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暖冬的早晨,陽光和煦,心情也格外陽光。
打開電腦,隨手在百度上搜索舞蹈家楊麗萍,一下子就閃出146000條相關的內容,在谷歌上搜索舞蹈藝術家楊麗萍,更有173000條結果。多如牛毛的評介,繁猶星辰的名號,耀似日月的光環,在這個漫無邊際不知所始也不知所終的網絡上,罩住了這個身高1米6的舞者。在這么浩瀚的評介信息面前,我不知所措,應家鄉《大理文化》之約寫楊麗萍文章的最后期限,已經沒幾天了,但我仍然無從下筆去寫這位其實真值得大書特書的舞者。
茫然中把下筆的事擱置了兩天后,我突發奇想,何不以一個白族男人的眼光寫我們的白族女人楊麗萍呢?或許,這也是我們白族男人該做的事呢。
2003年,我應鄉友尹錫山君之約,撰寫大理風花雪月叢書的《白族女人》一書時,也寫到了楊麗萍。那時,我曾這樣為她祈禱:“我在這里想為我的同鄉楊麗萍祈禱,人間的生活、事業、愛情都不應再折磨我們這位優秀的白族女人了,一個扛著大山的女人,她真的應該得到她應該得到的回報了。”
那時候,我之所以為楊麗萍祈禱,是因為非典在神州肆虐,楊麗萍幾乎將自己的所有,包括藝術靈感、精神寄托、身家所有都投入的《云南映象》陷入了困境,原先的投資者看著前景黯然果斷撤資,許多人都為楊麗萍捏了一把汗,《云南映象》幾乎到了流產的地步。記得有她的同行說,因為非典,臨到晚上,別說劇院里,就是往日摩肩接踵的大街上也行人稀少,偶爾有幾人也都行色匆匆,從不向影劇院投去哪怕輕意間的一瞥。而這時的楊麗萍,正在為《云南映象》劇團中那些從山里來的70多個舞者的每一頓飯奔波,有了上頓沒下頓,是那時劇團的真實寫照。每天,忙到深夜,楊麗萍總是一個人拖著疲憊不堪的柔弱之軀,獨自一人回家,從不要人到她寒磣的寓所。那時,我真的為她祈禱了。
幾年過去了,這個身高1米6、體重只有42公斤,柔弱似水也堅強似水的白族女人,戰勝了男子漢也未必扛得過去的困難,肩起了我們無數旁觀者都望而生畏的重負,她成功了。
2003年8月8日,《云南映象》在昆明會堂第一次正式公開演出,對它已經期待了很長時間的云南地方官員、藝術工作者、普通民眾擠滿了會堂,時任云南省人民政府省長的徐榮凱等黨政領導也自己掏錢購票入場。僅官員自己購票入場這一點,新聞媒體就作了突出的報道。因為在時下官本位非常嚴重的中國,官員自己掏錢購票看戲看演出,的確是件新鮮事。2003年,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李長春在云南視察期間,在談到這些年來文化產業建設方面的問題時,直言不諱地批評了一些所謂的文化工程,實際上倡導了只出“廢品”、“貢品”、“展品”的不良風氣。這一批評實在是一針見血,擊中了那些年中國文化工作的要害。不少地方花巨資制作出來的戲劇、拍攝出來的電影電視劇,到省城或進京展演一次,參加某項評獎活動,拿了獎牌回來以后,就悄然無聲了。當然,觀看這些“廢品”、“貢品”和“展品”的人,官員和評委們肯定是不用買票進場,其實連普通觀眾也大多拿的是贈票。
省長徐榮凱等官員自己購票觀看楊麗萍的《云南映象》,就體現了云南黨政領導是怎樣走出“廢品”、“貢品”和“展品”的陳列室,來到了真正的民眾的藝術殿堂。
是的,這是世界頂級舞蹈家楊麗萍構筑的一個云南少數民族文化的藝術殿堂。
那天,我坐在昆明會堂樓廳一個很偏的位子上觀看《云南映象》時,也不知有多少次被那些來自山里的歌、山里的舞震撼。那些在云南的大山里、火塘邊吟唱了千百年的歌,在一流的音響伴奏下,被我們的白族女人楊麗萍引領著一批山里的孩子,唱到了都市的大雅之堂。那些可能為了御寒暖身、為了祈禱年豐糧足、為了表達思念、發泄情愛的舞蹈,也在五彩斑斕的燈光下很快地揪住了觀眾的心。一陣陣雷鳴般的掌聲響起時,看著舞臺上那個與其說苗條還不如說瘦弱的楊麗萍,我為弘揚我們云南民族文化的重擔落在這么一個弱女子身上,感到些許的酸苦。
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楊麗萍身上那種白族女人天生的浪漫情懷和執著追求的民族品格,可以斷言,就不會有《云南映象》這一原生態民族歌舞集的大膽構想。而且,即便有了這種構想,又如果沒有楊麗萍身上那種白族女人堅強不屈百折不撓的精神,《云南映象》可能也早已幾次胎死腹中,云南就可能少了這一原生態民族文化的精品,中國也就少了一出可以傳之后世的民族歌舞劇,世界文化藝術花園里也就少了一朵來自東方來自云南的艷麗多彩的奇葩。
2002年,楊麗萍為了采風回到故鄉云南。這時,她已經是中國和世界非常著名的舞蹈家,獲得了無數的成功和許多的榮譽。我們可以隨便就數出她無數閃耀的榮譽和桂冠:1979年,她主演的大型民族舞劇《孔雀公主》榮獲云南省1979年表演一等獎;她創作并表演的成名作——獨舞《雀之靈》榮獲第二屆全國舞蹈比賽創作一等獎、表演第一名;1990年,在北京第十一屆亞運會閉幕儀式上表演獨舞《雀之靈》;1992年,她成為中國大陸第一位赴臺灣表演的舞蹈家;1993年,在中央電視臺春節晚會上她創作表演的雙人舞《兩棵樹》,獲得觀眾投票第一名;199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授予她全國民族團結進步模范稱號,獨舞《雀之靈》榮獲中華民族20世紀舞蹈經典作品金獎。1997年,參加日本大阪國際藝術節演出,大阪國際交流中心授予最高藝術獎,菲律賓國家民間舞蹈協會贈予她為終身會員;1998年,她編制導演并主演的電影《太陽島》榮獲特利爾國際電影節的評委會大獎。2002年,出演《射雕英雄傳》中的梅超風,好評如潮,被稱為絕版梅超風。
接著,2004年,《云南映象》獲第四屆中國舞蹈“荷花獎”舞蹈詩金獎、最佳女主角獎、最佳編導獎、最佳服裝設計獎和優秀表演獎。《云南映象》演遍全國各主要城市以及海外50多個國家和地區,甚至開出了每場3萬美元的報價。《云南映象》轟動了日本,在歐洲,更成為唯一一個上億歐元票房的歌舞演出巨作。
2006年底,楊麗萍又與四川阿壩州著名藏族歌唱藝術家容中爾甲合作,聯袂打造了大型藏族原生態歌舞樂《藏謎》,她曾多次表示,在參與《藏謎》創作的過程中,就如一次心靈朝圣,她分文不取參與演出《藏謎》,就是為了能夠完成朝圣之旅。而不幸的是,《藏謎》正在排演期間,如同《云南映象》碰上非典,這次又碰上了汶川大地震,來自震區的藏族演員們只得回家,排演只好停工。
我們的白族女人楊麗萍真是進了煉獄,她注定要在她的藝術生涯里千錘百煉九死一生了。
不過,承載著千年藏族文化的《藏謎》又一次涅槃重生,而且以極強的震撼力搖動了那向來高高在上的藝術殿堂。
一個藏族老阿媽從九寨溝到拉薩虔誠的朝圣,將藏族歷史、藝術、宗教與歌舞、樂器巧妙結合,展示了遼遠悠深的藏族文化。在《藏謎》中,楊麗萍表演的“荷花度母”舞蹈,圣潔,驚艷,妖嬈,折服了所有的觀眾。而來自各地藏區的漢子和姑娘們第一次從田間、羊群、高原走上舞臺,原湯原汁的生活、宗教、節日的再現,在楊麗萍的手中都成為令人贊嘆的舞者。
許多人對楊麗萍加盟《藏謎》并且對藏族文化有那么深的理解疑惑不解,甚至有擔心她跳藏族舞蹈是一次對自己藝術形象的冒險。楊麗萍回答說,我對藏族文化早就有感覺。這種感覺,來自白族和藏族幾千年來的文化交融。楊麗萍的家鄉洱源,自古以來就是白族與藏族政治、經濟、文化交流的通道,從唐代開始,以白族為主體民族的南詔國和以藏族為主體民族的吐蕃王國,就有非常密切的經濟文化交往,綿延上千年,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化現象。比如直到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也就是楊麗萍的童年時期,從雪域高原迪慶甚至西藏來到大理的藏族經商者,到東南亞著名佛教圣地賓川雞足山的朝覲者,要到中原到內地辦事的藏族官員和隨從,都會在夕陽下趕著馬幫到了洱源壩子,然后撐起毛氈帳篷,燃起篝火,喝著青稞酒,拉響弦子,唱起藏歌,跳起鍋莊。白族男女老少也會加入這種民族聯歡的盛會。虔誠的藏族朝覲者因為要吃千家飯,還會叩響白族居家的柴扉。兩個民族的文化交融,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流動著。土生土長的白族舞者楊麗萍對藏族文化的感覺,就這樣從小就生根在她的心靈深處了。
因此,楊麗萍說:《藏謎》“不太重視形式的東西,不是有很整齊隊形的那種歌舞,因為《藏謎》里面都是祖宗留下的東西,都是日常生活里就會唱就會跳的東西,用老外的話來說就是‘離土地就一點點距離’,不是我們編造出來的,我們只是讓它更規模化一點。”
2009年5月,楊麗萍的又一傾心力作《云南的響聲》在昆明隆重推出。作為《云南映象》的姊妹篇,《云南的響聲》被定位為“衍生態打擊樂舞”,她要讓世界聽到云南的響聲。楊麗萍認為,大自然都是有聲音的,小河流水、大山樹林、風吹草動、打雷閃電、蟲鳴鳥唱,即使是每一片樹葉,每一塊石頭,大地,還有蝴蝶拍打的翅膀,谷子成長的聲音,都匯成一曲大合奏。這一合奏,在呈立體氣候、立體自然、立體民族、五彩斑斕、多姿多彩的云南,就是自然界最豐富的交響樂,也是《云南的響聲》里主要演繹的故事。
與創作《云南映象》時不同,《云南的響聲》剛開始創作時,楊麗萍就成立了云南響聲文化傳播公司,負責此劇的巡演、招商等環節。維持公司正常運作的所有經費,平均每月約需三四十萬元,完全來自于票房。
此前的《云南映象》商演一年后才成立公司,光是舞臺設備租借費用就超過2000萬元。楊麗萍坦誠地說,她并沒有太多經濟頭腦,尤其在公司運作之初,也并不太懂經營。“《云南映象》的燈光和音響一直是租的,這幾年演下來,光租金就付了一兩千萬,我連個燈泡都沒落下。”更何況昆明會堂畢竟不是藝術劇院音樂劇場,昆明市的重要會議都在這里舉行,此時,《云南映象》只能無條件讓位。
這次的《云南的響聲》,楊麗萍采用公司化運作,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買下了所有的設備。雖然資金壓力不小,但《云南的響聲》每演一場,公司就有13萬元入賬,首輪50場巡演下來就有600多萬元收入,第二輪的演出也基本確定。不算購買燈光、音響等器材的費用,《云南的響聲》的演出投入400萬元,首輪過后就能收回成本。
《云南的響聲》再一次震撼了中國,也震撼了世界。伴著來自云南,來自山野村寨、叢林竹樓、雪山草甸、江河溪流的響聲,楊麗萍踏步走到了世界藝術的巔峰。
鮮花簇擁著楊麗萍,掌聲包圍著女人楊麗萍。又一輪狂潮般的追逐、贊美、猜想涌向了楊麗萍。逐潮的人們習慣戴著形形色色的眼鏡看潮漲潮落,看浪花,看弄潮兒。有說她是女巫,有說她是舞神。有猜疑她的身世,有猜想她的養生,甚至,她的愛情,她的婚姻,她的家庭,她的親友,她的一言一行,都成了媒體們粉絲們非常關注的話題。
但很少有人真正注意到,楊麗萍首先是個白族女人。
有評論說,一個“在河邊牧牛、田里拾穗的鄉村丫頭,變成了一個在藝術舞臺上爭奇斗妍的‘孔雀公主’,楊麗萍演繹了一個現代‘灰姑娘’的故事。”這其實是一個西化了的錯誤解讀。
對此,楊麗萍的回答是:“白族人很崇尚大自然,崇尚這種生活的本質。我的舞蹈是怎么得來的?其實我沒有進過什么舞蹈學校,在我的家鄉,舞蹈就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我們經常用歌舞的形式,來表現自己對大自然、對生活的美好向往。我對舞蹈的那種感覺,是與生俱來的。”
“我得天獨厚,恰好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地方,讓自己親身去體會。其實我上的學很少,文化學得很少。我父母,特別是母親,一個字也不識。但是我覺得這樣恰恰很純凈、很單純,在這個時候,你的智慧就會覺醒。所以我的舞蹈基本上是取材于大自然里的題材,我覺得這種東西才是大自然和人生命的最本質的東西。最值得我們去體現它。”
說到底,楊麗萍的藝術天賦是源于白族文化深厚的底蘊,源于楊麗萍對自然對生活入骨三分的體驗和理解。我非常贊同有評論說的:“從天地交合陰陽協調中獲取靈性,致使她對于生命、愛情與死亡具有一種本能而浪漫的意識,從而使她的舞蹈藝術獨辟蹊徑,自成風格。她是真正的藝術家、創作者、實踐者,真正獨一無二至情至性的舞者。”
但媒體對楊麗萍的介紹幾乎都是千篇一律,即:“楊麗萍,云南洱源白族人,生于1958年11月10日。她生活在父母離異的家庭,和兩個妹妹一個弟弟跟母親過。在楊麗萍的童年記憶里,大都與貧窮與歧視有關,但她有一份大多數人少有的快樂態度,從小酷愛舞蹈的她,沒有進過任何舞蹈學校,1971年從村寨進入西雙版納州歌舞團。1980年后調入中央民族歌舞團。以孔雀舞聞名,被譽為繼毛相、刀美蘭之后的‘中國第二代孔雀王’,是國內第一個舉辦個人舞蹈晚會的青年舞蹈家。”這個版本,源自央視《藝術人生》主持人朱軍詢問楊麗萍“苦難的童年”,楊麗萍語氣平靜地訴述了她的童年,說到由于父母離異,她和兩個妹妹一個弟弟跟母親過。楊麗萍是不是說過:“在我的童年記憶里,大都與貧窮與歧視有關”已經無從考證,但她描述那年頭的貧困說:“比如說根本沒有糖,也沒有衣服,沒有鞋,因為買不起。因為我排行老大,母親也忙,我需要照顧弟弟妹妹,給他們做飯。”這應該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不過,報道說,楊麗萍說的時候雙眼清亮,沒有一點淚光。最后,朱軍把“催淚法寶”——一桶裝著楊麗萍小時候刷牙用的山泉水搬上了臺,楊麗萍也只是瞥了一眼,淡淡一笑。如此“冷漠”的性情,出乎現場所有觀眾的意料。
可是,楊麗萍自己卻多次這樣回憶起她的童年,她說:“我的童年里并沒有覺得艱苦,伸手就能摘到桃子吃,出門就有一條清澈的河,你可以在那兒洗菜、打水,在那柳樹根底下摘蘑菇。在河邊放牛、放馬,人就跑到水里頭玩,小魚從你的雙腿間穿過的那種感覺美妙極了。躺在河邊抬頭看,云的那種無窮的變化,樹影的婆娑,完全是一種美好的景象,我覺得美極了,幸福極了。”
她還說:“小時候早晨起來,霧茫茫的什么都看不見,只聽到牛脖子上掛著的鈴鐺的響聲傳來,慢慢地由遠到近,牛角在大霧中若隱若現。”“流水的聲音、牛脖子上的鈴鐺聲,蝴蝶扇動翅膀的聲音、蝗蟲啃咬麥子的聲音……這些聲音是有感情,有生命的,靜靜聆聽大自然的聲音,打開心靈的另一扇門。”
這一說法,與幾乎每一篇介紹楊麗萍的文章說的“在楊麗萍的童年記憶里,大都與貧窮與歧視有關”的說法太有差異。作為白族的一員,我寧可相信楊麗萍自己說的,盡管她的童年與那時大多數的兒童一樣,與饑餓、貧寒相伴,但今天的楊麗萍回憶起來,如她所說,應該是美與幸福的記憶。
事實上,楊麗萍之所以在她人生和事業的道路上那么堅忍不拔,與白族女性從小就培育的吃苦耐勞的精神和體質分不開。
我曾在《白族女人》一書中這樣描述白族女性的:“白族女孩自小受到的教育是要學會撐起一個家庭,也就是說,自她們知事開始,她們的母親就會告訴她們,一個女人,要學會干所有的家務事和農活,粗的,細的,苦的,累的,否則將來就有可能嫁不出去,嫁出去后也要受婆婆小姑的氣。白族少女是絕沒有許多少女在太陽出來后的床上美夢,她們的母親們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女兒,男人可以睡懶覺,但一個女人家,就得早起,干什么都得趕早不趕晚,上山要早,下海要早,女人勤不勤快,就看她早不早。女人能不能干,就看她砍的柴整齊不整齊,補出的衣服針腳細不細,繡出的花美不美。因此,白族女孩才告別童年,就跟著母親上山下海,開始干所有的粗細雜活。”
因此,有記者問楊麗萍:如果舞蹈不是你的職業,你會去做什么?楊麗萍回答說:我肯定是農民,在洱海邊種地,在火塘邊跳舞,養了幾個娃娃了。這種生活狀態也不錯。
我還有一種大膽的猜想,如果楊麗萍是個農民,那她肯定是個巫女,一個能歌善舞走動于陰陽兩界的使者,忙碌于人間地獄傳遞著生死信息的女巫。因為在白族農村里,能歌善舞者的確就是女巫,因此云南信息報記者對她說有人把你稱為女巫時,楊麗萍回答說,民間會唱會跳的都是女巫。
有記者問她《云南的響聲》第二段舞蹈中,你將牛鈴鐺搬上舞臺,這也是一種衍生態嗎?楊麗萍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是的。我小時候在村里放牛,大家都在牛脖子上拴一個牛鈴鐺,走得再遠也不會丟,而且那聲音一分辨就知道是我家的牛鈴鐺的聲音。在我的耳里、眼里,它就是一種美妙的打擊樂。這種場景在我腦海里太久,這次就想表現出來。”
楊麗萍這種源自農民鄉親又情牽農民鄉親的真摯感情,是一種高貴的精神狀態,是一種涌動的藝術源泉,也是一種遼闊的思想境界,更是一種做人的道德操守。當然,我以為也是她之所以有今天輝煌成就的根本所在。
不容忽視的是,作為白族女人的楊麗萍,汲取的不僅僅是白族文化的營養,哺育她成長的還有云南26個民族的文化。楊麗萍12歲就被招入西雙版納歌舞團,是西雙版納那濃郁的傣族、布朗族、基諾族等許多少數民族的文化滋養了她。瑰麗多彩的版納山水把這個美麗的白族少女浸泡在了一個如詩如畫的藝術海洋,柔情似水的傣族給了她發展和創作孔雀舞的藝術靈感。而后,她在京城功成名就成為世界級著名舞蹈家后,回到了故鄉云南,幾乎走遍了云南20幾個民族生活的村寨,用她的第三只慧眼從傣族象腳鼓舞、佤族木鼓、藏族鍋莊、白族肖拉者、納西族東巴舞、彝族打歌、阿細跳月、哈尼族白鷴舞中捕捉到了人類舞蹈的精華,從幾萬首各民族敘事歌、山歌、小調、情歌、兒歌、勞動歌、舞蹈歌、風俗歌和巴烏、葫蘆絲、吐良、俄比、月琴、達比亞、弓笛等幾百種民族器樂中,將博大精深的云南民族音樂,提純后化為世人久違了的天籟之音。于是,就有了她告別京華舞臺后的那許多傳世之作。
因此,楊麗萍才在生養她的云南高原,在那些比之內地真的還很窮的山野村寨找到了她的藝術靈魂。她藝術的魂在那里,她舞蹈音樂的班底,是象牙塔里的藝術家們不屑一顧的,那些少數民族兒童和村野農夫,甚至都不會說一句漢語。無論是《云南映象》,還是《藏謎》、《云南的響聲》,演員70%來自農村。她說:“農民跳舞是出于對自然與萬物的感情,出于生命的需要。只有擁有這種情感的人,才能真正地體現出舞蹈的含義。而從我個人的經歷來說,我也是從小就生活在那個地方,后來成為一種職業的,但是我懂得舞蹈,它是生命的一種體現,它不是一個空泛的東西,如果空泛了舞蹈就沒有靈魂,沒有那種感召力了。”也惟其如此,才有了楊麗萍的輝煌藝術成就。
在《云南的響聲》中,她出演了第一場《催生》。楊麗萍說:在云南人口死亡率很高的過去,女人生孩子的時候,部落里的人要打著鼓,載歌載舞地為女人“催生”。女人不生孩子,或者少生孩子,會給整個部落帶來災難。就像不能讓田地荒著不長莊稼一樣,男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能讓女人的肚子空著。我小時候生活的村子里就是這樣,一個女人生孩子,全村人都來擊鼓,為她分娩。這些經歷給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這次就將它搬到了舞臺上。楊麗萍說:“每一塊石頭、每一片葉子、每一滴水都會發出響聲,絕對不是放聲效,而是真正大自然的聲音。光是搜集那些樂器就花費了九個月,其中還有一個散落民間的三米高的整棵樹做成的鼓。”她給這些來自大自然而后經她加工的聲音起了一個名字,叫做“衍生態”。
這個“衍生態”的詞,絕大多數人都還陌生,但是,如同“原生態”這詞一樣,楊麗萍創造的“衍生態”這詞也必定要進入世界藝術大詞典的。這只是遲早點的事情。
楊麗萍成功的背后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人,那就是她偉大的母親——也是一名白族女人。也許,如同有媒體說的,楊麗萍沒有舞蹈和音樂世家的家庭啟蒙,也就是說,12歲以前,她沒見過鋼琴,沒進過時下著舞蹈裝的幼兒舞蹈班,甚至沒看過在真正的舞臺上表演的舞蹈。但是,那種以為一個農村孩子特別是少數民族的孩子就沒有藝術天賦的說法,只是一種貴族式的思維而已。
楊麗萍絕非沒有音樂和舞蹈的天賦。除開上文中說到的楊麗萍生長的環境給予她的藝術基因外,白族作為一個有著幾千年悠久歷史,也有著毫不遜色于其他民族文化底蘊的民族,在唐代就有南詔奉圣樂讓盛唐時期的長安官民大開眼界。在白族民間,歌舞無時不在人們的生產生活中,正如楊麗萍深情地回憶起她的奶奶唱白族調的情景,那是這個民族給予她與生俱來的藝術天賦。更重要的是,楊麗萍的母親,一個偉大的白族女性,在極其艱難的日子里,給楊麗萍輸入了一種堅忍不拔的精神,樹立了一根怎樣做一個白族女人的標桿,注入了那種“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勇于進取、流芳百世的追求和勇氣。可以肯定地說,所有這一切,都不是在藝術世家在舞蹈班在藝術學院都能得到的啟蒙。
還必須發表一句與楊麗萍美貌與身材的話,楊麗萍的粉絲們都異常羨慕楊麗萍的美貌與身材,我的不少漢族朋友都對我說,白族女人形體都很美,楊麗萍就是她們的代表。對此,楊麗萍對好奇的粉絲們調侃說,是看《本草綱目》。可我說,白族女人形體美的奧秘是她們勤勞,楊麗萍也如是。因為,難以想象一個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女人,會保持著飽滿的精神很好的身段。
現在,留給我們的懸念是,下一步,楊麗萍還會推出什么驚世之作呢?在回答重慶晨報記者的提問時,楊麗萍回答說,應該是“雀之靈”的擴大版,之前雀之靈是一個獨舞,而接下來的這臺演出,我要把孔雀題材放大。西方有天鵝,中國云南有孔雀,這是兩種不同異域的主題,都是美好的,有大自然的氣息在它身上體現,這個題材完全可以擴展,我們將要研究如何逮住孔雀的魂。還有一個讓人興奮的消息,在省委省政府和各有關方面的支持下,一個專供楊麗萍演出的《云南映象》大劇院也正在籌建之中,從此,楊麗萍的演出也許就不用搬家了。
楊麗萍就是這么一個白族女人,她說,別人是在跳舞,我是在跳命。舞蹈早已經是楊麗萍生命中除開肉體的另外那一部分,今生今世她注定是歇不下來的,因為她知道:
“太陽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來么,火塘就會歇掉了嘍……
“冷風吹著老人的脊背么,女人用胸膛去擋著,剌棵戳著娃娃的腳么,女人用心肝墊著……
“苦蕎不苦么吃得呢,檳榔不苦么吃得呢,女人不苦么咋個得喲,女人不苦么,日子就過不成嘍!有個女人在著么,老老小小就攏在一起嘍,有個女人在著么,男人就把山扛起來嘍!”
【作者簡介】王元輔:白族,大理州劍川縣人。實實在在當了十年的農民,認認真真寫了二十六年的黨史。現任云南省人民政府參事。著有《耕讀散語》、《白族女人》、《云南文明之源》等,2006年,被評為云南省首屆有突出貢獻社會科學專家。
責任編輯 楊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