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
臨風(fēng)而立于懸崖峭壁之上。
披霞而視于萬丈深淵之上。
帶風(fēng)而躍于可能與事實之間。
最美!
溪澗一綹一綹。鳥鳴一聲一聲。
懸崖四周環(huán)布著森林。深淵四周環(huán)布著崇山。
我不知道羚羊的胡須從何而來。
我不知道羚羊的神圣從何而來。
我不知道羚羊通體的金黃或者雪白從何而來。
我不知道羚羊最美的身姿從何而來。
高山冰川邊沿的青草探出了頭,一棵一棵。
星星點點的新。星羅棋布的嫩。
永生的想象在羚羊的血液里嘩嘩地流淌。
在母羊唯一的胎盤里嘩嘩地流淌。
羚羊。現(xiàn)在的羚羊。威嚴野生的羚羊。
我不知道羚羊心中的歌唱從何而來。
我不知道羚羊奔跑的方向從何而來。
我不知道羚羊在靈光中捕捉的生命路線從何而來。
我不知道羚羊奮力一躍的瞬間從何而來。
迸濺神光,遠離最后一腳的峭壁懸崖。
從眾多的仰望和不可思議之中。從一個高度,
向另一個高度,毫不間斷地跳躍或者漫步。
中間隔著一道又一道歲月的河流,
一段又一段自然的深淵。
肯定。羚羊是下到了最底最黑暗的深淵。
一步一步,完整地跳了下去,踏著眾多的危險,
躍上毫無路徑和必然存在的又一個山顛。
披霞而視。
臨風(fēng)而立。
雕塑一般。
在懸崖之上。
峭壁之上。
萬丈深淵之上。
沒有人知道羚羊的速度從何而來。
沒有人知道羚羊驚心動魄的跳躍從何而來。攀升或者飛翔從何而來。
沒有人知道羚羊的目的從何而來。
羚羊的終極去向從何而來。沒有人知道。
羚羊的終極去向從何而去。
羊
終于,大片大片,大群大群,飄忽在遼闊的天空之下,
與祖先的心愿和身影在一起,云朵一樣雪白,寂靜,
流水一樣婉轉(zhuǎn),清澈。羊,穿過野性的生長,
穿過森林和山崗的一塊塊綠地,自由而自然,抒情,
與祖先的情感和思想在一起,浩浩蕩蕩,安安心心,此起彼伏,
完成與人的交匯。羌。羊人相生。完成責(zé)任和使命。
告別高居,拉開家園的序幕,這些羊和這些祖先,
成為東方大地上可以永遠記憶,追尋和相會的終極家園的主人。
從此不再分別,羊與人,從此不再與天地對抗,生疏和怨懟。
兩個時空中走來的兩種生靈,羊人合一,走出朝不保夕的生存。
在共同的天地和共同的時間中沐浴同一片天光的啟諭和牽引,
這些羊和這些祖先踩著青草的節(jié)拍,行走在江河寬廣的源頭,
作為文明與野蠻分手的開端,族群遺傳的一個淵源,一個基因,
行走在未來人群仰視與追思的時空,成為璀璨的藝術(shù)和生活的方式。
我,祖先滔滔江河中的一滴,幸運地抒寫著幸存的詩篇,
感應(yīng)著深深而輕輕的呼喚,順著時間的另一個方向,
逆流而上,進入源頭,進入敘事和開篇。然后,
隨一代代祖先和一代代羊群的牧和放,順流而下,
多么溫馨,走進頂禮膜拜,神性彌漫的羊圖騰的時代。
我的歌唱從第一只受傷的羊,被獵獲時受傷的那一只羊開始。
我的祖先分享著四面吆喝,圍追,攻擊之后獲得的血肉的獎賞,
他們讓祖母的果酒和火塘的溫度像熱血一樣穿透他們的激情洶涌,
穿透祖母那片充滿誘惑和安寧的土地。穿透內(nèi)心或者夜的黑暗。
穿透祖先兒女明亮的眼神和一點一點循序漸進的模仿與成長。
恰在此時,第一只因為受傷而暫時被放棄立刻解剖的羊,
因為饑餓,因為天賜靈光,因為最后機緣的徹底到來,
這只注定被歌唱的羊,因為自食其草而成為后來羊群的祖先。
當(dāng)我的祖先因為需要再次想起這只必將改變他們命運的羊的時候,
這只被賜福的羊,渾身流播靈光,猛然吸引住了祖先的目光,
并且,瞬間撞開祖先頭腦中那扇厚重的大門。祖先看見了家園。
之后的一個正午,自然而然,這只母羊獻出了自己的第一代子女。
從此,也將未來寬大的生活賜給了我苦苦追尋溫飽的祖先。
開始了小心飼養(yǎng),從三群五群,直至湖水一樣漲滿原野。
啊,羊。湖水一樣漲滿原野。祖先馴養(yǎng)的鮮美的羊。
安居祖先,蓬勃族群的源頭。未來兒孫的依靠。
心情一樣蕩動在原野之上,不再是一群,不再是一處。
從此開始朝霞般絢麗,天空般浩蕩的生與活。我的祖先,
感激著天地萬物賜予的羊群,自由,吉祥和富足。
開始了駿馬之上的放牧,放縱和放歌。順理成章浪漫了。
所有幸福迎面走來。皮袍。帳篷。飲食。心魂。故事。
鳥兒一樣起落和徜徉。在陽光褪去所有著裝的時候。
我的祖先在長風(fēng)與季節(jié)的浩蕩中,展開了雄鷹的翅膀。
所有山河都戀愛了,因為祖先和祖先的羊群。
所有水面倒映著白鶴的滑翔。云呼吸著草和鮮花的香。
瞭望的心,一下,一下,鏗鏘而完美。這時候,
所有的準(zhǔn)備已經(jīng)完成,在離天很近的地方,
神靈走出時光,美美地,從祖先寧靜的心中走來。
所有祖先紛紛看見神的光芒和一遍遍祝福,四面而來。
最美的羊,白石一樣干凈的羊,敬獻給無處不在的神,
敬獻給神的無處不在的庇護和巡視,沐浴羊與人的無窮。
羊,因為人的存在而走向無限的繁衍和期待。
人,因為羊的綿延而獲得蒼天大地的眷顧。
祖先把羊頭和信念放在了自己的心上。
祖先把羊群放在了族群的心上。羌。
羊的一切,從內(nèi)到外,從生到再生,神光四溢,
鼓聲一樣激越在祖先心境,羊,走到了生命的極致。
美。因為羊的唯美主義的頭角與無邪神秘的眼神,
祖先和祖先最近的幾代,終于穿過風(fēng)雨,不負天命,
成為人類的一支,古老且根深蒂固的一個淵源。
羌。羊人合一的刻畫和描寫,深深儲存在東方的大地,
旗幟一樣招展在中華文明的發(fā)端。只要愿意看見,
只要愿意想起,馴養(yǎng)了羊的這個種族,也馴養(yǎng)了牛,
羌。更加深刻地抵擋著來自天倫的長短與饑寒。
抵擋著黑夜和蒙昧。我的祖先,是許多祖先的組合。
羌。是許多祖先的組合。許多土地和牛羊的組合。
穿過歷史,穿過自足。羌。這個氣韻遼闊的種族,
一代接一代向四方鋪開,散發(fā)著雄渾與蒼茫,
以至于擠壓著另一個時空的密度,頭頂盆水一般,
終于,反遭了比時空密度更密的刀劍和攻擊。
羌。我的祖先。寧靜且和美如羊的心情,
終于被刺穿了天光孕育的磅礴之軀,漏了血氣,
噗噗噗地漏了自由與和平的天性。散去自足的魂魄。
我的祖先。羌。終于被一座雪山,又一座雪山,
最后的岷山救助。所有羊群和更多的祖先鋪滿了道路。
依然喜歡雪和白,喜歡把最白最壯的大羊敬獻給神,
敬獻給剛剛消失的和更早的祖先。骨頭一樣的山河。
越來越瘦的羊。剃頭刀一樣鋒利。出現(xiàn)在躬耕的世界。
一條年邁的河流和大地,岷的江與山,收養(yǎng)了這些零落的祖先。羌。
聽說而已,沒有親見。我。這個唯一的兒孫。唯一的歌唱。如此懇切,
任憑這些祖先沒日沒夜,莫名而固執(zhí),敲打著窗欞,
敲打著我的新生詩歌的心靈,雪花一樣白,
白石一樣白。
草場
霧起來了。從詩歌的盡頭,從天空對面的那片草地。
我坐在祖先的牛毛帳篷內(nèi)喝著才擠出來的羊奶。
幾乎是一種嗜好。我喜歡羊奶,勝過牛奶,馬奶和狼奶,
沱沱河邊的矮子喜歡狼奶。我不喜歡。
被母狼咬傷的矮子拖著殘腿,坐在金色晚霞的河邊對我說。
他喜歡狼奶,是從他爸爸狼眼一樣的喝厲聲中開始的。
其實,矮子喜歡牛奶。
矮子媽媽的手尚未離開母牛胯下那副滾大紅白的奶頭,
先前沒有瘸腿的矮子早就守候在奶桶的旁邊了。
他要喝第一碗散著母牛體溫的奶。這是他的嗜好。
雖然我喜歡,但是,我不能。
我祖先放牧的那么遼闊的羊群的奶水,我不喝,誰喝?
矮子說,放牛和放羊是我們一輩子的事情。
他聰明。我喜歡他的聰明。
從他的聰明,我可以看到我自己需要的聰明和快樂。
他比我大。是我的遠房親戚。另一群雪山遮沒的草場上的親戚。
歡騰的草原盛會把我們分離的陌生變成了牽掛。
縮短了流水源頭的另一片神秘和現(xiàn)實。
矮子的傳奇。矮子帶著長風(fēng)的敘述和回憶。
我以我的小和傾聽,得到了矮子的獎賞。
矮子的生命像他遞過來的雪蓮花,勾引著我的好奇心。
我的眼睛領(lǐng)著我的身體,走進了草場背后的戰(zhàn)場。
牛背一樣環(huán)繞在草原四周的群山崖口上,全是,
時間一樣射出熒熒綠光的狼。
恐懼深入羊群和牛群心里的狼的如劍的嗥叫。
是矮子把我?guī)У搅俗孀孑呡叧绺叩臒o畏和犧牲。
甘心成為驚心動魄。祖祖輩輩家園樂土中的一個部分。
坐在帳內(nèi),心思隨羊奶的入肚,霧一樣濃濃地起來了。
我?guī)缀醺杏X不到牛屎羊屎火塘的溫度。
我把自己放牧得很遙遠。
駿馬奔跑的一個清晨或者夜晚。
我的遠行的父親,裝滿了對我這個兒子的愛回來了。
散發(fā)著黑河水的寧靜和青海湖的天鵝的白。
父親的回來,多少滿足了矮子給我的之外的一些需要。
我不能只是矮子的好兄弟。
我是兒子,我應(yīng)該從父親喜歡喝的馬奶那里學(xué)會習(xí)慣和模仿。
但是,我的心里始終拒絕著大霧中的這種模仿。
我喜歡更加柔軟的羊奶。更加細膩的羊奶。
媽媽粗糙指紋上擠出來的羊奶。懂我心思的羊奶。
從這么多嫩枝嫩葉的綠色中分泌出來的羊奶。
我看見羊吃的草,比誰吃的都細。都密。而且嫩。
父親是父親。我是我。我父親總是不說話。
父親喝著馬奶,像牛毛帳篷,拒絕著外面遙遠的草場。
我喜歡遙遠的草場。左一抹江流,右一叢山丘,前一片白云,
后一方悠遠的草場。腳步比駿馬更加熱愛的草場。
矮子漂亮的妹妹唱歌給我聽的牧場。與矮子的草場不一樣的草場。
我的草場。
一陣陣風(fēng)。一道道光。迎面劈來。在我躲閃不及的時候,
父親越走越遠。矮子越走越遠。母親和牛羊。帳房。一個都不見了。
包括養(yǎng)育他們的寬廣的山河,他們的愛好,他們的故事和炊煙。
空空的藍天對面。現(xiàn)在。只剩下我了。到處都是光。到處都是風(fēng)。
只剩下矮子的妹妹種植在我心中的無邊的愛情陪伴著我了。
我的草場。身體里面無法吹掉的草場。草場。
幽靈
千年前草原的柵欄內(nèi)騷動不已。羊群看見了主人祖先的幽靈。
從空中。從沾滿露珠的草葉上。從主人的帳房走來的幽靈。
不停在驅(qū)趕著羊群走出柵欄,走出夜晚,走出這片熟悉的原野。
無法打開柵欄,羊群用力驚恐地擠集在一起。
向左,向右,向前,向后,像一碗極不安定的水浪涌向邊沿。
遙遠的星空閃爍一顆顆的神秘。很靜的夜。很深的夜。
無法天亮的夜,絲綢一樣裹著潮濕的牧場。
主人祖先的幽靈從過去無數(shù)代羊群的眼中消失之后,第一次回來。
第一次回到帳房,告訴熟睡中的子嗣:我是多么深地愛著你們!
多么遠地愛著你們!太殘酷了,但是,我不得不告訴你們。
這里即將旋起一場颶風(fēng)。一場短暫的颶風(fēng)。一場永遠的丟失。
被草原和月光哺育的,被陽光和雪山沐浴的子嗣們啊!
這里即將走完最美的回憶,像我一樣走得無影無蹤,杳無音信。
睡吧!呼吸勻凈地睡吧!自由舒展地睡吧!美美地睡吧!
沒有暴風(fēng)雪,沒有颶風(fēng)的夢境是牛奶味道的夢境。羊肉溫度的夢境。
每一代的我們都忠于眷戀,謳歌,經(jīng)歷,感動的夢境!孩子們。
這里即將被突然一場風(fēng)雪所覆蓋,冰凍,埋葬。我們將看不見自己。
我們將離開自己。醒醒吧,孩子們,我的未來的孩子們。
這里是祖先用火光和身體溫暖的家園。我們即將離開的家園!
愛的深度。痛的深度。像一片干凈的月光照亮子嗣的夢境。
空氣一樣經(jīng)過子嗣的夢境。痛之深刻。愛之深刻。
我將如何告訴子嗣們這種即將的命運。即將的骨肉分離。
心碎遍野。血染故土。流離失所。遠離自由與和平的昨天。
愛得深遠。痛得深邃。猶如這次靈光一現(xiàn)的回來。回來。
我是眾多祖先中的一個。不得不回來。從過去回到過去的未來。
現(xiàn)在。今晚的月光下。多么熟悉的狗吠讓我想起原野的美。
多么純的狗吠。守護夜晚,忠心的狗吠。我的狗吠。
唯有狗吠看見了我。唯有巨大的騷動看見了我。
我的不安。我的急切。我的愛。我的痛。我的無語解釋。
我的驅(qū)趕。吆喝。抽打。莫名其妙。粗暴兇狠。
唯有羊群看見了我。看見了柵欄的局限。我的局限。
在我若有若無的幽靈中,羊群看見了自己的局限。
但是,也許,我從未來回來。沒有一絲的預(yù)兆和期盼。
從未來子嗣的夢境或者現(xiàn)實的赤誠淚光中第一次安心地回來。
從不得不遷徙和撤退到的嶄新的大地上回來。
從二十一世紀(jì)巨大災(zāi)難的獠牙和魔掌的幸免中回來。
我需要回來。我想要回來。我必須回來。我一定回來。
我是眾多子嗣中的一個。我回來。血脈回來。漂泊天涯的回來。
這是千年守護,千年傳遞,千年呼喚的一種慣性。
千年前高原的柵欄內(nèi)興奮不已。羊群看見了主人子嗣的幽靈。
我的幽靈。被漫天風(fēng)暴一次次撕裂又聚合的幽靈。
被河水和時間不斷沖刷在時空中的幽靈。
祖先的羊群像一群群奔跑的海浪。
更像一群群雪白雪白的蓮花一樣的云。祖先的云。