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綠痕,男,原名陳志飛,浙江省縉云縣人。七十年代生,寫詩,寫小說。有小說發表在《文學與人生》《作品》等刊物,詩歌見于各大刊物。現居縉云。
上 獨行
一
我突然從夢中醒來。
一伸手摸到了手機,屏幕馬上泛起了幽藍的光,上面顯示五點過一分,這個時間讓我有點意外。本來我又將穿過一個悠長的黑夜,在接近終點時,卻有些東西阻擊了我的睡眠。
我起床走到窗邊,拉開窗門。天空微微放明,有一陣風迎面閃了進來,帶些寒意,這時我徹底醒了。現在是四月初吧,以前這些日子,我都是腿一伸就天亮了,今天我是怎么了?丈夫翻了個身,含含糊糊地說,艾微,怎么了,這么早起來做什么?我說沒事,就是睡不著,你再睡一會吧。丈夫嗯了一聲,房間里又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我打開房門,輕手輕腳地走到了客廳,坐到沙發上。家具縮在暗黑的角落里,顯得肅穆安靜。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感覺有一種陌生的氣體在周圍飄蕩。我打了個激靈,還是回到了房內,關好房門,重新躺在床上,卻再也睡不著了。
吃早飯的時候,我跟朱波說了。朱波笑著說,可能是你對新房不習慣吧。我說都有一個月了,應該不會吧,前些日子我都睡得挺好。朱波說,這不能說明什么,可能是你昨天累著了吧。我點點頭,昨天是有幾個病人讓我忙的。
我是一個中醫院的醫生,有很多人對醫院里濃濃的中藥味不習慣,可我覺得那是種芳香。朱波曾笑我是聞上癮了。其實這職業挺好的,治病救人,況且收入穩定,不用吹風淋雨。這個早上沒有病人來,顯得有些空閑,我去住院部看了一下長期住在這里的幾個老病號,還好,都沒什么情況,就回到了辦公室,習慣地看起了今天早報的新聞。如果病號多了,我通常在午休的時間看。可今天我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我換了本醫書翻讀,大抵情況也是差不多。書是翻過去了,卻什么也沒有留在腦子里,還看得很疲憊。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好幾天,我被它折磨得有點受不了。同事們說我肯定是勞累過度了,我說我沒有吧。同事們哧哧地笑,說,是想要孩子了吧。我恍然,臉紅到了脖子,說,就你們使壞,我可沒有。回到家我跟丈夫說了,丈夫哈哈大笑,既然人家都這么說了,那我們今晚就造人吧。我說去你的吧。
當我以為失眠將繼續折磨我的時候,它卻奇跡般消失了。也許真是朱波說的新房綜合癥,可我胸里總好像有東西堵得慌,卻也想不出是什么東西,日子一久,忙著也就忘了。
大約一個月后的一天清晨,我在洗手間刷牙,聽到了門鈴聲,有些訝異。這么早一般是沒人來找我的,如果是父母親戚來了,一定會先打電話跟我們說,那么會是誰?我示意丈夫去開門。他知道如果是病人家屬該怎么處理。以前這種事發生過,基本上都是在晚上,但也有例外。通常我都不會讓他們進屋,有事直接到醫院說。
門開了,外面站著一個臉色蒼白的男子,大約三十來歲。朱波剛想開口,那人說,是荊醫生家吧,我找荊艾微醫生。朱波說,你找她有什么事?他說,我是受人之托交給荊醫生一件東西。朱波問,是誰?那個男人說,林健康,我是他的兒子。我在洗手間聽到林健康的名字,馬上放下牙杯走了出來,說你就是那個林天佑吧,我常聽你爸說起你,進來坐。他輕聲地說,不了,我還有事。伸手遞過一個盒子。我接過盒子說,你老爸現在怎么樣了,怎么還送東西給我?林天佑說,死了。語氣淡淡的,好像死的不是他的父親。我差點沒拿住盒子,說,不是說沒事嗎?怎么會這樣,什么時候的事?林天佑說,一個月前的事,我還有事,先走了。我還想再問,林天佑卻已轉過樓角不見了。
關上門,我嘆了口氣,突然很想哭。我看著丈夫說,老林他死了,一個月前的事,我卻一點都不知道。我知道丈夫想安慰我,但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說看看老林給你留下了什么?我打開了盒子,是一把帶著精美刀鞘的小刀。我驚訝地說,這把刀怎么又會在老林手里,這是怎么回事?朱波看著刀想了想說,這,上次搬家的時候我以為沒用了,就把它扔了,怎么會在他手里?我瞪著他,你扔了為什么不跟我說,這是老林送給我的,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又到了老林手里。他說可能是撿的吧。
二
五年前的一個傍晚,天有些陰冷。我在立木鄉衛生院里掃地,掃完后再拖一遍就可以關門了。對于我這個剛分到這個衛生院的畢業生來說,還是很樂意做這些事的,我想把它搞得盡量干凈點。衛生院一共也就三個人,劉醫生是這里的院長,他今天有事先走了,還有一個是護士,也下班了。此時空蕩蕩的衛生院里只有我一個人,我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就在我拖好地準備關門時,突然背后有人叫我,荊醫生,快,快。我還不習慣被人稱為荊醫生,村里人一般都是叫我小荊,所以剛聽到荊醫生的稱呼時,臉上還有點不自然,心里卻很高興。
來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臉色煞白,整只左手全是血。我說怎么了,他說手指砍傷了。我說我馬上幫你清創,你忍著點。我在清創的時候看見傷口很深,我還未見過這樣大的傷口,顯得有些慌亂。老人對我說,荊醫生,不要怕,我挺得住,你盡管動手。
一直到手指包好,老人沒哼過一句。我懷疑是不是自己現在的技術變好了,但很快否定了。幫他輸上液,我松了一口氣。他躺下的時候,我才有機會看清他,頭發花白,一身灰色的中山裝也已泛白,老式皮鞋上沾滿了泥。我遞給他毛巾,他擦了臉上的汗,說謝謝。我說怎么這么不小心呢,你家里人沒陪你來嗎?他說砍柴時不小心砍的,家里人忙。我點點頭,你躺在這里休息吧,等輸完液,把這些消炎藥帶回去。
衛生院里有個煤氣灶,通常誰值班誰就在這里燒飯。我量好了米,忽然想到了老人,就多放了一個人的分量。
飯燒好了,我搬來一張凳子,把飯拿過來,讓他剛好夠得著。老人一臉驚訝地看著我。我說你手傷了,還要輸液,就在這里吃點吧。老人堅決不肯,我說沒關系的。他低著頭說,不好意思,還有一件事,我走得匆忙,身上沒帶錢,等過些天拿給你,可以嗎?我呆了一下說,哦,沒關系,我先幫你墊了,以后再還我。心想,村里人有時是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可我不認識他,他不會騙我吧?沒想到他眼里竟流出了淚,不停地說,謝謝,你真是好人,我就住在立木村,叫林健康,錢很快會還給你的。
過了好些日并沒見老林前來輸液,我以為錢真的被騙了,就私下問了村里人他的情況。有一個村民說老林的手指頭并不是自己砍傷的,可能是覺得輸液貴就沒來吧。他為什么要說謊呢?本想說他上次的錢還沒給我,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就問那是如何傷的?見那人一臉的不情愿,就沒有繼續問。這使我有點好奇,想有空去找他問問,我對自己說,不要惦記著那幾塊錢。
不用我找,老林就來了衛生院。沒想到的是這一次他來的目的,不只是還我錢,還要請我吃飯,說是為了答謝我。我對自己曾產生的念頭感到羞恥,我怎么可以懷疑鄉親們的真誠呢?我知道,如果一再推辭就是看不起他。我說老林你的手指怎么樣了,他拿起手指給我看,說好了好了,沒事了。我看見他的手指其實沒有完全恢復。我說老林你應該過來看看,他說不用了,真的沒事。
老林一直等到我下班。他家就兩間泥房,很是破舊,屋里的家具因為年代久遠而散發著腐朽的氣息,隨地扔著的東西顯得凌亂。老林嘿嘿地笑道,家里沒有其他人,亂了點,讓你見笑了。我說你家里人呢,他說有一個兒子,長年不在家,老婆多年前走了。我說對不起,心想沒有女主人的家還真不像一個家。他說沒關系,很久以前的事了。菜很豐富,顯然是老林精心準備的。他說要來一點酒嗎?自己做的。我說不要,酒你還是少喝點,對身體不好。老林說沒事,上次真是感謝你,王瞎子說我今年會遇到貴人,那肯定是你了。我說你不要這樣夸張吧,我哪是什么貴人。老林說,這多少年來就沒有人給我燒過飯,平時動不了就沒的吃,你說你不算貴人嗎?反正我認為是就是。他不停地給我夾菜,說多吃點。我說你不用夾了,再夾我就吃不下了。他的筷子忽然停在半空,忙說對不起。我說手指的事我都聽說了。他的臉馬上紅了,說真不好意思,實在無法說出口。我說不礙事,為什么會這樣呢?他說都是我不好,養了這么個兒子,在外面輸了錢回來向我要。我是一個農民,種點地哪來的錢呢?他就拿著刀跟我兇,拉扯之間手指就傷了,他理都不理我就走了。我是強忍著一口氣到你那兒的,那天如果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會咋樣?我說,別這樣說,可怎么會有這樣的兒子。老林突然流了淚,說,還不是我的錯嗎,我年輕的時候就是一個賭徒,別人白天干活,我白天睡覺,晚上去賭。我輸光了父親的所有,讓他死不瞑目,最后連老婆也離開了我。他抬起手,說,這個指頭就是我當初為了戒賭砍掉的,現在又傷了另一個指頭,這不是報應是什么?
我看著這個五十多歲的老人,涕淚滿面,那短了一截的手指仿佛是塊巨大又丑陋的碑石,銘刻著從前的不堪,讓他顯得渺小。
老林說要送給我一樣東西。
我說吃了你的,還能拿東西嗎?表示堅決不要。
他說,也不是值錢的東西,是我以前在西藏一個廟里求來的一把小刀,能保佑夜行的人平安。你的宿舍離得遠,要走夜路,可作防身用,我就送給你吧。我走夜路從沒出過事,我想肯定是它保佑了我。
我說既然這樣,你應該送給你兒子。
他說他不信這個。
我說那我也不信這個。
老林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我推讓不過,只好接過刀,那是一把七寸長的彎刀,刀鞘泛著暗青色的光芒,看起來是有些年代了。我說很值錢吧,如果值錢我就不要了。
老林說,不值錢,只是看著還可以。
后來我知道這個村里真的沒有人看得起老林。此后有幾次老林叫我到他家吃飯,我都婉言謝絕了。一是怕村里有流言,二是老林如果請我吃,必定要花費,這于心何忍。老林沒有生氣,沒有覺得我看不起他,對我一如既往地熱情。事實上我也是有點看不起他的,這讓我羞愧。他只是一個老人,過去的錯已讓他承受了太多。
三
一年后,我調離了立木鄉衛生院。立木鄉漸漸遠去,如果不是那個雨夜,我想老林終究也會消失在我的記憶中。舊事就像江中水,打個浪花你有時還能看見,可風一吹卻啥都沒了。
我漸漸習慣了縣城的生活。那天,我發現衛生巾用完了,出來時正下著大雨。我一個箭步沖上了等候在路旁的黃包車,說,師傅,去聯華超市。他說好嘞。黃包車沖向了雨幕中,看到他的背影,我覺得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就說,師傅,你身上全濕了。他說沒關系。
是的,他的聲音讓我想起來了。是老林。我說是老林嗎?他回過頭來,真是老林。他說荊醫生啊,剛才天黑沒注意看,真是巧啊。我說,老林,我們有一年沒見了吧,你怎么也來縣城了,還干起了這種營生。老林說,遇著你真高興,我這不也是沒辦法嗎。像我這樣的年紀還能做什么呢?不過踏黃包車挺適合我的,收入比在家干活好多了。
我說那是,我先去超市買點東西,回來再聊。他說,我等你。我買了東西回來,果然見老林還在等著。我說有生意你應該先做。他說,我只等你,你是我的恩人。我又一陣羞愧,我只不過提供了一碗飯,老林就把我看成了恩人。
坐上車,我問老林來多久了。他說,半年多了,只是一直沒見到天佑。我說,那你是來找天佑的?他點點頭說,上次的事出了以后,我就再沒見過他。不過我發誓一定要找到他,叫他回家。我說你叫他回去種田還是做什么,他肯嗎?剛好是上坡,老林氣喘吁吁地說,做任何事都好,就是不要重復我失敗的路。我說,我下來吧,你放心,天佑肯定會找到的,吉人自有天相。老林連說不用。說話間,宿舍就到了,我給了老林十元錢,說,我就住在那,還是集體宿舍,有事可以來找我。我想走,老林一把拉住我,說,拉你我不要錢。我說,不要錢你在這里吃什么?他說那好,我找你七元。我說不要找了,不然我要生氣了。我眼睛一瞪,他說,我最怕你這樣了,好,好,不找不找,先記著。我走到路上,想到一件事,回頭看見老林還沒走。我說老林,咋還沒走呢?有一件事你幫忙看一下。我想租個屋,現在又沒空去找,你幫我看看。老林眼睛亮了,說好的好的,三天內幫你找到。
才過兩天,老林就來醫院找我了,說房間找到了,又便宜陽光又好。我看他滿臉是汗,倒了一杯水給他,說,是不是你車都不踏幫我找的?他連忙搖頭說不是不是,哪會呢?這是一個車友介紹的,要一百來塊,對我們是貴了點,住不起,不過房間挺好,我都看過了,獨門獨戶進出,衛生間也是獨立的。我說真的,下班帶我去看看,如果看好了周六就搬過去。
我跟著老林來到了他的租房,是一個地下室,走進去就有一股霉氣。除了一張床,還有一個單口煤氣灶,上面的鍋里浸著一個碗,旁邊是一個用木板釘成的架子,算是飯桌吧,上面有一碗霉干菜。幾件灰色的衣服掛在惟一的小窗邊。我說老林,你就住這樣的地方?老林嘿嘿笑道,這里蠻不錯的,夏天不用空調,只是缺少點陽光,衣服不愛干,老是覺得有點粘。說實在的,在這樣潮濕的房間里我忍受不了多久,老林似乎是察覺了我的感受,說我們去看你那房子吧。
新租的房間離老林的租房不遠,是一個二十平方米左右的閣樓,陽臺很大,很是安靜,我想我以后可以躺在這里看月夜如水了。我說老林,我很喜歡,謝謝你。老林說不用,都是自己人,你住宿舍不是很好嗎?為什么要搬出來住?我說我有男朋友了,在宿舍總是不方便。他點點頭說,那他不過來看看?我說他出差了。
后來我帶男朋友見了老林。老林私底下對我說,如果我有你這么一個兒媳就好了。我知道他這話說得辛酸,想勸他幾句,沒想到我未開口他就流下了淚。我說我也幫你找兒子。他說不用了,你是沒辦法找的。我不想問為什么,事實上我只是說說,我真的沒有辦法,只能想辦法在別的地方幫助一下這個老人了。
沒想到我沒有幫到他,反而要他來幫我。那是六月的一天,我感覺自己不舒服,就向單位請了假。我自己是醫生,吃了幾顆藥,躺了一天,卻不見任何好轉。打電話給男朋友,他說在江蘇一時半會回不來。我全身無力,想想還是打給了老林。老林一見到我,就說,怎么不早說呢?他說你一天沒吃了吧,我點點頭。我還沒開口說我不想吃,他就說我這就去做,很快就走開了。
過了不久,他端了一碗面給我,上面還蓋著兩個荷包蛋。我說我不想吃。他沒說什么,就出去了。回來時拎了一袋肯德基。我說你這是怎么了。他說我是怕我煮的不好吃,聽說這個外國貨很好吃,我想你喜歡吃這個。我躺在床上真要流淚了,我說老林,我們是朋友,你怎么能這樣想呢?我拿出二百元錢,老林,你這個一定要拿著,不然以后都不要你來看我了。老林說,這也不要二百元啊。我說,你明天還要拉我去醫院,就算是你的工錢。他接過錢,走的時候在窗口站了一下,我后來看到那二百元錢放在桌子上。第二天,他拉我去了醫院,陪了我一天,我趁他不注意把錢塞在他的口袋里。
四
這之后,我很久沒見到老林,我曾去過他的租房,也沒碰見他。我想他一定是生我氣了,覺得我看不起他。
有一次,我出去倒垃圾,突然看見老林在垃圾桶里翻東西。我說,老林,你怎么改撿垃圾了?他一見我,要走,我一把拉住了他,老林,你這是怎么了,見了我要躲。老林低著頭說,荊醫生,我沒躲,我身上臟,怕弄臟了你。我說看你現在過得不怎么好。老林說,不是呀,我現在過得很好。跟你說一下,我看見我兒子了。我高興地說,真的?那他怎么說?老林說,我只是看見過,沒有說過話。我說那你為什么現在要撿垃圾,黃包車怎么不踏了。老林說這更方便我做事。我很是驚訝,做什么事還要以撿垃圾作掩護?
老林向我靠近了一步,輕聲說,我跟你說了,你可不能跟別人說,包括你男朋友。我使勁地點點頭。他說我在舉報賭博團伙,只要知道他們在哪里設點,我就舉報,一直到他們無處藏身。我張大了嘴,說做這事你不怕啊,他們要報復的,要不我把那刀還給你防身。老林說,不用的,我不怕,只要我不去領報餉錢,就不會有人知道。我說既然做了,那錢也是你該拿的,為什么不要?老林說我不是為這個錢,我是想如果沒地方賭,兒子自然會回來。我說這個縣不賭,他們會去外縣或者更遠的地方賭,你舉報得完嗎?老林說,這我想過,但是我沒辦法,如果這個縣的人不賭,也會少了很多我這樣的人,就行了。我點點頭說,可是真的很危險哪,那些賭徒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老林笑著說,不用怕,你最近應該聽到了很多賭博場子被端掉的消息吧,都是我報的,你不說,沒人會知道。我說難得你如此相信我,我是死也不會說出去的。他說,那就好,我要繼續舉報,讓他們無處藏身,天佑肯定就會出現了,我也就可以帶他回去了。我說你這樣帶他回去有用嗎?他說,沒用也得帶回去,這次我下了決心,死也要帶他回去。我說老林我請你吃夜宵吧,就當感謝上次你照顧我。他說這怎么行呢,你都給我錢了,那么多。我說下次我還要請你幫忙呢。我買了房子,正在裝修,等搬家時我找你,好不。他說,一定到。我說那我們吃夜宵去。他笑道,你看我這么臟……我說,沒關系,走吧。
過了三個月左右,我叫老林幫我搬家。老林來的時候還帶來一幫黃包車友,因為人多,沒用半天時間就搬完了。也就是在這次搬家的時候,我的刀不見了。后來我曾問過老公,我的刀呢?顯然他對那把刀毫不在意,才會說可能掉在某個角落里了,你自己找找。我找了幾次沒找到,也就算了。
就在我搬家后的第三天夜里,老林打來電話,說他出事了。那時是凌晨一點左右,我說要出去看他,他說不用,他現在在醫院挺好的。我問傷得重不。老林說不重,沒啥關系,躺下就好了。我算了下,剛好明天我上午不上班,就說你在醫院我還放心點,那我明天早上去你家看你。老林說,你沒空就不要來。
第二天去老林家的時候,天空下著雨。我叫了輛黃包車,那個師傅過來的時候,我眼花了,竟脫口叫了老林。那師傅說,我不是老林,老林昨晚讓人打了,聽說打得好慘。我說,那些人為什么要打他?那師傅說,聽說那些賭徒說是老林報了案呢?老林這樣的人會報案,我真是死都不相信,他膽子多小啊,平常說話都不會高聲的。我說,是啊,真是沒天理,我們趕緊走吧。
看見老林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哼哼,一見我就不出聲了。我看見老林頭上裹著紗布,T恤上還都是血跡。我說那些人下手怎么這么狠呢,對一個老人都不放過。你現在覺得怎么樣?老林朝我笑笑說,我一把老骨頭還頂得住,幾個小毛賊而已。他掙扎著要坐起來,卻又痛得抽冷氣。我說你不要動,我給你帶來些藥,還有五百元錢,給你放在桌子上了啊。他說,你這么客氣做啥?荊醫生,你真是好人。我說你也是好人,可你這次怎么這么不小心呢?老林嘆了口氣說,也可能是運氣不好,不過我早料到早晚要出事的。昨晚我聽人說香山路上有場子,我先去附近觀察了一下,其實像我這樣的人,一聞就可以聞到他們的氣息。確定無疑后,我打電話報了警。我躲在暗處,看著警車來,把他們抓了個正著,大概有二十多人從里面被帶出來,最讓我激動的是居然天佑也在里面。我忍不住想叫他,又怕被附近的人發現,就不出聲響躲了半個小時。我出來的時候就去附近的垃圾桶那兒翻東西。翻著翻著,翻到了一個皮夾子,里面還有幾千塊錢。我馬上想到這是賭徒去派出所的路上扔的,是怕被警察搜去,想等下回來取,這是他們慣用的伎倆。當我拿到皮夾子想看看是誰的時,突然來了幾個人。我不知道他們是派出所出來的還是跑掉的那些人,總之我敢肯定他們知道皮夾子的事。有個人過來一把奪走了皮夾子,數了一下錢,惡狠狠地說,老頭,另外的錢藏哪了?我說我沒有動過錢。其中有個人說,沒動過?那怎么會少了?我知道他們是在詐我,可也只好說,那你可以搜啊。他們說,我們正想搜你呢。就撲上來,把我全身搜了個遍。我身上有幾十元錢,還有一只手機。有個人拿了我的手機翻看通話記錄,我知道這下完了,我撥了110后沒有及時刪去。果然那個人大吼道,老頭,他媽的果然是你報的警,我說怎么半夜了你還知道這里有錢。我說不是我報的,他們哪管我說什么,幾個人對著我拳打腳踢,我使勁抱著頭,只想留條命。后來聽見有人喊了聲,他們才跑了,不然我肯定要被打死的。后來還是有個好心人把我送到醫院。醫藥費是我的車友墊付的。我打電話給你,是想叫你幫我去看看天佑,如果還在派出所,你幫我把他取出來吧,謝謝你,錢我以后會還給你。
我說錢不要緊,我現在就去,你報警了嗎?老林說報了,是那個好心人報的警,警察也來過了。我說警察怎么說,還有報餉錢的事你跟警察說了沒?老林搖搖頭,警察說他們會去查,又問了打我那幾個人的特征。天黑不隆冬的,我哪看得清啊,不過我說肯定與被抓的那些人有關系。我說你現在這個樣子,又沒錢,不如跟警察說了吧。老林說,我不要,我真的不是為了那些錢,你還是現在就去幫我看天佑吧,我沒事的。我只好告別了老林,到了派出所,問了昨晚的事。警察告訴我,大部分人被取走了,嚴重的已經拘留了。我請他們幫忙看一下有沒有林天佑的名字,警察說他天亮時就走了。
我沒見到天佑,只好回去告訴老林,老林說出來就好。這時已接近中午,我也沒時間多說,說明天再來看他,就匆匆走了。
第二天下午,我去看老林,房子竟然已空無一人。問他的房東,說老林被他的兒子接走了。我問真是他兒子嗎,鄰居說,那個年輕人是這么說的,老林好像很激動,叫他天佑。他兒子說接他回老家養傷。我暗暗點點頭,老林終于完成他的心愿了,希望林天佑真能好好待他,如果真是這樣,老林受的這點委屈也算是值得。我松了一口氣,長長的。
五
這之后一個月不見,沒想到再次聽到老林的消息,他竟然已過世了。
我說我要馬上去一趟立木鄉。朱波說陪我去,我說不必了,那里我很熟悉,老林是我的朋友,我要自己去。我突然感覺刀非常地燙手,就像火一樣在我手心燒著,丁的一聲它掉在了地上。朱波看著我說,沒事吧,你臉色不太好,要不過些日子再去。我說,我只是難過,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說沒就沒了。我一把抱住了朱波,淚就像泉水一樣涌了出來。
坐上去立木鄉的中巴車,恍如隔世。看著天邊紅云慢慢退去,天空顯出淡藍,萬道金光即將破曉而出,我沒有一點喜悅的感覺,只是緊緊抱住了胸前的包,那里面藏著一把刀,從未見過血的刀,它從哪里來,將回哪里去。
到了立木鄉,鄉親們一見我,都熱情地叫著,荊醫生,難得呀。我一一對他們微笑,事實上我已記不起他們的名字,但他們記得我,這片土地肯定也記得我。可現在我一步步向前走,熱情卻在一絲絲地冷卻。
天佑沒有在家,我問了左右鄰居,他們說他們也好幾天沒見著他了,可能又出去了吧。我記起那張蒼白的臉,此時他又在何處。我問他們老林是怎么死的,他們有人說是被城里人打傷了,回來沒過幾天就死了,有人說是老林早就知道自己得癌了,只是想找天佑回來,天佑一回來就頂不過去了。還有人說老林就是被天佑氣死的,他親耳聽見他們兩人好幾次大吵,吵得厲害,天佑還扔了東西,聽說老林嘆了口長長的氣就死了。
我說我想去老林的墳前拜祭一下,誰能幫忙領我過去。一個中年男子說跟我來吧。快到的時候,我說你幫我指一下吧,我想一個人去。
墳頭青草尚未長出,泥土還是新鮮的。我把花放在墳前,說,老林我來看你了,真想和你說說話,現在你不能說,那就聽我說吧。老林,你就這樣去了,可是到現在我還不相信這是真的,你的痛苦,我知道你即使活著也不會跟我講的。你只把我看成局外人。按你的說法,你與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可老林,你想過沒,世界只有一個,大家都是人,有著同等的權利。現在我把刀還給你,希望你在下面它也能保佑著你。
我打開包,拔出了刀,在他墳前挖了一個坑,然后把刀擦干凈,插入刀鞘,埋下。我抬頭看了看四周,靜寂一片,有些薄霧從山中向這邊趕來,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剛坐上中巴車,電話突然響了。我問是誰,他說是天佑,聽說你去看我父親了,謝謝你。我說你怎么知道我電話,你在哪呢?他說,我在縣城,電話是從你醫院里問來的。我說,你現在做什么呢?他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就這樣吧,再見。電話掛斷了。其實我想對天佑說,派出所里還有你爸的一筆錢,現在卻不知該不該跟他說。老林死了,警察會給嗎?我想回去后無論如何要跟警察說,得送一面錦旗給老林,不論他愿不愿意。
這時車開了,我看見窗外黑夜像一條蛇爬上來,不,像很多蛇。
下 逆流
掛斷了給荊艾微醫生的電話,我同時也抽完了那根煙。
在這個沒有燈光照到的賓館角落里,我像狗一樣蜷縮在寬大的沙發上。疲憊此時從心底流了出來,往上是頭部、發尖,往下是小腿、腳趾,直到指尖微微麻木。我似全身脫了力,對于幾天前父親的去世,現在我該如何說服自己呢?
一
很多年前,那時我十歲,有一天正在學校上課,數學課上到一半,朱老師匆匆出去了,回來時突然說,天佑,你先放學回家吧。我很訝異,說真的嗎?為什么?朱老師并沒有回答我,只是點點頭。與此同時,村書記的女兒林晚霜同學舉起手來,她也要求早點放學,結果朱老師訓斥了她一頓。我心里暗自高興,路上一邊踢著小石子,一邊哼著剛學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往家走。
路上我遇到了村里的幾個大人,他們對我似笑非笑,我向他們打招呼,他們也沒反應。
回到家,門是開著的。我叫了聲媽,沒人回答。一直走到里屋,在地面上我看到了一些血跡,我仔細地看了那蜿蜒的像蛇一樣的血跡,一直延伸到灶臺附近,然后是一大灘血,像衣柜上的牡丹花,只是顏色稍微暗了些,像被霜打過的。
一開始我以為家里殺雞了,但家里什么家畜都沒有,今天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爹媽是不可能買什么東西的。想到這,我想起已很久沒吃過雞肉了,舔了一下嘴唇,肚子越發空得難受。我把鍋蓋都翻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可吃的東西。
不知道父母去了哪里,我只有搬了凳子坐在門口等。天漸漸地黑了,他們還沒有回來。我開始有點不耐煩了,就在床底下揀了塊紅薯,洗了洗很快下了肚,全身的神經才算安分了下來。我打開燈,開始做作業,當我快完成的時候,他們回來了。我叫了爹媽。父親應了一聲,母親一言不發。我看到他們兩個臉色有些異樣,問爹媽你們怎么了。
父親的小指包了一塊白紗布,還滲著血跡。母親徑自開始生火做飯。父親倒是過來問我,天佑,肚子餓了吧,爹媽去了醫院,沒來得及跟你說。我說,爹,我吃過紅薯了,爹,你手指頭怎么了?爹說,砍柴時傷的,去縣醫院包了下。天佑,紅薯洗干凈了嗎?我點點頭,說,爹,剛才我餓了。父親一把抱住了我,說,爹對不起你。我并不知道爹有什么對不起我的地方,只是問,爹,你還痛嗎?父親搖搖頭說不了。我還說了爹你真勇敢。父親笑了笑,摸了摸我的頭。
一直到二十年后,我都清楚地記得父親的那次擁抱,是那么真誠,那么出自肺腑,這樣的擁抱我一生再沒遇到過。所以我當時毫不猶豫地原諒了他們。
可到了第二天,我便知道了這件事的真相。事情是林晚霜在課堂上捅出來的,說我父親是賭鬼,說他斬斷手指是為了戒賭。當全班哄笑聲響起的時候,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或者找林晚霜拼了。我不相信父親的手指會是自己故意斬斷的,那會多么疼啊!如果父親真的這樣做了,那么這完全是自私的做法,他沒有顧及過我的感受,也沒有考慮過我可能陷入的處境。也許父親斬斷一截手指戒賭本來是件好事,但現在卻成了我在學校的羞恥。那截丑陋的斷指,時時晃動在我面前,繼而出現在我的噩夢里。
在這之前,父親玩牌的時候喜歡抱著我去,還會叫我摸摸那些骨牌。對于輸贏我沒有概念,但最好的時光顯然是父親贏錢后,這時候他會帶我去飽餐一頓,還會買許多糖果給我。我拿回家便向媽媽炫耀,媽媽這時反而會發脾氣,這讓我很不理解。
記得那時有人跟父親說,老林,你的兒子真不得了,這么小就能摸出骨牌的點數,將來肯定會是個賭神。父親嘿嘿笑道,如果真這樣我就清爽了,兩腳抬抬就有飯吃了。我說,我才不想當什么賭神,媽說都是害人的。眾人哈哈大笑,我大聲叫道,不騙你,真是我媽說的,爹你說是吧。眾人笑得更響了,我回頭看到父親臉紅一陣白一陣,什么話也沒說。
很明顯,斷指事件讓我改變了對父親的看法,如果不是母親的軟硬兼施,學校我是根本不會去了,我害怕同學們特別是林晚霜的嘲笑。因此我很想對母親說,我不想去讀書,去了也是浪費時間,不可能讀得好了。可是我不能說,母親一直是個老實本分的女人,一生逆來順受,只是一心想我靠讀書出人頭地。可是她不知道,她所寄望的我,在那天之后便遠離了這條路。
二
我又點了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煙霧像團白云奔涌而出。
時間過去了幾年,這件事漸漸有點模糊了,但我一直是恨父親的,這確鑿無疑。這種恨雖然不是很強烈,但對父子關系來說,還是過分了一點。
一天放學回家,我看見父親在經銷店里打麻將。村里平時到處是麻將聲,這本是很正常的事。可我還是非常高興地將這一重要情報報告給了母親,我以為母親至少會獎給我一顆糖什么的,母親卻給了我一記耳光。我不曉得母親為何要打我,只能不作聲,乖乖地跟在母親后面,看著母親去了經銷店,拎著父親的耳朵把他弄回了家。我當時還為這場面感到好笑,跟在父母后面屁股一顛一顛的。
可是一回到家,我就傻眼了。父母一到家,便開始爭吵,我很清楚地聽到父親辯解說自己不過是幫人代打一下,那個人剛走開。可是母親無論如何也不信,在有限的時間里提到了無數次斷指。這使父親很是憤怒,他的不耐煩可以從不斷提高的聲調中聽出來,這時他已像一只怒吼的雄獅。我知道情況有點不對了,試圖去拉開他們,可我的勸阻沒有任何作用,兩個人就是兩只好斗的公雞,根本無視我的存在,最終從爭吵變成了打架,一直打到了流血。我只能躲得遠遠的,然后看到父親掄起板凳就那么一下,母親就倒下了。我驚恐地尖叫了起來,同時看到父親猙獰的臉上一閃而過的悔恨。他扔了板凳,抱起了母親。我這次看到的鮮血不再是蜿蜒的紅線,而是一灘,在慢慢地擴大。我嚇呆了,直覺告訴我這次出大事了。父親抱起母親沖出了門,我跟在后面,鬼哭狼嚎的。
我邊跑邊想,媽媽要死了,天佑以后沒有媽媽了,該怎么辦?我害怕極了,雙腿直打顫。
立木村沒有衛生院,我爹只好在村里大吼,誰的拖拉機有空。人越聚越多,我感覺周圍是黑壓壓的一片,幾乎無法喘氣。
村里其實只有一輛拖拉機,就是書記家的,爹顯然已急瘋了。我說爹,我去找書記。他說你快點。我一口氣跑到了書記家里,只看見林晚霜一個人。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爹在家嗎,我媽出事了,借你家的拖拉機用一下。林晚霜看著我,斜著嘴說,真的假的,用拖拉機是要錢的,你有嗎?我說當然是真的。她還在懷疑地看著我,這時他爹從里屋走了出來。我撲地跪在書記面前,說,書記,救救我媽吧,你要多少錢我都答應,現在你先救救我媽。林書記驚訝地說,出什么事了,天佑你不要這樣,我們現在就去。我連忙給他磕了幾個響頭,說謝謝。林書記發動了拖拉機,我們好不容易到了。爹緊緊地抱著母親,我用手按著母親的頭。在不停顛簸的公路上,我們都快瘋了,爹在催著書記,開快點,再快點。我則不停地叫著媽媽,母親緊閉雙目,沒有一點反應。我看見血從我手指縫往外滴,真多啊,我簡直不敢看腳下,因為拖拉機斗里全是血,一個人能流這么多血嗎?我似乎看見心中的希望一次次在風中被擊得粉碎。
母親終究因為失血過多沒有搶救過來,使我對父親憤恨到了極點。在母親的葬禮上,我甚至沒有哭,父親以為我傻了。然而他沒想到的是,我在他料理完母親的后事后沒幾天,就向來了解情況的警察告發了他,說母親是父親殺死的。很顯然這令在場所有人大吃一驚,父親與鄰居們驚訝的眼神我至今不忘。當警察來取證的時候,鄰居們都作了證詞,證明這不過是一次意外。最后父親并沒有被抓,這有鄰居們的功勞,當然也是警察相信真相的結果。可我卻認為警察不相信我,完全因為我是一個孩子,認為我是因為傷心而說了不理智的話,我轉而恨上了警察。這樣的行為讓我父親感到害怕,他不只一次跟我說,自己真是失手了,不關警察什么事,并說如果你有這樣的想法,將來對你很不利,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有罪。我看都不看他,只說了一句,你對不起的是媽媽。
多年以來,我記不清有多少次走過了從立木村到縣城的這條路,走路、坐拖拉機、坐汽車,但從沒有一次像那次那樣漫長。我甚至固執地認為,那次公路只是被人為地拉長了,而那個人就是父親。
我曾經懷疑自己能不能混到初中畢業,但林晚霜的一句話影響了我,如果初中都沒畢業,老婆你都會討不起的。說實在的,我并不是想和林晚霜談戀愛,而是認為林晚霜代表了大多數女孩,從沒想過她當初只是在激我。當我畢業時,校長與老師們長出了一口氣,他們對我露出的笑容與給別人的不一樣,這我明顯地感覺到了,他們第一個給我發了初中畢業證,是希望我快些走。我把畢業證扔到了桌子上,父親坐在對面,卻哭了。我說,哭什么哭,應該笑才對,一個經常考零分的學生都能畢業,至少比你高了一級。父親卻說,是我害了你,你復讀吧,讀高中、讀大學我都支持你。我冷冷地笑道,還讀,你想讓我死呀?你今天才知道是你害了我?書我是不會去讀了,現在我要去賺錢,染霜跟我說過了,他在外面混得很好。
父親說,林染霜?你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嗎?
他在廣西,你給我路費吧。我沒敢看他的眼睛,是因為我心里也沒底。林染霜是林晚霜的哥哥,只比我大三歲,也許是吹牛也說不定,但我一心只想離開家,我早已決定去外面跑跑了。
父親不再問,我想他知道再問我也不會說什么了,所以他就直接問,多少?
我說,三千,以后我會還給你的。
他說這么多啊,那我要去借一點。
三天后,父親給了我三千塊錢,千叮萬囑要我小心保管,在外面要小心做人。我說知道了,就頭也不回走了。
三
去了廣西我才知道,林染霜是做傳銷的。對大多數人而言,傳銷不過是噩夢,而對我來說,這不啻于一場甘露,這是致富最快的途徑。我在廣西呆了三年,只回來過一次,就是為了把錢還給父親。他問我在外面做什么,我說說了你也不會懂,我現在不欠你的了。他說,天佑,爹知道你還恨著我,我也管不了你在外面做什么,但你在外,違法的事不能做,賭博是最不能碰的。我冷冷地看著他,說,你以為我會像你這樣?告訴你即使我去賭博,也不會像你這樣沒出息。我轉身又去了廣西。回到廣西,我發現涌向這里的人越來越多,錢卻越來越難賺,很明顯我與林染霜的熟人該來的都來了,所以基本上不會再有什么發展了。后來又聽說有地方開始打擊傳銷了,我們當機立斷回了家。
從廣西回來之后,林染霜就忙了起來,一天到晚不見人影。聽別人說他去場子混了,我有次碰到他,他說如果混得好,帶我一起去。我說,賭場的事我不會沾的。他嘿嘿地笑了,說沒叫你去賭。
我在家里沒事做,就決定去找林晚霜玩,我騎著自行車來到了縣城,在縣中門口等了幾個小時,才見到林晚霜。她并沒有想象中的熱情,說道,天佑,你回來了。我突然感到沒啥意思,但還是說,晚霜你變漂亮了。她似乎感覺到了什么,說,過些日子我要考試了。我說,晚霜我想請你吃飯。她說,我馬上就要上課了,就不出去了。我說,就半小時。她說那吃水餃吧。在學校附近的小餐館,我說,晚霜,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大學。她說謝謝,天佑,你準備將來做什么呢?我說,還沒想好,我想好了的是等你大學畢業了我要娶你。她驚訝得張大嘴巴說,天佑,你沒有說錯吧。我大笑,說,哈哈,沒錯,我現在就去賺錢娶你。她也哈哈地笑了起來,說天佑,你真會開玩笑,這種事以后再說吧。你現在沒錢,等賺夠了錢再說吧。我說你要多少。她笑著不答。我說我知道了。她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聽說立木村明年要造醫院了,錢都批下來了。我說,真的嗎?她說,當然是真的。吃完了水餃,她就回學校去了。我在街上亂走,突然想到醫院的事,很是傷心,就在縣城的小溪邊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騎自行車回家了。
剛到村口,碰見了林染霜。我說,霜哥,咋這么早呢?他說,昨晚忙了一夜,還好,賺了幾百,你去哪了?我說,我去見晚霜了。林染霜笑道,晚霜還好吧,現在我想睡覺,晚上帶你去見識一下吧。我說那些場面早見識過了。他說早跟以前不一樣了。
天黑了下來,有些悶熱,時間過得有些慢。我在家里等林染霜,說實在的,對于這一次去賭場,我心里沒一點興奮的感覺,只覺得沒事做,去看看也好。記得小時候,賭博都是在某一個人家中的一張四方桌上,有時有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賭至半夜,主人家上場了,他煮了面條,還有茶葉蛋,以高出市價數倍的價格出售賺錢,增加擺場的收入。
大約八點鐘的時候,林染霜過來叫我去買幾包“中華”,說等下有用。我說你這小子有錢了,抽得這么好了?他說叫你去就去,不會虧了你的。我買了香煙后跟在林染霜后面,天空沒有一絲亮光,空氣似乎停滯不動,呼吸有些不順暢,我此時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這情景真像我少年時的夢境。我對林染霜說,霜哥,我還是不去了。林染霜回頭罵道,神經病,我跟他們說好了,留兩個位置給我,我們就在這兒等,等下車子來接。
我不敢作聲,遞給他一根煙。煙燒到一半的時候,車子來了,是一輛藍色的桑塔納。車子上已有了三個人,林染霜示意我上車,我被夾在兩個人中間。路上沒有一個人說話,林染霜也沒問去哪里。車子在顛簸的山路上困難地行進。我終于忍不住了,問,霜哥,我們這是去哪呢?林染霜說,天佑,別說話。其中一個人接過話說,到了就知道了,上半場就要開始了,我們快點。車子在一座山前停了下來,隱約可見路邊還有幾個人影。我跟著林染霜走在漆黑一團的山路上,路上有幾只昏鴉驚起。我有點害怕,卻又不敢問什么。我遠遠看見,在半山上一個大墳前的空地上,早已聚集了數十人,把一張四方桌圍得水泄不通。
林染霜悄悄對我說,天佑,你先看看。我說,怎么到墳場來了呢?染霜說,這是為了防警察。我說,那這些桌椅……林染霜笑笑說,都是今晚運上來的,等完事了全拉走,明天再換一個地方。我點頭表示明白了。
我在一旁看著他們在桌子上撕殺,沒有一絲感覺。過了半小時,已換了幾個莊家,很明顯閑家的手氣更好,押的人基本都是贏。我看到林染霜也押了幾把,小賺了一點。這時一個莊家突然連吃了幾把,就把臺面掃光了。林染霜走過來,把我的香煙拿了過去,給了那個莊家,莊家以一百元一包的價格買了去,又分給了他身邊的幾個人。有人湊過來問我要錢不,我說不要,他說不試試手氣,我說我不玩的。他問,那你來做啥?林染霜看見了就過來對那個人說,是我兄弟,先過來學習學習。然后把幾百塊錢遞給了我。我說,這錢也太好賺了,在賭場,原來不賭也是可以賺錢的啊。林染霜說,這是小錢,路上看哨的一夜能賺二百,賣香煙和吃的都可以賺錢,剛才那個小子是放高利貸的,當然小玩玩也可以,你看我今天就賺了一千。此時,人群已開始散去,這一場看來要結束了。林染霜說我們也走吧,等下一場再上來。
第二場我們并沒有去,原因是染霜有事,我就直接回了家。一進門,父親就問我,是不是染霜帶你去場子了?我說,是的。他說,那種地方不能去。我說,我又不賭,為什么不能去,我只賣了幾包煙,夠你半個月賺的了。他嘿嘿地笑著說,天佑,每個不賭的人開始都是這樣被拖進去的,相信我,以后不要去了。我說,不要你管,你又不能給我錢,只要能賺錢,我為什么不能去?他突然咆哮道,我就是不準你去,不然打斷你的腿。我說,你試試。兩人瞪著眼一言不發,后來我走開了。夜里起來上廁所的時候,聽到他在小聲地哭,我不屑地嘟囔了一句,小題大做,倒頭便睡了。
此后的幾個月,我跟著林染霜幾乎跑遍了縣城的各個墳場,一開始我賣煙,后來放高利貸,直至后來少押押,一段時間下來,還真獲利不少。但每次我一回家父親便數落個不停,后來我索性就不回家了。我在縣城里租了房子,專心跑起了賭場。
四
十年之后,在煙霧中,我想起了父親那句話,每一個開始不賭的人都是這樣被拖進去的。說實在的,我還真是想不起后來我是如何進入賭徒這個角色的,是天分還是父親的熏陶,是別人的慫恿,還是林晚霜的那句話?其實都不是,這事就像溪水自然會向東流。
我曾經一個晚上贏過幾十萬,同樣也輸過幾十萬,也曾深更半夜滿山遍野瘋狂逃命。錢在桌子上像水一樣流來流去,我從手心汗濕到鎮定自若,不過幾年時間。我對自己說過,贏到一百萬就洗手不干。我知道,父親在到處找我。我也有幾次看到了他,但他找到我又能怎么樣呢?難道我會跟他回家?就像林晚霜,我拿著錢給她看,她卻只說了一句,難道要我像你母親那樣?其實我早就想過,她是大學生,看不起我是正常的,只是我心中還存留有那么一絲幻想,總得去試試。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頭也不回地走了。后來,林染霜向我借了兩千塊,他嘿嘿地笑著跟我說,天佑,我出去了躲一陣,在外頭發達了就還給你。我說,還是把你自己那幾百萬元債先還了吧。看著他的背影,我忽然有些失落。現在幾年過去了,我再也沒聽到他的消息,也不知他在哪個地方。有人說也許是在某個工地上背水泥呢,我說像他這種人,這種事是不會干的,肯定還是干老本行。
我一直想,即使做賭徒,也要做個有智慧的賭徒。我就是個天才,他們說得沒錯。前幾年在場子里混,我很快就看清了無賭不假。所以在上場之前,我曾花了大半年時間去外地學賭技,賭技說穿了就是作假的手法,所以賭博真正賭的就是手法的境界,至于普通人嘛,沒有一點技術,是輸定了。
那天空氣是如此地沉靜,我聽到對家的汗滴在桌面上的聲音。對我來說,勝局早已注定,他只不過是又一只任我宰殺的綿羊而已。我顯得如此篤定,是因為我拿了一副大牌,九筒一對,除非他是白板一對。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因為白板在我口袋里。他遲遲不開牌,難道他知道了我在作假?他在等待什么呢?我知道贏下這一局,一百萬的目標就達到了。此時我忽然嗅到空氣里飄浮的異樣,夾雜著躁動不安的情緒,是誰的?這時光如此緩慢,讓我終于沉不住氣了,說還是開了吧,他緩緩打開麻將牌,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八筒。此時忽然有人大叫,警察來了,快跑。瞬間我明白那異樣是什么了,可是已來不及了。有人啪的一聲砸了燈泡,我趁亂抓了一點桌子上的錢,立即往樓上跑去。看到一個菜壇子,我就把錢塞了進去。然后往窗外看了看,下面也有警察,我知道無路可逃,就從樓上下來,乖乖當了俘虜。房間里撒滿了錢,其中有我帶來的老本,但現在已經不屬于我了,惟一的希望就是警察找不到那菜壇子。
在路上,和我一起去的何松田跟我說了垃圾桶的事,按照規矩我跟他們每個人都說了,誰先出去誰撿回來還給他。
到了派出所,大家把所有的東西交了出來,錢和賭具沒收。我做完筆錄,按上了手印。這時派出所允許大家打電話,也可以自己出去取錢,每人三千塊,如果有兩次以上的案底,將會被拘留。我出來的時候,大家都在猜測是誰報的警,說知道了非整死他不可。我急忙去了藏錢的樓上,結果連那個菜壇子也不見了。這時,何松田的小弟打電話給我,說報警者被找到了,是一個撿垃圾的老頭,他們把他教訓了一頓。我問那個老頭長什么樣,他說,老頭還能什么樣,就那樣。我隱約產生了一絲不安,決定過去看看。等我到了那里時,現場沒有一個人,只有一輛垃圾車,我的心又咯噔一下。我又趕到了醫院,我從門診的窗外遠遠看到,那真是我的父親林健康。我剛想進去,卻又停住了,如果被別人看到了怎么辦?我想了想還是先去取了錢,父親的那些車友們問我是誰,我說是他的朋友。我把錢交給他們,說還有事,請他們幫忙先把醫藥費給付了。他們說老林運氣好,有你這樣的朋友。我對他們勉強笑了笑,心想還是先送父親回村里去,讓賭友們發現可不太好。
第二天早上,我在遠處看著他的車友們把他送回了家,一個租來的地下室。等他們走后,我剛想去敲門,來了一個女孩子。我認出是以前立木鄉衛生院的荊醫生,我不想讓她知道,趁著現在她在這里,我就先去找輛車子,準備把父親拉回家里。至于打傷我父親的人,我知道是誰,但我不能說,也不能向他們提出賠償,報警更不行。如果警察來查,到最后他們一定會知道林健康是我的父親,而我林天佑當時正在現場,這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解釋的。現在我只能馬上找車把父親先運回村里,躲一陣子再說。我在想那些人可能還會找過來,畢竟這次玩得挺大,損失了這么多,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推門進去的時候,他顯然吃了一驚。一見是我,他連忙叫道,天佑,你終于來了。我說,爹,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呢?他笑著說,沒事,只要你能回來,沒事,呵呵。他掙扎著要坐起來。我輕輕按住了他,說,爹,你這是何苦呢?現在搞成這副模樣。他低下了頭,說,天佑,爹這也是沒辦法啊,真的,我不想你走我的老路,可你還是走了這條路,這是老天要懲罰我吧。我眼里有點發酸,心里也不是滋味,說,別說了,現在我不是還不錯嗎。父親抬起頭時已經滿臉是淚,我拿來毛巾,幫他擦了擦,說,爹,別哭,如果你昨晚不做傻事該有多好,我就脫身了。他說,天佑,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我點點頭說,我以后不去就是了,我借來了車,帶你回村里休養。他的眼里倏地發出了亮光,說,好呀,你也回去吧。我說,當然回去。他說那敢情好,我們現在就走。我說你走得動嗎。我把他抱了起來,他笑盈盈地看著我說,你爹很沉吧。我說,嗯,好像沉了點。其實我從未抱過父親,我記憶里只有他抱著我,有一次他抱著我往空中拋,嘴上叫著,我們的寶寶飛了,飛起來了,結果一不小心脫手了,我摔得哇哇大哭。母親知道了這件事后,還與他干了一架。后來,他對我說,你小子沉了點。
行李很少,不需要多少時間搬弄。一路上,父親哼著小調,一副得勝回朝的樣子,一直到立木村。村里人都過來問老林你怎么了,父親說拉黃包車時不小心摔的。
三年后,我推開了自己家的門,一股潮氣夾著腐朽味兒沖了過來,熟悉的感覺還在。我把父親安頓在床上,把家里的東西都洗了一遍,忙了一整天,然后開始生火。我剛點上火的時候,父親在里間說,這房子啊,有人才有生氣。晚上,有很多村里人過來問好,知道父親躺在床上,都帶了東西過來。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以前村里的人從來不會正眼看我們一家的,看來我出去的這幾年,父親肯定做了不少好事。
我燒好了飯,又炒了鄰居拿來的幾棵菜,送到了父親床邊。他的手還能動,不需要我喂,我自己端了飯坐得遠遠的,兩個人默默地吃飯。他吃了一碗,說道,給我再來一碗,真香。天佑,你的手藝真不錯。我說我是蒙的,哪有什么手藝,只是炒熟了。他說,不,比我在飯店里吃過的都要好。我說,你幾時在飯店吃過了。他說還真是忘了。
不知是因為我的照顧還是他自己的心情很好,第三天他就能下地走路了。我看他恢復得差不多了,說爹,你自己能照顧自己了吧。他點點頭,我說那我明天去縣里辦點事。他的臉陰了下來。我沒理他,我才不管他高興不高興,決定第二天就去縣城,幾天里我快煩透了。
第二天,我早上起來,見到父親還沒起床。我問他,你這是怎么了,我等下要走了。他說,不知怎么的,這腿好像又不行了,腰也是,酸得要死,怎么也起不來了。我說,你別裝了。他說,天佑,我就是要裝,你不要走好不好?我說,我留下來做什么,種田?現在村里還有幾個年輕人在種田?他說,那你可以去廠里打工,村里人有很多在燈管廠工作,如果你不喜歡,要不你自己看看,養雞,養鴨什么的。我這里還有些錢,你拿去。我叫道,誰稀罕你那幾個錢,我現在還有錢,你不要管我做什么好不好,做什么我自己會決定。他說,那好那好,你自己決定,不過就是不要再賭了。我說,我不會去了,行了吧。他說,那你發誓。我說,發你個屁誓,難道要我像你那樣。我盯著他的小手指。他連忙把手藏到袖子里,頭低了下去。我說我走了,聽見背后他在輕聲地叫,天佑,天佑……
我到了縣城,發現手機忘在家里了。我把車開到了朋友家。朋友說你這幾天去哪了,少了你我們都沒辦法開戲了。我說,我回家了,以后也不想玩了,回去種田了。他們哈哈大笑,你在說笑話吧,種田你能行?我看你早晚得餓死,哈哈。我說,不會吧,你看我身體多壯,會種不了田?他們說你剛才喝酒了吧。我知道他們不會相信,事實上連我自己也不信,心里急著離開這幫混蛋。
我回到家的時候,剛推開門就聽見父親在叫我。我一眼看見父親在床上吐著白沫,嚇了一跳。我跑上前說,爹,你這是怎么了?他說,天佑,你回來了,真好,你真是我的好兒子。我說,爹,你究竟怎么了?父親說,你不要管我了,我是不行了。我掃了一眼地上,看見有個空瓶子在床邊,散發著強烈的農藥味。我說爹,你吃藥了,這是為什么?他搖著頭說,孩子別傷心,我太累了,是我對不起你。我說,爹你沒什么對不起我,真的。他說,你終于原諒我了嗎?我點點頭。他說把桌上那個東西替我送給荊醫生,她是個好人,以后有事她也許會幫你。這個“你”字我幾乎聽不見。我說我不需要別人幫。他點點頭,只是無力地看著我,我感覺有些不對勁,他的眼在漸漸合攏。我哭道,爹,你別睡,現在我就送你去醫院,我們走。我抱起他,往衛生院跑。我大腦一片空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漸漸變冷,害怕極了。我感覺全身的力氣在瞬間被抽光了,再也無法堅持。我還能做什么呢?現在立木村有了衛生院,我還是只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死在我的懷里。
送走了父親之后,我睡了三天三夜。我想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說走就走了。后來我打開手機,看到何松田幾天前給我打過電話。我回撥了他的電話,我說,你狗娘養的,你對我爹說了什么?何松田說,怎么了,我沒說什么呀,我只是說,你怎么還沒到,你快點來啊,兄弟們都等你做莊呢,還有欠我的錢要帶上。我說去你媽的,扔了電話。
這時,我看見窗外黑夜像一條蛇爬上來,不,像很多蛇。
這是離車站最近的一條街,兩邊是數不清的小賓館和美容店,霓虹燈散發著一股混亂的氣息,似乎要把人迷昏。燈光逐漸亮起,行人漸漸多了起來,路邊到處是三三兩兩男男女女的年輕人,他們在大聲叫嚷,肆無忌憚地笑著。我知道,某個地方的午夜場一旦開始,這里的人將一散而盡。我打開了窗,笑聲便從街上沖了進來。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