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乳般的鄉土

作者簡介

巴音博羅，當代詩人、小說家。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曾在《人民文學》《花城》《山花》《大家》《中國作家》《十月》等刊發表作品二百余萬字，著有詩集《悲愴四重奏》《龍的紀年》。主要作品《伐木人遙遠的微笑》《水墨民間》《誰能在午夜夢見星星》等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5年短篇小說》《百年中國散文經典》等選載八十余次?，F在民進鞍山市委工作。

美麗的牛糞

西疆張子選的詩“泉水捧著鹿的嘴唇”讓我的朋友、散文家鮑爾吉·原野讀后大為動容，我讀亦然。其實每個在鄉村長大的人，對自然萬物總是懷有溫柔和悲憫的。這是人天性中最純樸、自然的部分。所謂“道德如白草”，說的即是此種善真。

上小學時，學校要求學生勤工儉學，每日上學時背著糞筐沿途撿糞是其中一項。在所有的牲畜糞便中，我最討厭吃糧食一類的穢物，像豬屎啦、狗屎啦等等，而食草類牲口們的糞便，從心理上講，我竟從未覺其臟。

羊糞味膻，狀如一粒粒黑色的中藥丸，不易撿取。馬糞、驢糞和騾糞塊如老式蛋糕，易碎。惟牛糞不僅體積大，而且形狀酷似人類用面粉蒸出的花卷(只是顏色不同)，且牛糞表面還凝有一層深赫色的、有淡淡光澤的表皮，使那東西儼然一件美麗的藝術品。鄉人有俗語形容某人個矮，謂之“不足三泡牛屎高”，足見牛糞的分量。所以我們這些上學途中四處巡脧的孩子，一見牛糞就會蒼蠅般哄地搶上前，寶貝似的撿進筐內。若是遇見干牛糞，就更欣喜，因為經過風吹雨淋和日曬，牛糞此時本質上已近干草，徒具其形，極干凈輕快，挎在筐里不壓臂彎。

我總是奇怪牛糞的形狀。母親做白面花卷時，那工序是頗復雜的，不僅要將發酵醒好的白面疙瘩用搟面杖壓成薄餅，還要淋上豆油撒上蔥花再卷成棍狀切成小塊，然后將一塊塊扭好麻花勁兒的花卷入鍋蒸熟。兒時我曾仔細觀察牛的后腚，總是弄不明白那個龐然大物的屁眼如何能屙出這等美妙尤物。難道牛的肛門會長出一朵花來，還是有啥特異功能?

草原上的蒙古人用牛糞生火，內地人以為臟，是因為內地人沒有和藍天草原融為一體的機緣，也沒有與牛羊駿馬結成摯友的福分。自然如慈母，土地亦是。泉水捧著鹿的嘴唇，泉水捧著牛羊及眾生靈的嘴唇，其實泉水也捧著人的心靈。一個與土地肌膚相親的人，是不會嫌其貧瘠丑陋的。

就像一種名叫屎克螂的昆蟲，是食糞蟲類中很著名的一種，“一切得天獨厚的本能才干，都被它們用來為后代謀求食宿?！?法布爾語。)母性是使本能具備創造性的靈感之源。說出來是頗有意思的，能夠與以花為食的蜜蜂相媲美的，竟只有這些樂于凈化被牲畜糞便沾染的草地的各種食糞蟲類。它們穿著樣式簡單又耐用的外衣，整日與糞堆為伍。據說古埃及人對它們懷有崇敬之情，視其為永存之象征。而這些擁有理想田園生活習俗的勞動者們，為了尋求幸福生活，或為了一頓豐盛的午餐，會隨時聞風而動緊鑼密鼓地從各地勿勿趕來……

三十幾年后我還能看見當時的情景——一個貧窮的鄉村少年，頂著炎炎烈日，俯身于荒野草灘上，興趣盎然地觀察著那些同樣弓著身子，壓低腦袋翹起屁股，以倒退的姿勢運送糞球的大小昆蟲。“加把勁啊，伙計們!”他有時會壞笑著，故意將糞球用草棍挑到深溝里，使屎克螂一上午的工作成效化為泡影，有時又充滿憐意地幫助一個不幸的家伙，把那地球一樣巨大的隆隆作響的美味球體推送到坡頂……當然，如果一個固執者因判斷失誤腳步閃失鬧了個四腳朝天，少年也會一陣大笑，繼而搖頭嘆息的……

人類對自然的認識有時充滿反差對照，這也跟生命延續中的現象一樣。我們所謂的丑美臟凈，在大自然那兒是沒有意義的。自然母親以污臭造出香花，用少許糞料從土地中提煉出令人類贊不絕口的優質麥粒兒供我們享用。這便使我對生活在某一瞬間呈現出的某種精妙細節感到驚訝。

我現在久居城里，感覺(主要是對自然之愛的感覺)早已有些遲鈍了。在平坦、寬闊的瀝青馬路上，是絕不會有機緣觀察到美麗的牛糞的，也不會遇見忙碌勞作的圣甲蟲或屎克螂們。我知道有一種東西在我的身體里靈魂里正悄然遠逝，那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事情，我常常為此黯然神傷。

說來也頗為有趣，大約在三十年前，我興致勃勃留跡于草灘野河之際，有一個冬日——大年初一的上午，我家狹窄破舊的草屋里，來了一群說說鬧鬧串門嘮嗑的鄉鄰。我父親是個喜好開玩笑的樂天派，平日沒少對別人搞些惡作劇，比如悄悄往誰家挑水的水桶里放一塊石頭，那人挑水回家往缸里倒水時，石塊會砸裂缸體水流一地并嚇人一跳，惹得那家女人哭笑不得，只能跳著腳一頓亂罵，我父親為此頗為得意。那年春節，大伙拜完年說笑一陣之后便紛紛離去，我們送走客人返回屋時，母親發現我家柜蓋上多了一個用紅紙裹著的禮盒(那個年代因為貧寒，節日送禮往往用紅紙包些白糖啦、蛋糕啦等等送給親戚朋友)，母親喜滋滋地說，哎喲，誰來了還送了我們禮物哩。我們都以為肯定是好吃的東西，都眼巴巴圍著那包東西又聞又看。若是平日，節儉慣了的母親是絕不允許我們餓狼似的弟兄三人大快朵頤的，但是那天，因為是春節的緣故，母親寬容地揮揮手，說，打開吧。我們小心翼翼拆開麻繩，掀開那層薄紙，一瞬間空氣似乎凝結了一樣，所有人都愣怔地張大嘴巴，呆若木雞了。

也包括一貫嘻嘻哈哈的父親。

良久，嗚的一聲，母親受辱似的掩面哭泣起來。那紅紙包里，整整齊齊碼放著的，竟是一堆驢糞蛋!

那個春節我們家一直不快樂。但父親卻說，這沒關系，送驢糞蛋咋了，驢糞蛋也能返騷!我后來知道那是一句鄉間俗語，意為再卑微的人也可能時來運轉。父親的話竟一語中讖!不久，我家從鄉下調轉回了城里。

開門見山

我家對面就是一座聳然屹立的山——唐大山，山勢陡峭險絕，仿佛一位身著盔甲骨骼清奇身坯巨碩的古代將軍，靜靜蹲坐在那兒。

我家的半草半瓦的屋子，建在與之以河相隔的緩坡上，每當黎明時分，總有鳥兒從這岸飛向林木茂密的唐大山上，總有捕魚的漢子或對岸崎嶇山路上采山貨的鄉人的歌聲，遙傳至還在睡夢中的我的耳際。

這時別人家的屋子早已籠在亮麗溫暖的朝陽之下了，惟我家的院落依然還罩在濃重的唐大山的陰影之中。這樣一直持續到上午九時，太陽才猛然一躍，從高得須仰目才能望見的山頂盛裝而出，一剎那彩羽紛披，滿目金輝，絢爛至極，仿佛一只神話傳說中的金質靈雞從云端跳出。它引頸高歌，讓一山的生靈享盡榮華。

我那時正上小學，除去學習日，星期天我往往一邊立在院子里刷牙、喂雞，一邊慢慢欣賞對岸的山色美景?？此膽已虑捅冢鸟薨櫆羡?，它覆蓋著濃密如胡須的野草和灌木的坡梁，以及它昂然得近于偉岸的頭顱。它在一個十幾歲少年的心中，像父親一樣崇高、神圣。我常聽村里一些長者閑暇時談論它的傳說、它的起源、村里人打獵或伐木時在它上面的歷險……山神色凝重，在人們的談論中一言不發，仿佛一位飽經滄桑的老者。

四季的更迭我也是從山色的細微變化中知曉的。春天，當山埡里背陰處仍有陳年堅冰黯淡閃爍時，陽坡性急的野草早已呈現出一抹嫩黃，并且一天比一天搶眼，好似冥冥之中有誰趁人不注意，一刷接一刷地涂著綠翠的顏料。而到了荒涼的冬天，一場北風帶來一場鵝毛大雪，空曠闊大的林子里，除了黑色的枝干和褐色的巖石，到處都是銀裝素裹的純白世界。這時候唐大山挺起傲然的身軀，宛若反穿羊皮襖的牧羊人屹立人間，寒氣漸漸浸入我的心間。

對于我來說，鄉間悠長的歲月，總是伴著山色的演變更迭流轉的。山里人常年與山為伍，以山為友，所以山腳下的人性格中也慢慢有了山的堅韌，山的寡言沉默。

我在長久地看山時，山也無聲地注視著我。我與山之間似乎有了某種默契，某種秘密。這也許是天下所有在山中長大的孩子的特殊感覺吧?我總覺得山是個睿智、豁達的先賢，是一個可以與之默默交流的人——活生生的人。山是有靈魂的，山也是有性格的。山不是固步自封或苦悶惆悵的代名詞。山與我近在咫尺伸手可觸，仿佛命運里相遇的知己，更像生命中相依相靠的親人，在澄碧無際的穹隆底下，是山，是一身凜然正氣富有陽剛之美的大山!

記得我第一次攀登唐大山，是在一個秋天的清早。我和幾個伙伴各自背著一個土筐，從山腳下亂石堆中的小徑開始向上迂回前進，后來穿過刺槐荊棘叢和長滿苔蘚的巖石，我們大概用了兩個小時，終于爬上了那尊我望得熟如摯交的山頭。當我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癱坐在涼風習習的山頂時，舉目四望，只見山的后面連綿起伏的還是一叢一叢的大山，在一碧如洗的秋日天空下宛如凝固的黛色巨浪，一直涌至遙不可及的天際(這種事情早已在后來我讀過的詩歌或寓言中提到)。只是當時我仍然有些興趣索然。直到熱汗消退之后，下山的路上我偶然往下眺望，看見我生活了許多年的村莊渺小得儼然幾塊土坷垃，又灰暗又難看;而我家的泥草房簡直就像小小的火柴盒!我還看見我母親在院子里洗衣、喂豬，忙著永遠也忙不完的活計，就像一只不知倦怠的螞蟻。我沮喪得直想哭，又驀然覺得自己一下長大了幾歲，對世間萬物突然有了某種領悟。

是的，登山有一種宗教般的莊嚴感。山是持久的，強勁的，它把腳掌深深扎入大地深處。它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瘦，變小，也不會因風雨雷電的襲擊而受傷或死亡。山始終傲然屹立于地平線上，任何建筑，任何人為的東西，即使偉大的長城也不能與山相比。山只能越來越穩健，越來越孤獨。草木凋敝，河水枯竭，村莊被戰火毀損，人類生靈逃不過一場瘟疫劫難，道路因災難而阻絕，甚至蓋世英雄也可能仰天長嘆拔劍自刎，但山依然灰蒙蒙沉寂地立在那兒，像鋼鐵造就的龐然大神。

苦修的出家人到山洞中面壁十載，期望悟透世間真理，修身成佛，可見山中有許多思想。流溪在石上吶喊，鳥兒落入深幽的谷底，云朵在沉睡的穹空厭倦地閉上眼睛，鷹鷲和狼豺虎豹表達著彼此的冷漠，而冉冉上升的煙霧則使爭斗的勝利者臉上呈現出無邊的悲愴……

山是孤獨的力量的頌歌。山是我終生的恩師。即便我后來久居噪雜鬧市遠離了圣潔之山，但它早已在我心中生根、長大，并和我周身暢流的血液融為一體。

毛驢兒

騎驢騎夾板兒，

騎牛騎屁眼兒，

騎馬騎當腰……

——童謠

兒時愿騎毛驢，是因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北國鄉下，通電的村屯極少，更不用說有電磨了。所以家家戶戶推碾子拉磨，給地里送糞拉車，全靠毛驢使力幫忙。毛驢兒生性能吃苦耐疾勞，皮實肯干，雖偶爾發點驢脾氣，尥個蹶子，打個滾兒啥的，但那也是驢之常情，誰還沒有點小心情哩?

我家那時是農村非農業戶，故沒養毛驢，所以磨個苞米■子，磨個麥子啥的，全得去村里人家借驢。通常這活兒都由我做，誰讓我是老大呢。

我極不愿借驢，除嘴笨木訥，臉皮兒薄之外，最大的原因是驢欺生。常常那牲口會欺我人小力氣少，走到半路突然使開性子，四蹄往地上一叫勁兒，便木樁子一樣死死釘在那兒，任我怎樣吆喝，也不挪動半步。有時因我一時性起，用木棍狠狠抽打驢腚，惹火了本來就欺生的毛驢，那渾身毛的家伙使勁掙脫韁繩狂奔而去，留下形單影只的我在原地發呆。

當然，當我氣喘吁吁地從借驢的人家重新牽回毛驢時，我和毛驢之間就會有了某種怨懟。毛驢那雙美麗的、睫毛長長的眼睛里，此刻一定會映出一張小小的、緊咬下唇的少年的臉來。除非它老實地戴上驢蒙眼，繞著磨道開始那漫長的原地跋涉。石磨隆隆轉動，碾碎的玉米■粒兒像下雨一樣灑落，日子安閑緩慢得如同戲曲里的拖腔。磨坊里到處彌漫著新鮮食糧的香氣和驢身上的汗味兒。通常，這種時候我會坐在木墩上胡思亂想，思緒像一只嗡嗡盤旋的蠅子一樣。

鄉村孩子都像毛驢一樣皮實，健壯，也愿意跟毛驢在一起戲耍。上學路上或星期天干完農活兒，我們十幾個孩子(也包括三兩個女孩)會到野河灘上捉幾頭誰家野放的毛驢子當戰騎，行軍開戰。我們用藤條或草繩給“戰馬”做一籠頭，然后雄糾糾氣昂昂地跨上去，相互追逐瘋跑。童謠“騎驢騎夾板”是指騎毛驢時盡量要騎在驢的脖肩部位，以防備被那脾氣粗暴的家伙一蹶子掀下驢背。此外靠近驢的前腿胯部，還可在驢狂奔時，用自己的腿去別驢的腿，使其邁不開步，起到減速的作用。至于“騎牛騎屁眼兒”，是怕牛角傷人。但那時的我等，誰也沒有膽量與龐然大物牛較量。

我最喜捉來半大的小驢兒。小毛驢尚未發育成熟，勁道小，好控制。我是吃過成年毛驢的虧的。記得第一次騎驢時，剛一躍上光禿禿的驢背，那脾氣暴躁的家伙就嘯叫一聲，一路狂奔，先是專往路邊的樹干或農家架起的籬墻上蹭，弄得我雙腿傷痕累累，褲角也破開幾道口子。后又發瘋似的到河灘上飛跑，蹄下都是堅硬可怖的圓形卵石，我嚇得魂飛魄散，閉緊雙眼，只聽得耳畔風聲獵獵，屁股顛簸得似坐在母親掀動的簸箕里。后來只聽叭唧一聲，我小小的身子樹葉般飛了出去，實實摔在一堆沙石上，痛得我呲牙咧嘴，半天沒爬起來。

毛驢是極聰慧的動物，有時為了掀掉驢背上的贅物，會來個就地十八滾。所以想騎好毛驢，還真要有些招法呢。

我后來便專揀一些年輕經驗少的半大小驢騎乘，這才充分體會到了驢背上的妙處。老子騎青牛出關，我騎小毛驢度過了少年時代一段最快樂的青草光陰。驢背像搖籃，把一個懵懂無知的鄉村少年搖晃成了鐵肩硬骨的北方壯漢。

北風

風娘娘，送風來。

騎著毛驢自東來。

拿著口袋灑風來。

——民謠

整整一夜，老北風那個白毛怪獸蹲在門外嚎叫，像牛吼、馬嘶，像那條瘸腿老狼仰天嗚咽。

整整一夜，這幽魂一樣的北風在村莊游蕩，它無賴一樣拍打別人的門環，醉漢一樣在小學校操場上打滾，塵土飛揚地打滾，最后還順手抓走了馬寡婦窗戶外的爛塑料布……

我蜷縮在被窩里。我能感覺到房子正漂浮在白浪滔天的海洋上，一會兒陷入巨浪的谷底，一會兒又被掀到陡峭可怖的山尖。樹林在黑暗中被一只狂暴的巨掌折斷，群山在遠方轟隆作響，仿佛一只快被擂擊得崩裂的牛皮大鼓。

我瑟瑟發抖，爐火忽明忽暗，像一位垂亡者的眼神。而風正大聲狂笑著，大步穿過積著臟雪的田野踉蹌而來，并把懸掛在光禿禿樹梢的半輪殘月撞得叮當亂響。風啊，像個莽漢，像個殺人如麻的土匪，又像個撩開冬夜厚重幕布，前來搶親的癡情郎——他跺腳、瞪眼、胡亂發著脾氣;他嘆氣、捶胸、一邊嘟噥一邊拔出腰間那口青森森的砍刀張牙舞爪撲向前來……

直到天光大亮，黛色穹空下的村莊被冬陽的手一寸寸摸暖。遠山面目一新，像是飾妝的新娘。道路也剛剛被風修改過，并將一位獵人的腳印深深埋葬。而家家草屋瓦房邊悄然佇立的煙囪，此時則一邊咳嗽，一邊將縷縷淡青色的煙斜斜地送給天神。

雄雞高啼，此起彼伏，一會兒就叫成一片。馬和牛在牲口棚里沉默，被風梳理過的鬃毛稍稍有些零亂。豬在矮矮的豬圈里哼嘰，凍得硬梆梆的木槽里的豬食又難看又骯臟。只有夢，那消逝不久的夢境被一夜北風吹得澄凈明澤，如大河對面山尖的堅冰一樣在薄弱的陽光下閃閃爍爍。

就這樣直到半晌午，我在村街上寂寂而行，村莊似乎剛剛蘇醒，慢慢活動著僵硬的筋骨。風又來了，把我的臉吹得緩緩凹進去，使我的眼窩變得更加深陷。

我的身體變成弓形，漸漸有些舉步維艱。我幾乎喘不上氣來，我聽見我的心臟仿佛一臺年久失修的發動機。風把我的帽子一把揪走，扔給站在一邊顫抖不止的一棵小樹，風把我的頭發揉亂，又試圖一根根拔掉。我捂著傷口落荒而逃，搖搖晃晃，拼盡全力，終于重新躲進屋里。

我快要昏厥過去了。我聽見門被風兇狠地摔打著，窗戶咔咔作響，連窗欞上的玻璃都被風的強力吹得漸漸凹進來，但是卻沒破碎。

大地在顫栗，太陽在風揮動的紗幔中黯然無光。風使原野上的電線發出嗚嗚怪叫，也把那聲音拉得越來越緊，宛如再一用力，就能將其扯斷!一只鷹在村莊上空雙目緊閉，一動不動，鉤形的頭和爪之間，此刻也沒有弒殺和詭辯，它頑固、堅持，終于崩潰一樣被風扔得遠遠的，一下扔到山那頭的野河灘上了。

我心驚膽寒地坐在椅子上，我覺得風早已把我的骨節拉脫臼了。我癱軟如泥，腦子像被盜空的倉庫，不能思考，也不能嗑睡，像個白癡或傻瓜。

而房子仍然在搖晃，連房基都在簌簌作響。剛才，在我出去游逛時，整棟房子一定被北風那只老野獸粗暴地虐待過了。現在房子低眉順眼，連大氣也不敢出，聽憑那惡徒的擺布。

房子開始緩慢傾斜，餐桌上的玻璃器皿和碗櫥里的瓷盤先后掉落、跌碎，棚頂的白熾燈泡在劇烈的晃蕩中尖叫一聲，驀然熄滅。水缸、木箱、立柜和米桶都在紛紛呼救，而灶堂中鬼火一樣的余燼，忽然噗地一下，灰飛煙滅了……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