所,到了中街,在一個小旅館住了下來。范連和邱四平住一個房間,枕頭媽和邱四平對象住一個房間。邱四平和范連說,這個晚上真難熬,咱倆不如去醫院看看和尚和他爹。范連想想也是,枕頭的事情能安排的都安排了,就等著明天去刑場了。范連跟邱四平說,刑場在哪兒咱倆一會兒得打聽打聽。邱四平說我打聽好了,就在縣城西邊的一片林子里,過去的官府殺頭在那兒,日本人殘殺老百姓在那兒,解放之后,政府槍斃犯人也是在那兒。既然刑場在哪兒也搞清楚了,就再無事可干,范連說,咱倆去醫院吧,看看和尚爹。
他們倆往醫院走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大街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雪,天上還在飄揚著雪,天氣有些冷了,又是吃晚飯的時間,街上難得看到一個行人。范連留了一串腳印,邱四平留了一串腳印,后趕上的邱四平對象也留下一串腳印。
他們到了醫院,在走廊里碰到了和尚,和尚含著眼淚跟范連和邱四平說,我爹死了,明天早晨火化。范連說,明天枕頭和五嗑巴也要火化,一起去火葬場吧。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