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橫渡歷險記

1966年夏秋之交，我剛滿18歲，在萬縣市(今重慶市萬州區)讀中專。時值毛主席武漢首次暢游長江10周年，市里組織了一次大規模橫渡長江的紀念活動。我自幼在萬縣市長大，5歲就在江邊學會了游泳，夏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江里廝混，仗著有點水性就報了名。所有報名者都先在學校游泳池里進行考核，最后挑選了30多名學生(僅1名女生)組成了我們學校的橫渡長江方隊。

那天上午，天氣晴好，兩岸人頭攢動，鑼鼓喧天，彩旗飄揚。我們在體育老師李尚秀的帶領下，來到江南岸上游離市區3公里的老黃洞。之所以選在這里下水，是因為此處江岸突出，入水后很容易搭上主流，再順江而下越過主城區，最后在北岸的南門口碼頭上岸，全程有6公里多。

各個單位組織的橫渡隊陸續到達，很多橫渡隊伍還用輪胎和竹木綁扎了標語口號，江邊已有上千人在做各種下水前的準備。我校除李老師外都是學生，因無護送浮標的任務，就沒有制作標語、口號了。參加橫渡長江的多數人都攜有諸如游泳圈、小車輪胎內胎、籃球芯和氣枕等各式各樣的助浮物，只有極少數是徒手游，我亦是其中之一。人群中點綴著少量鮮艷的泳衣，說明女性很少。

上午10點整，一聲發令槍響，橫渡開始了。各單位自成方陣，按順序間隔一定距離依次下水。每個方陣后面跟隨一條小木船，若有險情以便及時施救。輪到我們下水了，我撩起江水在胸膛上拍了拍。畢竟是長江源頭下來的雪水，冰冷刺骨，深深的寒意讓我身上立馬就起了雞皮疙瘩，身體單薄的同學更是連嘴皮都沒了血色。

浩浩蕩蕩的橫渡大軍，起初尚能維持一個個方陣隊形。游進主流后，在湍急的江水沖擊下，隊伍很快就完全變了形。那些小木船顧此失彼，只能隨著人們順江漂流。我校方陣被沖散后，離我稍近的有七八個同學，大家相互鼓勵著往前游。最初這段江面水較平穩，我采用蛙泳結合踩水姿勢，力求保存體力。我知道，下游不遠處有一段江水很險惡!

此段長江中排列著3個巨石。靠北岸的巨石叫盤盤石，靠南岸的叫草盤石，面積各有兩三個足球場大小，且都向江心突出。枯水時期，兩塊巨石常常作為臨時碼頭，駁船在此處停靠，裝上煤炭后運往各地。江中間的巨石叫千斤石，挨近草盤石，在草盤石的上游兩三百米處，但比另兩個巨石低矮得多，隨江水漲落時隱時現。千斤石上面有一座紅色航標燈警告過往船只。江水流經此處，一下子變得狹窄起來，水情極其復雜。

我們往下漂游了兩公里后，突然水情大變，進入了亂水區。兩尺多高的涌浪互相撞擊著，發出駭人的噼啪聲響。我明白，千斤石到了，它就在我們身下!剎那間，一排惡浪襲來，令我猝不及防，猛地嗆了一口渾水。我趕忙定定神，用踩水姿勢抬高頭部，調整呼吸以應付眼前的困境。

又過了一會兒，我看見西山鐘樓(萬縣市標志性建筑)忽然旋轉起來，很快就轉到我身后不見了，我立馬意識到，自己已身處漩渦之中!這個漩渦很大，直徑足有10米開外，連同我共有六七個同學都被卷入其中。我剛卷進去時，處在漩渦邊沿的最高處，看見它的中心黑洞洞的，旋轉得極快，不斷地發出“嚯、嚯、嚯”的怪叫聲，猶如巨獸張著的血盆大口!

等大家都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后，有幾個同學驚叫著掙扎起來。我側著身子，朝漩渦外狠抓幾把，又猛蹬幾腳，拼命掙脫出去。同班同學范明春抱著個氣枕挨近漩渦中心，幾轉幾轉就把他旋到了漩渦底部，嚇得他臉色煞白，氣枕脫手，雙手亂舞掙扎著高呼救命，可小木船早已沒了蹤影!我見狀高聲向他喊道:“快抓住氣枕!身子放平!”他才抓住尚在身邊的氣枕，增加了浮力，使勁兒往外游，終于脫離了險境。

離開了巨石陣，就是靠主城區的江段。這段江面十分開闊，水流平緩，波瀾不興，我緊張的神經也慢慢松弛下來。一會兒蛙泳，一會兒仰泳，愜意極了。現在，我們學校的方陣被徹底沖散了，游在后面離我最近的同學也有70多米，他叫羅應超，擔任校籃球隊隊長，和我一樣是徒手下水。這時，只見下游遠遠駛來一艘大客船，我回過頭去準備招呼羅應超注意，可他已遠離了我，正奮力游向北岸。

這里離終點還有一段距離，看樣子羅應超想終止下漂上岸了。我對這一帶水域很熟悉，羅的前面就是盤盤石下游的回水陣，水急浪高，亂流奔涌，平日連小木船都不敢貿然駛入，徒手幾乎無法靠岸。羅應超如果就這樣游過去，肯定是兇多吉少。我見他已進入回水區，正奮力地揮臂擊水，就焦急萬分地朝著他高聲呼喊:“危險!快回來呀!”也許距離太遠，他根本聽不見，既沒回答也沒調頭，仍奮力向前游去。眼看客船已快駛近，我無暇他顧，只有回過頭來盡量游離客船的航道。上岸后我才知道，羅應超游進回水陣后果然吃了大苦頭，所幸他泳技高超，體魄強健，歷盡艱辛才逃過一劫，最后安全上岸。

游過主城區，終點南門口碼頭就在前面不遠處了。碼頭的上方是苧溪河河口，河水匯入長江后，江水流速突然加快，增加了靠岸的難度。我先盡量靠近河口，游進河水與長江匯合后形成的急流，一邊順著急流往下漂，一邊奮力擊水，逐漸向碼頭靠近，最后終于游完全程，安全地在終點上岸。

由于水溫低，加上神經高度緊張、體力大量消耗，我上岸后已疲憊不堪，頭昏腦脹，兩耳鳴叫，四肢僵硬，行走都有些困難。一位穿白大褂的女醫生見狀后立即走過來，將一個小藥瓶伸到我鼻子下，叫我使勁吸氣。我嗅了嗅，一股讓人特別舒服的氣味直沖腦門，一下子就感到神清氣爽多了。稍事休息，李老師清點了人數，就帶著我校參加橫渡的全體同學到附近一家照相館合影留念。歷經近兩個小時的長江橫渡勝利結束。

40多年彈指一揮間，今天重新想起此事，總覺得為了某種政治需要拿這么多人的生命冒險不合適。這次經歷也讓我獲益匪淺。在此后漫長的歲月里，我遇到過許多風雨坎坷，但我始終堅信，沒有什么困難能擋住我。只要咬牙堅持，最終都能勝利抵達人生的終點!(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