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翻上東門堤,就看得到容城河。它與縣城同名,長百八十里,彎彎繞繞通到長江。可惜,由于近年來少雨、上游水利工程蓄水等原因,河里的水淺可見底了。雜草、砂石、木材散落河床,少了過去的靈動和蓬勃。
孩子們在青草堤坡上嬉鬧,學校放學早,他們不著急回家,總要玩得灰頭土臉的才肯散去。
一個斜挎黃書包的男孩很孤獨地走著。心神不寧的許濼扔掉煙,看著這個走近的男孩。他全身籠罩在金色的光斑之中。
堤坡年久失修,水泥路面長滿了坑洼,運送砂石的貨車路經此地,抖一抖,遍地都是鵝卵石。男孩下堤坡,腳步變得輕快起來。他踩著鵝卵石滑下去,像低空滑翔,平穩、迅速,腳下發出哧啦嘩啦摩擦的聲音。
許濼看呆了,扭頭時,一道夕陽刺進眼角深處。
許濼瞇縫著眼睛,男孩已經擦身而過。他轉回頭沖許濼做個鬼臉,左臉上的胎記閃著紫色的光,嘴角露出怪誕的笑容。
“哎,小鬼。”
許濼沖背影喊了一聲。男孩停止滑翔,繼續蹦跳著往前。許濼快步追了上去,但男孩鬼靈精怪,泥鰍似的滑進巷子,不見了。這些低矮平瓦房拼湊出的亂巷,迷宮一樣,使許濼暈頭轉向。
許濼在巷子里轉悠,想象著男孩正躲進哪間屋子,從門縫和窗簾后看著他傻笑。巷弄里透著陳舊、靜謐、古樸的氣息,仿佛深藏著暗不見天日的秘密。
許濼走到南堤巷口,呵哦笑著的男孩正朝這邊瞅過來,他仿佛從地底下浮上來,樣子很從容。男孩拍打衣服上的灰土,像一個得勝的將軍,昂首闊步從許濼身邊走過。
“哎!哎!”許濼有些惱怒,伸手去抓男孩肩頭。男孩面相瘦弱但骨架粗大,他身子迅速一閃,轉身要跑,書包的褡褳被許濼抓死了。男孩一通拳打腳踢,許濼不著防,挨了幾下,褲腿沾上幾個亂七八糟的鞋印。他松開手。男孩也放棄猛烈的進攻,撇著嘴,立著不說話。
“小鬼,脾氣不小啊,不講道理,亂打人,小心我告訴你們老師。”許濼擺出一副狠勁。
男孩不說話,小指頭摳了摳鼻孔。
許濼覺得男孩有些膽怯了,口氣輕緩地說:“你能帶我去找一個人嗎?”
男孩指著自己的耳朵,搖搖頭。
許濼俯下身子,對著男孩的耳朵大聲說道:“你能帶我去找—個人嗎?”
男孩退后一步,微微咧開嘴,“我不認識你!”
“我叫許濼,你呢?”許濼笑著說,“你叫什么名字?”
“你找誰?”
男孩的聲音生硬、渾厚,許濼有些意外,“你認識一個叫金朗生的人嗎?”
男孩說:“金瞎子?”
許濼點了點頭。
“不認識。”男孩轉身要走。
許濼攔住男孩。他是個瞎子,年紀有六十多歲,或者七十多了。許濼邊說邊比畫,動作越來越復雜,全部精力投入到描述金瞎子這件事情里,都感覺到自己聽不見外面的聲音了。許濼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向一個小孩子打聽那個瞎子。他在這小縣城里轉來轉去急于找到那個瞎子,沒有什么結果,唯一的收獲是聽說瞎子有個兒子,臉上長著青紫色的胎記。
許濼掏出一支藍色水珠筆,塞到男孩手中。
男孩猶猶豫豫,透明而精致的筆吸引了他。他終于接過來,說:“這里住了很多瞎子。”他還想說什么,眼里突然閃過一片驚慌。
許濼發現他倆被三個少年圍住了。兩個高,一個矮。幾步遠的地方,一個額頭血跡未干的男孩破口罵道:“金小煒,我操你媽。”
金小煒?許濼心中暗喜。他低頭看了一眼,金小煒緊緊扯著他的衣襟,有些緊張,又很不屑地揚起右拳,“打不贏找人幫,算卵本事?”
個兒最高的少年臉上有股說不出來的狠勁,他噼啪扳了幾下手指關節,“金小煒,你敢打我聶虎的弟弟,又是骨頭癢了,欠揍吧。”
“揍死他。”另一個平頭少年說。
三個男孩包抄過來,想抓住金小煒。
金小煒抓起書包一掄,他們往后一退。金小煒指了指身邊的許濼,說:“還不知是誰找死呢?”
許濼站立不動,他卷入到一群斗毆的孩子中,無緣無故,讓人意外。額角的那道疤瘌,是兒時與鄰村少年打架后的“遺物”。掙脫著要跳出來。三個尋釁的少年看著不知底細的“對手”,疤瘌里生長著邪惡和猙獰。疤瘌動了,讓他們提醒自己時刻保持警惕,進還是退在內心已經開戰。
雙方對峙著,以靜默的模樣瞅著對方。
巷子里的人漸漸多了,幾個中年男人、婦女走過去,回轉頭,罵幾句,“聶虎你又打架欺負人,小心告訴你老子。”被稱作聶虎的少年打兩個響指,咬牙切齒地說:“金小煒,算你媽今天命好,明天再找你。”
那個尋報復的男孩不甘心,嘴里咕嚕咕嚕地罵著人。聶虎“噗”地拍了他腦袋一巴掌。他悻悻地走了,走幾步又回過頭,大聲喊:“金小煒,我操你媽。”然后和平頭少年齊聲喊起來:
金小煒,瞎子爹,冒噠娘,屋里窮得屌噠光。
金小煒,聾子耳,黑臉狼,一輩子背個糞籮筐。
對聶虎的臨陣退戰,金小煒很為自己的小計謀暗自得意,但罵聲惹怒了他。金小煒貓到墻腳下,利索地撿起幾塊小石子,嘩啦用力扔過去,一粒連滾帶爬擊中平頭的腳跟。平頭駭得身體極夸張地彈跳起來,引得同行的其他少年作鳥獸散,淹沒在薄薄的暮色中。
2
許濼跟在金小煒的身后往南堤巷深處走。巷子像長長的隧道,越走越黑。兩人不說話,許濼心里反復念著這個名字,金小煒。他猜測到這個渾身有股犟勁的男孩與金朗生的特殊關系。
許濼心中涌起一陣欣喜的狂浪。
到容城許濼是采寫一篇形象報道。一家酒廠從外地買酒勾兌,竟然還喝出了市場。暴發戶老板歷來如此,賺了錢就想出名。酒廠四處請人寫文章吹捧,加大力氣要整出個品牌。省報記者許濼寫此類文字很拿手,換個角度砸碎結構虛描實寫,一篇優美的企業發展紀實就蹦出來了。多年來,許濼已經墮落在這種回報豐厚的吹鼓手的快樂中,可他內心不服氣,常以理想主義者自居。
不能不說起一次巧合,來容城前的一次聚會上,省收藏界混得人模狗樣的一個鑒寶大師喝酒后神秘地嘮起,容城有個瞎子藏有一件祖傳的漢錦,轉手賣給臺灣、日本老板能發筆財……許濼經常出席這類魚龍混雜的酒請。他開始并沒在意,但他早耳聞這大師就是靠從民間搜羅寶貝漂洋過海轉手后發家致富的。不懂行的人費大把力氣卻不能遂愿,就是缺少“大師”的眼力和信息。鬼使神差,許濼動身前冒出個尋漢錦的想法,越想越激動。大師允諾包了找買主的事,又增進了許濼的尋寶信心。
許濼到容城后,談好買廣告版面的價,酒廠整理好有關材料,許濼實地看過,就住進了當地一家賓館。往常是兩三天完成稿子,酒廠過目、通過,就直接發回報社上稿。可這次許濼故意放慢節奏,他白天參觀采訪,晚上整理寫稿,嘴里說要磨個好報道,暗中他四處打聽那個藏有漢錦的瞎子的信息。
南堤巷身處舊城區邊緣,如同一個垂暮老人,滿身腐朽氣息。矮房子零星亮著幾盞昏黃的燈。金小煒立定步子,扭轉頭對許濼說:“你找老金干什么?”
“老金,你這么叫你爹的嗎?”
“嗯,老金不喜歡不認識的人上我們家。”
“我就跟他說件事,不是壞事。”
“什么好事?”金小煒機靈得很。
“到了就知道了。”
“看在你幫過我的份上,我帶你去。”
許濼暗喜,這小子是金朗生的兒子,緣分啦。他跟在金小煒后面,在巷子里穿來拐去。金小煒時快時慢,像機智的抗日少年把鬼子帶進埋伏圈。他們從一間黑漆漆的屋子里橫穿過去,一家瞎子圍坐在黑暗里埋頭攪著碗里的米飯,頭都沒抬一下。
“這里像迷宮?”許濼嘀咕。
“我閉著眼睛也能走,我要是瞎了一點都不怕。”金小煒說。
“你聽力蠻好?”許濼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在大街上,我耳朵就聽不清,回到這里,再細小的聲音我也能聽到。”金小煒吭哧一聲笑了,像自我解嘲,又像無比自豪。
酸腐慪氣時濃時淡,幾乎走到巷子的盡頭金小煒才停下來。許濼撐大眼睛辨認夜色中的環境,瓦房很矮,屋檐就在頭頂上,檐壁下一溜兒碼著各式各樣的雜物,兩棵枯瘦的樹高過屋頂,枝丫孤零零的。
金小煒推開虛掩的門走進去,把書包一扔,“老金,我回來了。”
房間里沒開燈。一只小狗聞聲從黑暗中嗚哧嗚哧地跑過來,親熱地扒拉金小煒的褲腳。
“小崽子,你又跟聶虎一伙打架了,這么晚才回。”一個渾圓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出來。
“今天我狠揍了他弟弟一頓。”金小煒不以為然。
“你小崽子總有一天要惹禍的。”然后是一片靜寂。
金小煒扯響燈繩,燈泡微微吱了兩聲,許濼感到一陣暈眩。低瓦數的燈泡,照在空間逼仄的屋子里,光線一下就溶化到黑暗中。屋里西頭靠壁是一張床幾把矮竹椅,東頭角落堆著一口水缸,灶爐里的火發出零星的光。兩個老頭對坐在屋中央的矮四方桌上,都不說話,像意念中決斗的武士,一個四方棋盤,是空的。一會兒,左首的說:“馬八進六掛角殺。”右首的回一句:“又來老套路,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們在下棋。”金小煒碰碰許濼。
盲棋,許濼沒想到會在這破舊之地看到一局盲棋。從交戰雙方的表情來看,兩人屏息凝神,沉思默想,局勢似乎進入決勝階段,誰也不愿失之大意。金小煒徑直揭開灶爐上的鍋蓋扒拉了碗飯走過來,挑出兩塊飯碴塞給臥在床腳的狗。狗的牙齒咬得咔咔響,金小煒蹲下拿筷子敲了敲狗腦袋,又摸摸它圓滾滾的小肚,模仿著發出幾聲咂嘴的快樂聲音。他對許濼說:“撿來的,你不知道當時它有多瘦,現在看,長肥了。”
逗了會兒狗,金小煒站起來對臉相瘦削的老頭說:“老金,我帶了個人來,他是找你的。”
“別打岔,”金朗生頭也不抬,“你臭崽子是不是又惹事了?”
“他說找金朗生,金朗生不就是你嗎?不信你問他呀?”金小煒瞟一眼許濼,像催促他站出來說話。
“臭崽子,你回嘴越來越厲害了,待會找你算賬,”金朗生眉頭反復舒開又擠攏,然后自言自語地說,“等等,讓我重炮絕殺將死你滿秋叔的軍再說。”
叫滿秋的老頭一臉精明相,他勝券在握地說:“我看你爺倆爭個屁,還絕殺,我先黑虎掏心。”接著手舞足蹈地說,“死棋喲,莫悔啦。有本事就莫悔!”
金朗生一聽,緊鎖眉頭,額頭上片刻后就汗涔涔的。“我——輸——了。”他喉結里像卡了口痰,畏畏縮縮地吐出這三個字,人虛脫般地癱軟在竹椅上。他嘴里咿呀呀地發出幾聲痛苦的呻吟。許濼心中一驚,猶豫著是否要上前攙扶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沒事,他輸了棋就這樣,待會兒就好了。”金小煒攔住他。
對弈獲勝的滿秋立身而起,用手中的棍子敲了敲棋盤,摸索出桌布下的一張紙幣,揣進了褲袋里。“金瞎子,我先走了,等你把棋藝練好了再找老子下。”他邊說話邊熟門熟路地走出去,篤篤、篤篤地棍子敲著地面消失在夜色中。
濁暗的燈光下,金朗生細皺成川的臉上擰出數條姿態不一的蚯蚓,大小不一,只要他肌肉一搐動,這些蚯蚓全都快活地扭擺起來。
金小煒吃完了飯,此時已靠在床頭,翻一本掉了書皮的書。這么暗的光線下他看書很投入,像忘記了許濼的存在。許濼摸到被墊潮潤的床邊坐下來,對金小煒說:“這光線看書不好。”
“我眼睛久經考驗,習慣了。”金小煒一本正經地說。說完他把頭扭過去,“老金,你說過對—個瞎子來說什么樣的光亮都是多余的,是不是?”
房間里重歸靜謐。金朗生沒有說話,仍呆呆地坐在原地,像沉入了另一個世界。金瞎子知道他有一塊價值高昂的漢錦嗎?許濼打量著屋子里的擺設,心中浮出這個問題。屋里到處都有些看上去臟亂的布塊布頭,床邊的五斗柜上,用布墊著十幾個大大小小玻璃塑膠的瓶瓶罐罐,棋桌上一塊四尺見方的布壓在棋盤底下……這些擺設混淆在一起,無比寒磣雜亂。
過了好一陣,金朗生長嘆口氣,“老子又上當了,秋瞎子,你運氣好,老子早就該馬八進七臥槽將你的軍就贏了。一步錯棋,全盤皆輸呀。”
今天看到半局傳聞中的盲棋已經開眼了,許濼想不到一個瞎子竟如此癡迷。他長時間的沉默只是對一局敗棋復盤。看來這幾天尋尋覓覓的功夫是白費了。
金朗生鼻孔里抽哧抽哧兩下,偃聲息氣地說:“臭崽子,你說是哪個找我呀?”
“老金,你好,非常高興……”
許濼正自我介紹,被金朗生打斷了,“我一個老鬼瞎子,也不問人情是非,如果是我們屋里的臭崽子惹的事,就請多擔待點。”
金小煒機靈地翻身而立,床吱呀呀地晃動,“又么子事扯到我身上來了?”
細竹竿在黑暗中劃出一道亮光,飛速且著力地一落。哎喲,金小煒左手緊緊地縮到背后。
“老子養你這么大,沒教你回嘴你偏學會這個。”金朗生身體激動得一個趔趄。
許濼跨步想扶一把,被竹竿擋住了。竹竿溜光發亮,就像長在金朗生身上的一只長手臂。“我眼睛瞎,這屋子我住了幾十年,什么都看得見。”
金小煒翻上床不吭聲了,手上火麻火麻的,淚花子在眼眶里打轉轉。
金朗生跺了跺腳,許濼看見站在面前的這個老頭干瘦矮小,滿臉怒氣,眼睛里射出一片深邃的黑影。
許濼把先前想好的一套陳詞端出來,“我是省報記者,聽說了您老人家的一些傳奇經歷,好不容易找到您采訪。”
“我有什么傳奇,一個普通的糟老頭子,有些東西聽別人瞎編,欺負我看不見。我素來眼不見為凈。心不放事自然清。”
“您謙虛了。我這次來是特意采訪整理些容城的老人和舊事,寫些文章在報紙上宣傳。縣里好些人都跟我談到您呢!”
“我說記者,你找那何滿秋,何滿爹,就剛下棋的那個老鬼,我曉得的不如他?”金朗生敲敲手中的棍子,發出幾聲陰沉沉的響聲。
許濼掏出煙火點著。金朗生嗅到煙草的味道,干咳幾聲,以有肺病回拒了煙。他說:“我看天色已晚,你就先回吧,去找找其他老瞎子,莫在我這里浪費時間了。”
一旁不吭聲的金小煒突然躍起,眼角仍掛著淚痕,擺出個制止的手勢,對許濼說:“你今天來得真不是時候,老金輸了棋,輸火還沒散。”
金朗生大罵一聲,“臭崽子,老子發輸火,老子什么時候發過輸火?老子可以大言不慚地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事無百定,人無常勝。”他手中的竹竿又敲了敲,還沒有揚起,金小煒躲遠了。金朗生嘻呵呵地笑道,“到底是老子養的崽,跟老子小時候一樣犟。”
許濼還有話沒說,已經被金小煒推到門外。“記者叔叔,你先回吧,等老金心情好,你再來。人家劉備三顧茅廬是不是,你先走吧。”
金小煒做了個可愛的鬼臉。許濼頗無奈地往外走。多年的記者生涯,讓他在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時掌握了一個最大的技巧就是懂得有耐心。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決定明天帶瓶酒來。好好與金瞎子喝一盅。他向金朗生禮貌地道別,說改天拜訪,可金朗生鉆進側面的房間,房間里黑壓壓一片,臉也沒露一下,像蒸發在了黑暗中。
3
金朗生眼瞎多少年了,他自己也說不清。
“我眼瞎,可心里明白!話說回來,這瞎了一年跟瞎幾十年又有什么區別呢?不是照樣吃飯,睡覺,穿衣,走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金朗生時常為生活瑣事而罵罵咧咧。比如下棋。他最煩惱,他的棋下得不好也不臭,但他喜歡跟人角逐,還是出名的悔棋大王,這是別人送他的綽號。這樣就更找不到愿意陪他的人。
“比搞女人還難?”有一天,瞎子滿秋和他并排坐在容城橋頭的石墩子上時問。
“是的。難,難于上青天。”金朗生用力捻掉下巴稀落的幾根胡須。
那天他說帶滿秋到橋頭看女人,就信步地去了。他的鼻子很靈,能聞辨各種形色的氣味,尤其是女人的。大家都說瞎子金朗生,是容城瞎子中的奇才。不是么,一會兒他就對滿秋說,剛走過去的他們共同認識的誰家的女人,不認識的他就說大概芳齡幾多,然后將其相貌唾沫四濺地說一番。這當然只是兩個瞎子無聊時玩的取樂游戲。滿秋問他:“你鼻子這么靈呢?”
金朗生拉開話匣就是一套一套的,他說,氣味是—個人性格、身份、心情等綜合的反映,會摻雜變化,也有與生俱來不變的部分。他吹噓耳郭能扇動,有人證明過,可惜瞎子滿秋看不見。滿秋很激動,帶著無端的嫉妒。平時他就縮在東門堤上一間兩平方米的水泥房子里等人來找他算命。他不喜歡跟金朗生下棋,一盤棋悔來悔去拖的時間很長。若是加了賭注他也無所謂時間概念了。
有時候,搗蛋的少年看到他倆一前一后地靠著橋頭拐角的欄桿上,一副閑情逸致,就抖塊灑了劣質花露水的布條,從他們鼻孔處一晃而過一晃而來。滿秋往往很緊張地先說,嘿,嘿嘿。金朗生不動聲色地操起細竹竿,像睜著眼睛啪啪教訓一下躲閃不及的少年。
挨打的少年很惱怒,又懼怕那根長了眼睛的竹竿,就戲謔地叫鬧:“瞎子看女人——混嘴巴子快活。”
算命是政府給瞎子滿秋和金朗生安排的職業,也是混嘴巴飯。金朗生不務正業,口若懸河的滿秋在容城瞎子中卻是有名的。
金朗生命賤,這話是滿秋說出口的。有次金朗生問他,“滿秋,你算算我的命?”
“我們同行,這其中的貓膩心知肚明。”滿秋嘻嘻干笑幾聲。
“你不是跟人說我金朗生的命賤嗎?”
“聽別人瞎嚼舌頭,我們多年的老交情,你還不清楚。”
“我不清楚,我眼睛瞎了。”
“咳,有人吃噠飯嘴巴子癢亂呱。你想你這幾十年,什么事沒經歷過,現在不是過得好好的,你還白養個兒子,你瞧你們家小煒,讀書成績好,將來肯定有出息。”滿秋唉聲嘆氣,“你看我好不容易生個女兒,還是個病秧子,掙點錢三天兩頭都送給了萬惡的醫院。我的盼頭哪比得上老兄?”
“你也別這么悲觀失望,好歹屋里有個婆娘幫你打點。想通了人活一世就這么回事,盡心盡力,不昧良心。”金朗生語氣一軟變成了勸慰,然后撿起細竹竿篤篤篤地走了。
滿秋料到他走遠了,擤了擤鼻涕,往椅腿上一抹,就低低地罵,“養個野種崽,一張青皮臉,也強不到哪里去。”
金朗生在東門堤上也有一間小屋子。容城干算命營生的瞎子都在這里分了塊地盤,以前他們日曬雨淋地擠在容城大橋上。后來上頭有人說太影響縣城容貌,給行人交通帶來不便,就劃了這塊地方安置瞎子們。清一色的小水泥房,木門窗,二三十間,一字排開碼在東門堤的西邊。有人稱之為“瞎子房”。
容城的瞎子跟金朗生走得不近。排除金朗生性情火烈說話嘎嘣的原因,有的說他家以前是大地主,有錢有勢。錢從哪里來?不都是剝削勞苦大眾得來的?所以他淪落到今天的“窮山惡水”是祖宗欠的孽債太多。有的講他是個怪人,脾氣怪異不懂人情世故。更多的人私底下鄙夷而又興致盎然地交流,他搞多個女人搞出來那種病也搞瞎了眼睛,最慘的是不能生育,只有收養別人的種帶大養老了。
于是容城人都知道了有個叫金瞎子的是得那種病致瞎的。關于那病,在巷弄的墻壁和水泥桿上到處貼的都是。這對凡事喜歡看熱鬧的容城人來說無疑值得探究。有一段時間,好奇者紛至沓來地擠到東門堤找十七號。十七號的主人是金朗生。而金朗生恰是個不安分守己的人,經常掛把鎖在門上。這讓某些人倍感失望。對他的說法也更多了些噱頭。
面對背后那些攪唾沫的人,金朗生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喜歡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棋技差,卻精通骨牌,算得上骨牌桌上的常勝者。一到茶館里,賭骨牌的人堆就讓出個位置,大家都愿意看一個瞎子是怎樣在牌桌上贏錢的。可當他的牌友們知道金瞎子有那個病的傳聞后,凡是有他加入的牌局,那你摸一把我捏一把的骨牌在他們眼里就成了避之不及的禍物。久而久之,賭骨牌的找各式借口不與他過招。不知情的打過牌后聽說都悔得直往手心吐唾沫,肥皂搓來搓去,恨不得脫掉那層皮。這不是鬧著玩的,誰愿意得那說不清的病。好像容城有性病的男人都是從金朗生摸過的骨牌那里傳染上的。
4
許濼心急火燎地寫完那篇酒文。他很高興找到了金朗生,雖然這個喜怒無常的倔瞎子第一次見面讓他無功而返。
他反復琢磨那些道聽途說的關于金瞎子的故事,卻不能證實傳聞的真假。如果他面對的是一個寧愿緘守秘密并讓它們爛死心中的人,他想不出什么法子來應付,自然心里悶悶不樂。尤其那塊未知的漢錦,不會是空穴來風,但尚未找到真正見過它的人。任何人面對假想中的一夜暴富,誰都鬧心得厲害。
第二天上午,許濼拎著對當地酒廠產的純白酒,正式登門拜訪金朗生。這條許濼所見過的最臟最臭的巷子,道路狹窄,路面坑洼,垃圾多日不曾清掃,恐怕下雨天寸步難行。憑著前一晚的模糊印象,他幾經周折轉到金朗生家門口,門搭上落了鎖,還是把老式銅鎖。許濼摸摸鎖,心頭仿若傾瀉一盆冰涼浸骨的水。用力一推,鎖搭松動,門裂開一道寸寬縫口。他湊前往里瞄,光線暗淡,一股陰沉沉的酸氣鉆進鼻孔。他扇扇鼻翼,皺了皺眉頭。
東門堤瞎子算命的小屋子,少數幾間是關閉的,其中也包括金朗生的。尋人到此的許濼很煩躁,恨恨地罵了句:“狗日的金瞎子。”
許濼的咒罵隨著容城河上飄來的風一閃即逝。他望著退成一灣淺水的河床,兩岸空出的坡地被垃圾、砂石,隨意搭建的破爛雜屋和野草地東一塊西一塊地霸占著。不遠處開墾出的幾塊小菜地,叢叢新綠零星地點綴,幾個中年婦女正彎腰潑水。
瞎子滿秋笑嘻嘻地送走一對母女,嘴里哼唧哼唧地唱歌。許濼坐下來,抽出錢包里一張五十元幣遞過去,滿秋那雙筋骨趵突的瘦手在票面上抹了兩下,雙唇立刻緊閉,手抖抖索索地摸一番錢背面,一絲訝異的神色被努力掩藏起來。他故作鎮靜:“老板想算什么?挑水找碼頭。你找我滿秋,算是找對人了。”說完就要將錢塞進腰間口袋。
許濼一把抓住滿秋的手腕,說:“我打聽個人。”
“問行蹤?這可不是我瞎子滿秋拿手的活。錢看來我是無福納取,另找高明。”滿秋咳了咳,裝模作樣地把錢退回去。
“不,這個人你認識。”
“既然認識,那老板說來聽聽。”
“金朗生。”
“金瞎子?你到隔壁十七號,找到他本人就什么都好說了,”滿秋頓了頓,“只是,他一般不在這里,不知又溜到哪家茶館野去了。一時半會要找就有點難。”
“你們交情不淺吧。我看過你們下棋,這樣吧,這錢夠講多少就講多少。”許濼話鋒一轉。
“先生是什么人?”滿秋警覺了,抓錢的手軟下來。
“我找他并沒有什么惡意,只是好奇。”
“我聽說這幾天有個記者到處找金朗生,你是那個記者?”
“你消息蠻靈通的。”許濼避實就虛,“你對我的采訪有些幫助。”
“為什么是金朗生呢?容城瞎子有不少。我知道你們的工作就是整天在外跑,你肯幫我們瞎子們寫幾句話不?你看我們在這東門堤上,夏天熱冬天凍。還有,我們住的南堤巷那一片下雨就內澇,我們的孩子讀書受歧視,老師不給前面坐,好位子都讓那些送了東西的學生霸占了,你說我們瞎子一年到頭辛辛苦苦不就混口飯。”滿秋越說越激動。
“你先談談金朗生。”許濼打斷他的話。
“噢,沒扯遠吧。金朗生,金瞎子喲。我曉得,你是聽說他得病才瞎眼的,我沒猜錯吧,”滿秋壓低聲音,“話說回來,真得了這病,以前條件差,有錢治也治不好。其實只有我曉得,金瞎子哪里得個鬼梅毒。但他也是命苦,老婆年輕時得了子宮病,不能生孩子,死了好多年了,后來屋里的這個崽是收養的。”
“他是怎么瞎眼的呢?讓我想想。”滿秋掰起指頭,“他瞎眼是解放后,他到桃花山喝喜酒,喝醉了晚上趕回來路經東山墟場時落進一個糞窖子里。那戶人家又不在屋里,他在糞窖子里泡了一晚。直到第二天清早過路人撞到。不用想,屎尿喝了一肚子,撈起來臭死人。他回來后一個月清湯寡水,上飯桌就嘔,一場病一生,眼睛就瞎了。我看是那老糞窖子氨氣沖瞎了。”
“是金瞎子親口講的這事?”許濼問道。
“金瞎子說他不是因為醉酒落糞窖子里的。你說他怎么講,他講他是救一個女人,他把女人救上來,自己失足落下去,女人卻跑了。哪有這樣的怪事,解放前他屋里有田有地,大地主,一屋人都是不做事的。他年輕輕喜歡搞女人,就跟喝湯一樣容易。我猜怕是打餿主意,搞得慌亂被發現后逃命滾下去的。”滿秋頓了頓,“說這么多可以了吧,記者同志。我嘴巴干了。”
滿秋轉身摸到抽屜的水杯,搖了搖,空了。
許濼拿出包里的一瓶礦泉水,遞到滿秋手里。滿秋也不講客氣,擰開蓋子,一仰頭喉嚨里發出咕咕的響。
“大家說金朗生藏著件漢錦?”
滿秋仰頭的姿勢定格了十幾秒,嗯呀地張著嘴巴,好半天才擠出幾個字,“這事我是真不曉得。前些日子也有人暗地打聽,說金瞎子有祖傳的文物,我問過一回:他罵我攪舌頭。他說,他要是有么子文物是畜生變的。”
許濼說:“你不清楚,他說沒有,那漢錦……據我所了解,應該是他掖著不讓外人知道。”
滿秋喏喏兩聲,又喝了口水,“我聽上一輩講過,金朗生的老祖宗是個木匠,擅長造船。離容城一百六十里就是巴陵,緊挨洞庭湖,過去洞庭湖船舶名目繁多,有運石頭的山船,運商品的駁船,裝載旅客的塘船,打仗時用的巡船、哨船,還有渡船,洞庭湖上最適于風浪中行駛的是漁船,一年四季日夜穿梭在洞庭湖上。船舟多,行船環境不同,帆、槳、舵、吃水度的組合都各不相同,好的造船師傅當時被當菩薩供,包吃包住,得罪了造船師傅讓他施點法搞點名堂,船下水遲早會出事。金朗生老祖宗就是吃這碗飯的。老班子人的講法還了不得,說被召到皇廷的造船廠做過事。”
“照你這說法,他藏件把祖傳的文錦寶貝是成立的。”
“我真不曉得,你還是找到金瞎子問他吧。”滿秋連忙搖頭。
又來了算命的生意,滿秋捏了捏裝進錢的荷包,一張老皮臉竊喜不已,說:“你去春來茶社碰碰運氣吧。”
5
許濼沿小路橫穿下堤,拐進煤氣巷子,遠遠就看到了門庭若市的“春來茶社”。屋中央叫叫嚷嚷的人圍得水泄不通。許濼尋個空當擠進人堆,一桌紙牌,一個中年人摸了幾把好牌,氣氛就起來了。樓上是十幾桌麻將,和牌洗牌的響聲此起彼伏。金朗生不見人影。許濼問倒水服務的女人,她指了指樓梯下的拐角,“金瞎子,一個人下棋呢?”
金朗生坐在窄小的角落里,瘦弱的身板筆直。上樓下樓的腳踩得樓板嗵噠噠地響,在黑暗中舞蹈的灰塵說不定撲了他一臉一身。他罔聞不顧,面前的棋盤就架在齊膝的矮凳上,擺著一局完整的對壘陣勢。他臉上一副懊喪的表情,嘴里偶爾咕噥幾句聽不清的聲音。
“沒有人愿意跟他下,除了秋瞎子,”倒水的婦女低聲對許濼說,“他倒是能這么坐上大半天,趕都趕不走。不是老板看他瞎眼,可憐他罷了。”
許濼想提出與他對壘一局,想到自己的棋藝猶豫了一下。婦女沖角落里喊:“金瞎子,你兒子要放學了,回去吧。”
金瞎子一愣,膝蓋輕輕磕碰棋盤,說:“噢噢,要回去了,明天再來。”
許濼慢悠悠跟在金朗生的身后,朝那條又窄又短的南堤巷走。到達巷口,金朗生停下緩慢的腳步,扭轉頭,冷冰冰地說:“你跟著我干嗎?”許濼心里猛然一搐,這瞎子,厲害!
“老金,我想跟你聊聊,我是昨天到過你家里的記者。”許濼說。
“有什么好聊的,我是個普普通通的瞎子,你找錯人了。”
金朗生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讓許濼更堅定了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念頭。他想直截了當地問漢錦的事,開個價吧,別藏藏掖掖廢嘴皮子功了。他卻說:“我送了對酒放在您家門口,一點小心意。我誠心實意想要采訪您,給個時間吧。”
“那你想問什么,現在就說吧。”
巷口人聲嘈雜,許濼一時語塞。金瞎子見對方不說話,哼哧一聲,甩手走了。
退出南堤巷,許濼遇見了滿秋。打過招呼,滿秋很樂意地邀請許濼上他家坐坐。心煩意亂的許濼虛掩地推托了。沒走幾步,許濼又折回滿秋身邊,把他拉到一個安靜的角落,低聲說:“你給我幫個忙?不虧待你。你打聽金朗生是否真有漢錦,問他是否愿意脫手。你可以得到一筆中介費。”
“多少錢?”
“兩千。”許濼略加思索地說。
瞎子滿秋將信將疑地點點頭,緩一陣才說:“這個我拿不準,試試吧。”許濼留下電話。塞了一百元到滿秋手中。
兩人分手后,許濼沒有回賓館,而是到了橋東學校守株待兔。喧鬧的學校漸漸安靜下來,金小煒才面帶傷痕地走出來,出現在他眼前,下巴劃了兩道抓痕,左臉頰蹭破了一大塊,露出鮮紅的印跡。
“跟人打架了?”許濼走上前問。
金小煒不置可否,神色中桀驁不馴和委屈之情相交織。
兩人一起走。金小煒說:“你再幫我個忙?”
“你說?”許濼微笑著點頭。
“我將聶虎他們引到南堤巷來,你幫我揍他們一頓。”
許濼想不到金小煒提一個這樣的難題。他說:“我不能幫你打他們,我可以到學校給你們老師說說這事。”
“學校,去了是白去。老師管不了聶虎他們。”金小煒嘆了口氣。
許濼摸了摸金小煒的頭,說:“他們為什么要打你?”
“他們說我屋里藏了寶,要找出來給他們。”
“你家有藏寶?”許濼一驚。
“我們家要是有藏寶就好了,你不是看過的,破破爛爛。他們是故意找碴,一直欺負我,我打聶虎弟弟是以牙還牙。”
“我要是答應你幫你教育教育他們,你是不是也肯幫我個忙。”許濼詭秘地笑笑。
金小煒興奮起來。許濼接著說:“你們家是不是有一塊布,有圖案的花布,你見過嗎?”
金小煒警惕地望了許濼一眼,搖了搖頭,向前走去。走了幾步,他又轉身,不屑地說:“我家破布多得是,哪天我揀塊給你,什么花布我就不知道。”
許濼尋思,說白了,那漢錦不就是塊破布嗎?他拍了拍金小煒的頭,“你趕緊回家去吧,老金在等你呢。”
晚上,酒廠安排許濼唱歌。心中悶悶不樂的許濼接到瞎子滿秋的電話,要他速去南堤巷口。許濼打了輛小面的到南堤巷。一見面滿秋就急火燎燎地說:“出事了,金瞎子發牛脾氣,家里鬧翻天了。”
許濼把他領到一處樹蔭下,滿秋說:“晚上我想去跟金瞎子下棋,順便打聽文物的事。金瞎子贏了兩盤棋,心情蠻好的。我臨走時問他,他只說我聽人亂攪舌頭。我說有寶還不如賣掉,現世過點舒服的日子,然后就走了。剛走幾步,就聽到屋里大喊大叫,金瞎子狠狠地抽打那小崽子,問是不是他偷了東西拿出去了。”
“什么東西?”
“金瞎子沒明說。他兒子犟得像頭牛,任他打。”
“那我們去看看。”
“別去了,要真是你們找的那什么錦丟了,懷疑到你身上,你說得清?”
許濼拍拍滿秋的肩,說:“這樣吧,有事你再打我電話。”告別滿秋,許濼悄悄地溜到了金瞎子家門口。屋里黑燈熄火,鼾聲如雷,什么也沒發生過似的。
第二天上午,許濼離開了容城,酒廠要求報道提前見報,另外還有家企業約好時間采訪。他一清早撲到金朗生家,結果又是撲了空。金朗生像是知道他會來,更早就外出了。從門縫里看,屋里和印象中沒什么異樣。許濼拎起采訪包,悵然離開了南堤巷。
6
回到省城,接連幾天,許濼的生活又卷入到報社雜亂的工作中。有個部門主任空缺,他的希望最大,卻不敢輕敵,現在就這世道,許濼俗人—個,只有拿出精力盯著周圍“嫌疑人員”的一舉一動,還在擇機“地下活動”攢些砝碼。煩的是夜里的睡眠質量差了,常讓一個重復的夢境攪亂:
鵝黃鑲邊的一塊織錦,色彩斑斕,編織著鳥獸、日月等漢代流行文飾。不停旋轉,遮蔽夜空,鎂光燈閃爍不息,掌聲,贊美,嫉妒,美艷的裙袂突然間變成繩索裹住他……
半個月里,許濼沒有接到滿秋的絲毫音訊。鑒寶大師倒來電談及此事,末了安慰地撂一句隨緣吧。幸好有事纏身,也分了許濼的心思,那漢錦,成了塊“雞肋”。
揀了個周末,許濼再次來到了容城。這次兜里揣了筆數目不小的錢,他想好無論如何也要從金朗生手中將漢錦買過來。請滿秋瞎子作中介人,直接跟金朗生攤牌。許濼來到東門堤上,他看到河堤上聚集了一群群的人,比往常熱鬧。
當許濼一言不發地站到滿秋面前。滿秋顫顫驚驚地說,“金朗生死了。一個星期前的事了。”許濼腦子里閃過那道河,仿佛看見漂在河面上的尸體,還隨著河風細細碎碎地移動。
“他是被幾個清早在河堤邊撿破爛的老頭和婦女發現的。”滿秋說完,就帶著許濼找到了現場目擊者。
“他是淹死的,一個老瞎子晚上掉到水里,不淹死才見鬼。我們看到他的身體像發酵的黑面團,在河面上旋轉,還以為能撿到什么破爛賣錢,沒想到這么倒霉……”見到許濼,說著說著,那個撿垃圾的老婦捏著下唇,好像嘔吐追在喉結。
縣里貼出布告,要肅清河道,建設畔河公園,讓容城河恢復往日的勃勃生機。縣里要花大氣力拆建河堤兩岸的建筑和遷居一部分舊住戶,然后引長江水進來,使這條曾經輝煌過的內陸河更好地發揮運輸及休閑的作用。消息廣而告之,形形色色的人都來到東門堤一帶淘寶,每天容城河兩岸熱鬧非凡。老百姓中間各種傳聞都有,有的說東門堤上石灰倉庫拆毀時發現解放前地主埋下的金條,誰挖到就歸誰。有的挖到舊時的壇壇罐罐,還有的老字畫藏在木匣子里已經破損不堪。也有的挖到無名尸骨,自認晦氣……
老婦說:“金瞎子丟了性命,有人說他是想去挖回祖上埋下的財物,鬼迷心竅,走到河中失足淹死了。”
當許濼向老婦證實一種說法,金瞎子死時手中緊攥著一塊四尺見方的花布,即傳說中值錢的漢錦。老婦先點頭,又搖頭,“那看上去不過是一塊普通的毛毯。”
“金瞎子那傳家之寶,文革期間就埋藏于石灰倉庫下面,這次他聽說拆了,心急火燎地要去把那東西挖出來。沒想到命就這么被挖走了。以前他經歷那么多事,都好好活著,如今為了塊布,說白了,就一塊破花布,還比命更值錢嗎?眼都瞎了,反正看不見,就是要了有什么用呢?傳后人?又不是自己的親生崽?不如早些賣了人,拿著錢在世多享受點……”面對調查的警察和一些好奇的人,滿秋經常坐在小水泥房里,滔滔不絕地重復對已離開人世的老朋友的點評。
他拿了許濼塞他的一千塊錢“封口費”,壓根就沒提許濼托他打聽的事。反過來,他安慰許濼說:“金瞎子的死是天意,你也甭去打聽那破布了,人家命都沒了,不吉利的東西不要找了。”
走進南堤巷,金朗生家的門是虛掩的,許濼推開門跨進去,房間里光線暗淡,床鋪散架幾條木板橫七豎八,幾堆顏色晦暗的破布條癱在地上,飄浮著塵土和死亡的氣息。許濼有種奇怪的感覺,金瞎子獨坐在黑暗中,守著空棋盤,空洞的眼睛里射出尖銳的光。許濼匆匆忙忙離開了那里。
許濼四處打聽男孩金小煒的去向。有人說他躲起來了,金瞎子死那天,人就不見了。也有人說,他被親生父母領走了,一個瞎子含辛茹苦收養個將來送終的兒子,一下又被人帶走,他哪還有心思活喲。這也成了大家議論金瞎子自殺的重要依據。
反正金小煒跟著金瞎子,一先一后地消失了。
許濼到聶家巷去尋找聶虎,被問的人說:“是呀,這些天,總不見聶虎這臭小子呢?躲哪去了。”
許濼通過縣委一名宣傳干事的關系,在縣公安局刑偵科見到了死者金朗生的照片,同時在另一張照片上看到了那塊漢錦。縣里對這塊漢錦的獲得很是興奮,暫時封鎖了漢錦的消息,準備移交新建的市博物館。這塊所謂的漢錦與許濼想象中的差異很大,主要是圖案很簡單,呈普通的散花狀。許濼找到縣領導征得同意后帶走了漢錦照片,回到省城后放大,他模模糊糊地有印象,這是那塊被金朗生墊在家中棋盤下的破布。后悔像暴雨壅塞的管道污水奔涌,他扇了自己一耳光,罵道,瞎子把最危險的地方當做最安全的。
那個鑒寶大師拿到放大的照片,辨識出下端的幾行小字:
支氏力躬紡織以自贍,百計撫孤,鞠育而立。二十八而寡,今歷孀居三十五年,啜粥茹淡,稱重鄉評。
大師說:“從照片上看,這只是普通人家織的一塊民間花布,非漢代皇室織品,從圖案形狀分析更能肯定不是漢錦。至于文字記載的女人支氏,養有一子,勤儉節約,寡居貞潔,為地方鄉紳和民眾所贊賞。”
許濼給容城一位宣傳干事打電話,告知大師的鑒定結果。那名干事氣咻咻地說:“縣里也請了幾個考古的考證幾天,結論是一塊普通的民間織的土布。研究文史的已經從方志和斷了的族譜資料里查證,金瞎子的老祖宗中,從沒有過支氏女人的片字記錄。”
水落石出,漢錦之假,令許濼倍感失落,卻成朋友間的笑談。隨后在許濼的生活里,假漢錦逐漸地淡出,他繼續在吹捧文字產生的經濟快樂中陶醉著。
有一天,兩名容城公安局警察登門悄悄地帶走了許濼。
漫長而反復的詢問和記錄之后,許濼得以脫身,并被告知隨時要就金朗生一案聽候傳喚。
他猜知此事必有蹊蹺,遂托公安線的朋友打聽。傳回的消息出乎意料。誰都沒想到,是聶虎伙同四名少年綁架了金小煒,把他鎖在東門堤老閘頭下的空蓄水閘里。聶虎威脅金朗生當夜拿出家傳漢錦來換金小煒的性命。見面后聶虎說金瞎子拿塊破布哄他們,雙方爭斗之中,惱羞成怒的聶虎把他推進了河里。這些少年膽大心狠,他們拿了錢就離開了容城。如果不是在外地打架被抓,金瞎子說不定就成了一個糊涂死鬼。而將許濼“供出來”的是瞎子何滿秋,他背地里找到聶虎,說了漢錦的事,并答應花筆錢買下漢錦。
許濼驚出一身冷汗,幸好他實話實說,至少未涉及案件的旋渦中心。接受一番教育后,他得以脫身。何滿秋是否定為唆使罪還有待法院裁決。
朋友告訴許濼,金小煒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療去了。他被關在那二十幾米深的老蓄水閘里,又潮又暗。那條流浪狗發現主人身陷圖圄,無計可施之余,天天沖著附近路過的人們發出一陣陣哀叫,然后去咬他們的褲腿。但人們總是厭惡地一腳踹開這條挺著個圓肚子的狗。金小煒只能喝那蓄水閘陰溝的水,靠狗叼來的冷饅頭餿面包度饑。他嗓子在下面都快喊啞了,被救上來時人枯瘦得不成樣,說不出話來了。現在都沒人敢晚上到老閘頭附近去了,大家總聽到—個孩子撕心裂肺的呼救聲。
許濼次日再度來到容城,只是想看看叫金小煒的孩子。車過容城橋時,河風在清空的堤岸上打著漩鳴,天空不知何時飄起銀針般的雨絲。把眼力放遠些,許濼清晰地看到容城河上浮泛著的點點波光,像是一個時而尖銳時而喑啞的聲音在水面上來來回回地奔跑。夏天快到了,水也漲上來了……
在縣郊區山腳下的精神病醫院里,許濼被醫護人員引領著走進院里開辟的活動場地,那里僅有幾個病人傻呆呆地或坐或站,空氣中彌漫著沉重的壓抑。
許濼遠遠地看到金小煒站在一個新砌的麻石墩上,金雞獨立,雙臂張開,像即將騰空而起的風箏。那條老皮狗懶洋洋地趴在地上,耷拉著厚厚的眼皮。許濼慢慢走近,輕輕地喊了一聲。金小煒緩緩轉過頭,臉龐凹陷,看得清面骨的框架,那一塊胎記,仿佛成了臉上揭不開的一張皮具。他眼睛微睜又迅速閉上,兩道淚流從空茫茫的眼睛里一涌而出。
許濼怎么就感覺是自己臉上無緣無故濕潤了。
責任編輯 楊 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