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動感情的施蟄存

我曾經在2002年的8月下旬赴上海拜訪過施蟄存先生，那時天氣還很炎熱。相隔數月，2003年新年剛過，我又一次走進施先生家中。沿著紅漆斑駁而又狹窄的木樓梯上去，樓梯口斜對著施先生那間不算寬敞的書房兼臥室，我看見施先生已經坐在桌后那把藤椅上等候著。見我走進室內，他那清瘦而略顯蒼白的臉上現出淡淡的笑意，這是我熟悉的又使我倍感溫馨的一位令人尊敬的長者的微笑。

施先生當年已是98歲高齡，身體仍還健安，只是聽力較差。我和他講話盡量把聲音放大或借助紙筆交談。記得第一次看望施先生時他囑我回京后向他的老朋友馮亦代、范用等問好，我回京后即給馮先生打了電話，當時馮先生正因第八次腦血栓臥病在床，代接電話的是黃宗英女士。她聽了我的轉達后很高興，連聲道謝，又不無遺憾地說:“以前我們每次回上?？偰芤姷绞┫壬?，可是現在很難再回去了!”而范用先生的身體也一直不好，不久前我還看望過他，他說話氣喘得厲害，我都不忍和他多說話。假如我把施先生對他的關切轉告給他，我還真怕他因激動而止不住話頭，從而喘得更厲害。對此，我反復掂量，惴惴不安……

我和施先生在紙上隨意地交談著，從他的寫作到生活，還有他的健康。在我讀過施先生早期小說的印象里，他寫過一些都市青年男女的愛情故事，而他又和戴望舒有過一段深厚友情，我便問道:“戴望舒是一位浪漫主義詩人，想必您的氣質里也充滿了浪漫的天性?”

他看了我寫的話，輕輕搖搖頭，接過筆在我的話后面寫道:“實質上我是一個道學先生?！?/p>

上世紀三十年代施先生與劉吶鷗、穆時英同被稱為“新感覺派”小說家，而施先生比后兩位小說家更擅長用理性的現代意識去剖析探索小說人物的深層心理世界，如《梅雨之夕》、《將軍底頭》、《上元燈》等，形成他獨有的小說特色。幾十年過去，施先生早已不寫小說了，但現在仍可以從他早年形成的風格中窺探出他的內心世界。

施先生在和我的筆談中有時會陷入沉默，身子斜靠在藤椅里，眼睛微閉著，似乎在追念往事。我的情緒被他的這種狀態牽動著、感染著。從他不斷向我詢問老朋友的那種急切眼光里，從他對過世不久老伴的思念里，從他冷不丁冒出的一句又一句話語里，我一次次深深感到他是一個善動感情的老人。他不止一次喃喃地對我說:“北京、上海、杭州、南京的朋友大多不在了，走了!”當談起巴老時，他連連用手比劃著，聲音微弱地問道:“不知他現在怎么樣了?聽說還插著管子，”然后是長長地嘆氣，聲音仍然還是微弱地囑咐我們:“去看看巴金!”我告訴他，去年我們曾看望過巴老，他的病情很穩定。接著是長時間的靜默，施先生閉起眼睛低垂著頭，把自己更深地陷進椅子里。這一刻，我腦海里突然涌現出一個又一個我熟悉和不熟悉的已經離去了的老作家們的面容，我感到我的眼眶濕潤了。在施先生需要安慰的時候，我不但找不出安慰他的話，心反而隨著他的嘆息一起下沉。在自責中我很快抑制住自己的情緒，想了一下，我提筆向施先生寫道:“我十分了解您的心境，也懂得您內心的感觸，您非常堅強，很了不起!”

片刻后，施先生臉上重新漾起淡淡的微笑，看到我寫的這句話后，趕緊擺擺手，然后提筆在紙上寫下“幸而無病”幾個字。

為了擺脫沉悶的氣氛，我把話題轉到文學館的資料收集上來，施先生的心情也好像一下好轉起來，顯出異常高興。當我告訴他，文學館準備建《施蟄存文庫》時，他一邊點頭一邊表示:“我的書會陸續寄去?！?/p>

從巴老倡議建立中國現代文學館到文學館今天的輝煌，是得到眾多作家支持的，尤其是老一輩作家們的支持。施先生對文學館也一直給予了極大的關注和支持，除了捐贈書刊外，還有他的手稿和日記。他熱情地贊譽文學館是“集新文學史料之大成”，他為豐富文學館的館藏作出了很大的貢獻。我們除了敬佩他的品格外，也為他這種長久執著于中國文學事業的精神所感動。

2003年11月，我正在海南，不幸聽到施先生溘然長逝的消息，心里實在不愿相信這是真的，因為不久前我剛到上海華東醫院看過他，才不過一個星期。

如今時隔多年，施先生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里，還有那座紅漆斑駁的小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