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大橡皮
下午,屋內的吊鐘,搖擺著,它一直搖擺著。
突然。我覺得它是一塊大橡皮,它擦著擦著,就把我們擦得只剩下一點痕跡,再一擦,我們就干干凈凈的。純潔得像一場剛剛落下的雪,心頓時就空靈了,眼神有了定力。不再迷茫。
我卸下鐘擺頭,綁上一個橘子代替鐘擺。鐘。不動了。
此時的時間。停止或消失。夕陽的一線光照在那個橘子上,橘子很明亮。它的光折射到我的半邊臉上。橘子的光照在我的整個臉上,一圈一圈地,從大到小。我感覺自己在漂浮中,我的身邊是無數個旋轉的橘子。大大的橘子,它們碰撞,它們的液體都飛濺在我的身上。啊!它流進了我的身體里。我聽到了我身體里的鐘聲,搖擺聲。
它經常搖擺在我喜愛的事物之中,經常把它們進濺上時間的金黃色橘汁,流金歲月。表面靜止的時間。在一如既往地前行,對每一個人都如此慷慨和吝嗇,如此多情和無情。時間的大橡皮在擦洗著我們,我們一點點地淘洗和掏空自己,進入一層層的透明的天空,我們是時間的水滴,用我們體內的液體在循環著萬千氣象。
城中野地
有一小塊長滿蘆葦的空地,在新開發區的高高低低的樓房中間,依然充滿生機地綠著。白天,蘆葦叢中有小鳥的叫聲,有蝴蝶翩翩:夜晚,小蟲唧唧。螢火蟲飛來飛去。
我喜歡沿著這塊野地散步,在都市里感受一小塊難得的自然。被周圍的樓房圍困的特殊自然。我經常會找到一個最佳的角度,看不到周圍的樓房。這樣,好像自己置身在一片郊野中。可以盡情地享受這塊野地的瞬間。
現在是秋天,白絨絨的蘆花在夕陽的逆光中。在微風中搖曳,油畫一般。我每次離開都會想:再見,也許就是明天。
也許就是明天,這里的蘆葦就會被挖土機推翻:也許就是明天。那個來空地的人就會奔往他鄉:也許就是明天……我想到最后。想到堅持。想到無奈。想到坦然。最后我想……
那個經常來空地的人肯定是個詩人,他一定會帶走這塊野地。回到遠方荒野的詩中。在很遠和不遠的地方,都會看到一片青翠的蘆葦。聽到鳥聲,如童聲的和鳴,在秋風中肆意地歌唱。
直釣釣魚的境界
一座橋伸入茫茫的大霧中。此刻,我依然坐在橋上,把魚餌放入水中,河水不停地加快流動的旋律。河面不斷地變寬,變寬,大霧彌漫……
不一會兒,霧氣消散了,現在一眼望不到岸,我釣上來那些事物,堆滿了一河床,現在已經看不見了。橋的兩端消失在天空的兩邊。
于是。我不停地換著各種魚鉤,打撈著各種東西,一天一月一年……突然在一個黃昏。一個金幣粘上了魚釣。金幣正面凸印著“一”。背面有隱形的手表指針。顯示著當下的時間。
這。是否可以意譯為“時間背面是金子”?或者反之亦然。
抬起了魚竿我發現。沒有了魚線和魚餌,但我還是握著那根魚竿,仍保持著躊躇滿志的雄心,我學著姜太公直鉤釣魚的境界,靜看各種事物在滔滔渺渺的海浪中相互追逐角斗的種種神態……有時猛然地抬起魚竿,這次卻看到了自己。緊緊地抱著魚竿:我要上岸!看來另一個我不想再隨波逐流了,時間……
感到自己的親切
那個鳥巢,棲息著全部的謎底。
自你走后。一個詞語在沙灘上擱淺,一只海鷗站成了斑斑的礁石。浪花的韻腳撥動著晚風。把大海釀成一缸思念的老酒……
此刻。一個人在領悟——像那塊礁石。深陷沙土中,我知道只有你能感知我透明的內心。
晚鐘響起。如夜鳥的翅膀。我把手伸向寶石藍的夜空。感受你的無處不在。我感到自己的無處不在……浩渺的水天,夜鳥的歌聲掠過……
子夜,銀河潺潺的天宇,繚繞五彩的云。在你居住的星座上,一顆流星。為你燦爛了一個瞬間,一朵縣花開在大地……
我的心湛藍如鏡。我感到自己的親切、柔情、豪放、灑脫和遙遠。和你的感受一模一樣。
現在是冬天
一場大雪后,陽光燦爛,那些雪下的事物都被純潔打上了包裝。我一個人在雪上。沿著記憶的鐵軌行走。腳下是“咯吱、咯吱”踏雪聲。
昨天的旅途,鐵軌兩旁的景色和房屋,仿佛是一個個臨時支起的布景。鐵軌上有個易拉罐,一朵小黃花和一張照片,我拿起夾在石縫中的照片。這是一張我的照片!一張發黃的照片。穿著小生扮相的戲裝。突然。照片變了臉。變成了老生的花臉,照片像幻燈一般,一個、一個,變了很多臉——痛苦的臉,欲望的臉。貪婪的臉,魔鬼的臉……我行走在我大腦的溝回里,我陷身在自己制造的迷宮里。鬼打墻一般,我走不出去,我被無中生有的氣象鎖在里面……
嗚——火車的笛聲一個長鳴——
我驚魂未定,把照片扔在鐵軌上。
火車廂依次碾過了那張老照片,一陣風把照片的碎屑刮向高處,小黃花完好無損。掐了一下自己的臉,我也完好無損。
良久。漸漸平靜,感受藍天下的雪野,正在和風一同行進,夕陽棲息的山林,一片溫馨韻然。我感到體內的氣場一圈圈流動。冬筍正在看不見的暗中悄悄拔節……
一次性時代
人行道上,一個一次性的大紙杯在路旁靜靜地躺著,一次性,這是個一次性的時代,用完了就扔掉。從吃飯的筷子到一夜愛情。踩上它。把它踩扁……
它圓形的杯口慢慢變成橢圓、扁圓,它成了一只鞋的形狀。它暗示我。
我穿上它,一只腳穿上一次性的時代,一只腳穿著老布鞋。我一瘸一拐地走著,我小心翼翼地走著。我害怕和上次的腳印重疊,我躲著、閃著、思索著怎樣邁出下一步。我不停地摔倒。爬起,兩條腿總不能協調一起。沒有標準的時代,說法紛紜的時代,感覺自己像一只離開了群體的螞蟻,聞不到同伴的氣息。在四周的廣闊道路中迷失了自己。
“不要重復過去,那是一道隱形的柵欄。”一個聲音說。
當我飛快地跑向機動車道,汽車在我左右飛馳而過。過了一會。柏油路好像變成了長長的黑板,有人在用粉筆寫著大字。字跡清晰地印透過來:“不要重復過去……”
當我跑下立交橋時,我看見有許多人在橋的背面用粉筆寫著他們的生活日記:全是一次性的內容。空洞得根本沒有一點真實的內容,包括我自己也在其中。這個發現讓我大吃一驚。頭頂仿佛一個巨大的空洞,磁場一般吸起我……立交橋上,似有一個透明的巨人握著巨大的油墨滾軸在橋面來回擦抹著:拒絕一次性……
事物的演變
小時候,我常常握著小鏡子對著衣柜的大鏡子照——這樣,我就看到了我的后面和我后面的一些物件。
一個時刻到來。我手上的小鏡子。無窮地向那塊大鏡子延伸,漸漸形成了一個幽深的黑洞。這使我既驚奇又害怕。尤其是在夜晚。
大人說:“鏡子相互反射,以至無窮。”
但我不認為有什么東西可以無限循環下去。大海也不能。我舉著小鏡子。以倒退的方式鉆進了大鏡子。我以倒退的方式向前走,總感覺我是在轉圈,不由自主地轉圈。一面面鏡子引著我不停地轉圈……
我看到很多事物和我一起,有時我感到自己就是我見到的事物,一會兒是一棵樹。一會兒是一朵花、一只鳥、一只老虎和小松鼠,有時就是一個小蟲子……我們彼此之間變換著角色,以倒退的方式,其實我們是在循環,看得見的鏡子只有一面,我和事物卻循環在無窮之中……
臺風就要登陸
浪花把一個巨型天秤舉出了海面,一個盤子上站著一個大鳥,另一個盤子上面是一堆鳥的心臟。大鳥和心臟?遠遠看去,鳥和心臟都很真實,像是后現代的解構或行為藝術。
我弄不清這個構思的用意。一只巨大的鳥看著自己的一堆內臟,或別的鳥的內臟。那么,這是一只空心巨鳥嗎?在這個物化的時代,人的內心塞滿了貪欲和物件,包括我自己。很多人在提醒,我自己也在說:讓自己的心空下來,裝上藍天白云,別跟在眾人的屁股后面。這樣會走失自我,這樣的自我是隨波逐流,沒有了人的本質、本色,每天為欲望忙碌。欲望是填不飽的深淵。自己越活越感到沒有意思。時間一長心里就越來越空,像這個站在天秤上的沒有心臟的巨鳥,用一堆自己的內臟保持平衡,證實自己的存在,看似在海天之間的一幅巨大的背景和風景。
一個沒有內臟的巨鳥。一個被自己掏空了內臟的巨鳥,它是一個意義上的呼吸者嗎?或者,它已經把自己制作成了一個標本,以警示更多的鳥——更多的人……
一陣海風席卷。天秤搖動,大鳥極力保持一個姿態,為了和對面盤子里的心臟保持平衡,它一刻不敢放松……一陣驚雷滾過天秤,天秤叮當作響……臺風就要登陸了,十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