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影和三月

省城的東南方向，有個叫大石的村子。

大石人愛娛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太陽落下去，鼓樂之聲就升起來。

大石人娛樂的目的很明確，第一高興，第二健身，再沒有第三第四。

大石人里不參加娛樂的也不少，那是些家里家外事情太多的，顧不得;但也有事情不多，顧得的，也一樣地不參加，五影和三月，就屬于這樣的。

五影是三月的嬸嬸，遠房的，比三月大了十二歲。大石人娛樂的時候，她們多半在說話。五影說的話，三月想聽，三月說的話，五影也想聽。從小到大，說話的人不少，想聽話的人卻不多，因此對這份想聽，兩人都是格外珍惜的。三月年紀輕，卻也是有丈夫的人了，她們對丈夫都還滿意，但一些話，在丈夫面前就是想不起說。想不起就想不起，她們也并不覺得愧疚，說話這事，不像婚姻有種種的附加條件，它不功利，純粹得很，無論怎么做都是好的。有時說話的時候，她們就覺得自個兒仿佛一只飛在天上的鳥兒，而其他人，包括她們的丈夫，不過是在地上覓食的雞仔而已。而真到了丈夫面前，她們又奇怪地會有一種小鳥依人之感，仿佛那些話兒，已隨了天上的云彩遠去了。她們驚奇著，卻也不想改變自個兒，飛在天上是真，小鳥依人也是真。

這樣的日子，一年又一年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在一年的夏季，三月和丈夫李堅貸款買了省城的房子，從大石搬走了。那是個花園一樣的高層小區，他們的樓層是21層。不過他們的工作地點沒變，仍在大石的村辦工廠。他們等于是舍近求遠，每天從省城出發，來大石上班，下了班，再從大石回省城。大石到省城倒也不遠，騎電動車四十分鐘。住在省城的大石人自是不光他們，但住在省城在村里上班的卻只他們一對。李堅開始是不同意的，后來終于沒拗過三月。他們之間許多事情都是這樣，先由三月提出，李堅不同意，最后李堅又不得不無奈地服從。

五影的活計是在田里種菜，三月下班路過菜地，常能看到勞作的五影，她便跳下車來，把五影叫到路邊啪啪啦啦地說話。逢到和李堅同行，她寧愿讓他先走，也要自個兒留下來說啊說。

三月搬到了省城，五影卻沒搬，這讓許多大石人不明白。論條件，五影是更有條件到省城住的，五影的丈夫就在省城上班，是一文化單位的司機，工資雖不高，兩人攢下的錢，城里的房子還是買得起的。況且五影一向眼高，身上穿的家里用的，枝枝節節都不含糊，即便一塊家常的抹布，也是從城里的超市買來，純棉的質地、滾了邊兒，包在有圖有字有廠家電話的塑料袋里，很正規的那種。

三月呢，在買房這事上也不大明白五影，房子五影最初也去看過，也說過好，但到付款了，五影又猶豫起來。三月只好自個兒先買了，且斷定自個兒一買五影早晚會跟上的，因為她們都一樣地喜歡逛商場、超市，一樣地喜歡城市的夜景，一樣地喜歡咖啡濃香的氣息。到五影家串門，五影從來是以速溶的卡布奇諾咖啡招待，上面一層白白的奶沫兒，喝一口，濃稠香甜，能贏過所有的飲料。大石喜歡喝咖啡的也許大有人在，但喜歡卡布奇諾的三月敢說只有她和五影兩個。然后五影會打開音響，一起聽她最喜歡的大提琴曲《纏綿往事》……那真是一種享受，三月喝一口咖啡在嘴里，覺得那曲子都是香的。她們當然聽得見村里的娛樂之聲，敲鼓的，唱歌的，唱戲的……那敲鼓的她們看見過，一群女人將鼓系在腰前，鼓厚如磨盤，粗如女人懷胎十月時的腰身，敲起來女人們有些狂野，也有些沒心沒肺……但她們從不提起，就仿佛從沒聽過見過一樣。也許到省城買房的決定，正是在那一次又一次的傾聽中誕生的……三月覺得，她和五影的說話很是配得上大提琴的，也配得上卡布奇諾咖啡，更配得上省城花園一樣的居民小區。但沒想到，五影一再退縮，最后竟退縮得堅定、果斷，任她如何勸說，五影也沒把主意改回來。她仿佛頭一回發現，隨和、柔順的五影，竟是有著讓她始料不及的執拗!

這一天，三月下班路過五影的菜地，見五影正坐在菜地邊上捧了本書看。太陽還高，五影背對了它，頭上戴了頂挺大的草帽，為胸前的書搭足了陰涼。她的前面是綠油油的土豆棵子，棵子上沒有多余的枝杈，壟子里也干干凈凈的沒有雜草，一把擦干凈了的鋤頭躺在樹下。

三月便笑了，將車在地邊放好，躡手躡腳到五影的身后，猛地就將那大草帽掀了起來。

五影回頭見是三月，笑一笑，仍埋頭看書。

三月便坐在五影身邊等。她知道五影的毛病，不看到一個段落是不肯放手的。從旁看，書里的人名字老長，是本外國小說吧，叔叔幫她從單位借來的。叔叔那個人，老婆要星星也敢上天去摘的。

三月將草帽扣在自個兒頭上，見五影的短發捋在耳后，耳朵是白的，臉也不黑，只捧書的兩只手顯出暗色，像是兩個人的。

等了一會兒，五影仍沒個完，三月不由得摘下草帽，扣在五影的手上。

五影這才抬起頭來，看看三月，又看看遠方，目光有些迷離的樣子。

三月看那遠方，是一片高聳入云的樓房，樓房像是被云霧環繞著，不大清晰。從大石看省城，永遠是這樣子。

三月說，小區里又新開了一條小溪，就在我們樓前，彎彎曲曲的，溪上有木橋，溪下有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我倆每天都在木橋上的方凳上坐一會兒。

五影說，好啊。

三月說，不光小溪，大門兩側的商鋪也快開張了，服裝，食品，美容，理發，什么什么都有呢。

五影說，好啊。

三月說，好啊好啊，我明白你為什么不買房。

五影說，你明白什么，我自個兒都不明白。

三月說，就知道你自個兒都不明白，我才說出來讓你明白明白。

五影便笑。

三月說，第一，怕村里人說你燒包，一個菜農還跑到城里買房。

五影搖頭。

三月說，第二，怕誤了種菜，少賣錢不說，那些吃慣了你的菜的人，比如三月、四月、五月什么的，沒菜吃了人情也就沒了。

五影仍搖頭。

三月說，第三，怕鋤頭啊、鐵锨啊、耙子啊來來回回的帶了不方便。

五影還是搖頭。

三月說，都不是?

五影說，都不是。

三月說，真不是?

五影說，真不是。

三月說，那我就明白了。

五影說，明白什么?

三月看著五影的眼睛，說，住在城里就像住在云里霧里一樣，心里不踏實。

五影也看著三月的眼睛，說，這是你自個兒的感覺吧?

三月說，是我自個兒的感覺，但我不后悔。

五影發現，三月的眼睛畫了眼線，涂了眼影，顯得大了些，但里面似有亮晶晶的東西在擴大。她低下頭，心里不由得疼了一下。

又一天。沒有太陽，空中還飄了幾絲小雨。

五影打了雨傘，手里拿了件雨衣，站在她的菜地邊上。

很快地，三月就到了。

三月接過五影送來的雨衣，笑著說，這菜地是我的福地，為了它，你還是甭買房了。

五影說著好啊，轉身走進菜地，提了一籃紅紅綠綠的菜出來。三月見是豆角、黃瓜、西紅柿，籃子是竹編的，十分精致，三月想起有一次和五影逛商店，五影當藝術品買了這籃子。三月感動著，接過籃子，摸一摸鮮嫩的菜們，說，嬸嬸，跟你說一個秘密。

五影靠近三月，讓三月也到了傘下。

三月說，我……我懷孕了。

三月覺得五影的身子像是顫了一下，然后聽到五影說，好啊，太好了!

三月從傘下抽出身來，將菜籃子放進車筐，說，好什么啊，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三月穿好雨衣，回頭跟五影說再見時，發現五影滿臉滿眼的喜悅，像是仍沉浸在那“秘密”里。她知道五影也曾懷過孩子，但那時五影不知為什么沒要，后來想要了，孩子像是生了氣，再也沒來過。

孩子生了氣的話是五影說的，那個沒存在過的孩子，似擾亂了她一生的生活，她本有多次到省城或到村辦工廠上班的機會，卻都被她拒絕了，拒絕的理由令人哭笑不得:選擇了上班，孩子就可能被選擇掉。

三月騎上車，前行了一段路，忽然又返回來，看著五影說，我明白了，可這回是選擇住房，不是選擇工作!

五影的喜悅在臉上僵了一會兒，然后說，都一樣，都是選擇，我就是不想選擇。

三月說，可不選擇也是選擇!

五影說，算了，不說我了，說也說不明白。剛才你好像說，來得不是時候?

三月嘆了口氣，說，我們廠快發不出工資了。

五影說，還有李堅呢。

三月說，李堅的廠也說不準。

五影說，還有我呢!

五影的口氣堅定得不容置疑。三月笑笑，再次騎上了車子。

五影說，你什么意思啊?

空中的雨細密了許多。三月飛馳而去的身影愈來愈小。那件雨衣是鮮亮的桃紅色，有時衣角被風吹起來，就像三月長上了翅膀。

五影這里，傘的顏色也是桃紅，靠了它，五影在雨中望了很久很久。

五影和三月再次見面，已是一星期以后了。

這回三月沒有化妝，眼睛仍顯得很大，下巴反尖了下去;身上的衣服也肥了許多，像是穿的別人的。

五影正在澆地，水頭兒猛得將寬寬的壟溝都快撐破了，打開一個畦子，嘩一下就滿了，還得趕緊去改另一個畦子。

五影早看見三月站在菜地邊上了，可她忙，總也顧不上。

三月就一直等。她看見五影的鞋子濕了，臉上的汗一串串地與壟溝的水匯合起來，握鐵锨的一雙手，愈發地顯黑了。

五影澆一個畦子，三月就數一個畦子，雖說畦子滿得快，可五影作務的畦子太多了，滿了一個還有下一個，滿了左邊的還有右邊的。

數啊數，三月終于沒了耐心，呼哧呼哧跑到電閘那里，啪一下就拉掉了。

五影又忙了一會兒，才來到三月身邊。她拿了把帶靠背的布椅，遞給三月。

三月接了，坐下去，覺出了累，也覺出了舒服，她說，站得我腿都要抖了。

五影說，你活該。

三月說，我心里也難受呢。

說著，三月的眼圈一紅，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

五影從口袋里拿出塊疊得方方正正的手絹，抖摟開，遞給三月。

三月認出，這手絹是從省城最大的一家商場買的，白底，紅花，配了綠葉，簡單而又美艷。

三月拿手絹在臉上輕輕揩了兩下，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仿佛是那花葉散發出來的。

三月說，小區門口又新開了一家店，專賣手絹、毛巾、浴巾什么的，你一定喜歡。

五影說，三月，你不用再勸我，我想透了，什么也是一樣，天天守著，就不稀罕了。

三月說，菜地你不也天天守著?

五影說，菜地不一樣，菜地離天近，離地近，撒個種子就發芽，不死性兒。

三月說，店也不死性兒，天天都在變。

五影說，菜地的變叫人踏實，店的變叫人心慌。

三月說，既然踏實，你干嗎還大老遠跑到商場買塊兒手絹?還有咖啡，還有抹布，還有《纏綿往事》?

五影一直站在三月的對面，三月的身后，是大片大片的菜地，菜地的身后，就是她們居住多年的大石村了。打這里望，大石村就像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子，而那若隱若現的房屋，倒成了樹林子的陪襯。

五影說，它們不過是個陪襯。

三月轉過身，也隨了五影的目光望去，見那大石村，房屋是低矮的，偶有樓房也遠不如她城里的樓房宏偉、漂亮。她說，你這個人啊，本想你會對我興師問罪的。

五影說，做都做了，興師問罪有什么用。

三月說，要是你答應買房，也許我就不會做的。

三月的語氣有些撒嬌，但她在去醫院之前真的這么說過，五影一次次地打電話勸阻她，她就對五影說，要是你答應買房，我就不去醫院。

五影嘆了口氣，沉默下來，真的感到了歉疚似的。

三月不忍心道，其實你就是答應了買房，我也不一定聽你的，完全是我自己，我心里沒底。

五影將手放在三月柔軟的長發上，輕輕撫摸著，說，我明白。

一個月之后，三月所在的工廠倒閉了。她在省城的一家服裝店找了份工作。工資比廠里少些，但三月的表現很讓店主滿意，她每天喜笑顏開地迎接客人，對服裝也并不外行。

這一天，三月打開店門，迎接了她的第一位客人。讓她沒想到的，這客人竟是五影!

五影出門，打扮得仍是那么得體，短衣，長褲，一雙與長褲搭配適宜的鞋子。但她的眼皮有些浮腫，兩個黑眼圈帶出了一臉的倦容。

和五影一起開一家服裝店，可說是三月失業之后最大的夢想了，可是五影就像拒絕買房一樣拒絕了她。雖說五影答應在資金上給她支持，但她還是極不開心，她對五影說，看來咱們只能一起說話，不能一起做事，可要不能一起做事，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五影說，要是只為做事而說話，那些話又有什么意思呢?三月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讓你失業一回，就不會這么說了。五影說，失業的，貸款買房的，遍地都是，要是這遍地的人都為了做事才說話，這世界還有什么意思?三月說，我也希望沒事了喝喝咖啡，聽聽音樂，看看小說，可如今我做不到了，我有事要忙了!五影說，你要真的想聽想看，再忙也擋不住。三月說，我就是不想聽不想看，我檔次低，沒文化，行了吧?五影看著三月，有些發急地說，三月，這么下去，我敢說，你也就跟那些敲敲打打、唱歌跳舞的人一個樣吧!

五影這還是頭一回跟三月說起那些娛樂的人們，他們每天都鬧出好大的聲響，但她們好像從沒聽見過。三月也有些發急，說，敲敲打打怎么了?唱歌跳舞怎么了?誰說過大提琴是藝術，敲敲打打就不是藝術?回憶往事的是藝術，及時行樂的就不是藝術?就算不是藝術，開心、高興就好，要是聽琴、看書弄得一臉苦相，還有什么必要聽它看它?我是功利，是跟他們一樣功利，可要是沒有叔叔的工資，你還有心思聽音樂看小說嗎?

三月是在五影的家里說這番話的，說完后她摔門而去，五影在后面聲聲地喊她，喊得她淚流滿面，卻再也沒回頭。

現在，五影站在三月的服裝店里，三月臉上不表示什么，心里卻還是一陣高興。

三月就聽五影說道，那天說你的話，是我不好。

三月裝傻充愣地說，什么話啊，我早忘了。

五影說，昨晚我一夜沒睡。

三月說，為什么?

五影說，村里沒有一點聲音。

三月說，為什么?

五影說，他們中的一個人去世了。

三月說，是誰?

五影說，我也不熟悉。

五影說，不是因為去世，是因為安靜，整個大石村，安靜得要死了一樣。

五影說，我常想，有一天他們不敲鼓了。不唱戲了，不歌舞了，不知是什么樣子，這下，我知道了。

五影說，那些聲音，其實和咖啡、音樂和書一樣，喜歡不喜歡，也都在你身邊……

三月說，你說這些什么意思?是不是想通了，同意跟我開店了?

五影搖搖頭，說，這跟開店沒關系。

三月看著五影，修長的身材，端莊而有些憂郁的臉龐，心想，自個兒又懂她的什么呢?

五影像是把要說的話說完了，接著開始看店里的服裝，一件標價800元的長裙被她選中了。三月按照店規，為每天的第一位客人打了八折。

包了長裙要走時，五影忽然又轉回身來，看著三月說，這些年，我最應該感謝的就是你叔了，他一本接一本地幫我從單位借書，從沒厭煩過。你什么時候想看，就跟他說一聲。三月說，我不大看書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五影說，有些事不能任性地拒絕，試試怕什么，總歸沒有壞處的。三月看五影都要離開了，不忍讓她失望，只好點點頭，說，好吧。

責任編輯 伊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