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男,作品發(fā)表于《芙蓉》《長城》《天涯》《紅巖》《山花》《清明》《散文》《美文》《作品》《滇池》《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散文百家》《海燕都市美文》等刊,作品入選各種年度選本,并被《讀者》《青年文摘》《散文選刊》《雜文選刊》《小品文選刊》《意林》等轉(zhuǎn)載,曾獲首屆重慶文學(xué)院“巴蜀青年文學(xué)獎”。 著有散文集《掌紋》。
草鞋
冬天,忙完了農(nóng)活,爺爺就會坐在屋檐下,偎著一個火爐,編織草鞋。草鞋都是用上等的稻草編織的,那些稻草,經(jīng)過一個夏天,再經(jīng)過一個秋天,又經(jīng)過一個冬天,質(zhì)地就特別柔軟。用這樣的稻草編織出的草鞋,耐穿,貼腳,透汗。挑到集鎮(zhèn)上,一般都能賣個好價錢。
我喜歡蹲在爺爺身旁,看他編織草鞋的樣子。一根根稻草,在他的雙手間,蛇一樣纏來繞去。隨著他雙手的不停揉搓,那些細(xì)長的小蛇,開始扭結(jié)在一起,不多一會兒,就盤出一個鞋底圖案來。整個過程,充滿浪漫,又暗含創(chuàng)痛。
逢到趕集的日子,爺爺就挑上草鞋,去集市上出售。若行情好,一個集日,能夠賣出十來雙鞋子。若行情差,頂多賣出三兩雙。爺爺每次從集鎮(zhèn)上回來,我都站在村頭,遠(yuǎn)遠(yuǎn)地迎接他。他一看見我,高舉手臂一揮,我就急不可奈朝他跑去。這時,他可能會從衣兜里掏出一個餅子,或是一把糖果遞給我。不用說,那他一定是賣了個好價錢。倘若他只是用手摸摸我的頭,就說明他那天的運氣霉,草鞋沒賣掉,而我只好垂頭喪氣地跟在他屁股后頭,失望至極。
爺爺一輩子,除了穿草鞋,很少穿別的鞋子。反正,草鞋是自己打的,不要錢。穿爛了,也不要緊,再編織一雙便是。若遇天下雨,他就打著赤腳上坡干活。即使到了冬天,他的腳上依然套一雙草鞋,從村東走到村西,從山下走到山上,不改他的“草鞋”本色。
那時,我對爺爺佩服得五體投地,認(rèn)為他是條硬漢,不怕冷,不怕凍。直到后來我長大些,才明白他是舍不得穿其他的鞋子。奶奶給他納的布鞋,他要么給了父親,要么就背著奶奶,偷偷地拿去集鎮(zhèn)上賣了,把賣鞋子的錢放在他睡的枕頭下,藏起來。
有一年,我上學(xué)差學(xué)費。父母把家里能換成錢的東西,都拿去集鎮(zhèn)上賣了,仍然無法湊夠我的學(xué)雜費。全班三十多個人,除了我和另外三人無法繳清學(xué)費外,其他人都東拼西湊地交齊了。老師天天在課堂上點名批評我們思想落后,覺悟不高。全班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站著的四個人身上,刺得我們羞愧難當(dāng),深受其辱。回到家,便只好將內(nèi)心的羞辱,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在父母身上,又是哭,又是鬧,急得父母焦頭爛額,走投無路。爺爺見我們實在沒辦法,就把他藏在枕頭底下的錢拿出來,交到父親手上,說:“拿去吧,我只有這么點,娃念書要緊。”第二天,我興高采烈地跑去學(xué)校,把用帆布包裹了幾層的錢遞給老師時,心里涌起說不出的自豪。老師接過錢,將那些壓得皺巴巴的五角、兩角的零錢數(shù)了又?jǐn)?shù),不說好,也不說壞。
其實,爺爺存的那些錢,是要用來給奶奶治病的。奶奶得病很多年了,一直無錢治療,一天拖一天,病情越拖越嚴(yán)重。白天咳,夜晚也咳,咳得痰里都帶著血絲。爺爺曾去鎮(zhèn)上的診所打聽過,奶奶的病叫“肺結(jié)核”,應(yīng)該盡早治療,以控制病情惡化。但治病得花很多錢,家里尚無這個經(jīng)濟(jì)實力。爺爺只能一個子一個子地攢,他相信通過賣草鞋,是可以湊夠給奶奶看病的錢的。
遺憾的是,爺爺還沒有湊足錢給奶奶治病,奶奶就匆匆地走了。奶奶走后,爺爺一直活在深深的內(nèi)疚和自責(zé)中。
奶奶走后的第二年,爺爺也病倒了——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導(dǎo)致下半身癱瘓。醫(yī)生說,爺爺?shù)牟。际谴┎菪o穿的。那些可惡的風(fēng)寒,早在多年前,就蛇一樣沿著鞋子,鉆進(jìn)了爺爺?shù)南ドw,啃噬他的骨肉和精血。
癱瘓后的爺爺,再也不能編織草鞋了。但靠他床鋪的墻上,還掛著幾雙從前沒賣出去的鞋子。爺爺寂寞的時候,總會睜大眼睛,靜靜地凝視著它們,像打量自己漫長的一生。
布鞋
每年,母親都要給我做一雙布鞋,藍(lán)面子、千層底的那種。鞋幫上系一個紐扣,看上去,挺別致,挺古樸。穿在腳上,暖暖的,腳板心像是有熱乎乎的毛毛蟲在蠕動。那時,對母親做的新鞋的盼望,成了我心底最大的秘密。
在鄉(xiāng)村,幾乎所有的母親都要給孩子做一雙過冬的布鞋,那是當(dāng)母親的一個心愿,也是一種責(zé)任。我的母親心細(xì),早在入冬以前,她就抽空偷偷地做了兩雙布鞋。一雙讓我在入冬后穿,另一雙則放在柜子里,藏起來。一直要藏到大年三十的晚上,才拿出來送給我,作為新年禮物。她說:“咱家窮,媽媽沒有壓歲錢給你,送你雙鞋吧,望你一年走得比一年穩(wěn)。”我接過母親送的布鞋,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
初一清早,我從床上爬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上母親送的新鞋,滿院子跑。我們家的院子里,有一顆柿子樹,落光了葉子,樹枝上掛滿了紅通通的果實,像一個個小燈籠。我圍著柿樹轉(zhuǎn)圈,腳踩在雪地上,留下一圈凌亂的鞋印。那種興奮,那種內(nèi)在的喜悅,像柿子的臉蛋,著了火,透著燃燒的激情。鄰居家的小孩來找我玩,看看自己腳上穿的舊鞋,再看看我腳上穿的新鞋,眼睛里放射出羨慕和嫉妒的目光。
記憶中,只有一年,我沒有收到母親做的布鞋。
那一年,我們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變故。先是爺爺去世了,爺爺去世前,因為修房子,欠下別人一筆錢。債主得知爺爺?shù)乃烙崳瑩?dān)心欠款無法追還,便三天兩頭跑來家里催債。父母跑出來向他們求情,反而激起了他們的怒火,有幾次被他們打得鼻青臉腫。
為了還債,母親將家里的牛賣了,豬賣了,羊賣了。父親沒法子,只能蹲在院子里,抽葉子煙,眼睛里充滿了血絲。實在逼急了,他就跑到爺爺?shù)膲炃埃舸舻厥刂:髞恚€是母親做主,把糧倉里僅有的兩百斤谷子擔(dān)去集市上買了。
就在錢快湊齊的時候,我又出了麻疹。周身長滿紅斑,高燒不退,臥在床上神志恍惚。這可嚇壞了父親和母親,他們從坡上找來虎兒草、麥門冬、菖蒲等熬水給我擦洗身子,仍不見效。那段時間,母親被折磨得疲憊不堪,兩只眼睛都哭腫了。要不是幾個好心的鄰居見我們可憐,湊錢給我去醫(yī)院打針,我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下來。要是我那時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我母親肯定也活不了。
從醫(yī)院回來,母親天天將我攬在懷里,什么事情也不干,就把我守著。守住了我,也就守住了她的命根。漸漸地,眼看我身上的紅斑消除了,燒也退了下來,人也變得精神了,母親懸著的心才算踏實了些。
第二年剛開春,母親就找來幾塊舊布料,為我做了一雙鞋子。按照母親的說法,是要為我沖沖喜,慶賀我的大難不死,也祈求我們家在新的一年里有個好兆頭。至少,不要像過去的一年,活得那么累,那么苦。
母親給我做最后一雙布鞋,是在我十四歲那年秋天。為了生存,我將獨自去外面闖蕩。我要走的前幾天,母親一直悶悶不樂,焦躁不安。她擔(dān)心我在外邊遭人欺負(fù),但又無法改變我出去闖蕩的決心。好幾次,她在地里干活,干著干著,急匆匆地跑到我面前,想對我說什么,張了張嘴,結(jié)果還是什么都沒說,轉(zhuǎn)身又去地里干活了。她轉(zhuǎn)身的一剎那,我發(fā)現(xiàn)她在抹眼淚。
晚上,母親房間里的煤油燈一直亮著。微弱的光線透過墻縫,照在我睡的床上,像一條幽暗的繩帶,將我捆綁。我知道母親整夜都沒睡,即使她吹熄了燈,我也知道她的眼睛是睜著的,她那睜大的瞳孔里流出的淚水,一定濡濕了枕頭和被子。
我是在一個黃昏離開村莊的,我走的時候,母親偷偷地在我的背包里,放了一雙嶄新的布鞋。
那雙鞋,我一直沒舍得穿,現(xiàn)在還被我珍藏著。偶爾,我會把它拿出來穿一下,但我的腳已經(jīng)長大了,只能放進(jìn)去幾個腳指頭。不過,這雙布鞋,最合我的腳,它原本就是屬于我的。
塑料涼鞋
涼鞋是父親從集鎮(zhèn)的地攤上買回來的,三元錢一雙,若遇降價,五元錢可以買兩雙。那時,我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的中學(xué)讀書。每天一早,走十幾里路去上學(xué),下午放學(xué)后,又走十幾里路回家。走的路多了,耗費掉的鞋子也就多。一個夏天,至少要磨爛三雙涼鞋。
也許是因為便宜,這種塑料涼鞋在校園里非常流行。不獨男生們穿,女生們也穿,只是女生們穿的涼鞋的款式和顏色不同罷了。甚至,連個別老師,也穿著這種涼鞋,站在講臺上給學(xué)生們上課。記得有一個物理老師,左腳的小趾上,多長出一個腳趾。而恰好他也喜歡穿塑料涼鞋,每當(dāng)他走進(jìn)教室,學(xué)生們的目光就被他的“六趾”所吸引,齊刷刷地盯住他的左腳看。老師知道學(xué)生們在底下議論他的腳趾,他不但不覺得尷尬,反而故意用左腳尖在講臺上畫出一個圓圈,然后,得意洋洋地提高說話分貝:“把書翻到××頁,今天我們講串聯(lián)電路。”話畢,引得學(xué)生們一陣竊笑。
每個學(xué)生,都以擁有一雙塑料涼鞋為榮。哪怕是上體育課,也舍不得脫下。若體育老師非讓學(xué)生換鞋不可,有人就說自己只有這一雙鞋,而最終落得被老師罰赤腳跑步的下場。即便如此,被罰的同學(xué)一邊跑,一邊還用雙手各提一只鞋子,左搖右晃的,向圍觀的人群展示、炫耀。那模樣,好像不是受罰,而是得到了某種獎賞。
只要下課鈴聲一響,無論是操場上還是走廊上,到處都是跑動的塑料涼鞋,隨鞋子翻飛的灰塵四處升騰,如煙霧。若是做課間操,一排排的“涼鞋”站在操場上,步調(diào)一致,整齊劃一。低頭一看,像是穿了校鞋一般,特別帶勁。做完操,上課鈴響起,大小不同的“涼鞋”又急匆匆跑進(jìn)教室。甫入座,一股難聞的汗臭味便從腳下升起,彌漫整間教室。老師用書扇扇鼻子,再朝下看看大家的腳,發(fā)現(xiàn)所有的腳趾都在蠕動,每根腳趾,都裹滿灰塵,像一根根泥鰍的頭,被涼鞋的鞋袢扣死。
一次,一雙涼鞋引發(fā)了一場震驚全校的案件。有人趁午休時跑去伙食團(tuán),朝豬油罐子里撒了一泡尿。作案者除留下一雙涼鞋印,任何線索也未留下,這給查案子的老師增加了難度。辦案者先是摸底調(diào)查,后又重點偵察,仍未獲得有效證據(jù)。最后,還是校長親自出山,專門拿出兩節(jié)課,把全校學(xué)生趕到操壩,又讓老師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一口袋沙子,平鋪在地上,辨識鞋印。學(xué)生們排著長隊,從沙子上踩過,做游戲似的,把記錄鞋印尺寸的老師忙得大汗淋漓。令人失望的是,記錄結(jié)果顯示,與作案者留下的鞋印吻合的鞋子,多達(dá)四百余雙。不得已,校長和老師只好搖搖頭,嘆嘆氣,讓這樁無頭案成了一個謎。
涼鞋由于是塑料做的,不耐磨。一雙新涼鞋,頂多穿兩三個星期,不是鞋袢磨掉了,就是鞋底磨破了。母親只要看見我的鞋袢掉了,燒火煮飯時,就會把火鉗放到灶間燒紅,給我烙鞋袢。被火鉗烙化的鞋袢,粘在鞋幫上,發(fā)出滋滋的響聲。伴隨青煙沖起的,是刺鼻的焦糊味。我穿的涼鞋,不知被母親用火鉗烙過多少次,直到鞋袢已無法再粘連,母親才會叫父親重新到鎮(zhèn)上給我買一雙新涼鞋。
我后來對塑料涼鞋產(chǎn)生了反感,緣于一個政治老師的教育。她說,塑料涼鞋是最普通不過的鞋子,比這種鞋子更高級的,是黃膠鞋,是皮鞋。她還說,如果大家今后想穿黃膠鞋,穿皮鞋,就要認(rèn)真讀書,等將來有出息了,才能如愿以償。老師的話,極具鼓動性,說得同學(xué)們精神亢奮,人人都有為讀書而獻(xiàn)身的強(qiáng)烈欲望。我那時沒見到過皮鞋,腦子里也就沒有皮鞋的概念。不過,黃膠鞋我是見到過的——在一本連環(huán)畫上,畫面上站著的是一個士兵,雙手緊握鋼槍昂首挺胸的派頭,很威武。那個士兵的腳上,穿的就是一雙黃膠鞋。我曾對那雙黃膠鞋生發(fā)過幻想,還為此寫過一篇作文。
無疑,老師的激勵,刺激了我想擁有一雙黃膠鞋的愿望。我把這個愿望告訴了父母,父母沒有答應(yīng),但也沒有拒絕。幾天過后,父親拍著我的肩膀說:“你不是想要雙黃膠鞋嗎?只要你能考上高中,我就給你買一雙。”父親的話,讓我興奮得一夜都沒睡著覺。從此,我把主要精力都用在了學(xué)習(xí)上。在學(xué)校,除了看書,還是看書。就連下課那十分鐘,也不舍得去玩,而是埋頭復(fù)習(xí)功課。回到家后,還得挑燈夜戰(zhàn),把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完成后,就躺在床上背書。我要用自己的實力,爭得一雙黃膠鞋。
中考時,考慮到當(dāng)時的家庭狀況,我沒有報考高中,填的志愿是中師。發(fā)榜的時候,我的成績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中師錄取分?jǐn)?shù)線。老師們均對我填報的志愿表示遺憾,政治老師對我說:“你完全有實力穿皮鞋的。”我笑笑,未作答。
父親沒有食言,我去中師報道那天,他送給我一雙黃膠鞋。雖然,我讀的不是他希望的高中。我接過父親送的鞋子,眼里差點掉下淚來。
高跟鞋
高跟鞋是紅色的,在陽光下一照,艷若桃花。我最初見到它,是在村里一個外出回來的女青年那里。
女青年是村頭王石匠的女兒,為逃婚,幾年前的一個夜里她突然失蹤了。王姑娘失蹤的當(dāng)晚,天降大雨,電閃雷鳴,整個村莊都浸泡在雨水里。第二天早晨,雨剛停,人們就看見王石匠急匆匆地在村里東竄西跑,丟了魂似的。后來才知道是他的女兒跑了。午時剛過,與王家定親的男方得知未過門的媳婦跑了,便約舅邀姑興師動眾地趕來向王石匠要人,又是哭又是鬧,還砸桌子摔碗。無奈之下,王石匠只好忍痛退了這門親事。
一晃六年過去,當(dāng)村里人都忘記了王姑娘的存在時,她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又出現(xiàn)在了村子里。那天下午,村里人都聚集在村頭的槐樹底下開會,會剛開到一半,就遠(yuǎn)遠(yuǎn)看見村路上走來一個人——留一頭披肩長發(fā),上身穿一件皮衣,下身穿一條牛仔褲,腳上穿一雙紅色高跟鞋。大家都為這個人的出現(xiàn)感到詫異。村長停止了發(fā)言,與會的人都伸長了脖子,把目光朝向同一個方向。漸漸地,那個人影越來越近,直朝槐樹底下走來。這時,人們看出她是個女的,耳朵上還掛著兩個大圓環(huán)。正當(dāng)人們納悶時,只見她朝人群里瞥了幾眼,沖著王石匠叫了一聲爹。王石匠觸電般傻愣著,半天才回過神來,眼淚奪眶而出。直到那刻,大家也才認(rèn)出她就是王石匠失蹤的女兒。
王姑娘的回村,像一頭怪獸,攪亂了人們平靜的生活。我每天早晨上學(xué),經(jīng)過王石匠家門前時,都看見王姑娘左手端一個水盅,右手拿一把小刷子,刷她的牙齒。邊刷邊有白色的泡沫從她嘴里流出來。那段時間,我就躲在她們家柴房后面,看她刷牙。她刷完牙,還要洗臉。在臉上涂一種什么東西,然后用雙手揉搓出她嘴里流出的那種泡沫來。在課堂上,我腦子里浮現(xiàn)的,全是王姑娘嘴里和臉上那白色的泡沫。下午放學(xué)后,我偷偷躲進(jìn)灶房,把一塊布片纏在筷子的頂端,在水里蘸濕,洗自己的牙齒。我渴望嘴里能冒出像王姑娘嘴里流出的那種泡沫來。遺憾的是,我的嘴里流出來的不是泡沫,而是鮮血。由于磨擦,傷了牙齦,我的嘴巴痛了幾天,不能進(jìn)食,學(xué)也沒法上。
村里的男人門,開始變得懶惰起來。一上坡,就坐在田坎上,議論王姑娘的長相,議論她那白凈的皮膚,以及她那高高隆起的胸脯。收工的時候,繞著圈,也要從王石匠的門前走過。他們即使沒有看見王姑娘本人,看看她晾在院壩里的五顏六色的衣服,好像也是一種享受。村里的女人們,也慢慢地關(guān)注起自己的穿著來。干活時穿的衣服,跟在家時穿的衣服是不一樣的。每天干完農(nóng)活,都要反復(fù)用洗粉,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她們幻想自己的手,能像王姑娘的手那樣白凈、光滑。
最耐不住寂寞的,是村子里那些年輕的姑娘們。沒事的時候,她們就往王石匠家里跑,圍著王姑娘試穿那雙紅色的高跟鞋,還央求她講外面的事情。王姑娘很樂意跟村子里的姑娘們在一起聊天,那些姑娘們也很信任她。漸漸地,她們變得親密無間。王姑娘經(jīng)常從鎮(zhèn)上買回雞鴨魚肉,叫姊妹們?nèi)コ燥垺K€送給她們一些衣服、裙子。姑娘們得到王姑娘送的禮物分外興奮,整天穿在身上,在村子里走來走去。那些衣服、裙子,之前她們從來沒有看到過。
幾個月過后,王姑娘再一次從村子里失蹤了。跟著王姑娘一起失蹤的,還有平常圍著她聊天的那幾個姑娘。王姑娘失蹤后,曾給村長寫來一封信,她讓村長轉(zhuǎn)告那幾個姑娘的父母,不必為她們擔(dān)心。說姑娘們?nèi)几谝黄穑谝患沂裁垂S里做紡織女工,每個月能掙兩千多元錢。隨信她還給幾個姑娘的家里各寄了三百元錢,說錢都是姑娘們掙的,專門孝敬父母的。那封信沒有落具體的寄信地址,只是信封的右下角寫著兩個字:東莞。
自從王姑娘走后,王石匠已經(jīng)不做石匠了。據(jù)說王姑娘給他留下一筆錢,足夠他養(yǎng)老。每天,王石匠都守在王姑娘給他買的那個彩色電視機(jī)前,收看他永遠(yuǎn)也看不懂的電視節(jié)目。如果天氣晴朗,陽光充沛,他就會把王姑娘留下的那雙紅色高跟鞋,放在院墻上曬一曬。只要有人從王石匠家門前路過,都會擦亮眼睛,望一望那雙鮮紅的高跟鞋。尤其是那些失蹤姑娘的父母,望得最為仔細(xì),仿佛那雙鞋子,是自己的閨女留下來的。
責(zé)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