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盤賭

一

星期六晚間，我在單位辦公室接到黃縱的電話。

“在哪兒呢?”他問，“忙什么大事?”

我還能忙什么大事?在單位加班扶貧。他清楚的。

“領導怎么突然關心我了?”我問他，“有好事?”

“當然。”他說。

他向我打聽單位里還有誰和我一塊兒加班，我告訴他沒有別人，就是本人。他放心了，讓我繼續加班，少動點腦筋，多花些時間，不要急著完成任務關門走人。他準備馬上趕過來，陪同我一起扶貧。

我問他是不是陪上級領導走訪慰問上癮了，手中的慰問金沒花完，需要找個誰接著花，所以要到我這里繼續走訪。他當即批評，你這家伙沒治，想哪里去了?沒事不能去看看你嗎?

我不由笑，承認自己心里有些納悶兒:領導這么關心讓人很不安。

黃縱在下邊縣里當副縣長，他那個縣城離市區不遠，坐上轎車，半個來小時就能過來。當領導的有車，跑這么點路不困難。問題是他對我不需要這么關心，我斷定他找我一定有事，盡管他含糊其辭，語焉不詳。會是什么事呢?

半小時后他到了。

當晚黃縱在我這里坐了一個半小時，一個半小時里他跟我東拉西扯，顯得很輕松，談興很濃，充分表明并無特別事項要跟我單獨交流。但是有一個細節沒逃過我的眼睛:他一直要喝茶。當晚我不斷給他續茶水，幾乎每續一次，他都會在一兩分鐘內把茶杯里的茶水喝光。

我對黃縱有一定了解，知道一旦該同志情不自禁不停地喝水，心里一定有事。

我們倆在辦公室里耗到近十二點，他終于站起身告辭。

“不早了，回家吧。”他說。

我把他送到電梯間，他提出讓我一起走，用他的轎車送我回家。我告訴他我還得把辦公室收拾一下，然后騎自行車回去，以便明天上班還有交通工具可用。他點點頭，不加勉強，獨自乘電梯下樓去了。

我回辦公室關窗關電腦，把散亂于桌上的材料歸攏。埋頭打掃之際，沒提防“啪啦”一響，有個東西突然落在我的桌面上。當時不免大驚，趕緊抬頭，一看竟是黃縱，原來他沒有走人，終究又回來了，當然不是為了喝茶。

“給，收著。”他說。

他往我辦公桌上丟了一個信封，土黃色，不太大，有點鼓。

“這是什么?”我非常吃驚。

他笑了笑:“慰問金。你要的。”

“別開玩笑!”

他把笑容一收，決定不開玩笑。

信封里裝的是人民幣，跟各位領導走訪慰問困難群眾時送上的人民幣一樣。這些人民幣并不是要慰問我的，是請我轉交給程家駒的。

“想了很久，只好勞駕你。你比較合適。”他說。

我發覺這事怪怪的，有點蹊蹺。

“這什么事啊?”我問。

他笑笑，讓我不要多打聽，幫忙轉交就是了。

“怎么回事總得告訴我呀。”

他說:“以后我會告訴你。”

我注意到扔在辦公桌上的信封封得嚴嚴實實，不撕開封口，無法知道里頭的究竟。要我幫忙，又不讓我幫得明白，這種拜托方式挺怪異。

“有多少?”

他還是那句話，讓我不要問了，知道了不一定好。

他說:“放心，沒什么大事。”

二

黃縱當年跟我談論過國外的一種恐怖游戲，叫輪盤賭。該賭不賭籌碼，賭的是性命，使用的賭具是一支左輪手槍。

左輪槍怎么做游戲呢?它有一個輪盤，起彈夾作用，輪盤上有裝子彈的洞槽，裝滿子彈后，打一槍輪盤轉一下，直到全盤子彈打光。玩輪盤賭時，左輪槍的輪盤里只裝一顆子彈，其他彈槽洞輪空，賭命者輪流拿手槍對準自己腦袋開槍，一人只扣一次扳機，碰到輪空沒裝子彈的彈槽洞，他就活，誰碰上那顆子彈誰倒霉，一槍斃命。

“很恐怖很刺激。”他說。

我不解:“這有什么好玩?找死嘛。”

我倆真不在一個水準上。

我們倆是老同事，當年我們就在眼下我這間辦公室相識。此前我在市農業局，他在市經貿委，彼此并無關系，后來同時被抽到市扶貧辦，一起共事，他的辦公桌和我的辦公桌背靠背。那時黃縱在一群機關小字輩里已經顯得出類拔萃，他很聰明，為人處事很周到，有氣魄，見多識廣，知道很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像輪盤賭。

我跟黃縱共事了近兩年時間，黃縱做什么都心里有數，知道權衡利弊，知道抓住機會。扶貧辦屬臨時機構，與市領導的聯系卻比較直接，黃縱在此間努力表現，很快就讓領導注意到了。有一位副市長對他挺中意，把他調去當秘書，讓他走上了一條快車道。幾年后他又碰上時機，給派到縣里任職，當副縣長，成了領導。而我則一直沒有挪窩兒，始終還在這間辦公室這張辦公桌邊扶貧，為此屢屢讓他批評，讓我多努力。

黃縱雖然一路順風，跟我卻始終保持聯系。這人會做人，并不一闊變臉，當了領導，到政府大樓開會辦事時，有空還愿意到老地方轉轉，見了舊日同事還知道握手寒暄，問東問西，笑模笑樣，讓人感覺不錯。幾年里我曾找他辦過些事，他也因為若干事情找過我，機關工作人員與基層領導干部，地位不同，各自都有些對方不具備的資源和便利，可以互相關心幫忙。但是認真回顧總結，盤點一下，幾年里大家彼此相煩的都是些小事情，狀況都比較正常，不像今天這般蹊蹺:厚厚一個封了口的信封，嘴巴也封了，語焉不詳，云山霧罩。

細究起來，黃縱如此古怪地讓我處理這件事情，當然有其理由，除了因為我倆是老同事，還因為事情牽扯到程家駒，跟我有關系。

程家駒是我老婆的遠房親戚，年紀比我老婆小，輩分卻比她高，仔細畫一張關系線路圖，可以推算成我老婆的表舅什么的。我私下里故意跟老婆管這人叫“程家狗”。這小子長得歪瓜裂棗，從小惹是生非，成人后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不務正業，喝酒賭博，不時招惹麻煩。

幾年前，有一天程家駒到市里，找上我家。我見了他大吃一驚，因為他穿上西裝，打了領帶，進門還會脫下皮鞋，變得有些人模狗樣。

他給了我一張名片，原來人家已經成了某工程公司的經理。

“其實就是個包工頭。”他自己承認，倒也干脆。

當時我們已經有幾年不見，程家駒找上門來，卻不是要來展示自己浪子回頭，棄狗返馬，也不是因為忽然想起我老婆是他的表外甥女，想來敘敘親情，他有事情求我幫忙。他聽說我跟黃縱曾為同事，彼此挺熟，他正好用得上，請我把他介紹給黃縱。程家駒活動那一塊區域屬黃縱那個縣，黃副縣長管得著。

我對程家駒有些提防，沒打算跟他牽扯太多。我告訴他我與黃縱雖是老同事，人家現在卻是領導，我已經不太夠得著，恐怕幫不上什么忙。程家駒卻咬著我不松口，還像當年那種狗樣子。

“你什么事找這個黃縣長?”我問他。

他聲稱眼下沒什么事，就是想認識一下，多一條路。黃縱在縣里管建筑，權力很大，大家都千方百計跟他搞關系。搞熟了，今后用得著。

老婆說:“你就給打個電話吧。”

關鍵時刻，迫于老婆的壓力，我給黃縱打了電話。

“是你親戚啊?”黃縱答得很爽快，“行，讓他找我。”

事情到此為止，剩下的歸他們倆，與我再無牽扯。

后來程家駒很稀罕地又到了我家一次，這一次不僅穿西裝，還開來了一輛車。小子混得不錯，在當地包了幾個工程，賺了點錢。小子在我家坐了會兒，發了句感慨，讓我老婆鼓搗我想辦法，不要死待在一個地方加班加點干活兒，應當想辦法到下邊當個頭兒，掌點權管點事，那就不一樣了，幾萬元十幾萬元拿也是行情。

“像人家黃縣長，”他說，“多少人求他。”

“都拿錢給他嗎?”我追問。

他笑笑，稱那種事只好去問老天爺，恐怕老天爺也未必都清楚。

“你自己呢?給沒給?”

他起身告辭，開玩笑說不能再坐了，表外甥女的老公不像搞扶貧，倒像審案子。

當時我是沒事找事，私下辦案，未有結果，不了了之。哪會想到眼下案子忽然自己找上門來。黃縱跑到辦公室陪我加班扶貧，嘴上沒事，手上忽然扔下一個信封，讓我轉交給程家駒。

包工頭程家駒不是黃縱副縣長發放慰問金的合適對象，黃縱讓我轉交的可能是程家駒給他的禮金，或許還是賄金，他要通過我把這筆錢退還。黃縱找我代理，卻不把事情說白，顯然其中有些不便。把這個事情搞明白并不太困難，旁人不清楚，兩位當事者自己心知肚明，黃縱不提起，找程家駒問問也就清楚了。

我感覺需要問個明白。

三

這事居然挺復雜。

我給程家駒打了電話，意外發現這個人消失了。手機關機，家里電話停機，人不知去向。

我非常吃驚，決定把老婆推出來參與辦案。當年要不是她給我施加壓力，今天這起案子也不會自動找上門來。所以她愿意積極配合，將功補過。

老婆跟我一樣，對這個信封有些好奇。她有一只彈簧秤，經仔細驗證，黃縱信封的重量大體相當于百張百元面額人民幣的重量。這就是說，里邊大約有一萬元。

由于電話找不到人，也不好四處打聽隨便張揚，我讓老婆趕緊回鄉走一回親戚，設法把錢送到，同時就近了解一下情況。

但是老婆回鄉沒見到程家駒，信封也就沒有脫手，但她聽到了一些消息。

原來程家駒可能是犯事了。最近一段時間，他們那個縣出了一起經濟大案，涉及官商勾結、工程舞弊、權錢交易等等，目前已經有幾個包工頭被拘，牽連到十幾個官員，幾個政府部門要員涉案，案情還在發展。

我聽了大驚:“涉及黃縱嗎?”

老婆不清楚。她的消息是從一個堂姐那里得到的，她堂姐在該縣教育局工作。據堂姐介紹，案子起于縣一中幾個頭頭私分一筆教輔材料回扣款，有關部門接到舉報，著手調查，學校分管基建的一位副校長入案慌張，說出一大堆其他事項，包括其收受某工程隊一筆賄款。工程隊老板被查后也交代出其他事項，涉及縣里幾大部門要員，于是查了兩個局長。這兩個局長分別又交代出與之進行過權錢交易的若干包工頭，這些包工頭被辦案部門叫去追查，又牽扯出其他官員和線索。案情呈現燃燒之態，在十數位局一級官員涉案之后，火勢向上蔓延，似乎馬上就要燒到縣一級領導那里。眼下該縣人心慌亂，有事的官員心懷鬼胎，一邊忐忑一邊還得堅守工作崗位。有事的包工頭則表現得活絡一些，一看風聲不對，好漢不吃眼前虧，先躲一躲再說，程家駒是其中之一。

程家駒要是沒事，他跑什么跑?這么一跑當然格外引人注目。這種情況下哪里好去尋訪慰問程家駒?要讓辦案部門聽說有人專程前來找程家駒還錢，他們能放過不查嗎?這無異于引火燒身。所以信封沒有出手，經過一番旅游，它裝在老婆的包里又回到了我的身旁。

我發覺這個信封挺燙手。我舉著一個信封，夾在黃副縣長和程包工頭之間，他倆一旦涉案，我將與他們相伴，沒有條件成為共犯，起碼有些像志愿者。

我給黃縱打了電話。

我告訴他:“黃領導這事我恐怕辦不了。”

他竟問:“什么事呢?”

我沒含糊:“程家駒的慰問金呀。”

他認真了:“我在開會。晚一點兒我給你回電話。”

當天上午他沒有回，下午也沒有，直到半夜。

我再次打手機找他，對方拒絕接聽。

我覺得不行，不能這樣玩。

四

于是，我下鄉調研，到黃副縣長的地盤走訪。我把信封放在包里，擬完璧歸趙。

我打聽了情況，知道那天上午他在辦公室，沒有外出。于是，我沒提早給他打電話便找上門去，以防止他突然有事消失了。不料上門還是撲了個空:人家領導果真臨時有事，集中在會議室開會。

我對政府辦值班員說:“能幫我給黃副縣長說一聲嗎?”

這個值班員捎話出來，黃副縣長表示對不起，會議很重要，不能離席，有事回頭再聯系。

我決定留下來等，所謂回頭再聯系可能靠不住，不妨守株待兔。

我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如愿以償，與黃縱欣然相逢。

他表情正常，沒有表現出驚訝。

“好哇，歡迎。”他跟我握手，“到我辦公室喝茶。”

一直到走進他的辦公室，我還沒想清楚該怎么開口。不想人家很干脆，門一關不再兜圈子。

“東西帶來了?”他直截了當地問。

我點頭。

“給我吧。”

我從包里取出那個信封奉還，他把信封扔在自己辦公桌上。

“松口氣了?”他看著我笑。

我也笑，點點頭。

他表示理解，相信我一定盡力了。事實上那天晚間他跑到辦公室請我幫忙時，心里挺矛盾，也很猶豫。彼此老同事老交情，實在很不愿意把我拖進這種事里，如果有其他辦法，他不會那么干。之后他心里還挺后悔。

“你一定聽到一些消息?”他問我。

我告訴他是聽到了一些傳聞。我沒跟他具體講到什么，也不打聽他本人是不是有麻煩，因為這種事不好多問。

沒想到他主動跟我談了些情況。

“傳聞有真有假，今天是真的。”他說。

原來今天上午他們開的會比較特別。市紀委領導專程前來，召集幾套班子成員開會，已經不是一般的講情況打招呼，而是敲山震虎，直接敦促了。會上提到，經辦案人員認真努力，該縣這個案子已經取得重大突破，發現掌握了一批重要線索。從現有情況看，案子涉及面很寬，問題很嚴重，上級極為重視，決心一查到底。為了體現政策，特地召集大家開會打招呼。與會各位領導中已經有人涉嫌，上級決定給三天時間，有問題者三天之內向有關部門交代并采取實際行動，今后可按主動坦白從輕論處，拒不交代者將從重處罰。

“口氣很重。”黃縱告訴我，“要下手了。”

“那——那，怎么辦?”

我要問的是“你怎么辦”，話到嘴邊，我又情不自禁地把“你”字刪去，以免太刺激對方。但是這一來倒像是我倆在共謀對策了。

他說:“不說不是辦法。”

他跟我分析，談的卻不是自己怎么樣，他假設了一個對象，叫做“這個人”。他說今天領導打招呼講到這種程度，不可能純為嚇唬，他們手中一定有些東西，已經有人進入他們的視線。這個人不管是誰，此刻不坦白不是辦法。為什么?如果說了，可能念這個人主動坦白，到此為止，不再往深里挖，到頭來給個處分，嚴重的話降個職，其他還能保住。這個人如果不說，人家已經掌握線索了，當然要查。待到把他弄進去，不說行嗎?有的人以為可以咬住不講，死不認賬，人家沒辦法。其實不行，沒有誰抵擋得住，最后總是要開口的。一旦開口，很少有人能夠打住，總是交代了這個交代那個，加在一起，數額之大，能把這個人自己嚇死。

“這才悔不當初。”他說。

我表示贊同，看來爭取主動為好。

他笑，問我打算如何爭取主動。這個人如果拿人錢了，不太可能只拿一筆。一旦風吹草動，他一定千方百計試圖補救，能退的退，能遮的遮，但是總會有些退不了遮不住的。事到臨頭，不知道哪一筆被人家掌握了線索，他怎么去說?如果一筆一筆都努力講到，加起來數額大了，跟弄進去的結果也差不多。

“所以沒治。”他說。

“這就完了?”

他問我，記得輪盤賭嗎?我說記得，是一種拿手槍對準自己腦袋的玩法。

他說，眼下這個人好比進了輪盤賭局，拿起了那支左輪槍。

他在談論“這個人”時很超脫很放松，可能因為設定為他人。但是我注意到他情不自禁又在不停地喝水。

他感嘆說，其實不必扣扳機，這個人的腦子里已經全是槍聲了。槍聲真的一響，對他可能是一種解脫。

“不必再接著玩了。”他說。

五

幾天后該縣一位重要官員被辦案人員帶走。卻不是黃縱，是他們縣長。

聽到消息后我忍不住想給黃縱打個電話，幾經躊躇，這電話沒打。

我不知道黃領導感覺如何。很遺憾沒有解脫?腦子里的槍聲停了沒有?還打算接著玩嗎?

(原載《芒種》2009年第5期原小說約1萬字圖:王小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