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文革”中的私人信件

(一)

不久前，我在成都新鴻路一個舊書攤上看見一堆“文革”期間的出版物，從中選了《毛澤東選集》(合訂本)、《讀報手冊》、《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魯迅文摘》、《毛主席語錄、毛主席的五篇著作、毛主席詩詞》(合訂本)等5本。

買這些書，是因為我很欣賞它們的印刷質量。“文化大革命”是一場劫難，但當時毛澤東著作以及官方政治讀物的編校質量和印刷水平還是不錯的。因為毛澤東著作至高無上的地位，出版印刷單位都千方百計提高編印質量，社會相關行業也盡力提供支持。比如袖珍型“毛著”和“語錄”，開本小，紙張薄，一套《毛澤東選集》四卷合訂本，內文1406頁，加上前后9張扉頁和塑料封面，厚度才3厘米。書本上的字體小，字跡卻十分清晰，紙張不透不浸，耐翻耐用。

我歡天喜地把淘到的書搬回家，開始認真翻閱。當翻開《讀報手冊》時，意外地從塑料封套中找到一封信。這封信寫于1969年，保存完好，末尾署名“其鳳”，收信人是其戰友“老李”。想必“老李”就是這本書原先的主人了。這封信的內容如下:

老李:

首先讓我們共同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敬祝林彪副統帥身體永遠健康!

先前了解，你今年要復員，使我感到震驚，也使我感到十分惋惜。咱們在一塊工作的時間雖不算很長，但你給我的印象很深:高度的革命事業心、充沛的革命干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這一切都是我學習的榜樣。

昔日相處，革命情誼深厚，感情息息相通，真是一言難盡。

目今，領導既有叫復轉之意，我想以革命利益為第一，還是服從組織分配，這一點我相信你能做到的。至于找工作之事，我已按你的意思和李萬桐同志聯系了，他們表示歡迎，但需要審查一下，先前我已打電話告訴你了。下步如何處理，請你考慮辦好了。

13號晚上，張科長給我打個電話，介紹了一下情況，我隨即和李萬桐聯系了，他已向報社革委會提出討論。我出發以后，你和科長可直接和李萬桐聯系。他的電話號碼是7878，祝你的事情成功。

我們的工作雖沒最后決定，但現在暫時工作著，15號我要出發到煙臺、萊陽去一趟，重點想抓一點團結的東西。因此，和你見面也許困難了，特請小孫同志捎信一封，給你說幾句話。

革命情誼深似海，分別時刻惜萬分。今送寶書二本，像章兩個，新近照片一張，薄禮相贈，不成敬意，權當做個紀念吧。

祝你們全家安康，請向老雷傳達我和小張親切的問候。

另:給老王寫封信，帶語錄一本，像章一個，請代轉一下。

敬禮

戰友:其鳳

69·6·14

信的內容勾起了我久遠的回憶，也許今天許多年輕人讀了會覺得這種私人信件的寫法不可思議，但那個年代人人如此。

(二)

這封信寫于1969年6月，寫信前兩個月，全國正在召開中國共產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大會把自“文革”以來的極左思潮和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推向了高潮。

全國各行各業的人們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引領下，興起了“早請示”和“晚匯報”儀式，也就是上班、下班前舉行的一個表達忠誠的活動。眾人面對毛澤東像，手拿“紅寶書”放在心臟處，在一個人的帶領下，大聲呼喊“遙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如此大聲喊3次;再“遙祝偉大領袖的親密戰友林彪副統帥身體健康”，也是3次。然后一起唱頌歌《東方紅》，接著齊聲誦讀若干段毛主席語錄，有的還要一口氣背誦完“老三篇”(即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3篇短文)。這些只是基本程序，不同行業、不同地區的人們還有多種變體，有的要加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歌，有的要邊唱邊跳“忠字舞”。

在“九大”第一次全體會議上，毛澤東致開幕詞，下面喊“萬歲”的口號聲此伏彼起，毛澤東講話的二十幾分鐘時間里竟被打斷數十次。一些代表不管毛澤東講到哪里，甚至一句話還沒講完，就站起來領呼口號。口號都是成系列的，一喊就要喊完一串，不能中途停下;有人領喊，眾人就跟著呼喊，而且要喊出精神來，不然就是缺乏“階級感情”。會場喊“萬歲”的浪潮聲對毛澤東的講話造成了極大干擾，毛澤東不得不草草打住。最后，經大會秘書處整理的毛澤東講話稿僅649字，他實際講話的時間少于代表呼“萬歲”的時間。看過“九大”紀錄片的人可能都記得這樣一個鏡頭:1968年在珍寶島中蘇邊界沖突中抗擊蘇軍立功的軍人孫玉國當了“九大”代表，他在與毛澤東、林彪、周恩來以及其他中央首長握手時，每握一次手，都轉身舉拳高呼一次“毛主席萬歲”。

那時，全民高呼“把對毛主席的忠誠，融化在血液中，銘刻在腦海里，落實在行動上”等口號，為表現忠誠，都積極行動起來，學毛著，跳“忠字舞”，搞“紅海洋”，舉辦“萬歲展覽”等。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兩名軍人在私人信件里用兩個“敬祝”開頭就不足為奇了。當時這種寫信的套路被運用得很多也很廣，簡直舉不勝舉。1969年，我在四川廣元山區的一個油庫修建工地打工，也要“早請示、晚匯報”。那時，大家工作很枯燥，業余文化生活又極度貧乏，工友們在“匯報”中喜歡搶已婚或正談戀愛的人的信件來當眾朗讀。這些夫妻或戀人間的通信中，竟然也有“敬祝”的話。有些工友文化程度不高，運用時尚詞匯經常出錯。一位工友給未婚妻寫信，說在夢中看到自己的心上人“神采奕奕，精神煥發，慈祥地向我揮手”。這句話是一部紀錄片中，毛澤東接見革命群眾時的解說詞。這要是被人告發，肯定會惹來大麻煩，輕則批斗請罪，重則定罪判刑。好在這個地方是個臨時湊合的施工現場，大家來這里都是為了掙錢，沒有人舉報。

(三)

夾在《讀報手冊》中的這封信已有40年歷史，信紙還很光潔，字跡也很清晰。書信字體清秀，除了一段文字是補插入的外，其他都按規范格式書寫，一字一格，敘述流暢、有條理。根據信的內容，雙方應該都是在部隊從事新聞報道工作的，轉業到地方報社也合乎其特長。

寫信人對戰友“老李”的評價也很“時尚”——“你給我的印象很深:高度的革命事業心、充沛的革命干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評價內容空泛，讓我想起“文革”中“組織上”給個人的評語。我曾在一家國企當工人，轉為正式職工時，“組織上”給我的評語是“該同志努力學習毛主席著作，投身工業學大慶活動，積極參加批判劉少奇一類騙子的斗爭……”沒有真正涉及個人的具體表現，最多是“遵守革命紀律，認真完成革命工作任務”之類的套話。這種評語不僅僅是給我的，當時多數職工的評語都如此。“文革”結束后，劉少奇得以平反，我的個人檔案里又加進一頁蓋了單位組織部門公章的說明，“檔案中有對劉少奇同志的錯誤批判文字內容，這是林彪‘四人幫’一伙造成的后果，不由該同志負責”云云。不僅如此，當時學校老師給中小學生寫學期評語，也是滿篇“該生能夠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以階級斗爭為綱，樹立為革命而學習的正確觀念……”

此外，“其鳳”同志在信中提到送給戰友的禮品也很具時代特色——紅寶書、像章。那時大家收入很低，人際交往相對單純，不像今天動輒送錢送高級物品。那時如果贈送錢財或消費品，要么是親屬，要么關系很鐵。同事之間的錢財往來是要遭到非議的，嚴重的還會惹出事端來。毛主席像章早在1966年底便隨著紅衛兵串聯大批面世，很快普及并不斷升級換代。在軍隊，每個干部、戰士都有一套中央軍委統一頒發的像章。紅寶書也早在1967年就實現了普及化和袖珍化。到了1969年6月，絕大多數家庭都有了各種版本的“語錄”和“毛選”，像章也積攢了相當品種和數量。寫信者“其鳳”贈送給即將告別軍旅生涯的戰友“老李”這兩樣禮品，相信不是追求時尚，而是人與人之間超越物質利益的交往，這正是當年存在過的“君子之交”。

我淘到的這5本書，其中4種是由山東印刷廠印制的。我在《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和《魯迅文摘》的扉頁上都發現了一個叫“李××”的簽名，我猜他可能就是這封信的收信人“老李”。《讀報手冊》的扉頁上貼有一張軍人照片，應該就是“老李”。“老李”的這幾本書同時出現在舊書市場，成全了我淘舊書的樂趣。這些舊書總是能帶給我意外的驚喜，勾起我的很多回憶。

(壓題圖:作者淘到的5本舊書)(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