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大師的年代,我甘愿做一個農民

我十六歲之前沒有走出過縣城半步，讀初中時從來沒有讀過課本以外的文學書。在寫一篇《我最喜歡的一本課外書》的命題作文時，我寫的竟是《中學政治復習綱要》。

如今一晃蕩，我成了靠舞文弄墨混飯吃的人。我成了市民。一張銀行工資卡。一本城市戶口本。住上單元房。本該屬于我名下的那份責任田已經不屬于我了。我在城市里已經生活工作十多年了。馬丁·路德說:“我是農民的兒子，我父親、我祖父、我家世世代代都是農民。”感覺這好像是為我而說的。

這些年，在一些場合，我被人介紹為“著名文學評論家”，被人稱為“教授”時，我臉紅心慌，恨不能地上裂出一條縫趕快鉆進去。在“家”的帽子滿天飛，教授滿街走，博士一操場的今天，我什么時候成“家”了，而且“著名”了。我算什么“教授”?我要說的是，其實我的真實身份是:陜西麟游縣常豐鄉武申村農民。

我到了三十五歲才捅破一張紙。所謂“學術研究”，所謂“科研成果”，其實就是幾篇文章而已。長長短短的句子湊湊拼拼而已，純屬一場文字搬家的語言游戲。充其量也就是熟練運用文字的手藝活。

一次在學術大廳的長桌周圍，討論后現代主義語境下“鄉下人進城”的文學策略。幾個從京城來的“后主”豪情滿懷，唾液四濺。我透過寬大明亮的落地玻璃窗，看見不遠處的工地上，頭戴安全帽的農民工兄弟，正頭頂烈日，揮汗如雨地站在腳手架上忙著施工。腳手架像巨大的蜘蛛網，民工在蜘蛛網上艱難地爬來爬去。我頓時黯然神傷。民工不知道他們正是我們討論的對象和話題。我們的言說對農民工兄弟來說，是那樣的無奈和無力。

我讀著農民工跳樓討薪的新聞，面對自己幾篇底層文學的“鄉下人進城”的“科研成果”，不禁心生悲涼:我炮制的這些東西的價值意義何在?袁隆平的研究讓水稻畝產一千斤，給整個人類帶來了福音。劉姝威一篇六百字的文章，終結了上市公司藍田股份的業績神話。這么想著的時候，不禁悲從心中來。

夏日的持續高溫總會讓人望而卻步。看著城里的人們悠閑地吹著空調，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發著牢騷，我總會想起家鄉“三夏”大忙的情景。這個時候麥地里滿是收割機的轟鳴聲和吆喝聲。男女老少齊上陣，搶時間收割，忙著虎口奪糧。瓢潑大雨，不期而至，驅散了酷暑，讓人享受到難得的清新和涼爽。我卻站在陽臺上望著密集的雨簾，心急如焚。大量的麥子收割后不能及時晾曬，陰雨連綿，更容易發芽和發熱霉變。

在城市里混日子，也燈紅酒綠過，也風光虛榮過，卻常常面對豐盛的美味宴席沒有了胃口。總想起家鄉那一大碗扯面，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在外幾天，嘴里沒有面味，便淡出鳥來，覺得這人活得實在窩囊。出了火車站，打的直奔家外家面館，人還沒坐定，就對服務員說:干扯面，要大碗，來碗面湯，兩瓣蒜!

十七八歲時曾迷戀過牛仔褲、花格子襯衣。這些年，我莫名其妙地對平底圓口布鞋、中式對襟褂分外喜歡，老北京布鞋一買就是好幾雙。一位同事說，你穿這身衣服有儒家氣質。我不禁啞然失笑:我爺爺穿了一輩子圓口布鞋、對襟褂子，沒有人說他有儒家氣質。他也不知道儒家是哪一個村的。在我看來，所謂“儒家氣質”也就是“農民氣質”。

悶得心慌，我就喜歡到菜市場到處晃悠。停放的農用車滿載著土豆、蘿卜、白菜、大蔥、青椒、蔥頭、韭菜、蒜苗?？粗鼈冴J入滿眼，我頓覺神清氣爽。于是，書架兩旁掛兩串紅辣椒，書架上放一金黃色的老玉米棒，一橙黃鮮亮橢圓的南瓜，把田園留在了室內，朝夕相伴，須臾不離，讓我頓生暖意。

我有一顆農民的平常心，明白自己的平凡與簡單。我從不爭強好勝，鋒芒畢露。不吹胡子瞪眼，也不看人臉色。遇事往后退，永遠承認自己的不足。

我喜歡樸素安靜的生活。淡然處世，靜然讀書。布衣暖、菜根香的日子，讓我心里踏踏實實地過好每一天。把讀書寫作當做做不完的“地里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也安然，暮也安然。耕田撒種，鋤草施肥。頭上白云，耳旁清風。我爺爺是把莊稼的好手。他的一句話:現在趁風好，多揚幾锨是幾锨。在我看來，勝過我讀過的所有名言，使我終生受益。

在一個沒有大師的年代，我甘愿做一個農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